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短篇小说选-第29章 公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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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公爵夫人 (1)

    一辆由四匹马拉的马车,来到H修道院那个“红门”门口。成群的神甫和修士们,站在斋舍四周,凭着车夫的模样和马匹,还在很远处,他们就可以断定马车里的女人就是他们所熟识的公爵夫人薇拉·加甫里洛芙娜。

    车夫是个老头,马一停他就跳下车,将公爵夫人扶下马车。她撩起黑面纱,走到所有神甫面前,领受他们对她的祝福,是那样的心安理得;然后她向修士们点了点头,径直走进斋舍里去了。

    “怎么样,当你们的公爵夫人不在这里,你们会惦记她吗?”她问那些搬行李的修士,“我有一个月没来看望你们了。今天你们就仔细瞧瞧你们的公爵夫人吧!院长怎么还没有来,我都等得心急了!他真是一个出色的怪老人,你们应该为有这样的院长而倍感骄傲和自豪。”

    正在这时院长走进来了,公爵夫人尖叫一声,双臂交叉放到胸前,准备领受院长的祝福。

    “不,不,还是让我来吻您的手,”她说着便拉着院长的手吻了三下,“我终于见到您了,神圣的父亲!我猜想您或许早已经忘了您的公爵夫人了,可是我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您和您的修道院,我多么怀念在您这儿度过的日子,您这儿的生活充满了魅力,神圣的父亲;这种魅力,我难以用任何语言来表达,然而我的整个灵魂却深刻感觉到了!”

    公爵夫人兴奋得脸色绯红,热泪盈眶。她讲个不停,可这个七十多岁的院长,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慈祥地微笑着,偶尔规矩地、断断续续地说:

    “是,夫人……我听见了……您的心情我能明白……”

    “夫人打算在我们这儿长住吗?”他问。

    “今晚我在你们这儿过夜,明天去克拉芙嘉?尼古拉叶芙娜家里去,我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后天我回到这儿来,住三四天。我要在这儿让我的灵魂得到净化,我神圣的父亲!”

    不时到H修道院来小住几天已成了她的习惯。大约两年前,她看中了这块宝地;所以夏天几乎每个月都要到这里来住三五天,甚至一周。这里有什么呢——见习修士、永远沉寂、低矮的房屋和天花板、柏木的气味、简单朴素的饭菜……所有这一切,都让她感动,将她带进独自的深思境地中,她会产生许多善良的思想来。只要在斋舍里静坐半个小时,她便会深感羞涩和谦虚,好像有人诱惑她去反思自己的灵魂。公爵夫人尽管只有二十九岁,可她觉得自己在斋舍里的感受跟老院长差不多,生来不是为了财富、荣华和爱情,那些东西无关紧要。她应该为了修士过的幽暗的生活……

    忽然偶尔有一缕阳光射进昏暗禅房,或者有一只鸟停在窗外;斋戒者便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随之一股无罪的、温和的快乐从他胸中那种由罪恶积累成的深重悲哀下迸发出来,公爵夫人觉得自己正像那一缕阳光和唱歌的飞鸟一样给人以安慰。她的出现,一定会带给这里的人们温馨愉悦的感觉。凡是见过她的的人,一定会想:“上帝给我们派这样一个天使来……她是多么令人快乐!”她认为所有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发自心底地这么想的,于是她笑得更加欢畅亲切,极力表现出一个天使的形象来。

    喝完茶,公爵夫人在斋房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她出去散步。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时男子低沉、悦耳的歌声,从教堂那边传来,修士正在做晚祷。窗台上燃着的一盏小灯发出昏黄的灯光,在教堂门口挨近神像的募捐箱旁一个老修士寂静安宁地坐着。不知为什么公爵夫人想哭一场……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条林荫道,道两旁有墙壁和桦树,树下放着一些凳子。天黑下来……公爵夫人沿着林荫道走着,然后在一张凳子上坐下,陷入沉思:

