契诃夫短篇小说选-第13章 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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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冷血 (1)

    那列长长的货车在这个小火车站上已经停了很长时间。火车头闷声不响,好像熄了火似的。火车附近和车站四周,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有一辆货车里发出一道苍白的光,爬过一条侧线的铁轨。在那辆货车里,铺开的毡斗棚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老人,有一把挺大的胡子,另一个人是个没有胡子的青年,他们是货物的托运人。老头坐着,静静地沉思着;青年半躺半坐,拉着一个破旧的手风琴。在他们附近的墙上挂着一支牛油烛灯。

    这辆货车装得满满的,车里一共有八头牛。它们很挤。如果有一头牛躺下去,其他的牛就得站着,挤在一块儿。没有喂草架,没有草垫,甚至一根干草也没有……

    老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表看时间,现在是两点一刻。

    “我们在这儿停了有两个小时了,”他说,“还是催一催他们的好,否则我们也许得在这儿等到天亮。他们也大概睡着了,或者天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老头儿站了起来,小心地下了货车,走进黑暗里。他沿着这列火车向火车头走去,大概经过十二节车厢,看见了一个开了炉门的红火炉。有个人纹丝不动地对着火炉坐着,他那鸭舌帽,鼻子,膝头,染着紫红的火光,其余部分是黑的。

    “我们还需要在这儿停很长时间吗?”老人问。

    没有回答,那个人分明睡着了。老人又向火车站走去。

    车站的月台和台阶是湿的。从一个门口望进去,就能看见一个狭小的房间,在这所房间里,列车长和司机坐在窗台上。他俩正在揉着一顶帽子吵架。

    “这不是真的海龙皮,是冒牌货,”司机说,“真正的海龙皮不是这个样子。在我看来,这顶帽子最多值五个卢布!”

    “您倒懂得挺多,……”列车长不高兴地说,“五个卢布!我们问问这个商人就知道了。玛拉兴先生,”他对老人说,“您看,这是假海龙,还是真海龙?”

    老人玛拉兴用手接过来帽子,带着行家的神气摸了摸皮子,吹一吹,再凑到鼻子上闻一闻,脸上突然出现了轻蔑的笑容。

    “这绝对是假货!”他高兴地说,“这是假货!”

    他们又吵起来了。列车长非要说海龙皮是真货,司机和玛拉兴极力说服他,说这是假货。吵到半截,老人忽然想起他上这来的目的。

    “海龙归海龙,帽子归帽子,但是火车却停着没走啊,各位先生!”他说,“怎么啦?等什么人呢?开车吧!”

    “开车吧,”列车长答应,“我们再抽一支烟就开车吧。不过也不必着急……反正等到下一站我们还得等着!”

    “为什么呢?”

    “哦……我们耽误太多了……如果在一个车站上误了点,那么到了下一站就没办法不耽搁,先放对面的车过去。现在开车也好,明天早晨开车也好,总之我们已经不能算是第十四次车了,我们大约要改成第二十三次车了。”

    “您是怎么算出来的?”

    “哦,是这样的。”

    玛拉兴瞧了一眼列车长,思量了一下,随口嘟哝着:

    “如果我撒了谎,就让上帝惩罚我,我已经算了一下,而且记在一个本子上了;我们在路上仅仅是停车就花去了三十四个小时。先生们,如果你们照这样下去,要么我的这些牛都得死掉,要么就算我到了那边,牛肉也卖不上两个卢布了。这不是赶路,这真是自寻死路!”

    列车长拧起眉毛,叹了口气,那神情似乎在说:“不幸,这些的确对!”司机一言不发,瞧着帽子发呆。凭他们两个人的脸色能够看出来:他们心里各怀着鬼胎。老人明白了。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十卢布的票子,把票子递给列车长。列车长接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说,不慌不忙地放进口袋。这以后他们三个人走出房间,在路上叫醒列车员,到站台上去了。

    “什么天气啊!”列车长抱怨道,“黑得要命!”

    “是啊,天气真是太糟糕了……”

    玛拉兴向他的货车走去。

    他的旅伴,那个青年,依然半躺半坐,拉着手风琴,声音低得听不清。他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还没有长出唇髭。可是他的魁伟、强壮、笨重、粗鲁跟老人如出一辙。他动也不动,也不换个姿势。

    铃声响了,可是声音那么微弱,仿佛不是从近处,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接着又传来了急促的第二遍铃声,然后是第三遍,列车长吹哨子了。过了一分钟,货车没有动,依然停在原处。可是车底下传来一种含混的声音,紧跟着货车摇动了一下,那声音就停止了。又是一片沉寂。但是很快又传来缓冲器的撞击声,货车受到猛烈的碰撞而颠动一下,牛都摔下去,倒在彼此的身上。

    “但愿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受点这样的苦头才好!”老人嘟哝着,“照这样,非把我的牲口全摔残废了不可!”

    亚沙一言不发,站起来,抓住一头倒下去的牛的犄角,扶它站起来……这一颠以后又没有动静了。

    “很快又要地震了。”老人说。

    果真那种痉挛流过整列货车,火车又颠了一下,牛又摔下去,倒在彼此的身上。

    “这是怎么搞的?”亚沙听着说,“火车肯定很重,它似乎动不了了。”

    “先前它并不重,但是现在却突然重了。不对,这就是说列车长没有把钱分给他。去,给他送点钱去,否则他就会把我们一直颠到天亮了。”

    亚沙从老人手里接过来一张三卢布的票子,跳下货车。

    亚沙回来了。

    “关上门,亚沙,我们睡吧,”老人说,“为什么要白白点着蜡烛呢?”

    亚沙关上门;火车头的汽笛响了,列车开动了。

    “好冷!”老人嘟哝着,“在家里多好啊!那儿又温暖,又干净,又软和,地方也宽绰,可以容人念一念祷告,在这里我们简直比猪还要苦。我们已经有整整四天四夜没脱过鞋子了。”

    亚沙用湿手指头掐掉烛心。烛火随后就灭了。

    “对了,我的孩子……”玛拉兴接着说,“这里很冷。每条缝里都不住地往里边吹风。如果你妈妈或者妹妹在这儿睡上一夜,到第二天早晨肯定被冻死了。就是这样的,我的孩子,你不愿意像你哥哥那样念书,进中学,那你只好跟爸爸一起来运这些牛了。这是你自己不好,你只能怨你自己……你哥哥正在床上睡觉,盖着被子,但是你呢,只好跟牛待在一块儿了……对了……”

    在火车的隆隆声中,老人的话渐渐听不清楚了,但是他仍旧唠叨了很久。火车开得非常快,但是不稳。那些牛不安地挤在一块儿,它们的犄角常常碰着。

    老人醒来的时候,深蓝色天空的亮光从小窗口透进来。他感到冷得难受,尤其是背脊和两只脚。火车站住了。亚沙带着睡意,一脸的不高兴,正在弄那些牛。

    老人醒来,兴致坏极了。

    “昨天晚上我就跟你说过绳子太长,”老人唠叨着说,“但是没用,‘不算太长,爸爸!’叫你做点事,你总是不听话。任何事儿你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干……愚蠢!”

    他生气地拉开门,亮光穿进货车里来。一列客车恰好停在门对面,这是一个有食堂的大火车站。车顶和车台、土地、枕木都铺着一层新落下来的、毛绒绒的薄薄的雪。在客车车厢中间的平台上能够看见乘客们往来穿梭。一个红头发、红脸膛的宪兵慢腾腾地来回走动。有一个仆役,没有睡足,现出怕冷的样子(大概不满意自己的生活),正在月台上跑着,手里托着一个放着一杯茶和两块面包干的盘子。

    老人起来,开始面向东方念祷告词。亚沙收拾好那些公牛,也站到他旁边念祷告词。他只是动嘴唇,在胸前画十字;父亲却大声念出来,把每段祷告词的末尾念得又响亮又清楚。

    “……以及来世的生活。阿门。”老人大声念着,吸一口气,马上又念下一段祷告词,一念到末尾声调就清楚而又坚定,“……而且把你的小牛放在祭坛上。”