    修道院的生活安静平和,夏天的黄昏静谧宜人,如果她在这儿住上一辈子,该多好!忘掉那放荡无为的公爵,忘掉大产业和债主,忘掉不幸,忘掉侍女达霞,那该多好!路上有两个修士,一个骑马,一个步行。两个修士的话说声她听得清一清二楚——如果她能永远坐在这里看这些有趣的事物,那多好!无人来打扰,也真是好。一会儿起风了,树梢在摇动;一会儿,青蛙把去年的枯叶弄得沙沙响;一会儿钟楼上的钟又敲过一次了,而人却可以坐在这里不动。

    正在这时一位背着行囊的老太婆从她旁边经过。她心想:拦住这位老太婆,与她谈几句,看看她是否有困难需要我的帮助,那多好……可是老太婆径直走过,连头都没回。

    不久,一个男人走过来。他来到公爵夫人面前,摘掉帽子,然后向她礼貌地鞠躬。一看到他的秃顶和鹰钩鼻子,公爵夫人就认出他是五年前曾给她当过差的医生密哈益?伊凡诺维奇。她曾经听说说医生的妻子在去年死掉了。于是她想安慰他一下。

    “大夫,您大概不认得我了吧?”她微笑着问。

    “不,我认得,你是公爵夫人。”大夫说。

    “啊,太谢谢您啦,我以为您早已忘了我呢。人往往忘掉朋友,而只记得仇人。您也是来祷告的吗?”

    “我是这儿的医生。每个星期六我都在这儿过夜。”

    “哦,您还好吗?”她问,“听说您的太太去年去世了,真是不幸啊!”

    “是的,公爵夫人,谢谢您的关心!”

    “唉,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有逆来顺受。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没有上帝的意旨,人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掉下来的。”

    “您说得对,公爵夫人。”

    尽管公爵夫人面带微笑,显得很亲切,但是医生却表情冷淡,只是不动感情地敷衍她一句:“是的,公爵夫人。”

    “我跟他再说些什么好呢?”公爵夫人心想。

    “啊!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吧?”她说,“五年了!在这段时期里,变化可真大啊;您知道,我嫁人了……由伯爵小姐变成了公爵夫人。唉,没过多久,我就跟我丈夫分手了。”

    “我听说了。”

    “您知道,上帝让我经历了多少考验啊!说我差一点儿就破产了,您一定听说过了。我的杜勃甫基、索菲诺、基兰科佛,全都卖给了人家,抵偿我那不幸的丈夫留下的债务。现在我只剩下巴拉诺佛和密哈尔蔡佛了。多么可怕!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多少变化,多少灾难,多少错误啊!”

    “是的,公爵夫人,很多的错误。”

    听到医生这句冷冰冰的话,公爵夫人有点儿惶恐不安了。对自己的错误她非常了解;但是那些错误是非常秘密的,只有她一个人想得到,说得出。于是她忍不住问道:

    “您认为是哪些错误?”

    “既然您自己已经提到了,而且心里非常明白……”医生仍冰冷的,他微微地笑了,“那又何必再提呢!”

    “不,您说吧,大夫。我喜欢听实话,希望您实话实说,别跟我讲客气!”

    “恐怕我很难对您做出审判,公爵夫人。”

    “审判?那说明您一定知道一些我的事,请您直说吧!”

    “如果您真想听,那也可以。不过我首先抱歉,我不会说话,常常颠三倒四。”

    “有非常多错误,不过,在我看来,首要的错误,那就是笼罩在你们所有的庄园上的那种苦闷的气氛。我没有把这个意思说清楚,主要是说你们那里缺乏爱,对人厌恶,这一点在所有事情上都可以感觉到。你们的整个生活就建立在这种厌恶上。厌恶人的声音、头、脸、以及脚步声……总之,厌恶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所有的门口和楼梯口都站着听差和佣人,他们任意阻拦那些穿着不考究的客人走进房间。前厅里放着高背椅子,其用途就是让听差和佣人在举行舞会和请客的时候坐在上面等着,以免让他们的后脑壳弄脏了墙壁;每个房间都铺上厚地毯,这样人在走路时就不会发出令人厌恶的脚步声;对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发出警告:言谈务必轻声细语,而且要尽量少说;至于对神经或者想象力可能有不良影响的话,更是说不得;在你们的私人密室里,你们不跟任何人握手,也不请他坐下——比如现在,也是如此,您没跟我握手,也没请我坐……”