    念完祷告词,亚沙急匆匆地在胸前画个十字,说:“请您给我五个戈比。”

    他一拿到五戈比的小铜币,就提起一把红的铜茶壶,到车站上去买开水。他跑进食堂里面,拿那五戈比的小钱敲得茶壶叮地响。从货车里就能看见食堂老板推开那把大茶壶,不愿意为五个戈比卖掉差不多半个茶炉的开水,但是亚沙自己打开了龙头,张开胳膊肘不允许人家干涉,把他的茶壶斟满了开水。

    “该死的坏蛋!”食堂老板对着他的背影嚷道。

    玛拉兴到喝茶的时候,阴沉的脸相才算开朗了一点。

    “我们会吃会喝,可就是不记得我们的工作,”他说,“昨天一整天我们没干别的,光是吃啊喝啊,大约连花掉的钱都忘了记帐了。什么记性啊,我的天!”

    老人一边回想,一边念出昨天的一笔笔开销,在一个破笔记本上记下他在什么地方给了列车长、司机、擦油工人多少钱……

    此时客车早已开走了,一个值班的火车头在空铁道上跑来跑去。太阳已经升上来很高,照耀着白雪。

    喝完茶,老人离开货车,到车站去。在车站的头等候车室中央站着他认识的列车长和站长。这个站长是个青年,他可能不习惯站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总是调换两只脚支住身子,他看看这边,望望那边,看见每个过路的行人都把手放到帽沿上去行个礼。他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神采焕发,好像刚从天上跟那些羽毛样的雪一块儿落下来一样。列车长见到玛拉兴,就羞愧地叹口气,扬起手说:

    “我们不能走第十四次车了,”他说,“我们耽搁的时间太多了,已经有其它一辆车在走第十四次了。”

    站长快速地翻了几份公文,然后他问玛拉兴一连串的问题:

    “您是玛拉兴先生吗?您运牛吗?八车?现在怎么办呢?你们来晚了,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把第十四次车发出去了。我们该如何办才好呢?”?

    那个青年对他解释说,某车次已经开走,某车次正要开走,他愿意竭尽全力为玛拉兴做任何事情。根据他的脸色判断,他不仅愿意做任何事情来使得玛拉兴高兴,而且愿意使全世界高兴——他是那么幸福,那么满意,那么快活!虽然他完全不明白火车复杂的车次制度,却还是赞许地点头,也伸出两个手指头去捏他厚呢大衣上的软毛。他觉得很畅快。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好意,他就拿出一张十卢布的票子,想了一想,又加了两张一个卢布的票子,递给站长。站长拿过去,优雅地把钱塞进口袋。

    “听我说,各位先生,我们不是可以照这样办吗?”他忽然想起一个新办法,就说,“军用列车误点了,……你们看……它还没来……那么你们为什么不作为军用列车呢?我让军用列车走二十八次车好了。你怎么样?”

    “依您就是。”列车长答应。

    “好极了!”站长说,很快活,“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没必要在这儿等了,赶紧开车吧!我马上去吩咐把你们这一列车放出去。太好了!”

    老人对刚才的一番谈话非常满意;他微笑着,瞧了瞧房间各处,仿佛要找一找这儿还有什么称心的东西没有。

    “我们不妨去喝一盅。”他拉住列车长的胳膊说。

    “喝酒似乎还太早了一点儿吧。”

    “不,您一定要让我做回东来请请您。”

    他们俩走到食堂去了。喝完一杯酒,列车长花了很长时间来挑选下酒菜。

    “现在可以再喝一杯,”玛拉兴说,“这会儿天冷,喝点儿酒也不算罪过。吃吧,请!既然如此,我们可就依靠您了,列车长先生,一路上不会再有麻烦或者不痛快的事了。因为您知道对于我们这种牲口生意,每个小时都是值钱的。要是耽误了一两天,没卖上价钱,那就无钱可赚了。回家的时候——对不起,我要说句粗话——连裤子都没有了。请再喝点……我全靠您了。请您吃点什么,或者您需要点什么,那我是随时愿意孝敬您的。”

    列车长吃饱以后,玛拉兴回到货车上。

    “我刚才做了一笔好生意,这趟车改成军用列车了,”他对他儿子说,“我们可以走得快些了。列车长说要是我们一路上走这趟车,明天傍晚八点我们就到了。如果不动脑筋,我的孩子,就任何事情也办不到……就是这样的……你得瞧着,学着……”

    摇过第一遍铃以后,一个男子走到货车的门前来。这位男子是个擦油工人,他刚才爬到车厢底下,用一把锤子敲过车轮:

    “先生,这些车装的是您的牛吗?”他问。

    “是啊。怎么啦?”

    “是这样的,有两辆货车出了毛病,没法继续走了,它们必须留在这儿修理了。”

    “唉,得了,别瞎扯了!你仅仅是要喝一盅酒,或者要我塞你几个钱罢了……那你只管实话实说算了。”

    “随您怎么说,但是我有职责把这件事报告上去。”

    老人既没生气,也没分辩,却心平气和,简直是不由自主地从口袋里拿出来二十个戈比的钱,递给擦油工人。他也同样是很心平气和地接过来,善意地瞧着老人,攀谈起来:

    “那么您是去卖牲口吧……这可是桩好买卖!”

    玛拉兴叹口气,告诉他说:“做牲口生意,当初倒确实有钱可赚,但是现在倒变成了冒险的赔钱生意了。”

    “我这里还有几个伙伴,”擦油工人打断他的话,“您,商人先生,不妨也赏他们几个钱吧。”

    第八章 冷血 (2)

    玛拉兴就也给了那些伙伴一点钱。军用列车走非常快,在各站停靠的时间相当短。老人满意了。他讲个没完,每到一个停车的地方就赶到食堂去。他感到需要有一个人听他说话,就有时带着列车长一块儿去,有时带着司机,而且不是光喝酒,还花费不少时间,讲体面的话,碰杯。

    “你们有你们的行业,我们也有我们的行业。”他带着亲切的笑容说,“求上帝保佑我们,也保佑你们;希望他按自己的意思做,而不是按我们的意思做……”

    喝完了伏特加,他就逐渐兴奋起来了,一心想工作了。他想干点什么,忙碌一下,询问一些消息,无休无止地讲话。他时而摸口袋,摸包袱,找什么文件;时而想起一件事,但是又想不清楚;时而拿出钱夹子,没有理由地点一点钱,他忙忙碌碌,唉声叹气,摆弄手掌……他把城里肉商寄来的信和打来的电报,帐单,邮局和电报局的收据,文件,他的笔记本,摊在面前,把他所想的说出来,强迫着亚沙听他讲。

    等到他看文件和谈市价,就在火车停靠的地方走出去,跑到装牛的货车里,大声地叫喊:

    “哎呀!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他用诉苦的声调说,“神圣的乌拦西殉教徒!即便它们是公牛,即便它们是畜生,但是它们也跟人一样要吃要喝呀。它们已经有整整四天四夜没吃东西了。哎呀!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亚沙跟着他走,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老人经常去食堂,这他并不赞成。虽然他害怕父亲,但是还是忍不住提起了这件事。

    “爸爸,您已经喝过头了!”他严厉地瞧着老人,说,“您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今天是您的命名日还是怎么的?”

    “不用你教训你父亲。”

    “瞧您养成了什么习气……”

    每逢亚沙不用跟着父亲走动的时候,他就坐在毡斗篷上,拉手风琴。偶尔,他也走出货车,沿着列车走;他站在火车头旁边,瞧着车轮,或者瞧着工人把一块块木头扔到煤火车上去。热烘烘的火车头在喘气,木块一掉进去就发出的爆裂声;司机和他的助手是非常冷淡的、无动于衷的人,做各种令人无法理解的动作,一点也不忙。亚沙在火车头旁边站了一会儿,就到火车站去;到了火车站,他看遍食堂里的吃食,大声念一张没有趣味的布告,然后不慌不忙地回到货车上去。他的脸既没有表现什么烦闷,也没有表现什么欲望;好像不管在什么地方,在家里也好,在货车上也好,在火车头旁边也好,他都不在乎……

    将近傍晚,这列火车停在一个大火车站附近。仅仅有火车站房顶下的灯才发红发亮,那里已经黑下去了。每一个铁轨上都有车辆,似乎再开来一列火车,就会容不下似的。亚沙跑到火车站去买开水冲晚茶。穿着考究的上流女人和高等学校的学生正在月台上散步。他只看见火车站外边那些昏暗的灯火和丑陋的房子,听见马车夫喊叫,感到刺骨的寒风吹到脸上来,心想那个城大概不好,不舒服,沉闷……

    等到了喝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地黑了。突然火车微微一震,颤抖起来,往后退去。退了一小段路,它又停下来了。他们看见,有人敲着缓冲器附近的铁链叮?6?地响,嚷道:“行啦!”火车开动,往前走去。大概十分钟以后,它又被拖回来了。

    玛拉兴走出货车,已经认不出这列火车了。他的八节牛车和几节不高的敞篷车排在一列,那些车厢原来并不属于这列火车。这些车厢有两三节装着粗石头,别的都空着。在这列火车旁边的列车员都是些生人。他问他们一些话,他们只是勉强而含混地回答一句。他们都没有心思搭理玛拉兴;他们正在忙着把这列火车挂好,想赶快办完事,以便回到暖和的地方去。

    “这是哪一次车?”玛拉兴问。

    “第十八次车!”

    “那次军用列车到哪里去?为什么把我的车厢从军用列车上拆下来?”

    没有人答话,玛拉兴只得走到火车站去。他首先找他熟悉的列车长,但是没有找到,就去找站长。站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桌子旁边,在看一叠公文。他装出很忙的样子,假装没看见有人进来。他的样子很威严:他脸上现出好像怄了气的凶相。玛拉兴开始向他诉说自己的要求。

    “什么?”站长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愤慨地问,“什么?您为什么不应该走第十八次车?您说明白一点,我听不懂!怎么?您是要我每件事都管吗?”

    他问了玛拉兴一大串的问题,并且无缘无故地变得越来越凶了。玛拉兴已经在口袋里摸皮夹子,但是最后不知是为什么,站长像受到了侮辱似的,发起了脾气,从椅子那儿跳起来,跑出房间去了。玛拉兴耸了耸肩,走出去找别人说话去了。

    他走到窗口去,想要拍一个电报。他拿起一支钢笔,想了一想,在一份蓝纸上写道:“加急电报。运输处长台鉴。八货车牲口,在各站受到留难。请即指定快车车次。玛拉兴。”

    打出电报以后,他重新回到站长室去,在那儿,他看到在一个小长沙发上坐着一个仪表堂堂的上流人,他穿的皮袄非常特别,像是女人穿的。他面前站着另外一个上流人,长得很瘦,但是精壮,穿着铁路查票员的制服。

    “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查票员对那个穿皮袄的上流人说,“我要跟您讲一件稀奇古怪的事!Z铁路不声不响地暗中偷走了N铁路的三百个车皮。这是的的确确的,先生!我敢向上帝发誓,他们把车皮弄走,重新涂上一层油漆,写上他们自己的字母,接着万事大吉!N铁路派出密探到各地去查访,他们找了又找,后来,您想得到吗?他们发现Z铁路的一个破车皮。就拉回自己的车房去修理。忽然间,怪极了,在车轮和轮轴上看见了他们自己的印记。您看怎么样?啊?如果这事是我做的,他们肯定把我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但是他们对铁路局马马虎虎就算了!”

    玛拉兴愿意与有知识有教养的人谈天。他也很有尊严地参加了谈话。

    “诸位先生,比方拿这个例子来说,”他说,“我正在运牲口到X地去,满满的八车。挺好……您猜怎么着?每一车牲口要收我们六百普特重的货物的运费;八头牛哪里有六百普特重,轻得多,但是他们才不理呢……”

    这时候亚沙走进房间,找他的父亲来了。他听着,想在椅子上坐下,但是可能想到自己的身子重,就走开,到窗台那里坐下。

    “他们才不管呢,”玛拉兴接着说,“而且非要我和我儿子出了三等车的车票钱四十二卢布,原因是我们要在货车里和牛待在一块儿。这是我儿子亚沙。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但是他们已经上学念书去了。哼,这且不说,在我看来,铁路把牲口商人搞得倾家荡产了。早先,人家赶着一群群牲口走路,生意反而好做得多。”

    老人说话拖拖拉拉,很是冗长。每说完一句,他就瞧一瞧亚沙,好像在说:瞧瞧,我是如何和有学问的人谈话的。

    “唉!”查票员打断说,“没有人愤慨,没有人批评一句!为什么?那很简单。可恶的事,只有在显得是偶然的时候,只有在它破坏了秩序的时候,它才会引人们注意,惹人愤慨。有关眼前所说的这种事,早已经是风行的惯例了,成为秩序本身的基础,每一条枕木都带着它的烙印,冒着它的气味,大家很快就习惯了!好了,先生!”

    第二遍铃响了,穿怪皮袄的上流人站了起来。查票员挽着他的胳膊,继续热烈地交谈着,和他一块儿到月台上去了。摇过三遍铃,站长跑进他的房间里来,坐在他的桌子旁边。

    站长瞧着一张公文,气愤地说:

    “请听我说,我跟哪一次车走?”玛拉兴问。

    站长瞧着一张公文,气愤地说:

    “您是玛拉兴吗?八车?每辆车您需要付一个卢布,另外您还得付六个卢布二十个戈比的印花费。因为,您没有印花。就是一共付十四个卢布二十个戈比。”

    他拿到钱,写了几个字,用砂土吸干墨水,快速地走出房间。

    傍晚十点钟,玛拉兴接到运输处长的回电:“优先放行。”看完电报,老人非常满意自己,就把它塞在口袋里。

    “那,”他对亚沙说,“瞧着,学着点儿。”

    到半夜,他那列火车开走了。每站停留的时间长了。亚沙坐在毡斗篷上,无动于衷地拉手风琴,老人越来越心不安,想干点什么。到了一个火车站,就打定主意要写个状子上去。有个宪兵答应他的要求,坐下来写道:“一八八一年十一月十日N铁路局宪警处Z区下士伊利亚?切列德根据一八七一年五月九日法令第二款在X车站草写此项报告,内容如下……”

    “往下我怎么写呢?”宪兵问。

    玛拉兴在他面前摊开公文,邮件和电报收据,帐单……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要宪兵写什么;在这报告里他想写的不仅仅是哪一件单独的事情,而是这一趟旅行的经过,说明他所有的损失,和站长们的谈话,而且要写得又长又恶毒才行。

    “写上在Z站,”他说,“站长把我的火车从军用列车上摘下来了,原因是他不喜欢我的相貌。”

    他要宪兵必须要写到他的相貌。宪兵没听完他的话就接着写下去。他这样结束他的报告:“下士在此报告中陈报事项如上,此项报告送呈Z区区长,并以副本抄送加甫里尔?玛拉兴。”老人接过来副本来,把它塞在那些文件当中,非常满意,走回他的货车里去了。

    到早晨,玛拉兴醒来,又心绪恶劣,但是他的愠怒没有向亚沙身上发泄,却发泄到牛身上去了。

    “这些牛完蛋了!”他抱怨道,“它们完蛋啦!它们只有最后一口气啦!假如我说错了,愿上帝惩罚我,它们都要死啦!呸!”

    公牛们有许多天没有喝水了,渴得要命,就舔车壁上的霜;等到玛拉兴走到它们面前,它们就开始舔他的皮袄。从它们的清亮的、含泪的眼睛里就能判断出它们被口渴和颠簸折磨得筋疲力尽,它们又饿又苦。

    “运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牲简直太倒霉了!”玛拉兴嘟哝着说,“只求你们赶快死了倒也罢了!看着你们,我心里太难受了!”

    到中午火车停在一个大火车站上;按照铁路规定,这火车站有清水供应牛喝。玛拉兴给牛喝水,但是公牛们却不喝:水太凉了……

    又过了两天两夜,在远处迷蒙的雾里总算出现了那座大城。旅程结束了。火车没有开到那座大城就在附近一个货站停下来了。公牛从货车里被放出来;它们摇摇晃晃,跌跌绊绊,倒如同是在光滑的冰上走路似的。

    玛拉兴和亚沙卸完牲口,办完兽医的检查手续,就到城郊一家肮脏的便宜客店里住下,对面的广场正是做牲口生意的市场。他们的住处糟糕,饮食更是难以下咽,跟家里有天渊之别;他们在刺耳的音乐声中睡觉,那音乐声到从早晚在他们住所下面的饭店里闹个不停。老人一大早就出去找买主,亚沙连续好几天坐在客店的房间里,要么就是出门上街去看一看这座城。他看到的是粪便狼藉的肮脏广场,饭馆的招牌,以及迷雾中修道院里像牙齿一样的围墙……有时他跑去,看杂货店的窗子,欣赏装着各色糕点的罐子。这座城市无法引起他的任何兴趣。

    最终,公牛卖给一个商人了。玛拉兴和亚沙卖掉牛,买了好多即便是在家乡也能够买得到的东西,准备带回去送给家人,随即就打点着准备出发回家。在开车的三个钟头之前,老人已经和买主一起儿喝得颇有些醉意了,因此又坐立不安了,就带着亚沙下楼到饭店喝茶。他总是找一个和他自己同样忙忙乱乱,又喜欢扯淡的人做伴。

    “把老板叫过来!”他对仆役说,“告诉他说我要请他喝茶。”

    客店老板走过来,在桌子旁边坐下。

    “嗯,我们的货物脱手了!”玛拉兴对他笑着说,“我把我的山羊卖成了老鹰的价钱了。我们出发的时候,肉价格是三个卢布九十个戈比,但是等我们到了此地,价钱已经落到了三卢布二十五个戈比了。他们对我们说,我们来得太迟,要是能早来三天就好了,因为现在肉生意清淡了,圣菲利普的末期到了……瞧见没有?真是一团糟糕!这样一算,一头牛就要赔十四个卢布。而且,运这些牛花掉多少钱!十五个卢布的运费除外,还不得不为每头牛多花六个卢布,例如讹诈啦,贿赂啦,请客啦,这样那样的……”

    客店老板不得不皱着眉头应付一下,只得听着,勉强地喝茶。玛拉兴唉声叹气,打手势,嘲笑自己的霉运,但是一切都显示他虽然遭到损失,却并不怎么伤心。假如有人听他讲话,眼前有事可做,而且不误火车,那就赔钱也好,赚钱也好,他都不当回事。

    一个钟头以后,玛拉兴和亚沙带着许多箱子、包裹,从客店房间里走下楼来,出了大门,打算坐雪橇到火车站去。客店主人、仆役、好几个女人,出来送他们。老人感动了。他把十戈比的钱向四面八方丢出去,用唱歌样的声调说:

    “再见啊,祝你们平安!求主保佑你们事事如意。假若上帝保佑我们活得好好的话,那我们到了大山还要上这儿来趟。谢谢你们啊……求主保佑你们!”

    老人坐上雪橇,脱了帽子,在自己胸前画了好半天的十字。亚沙坐在他身旁,紧挨着座位的边上,他的脸跟当初一样,既没露出烦闷,也没有表现出欲望。他并不由于回家而高兴;至于没有看见城里的景色,他也不觉得可惜。

    “走吧!”

    赶雪橇的就摇起鞭子抽马,骂着那些沉重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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