    “如果您高兴,那我们现在就握一次手好了,”公爵夫人笑着,伸出了手,“您也太在意小节了。为了这点小事而生气……”

    “难道我会生气?”医生笑道,“坦率地说,很早我就想找个机会把我所想的全都告诉您……您总用拿破仑的眼光把人都看成炮灰了。可是拿破仑至少还有一个目的,一种见解;您呢,除了厌恶之外,别无他有!”

    “我厌恶人?”公爵夫人仍微笑着,“我会厌恶人?!”她惊愕地耸耸肩,实在不明白医生在说什么了。

    “不错,您厌恶!我给您略举几例着在密哈尔蔡佛,有三个您曾经用过的厨师,在您的厨房里给炉火烤瞎了眼睛,如今没有再使用的价值了,只好沦为街头乞丐。在您那宽广土地上,所有那些健康的、强壮有力的、漂亮的人,都被您和您的寄生虫拉去做跟班、听差、车夫了。后来呢?这些人都被训练成了势利小人,完全失去了他们本来的面目……年轻的医生啦、农业专家啦、教师啦,等等,也被你们从他们正当的行业中拉出来;他们为了在您那里混口饭吃,做出了众多令正人君子深以为耻的荒唐事儿,本来是正直有为的年轻人,可是在你们那儿做上几年事,就全变成了伪君子、马屁精、进谗言的小人……难道这也算好事?你们那些波兰籍的总管总监,暗探,卡齐米尔和卡艾当,整天地在你们那儿奔忙,为了讨您的欢心,他们极力从一头阉牛身上剥下三张皮来。对不起,我一激动,说起话来就语无伦次!您根本不把普通人当人看。即使常来看您的那些公爵、伯爵、主教,您也只把他们看作装饰品,活生生的人。可是主要的……,最使我反感的,是徒有万贯家财,却从不为别人做一点儿事,”

    听完,公爵夫人坐在那儿,又吃惊、又害怕、又气恼,不知道该如何如何是好。以前从未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这种话。医生那难听的话在她耳朵和头脑里后来回响,她觉得医生好像在用帽子敲打她的脑袋。

    “你这番话并不完全对!”她轻轻地说,“我曾经做过许多好事,您心里也应该明白的。”

    第十五章 公爵夫人 (2)

    “算了吧!”医生嘲讽他说,“难道您以为您所做的慈善工作不是胡闹吗?您做的那些事都是滑稽戏;这是在开玩笑,连小孩子和愚笨的妇女也看得非常清楚!比方拿您的那个——那个为无家可归、孤苦伶丁的老太婆所设的救济所来说,您叫我在那里做那里的主任医师,您自己做主办人。天那!那机关可真漂亮!细木精嵌的地板铺在房子里,房顶上还装有风信鸡;在乡下凑了十几个老太婆送进来,叫她们睡觉盖羊毛毯和荷兰布被单,还给她们咖啡喝!”

    说着大夫拿帽子捂住嘴,发出了刺耳的了恶意的笑声,“这是一部滑稽戏!管理员把毯子和被单收藏起来,担心这些不讲究的老太婆把它们弄脏,老太婆们不敢睡到床上,不敢穿干净的外衣,不敢在擦得发亮的地板上走路。这一切都是摆给别人看的,干干净净平时收藏起来不让老太婆动,您把她们当贼一样防备;他们的生活所需,还得靠别人救济;她们向上帝祷告,只求能够早日从您开设的这样的监牢中放出去,摆脱奉您命令照应她们的坏蛋和那一套假慈悲的教训。您知道我们还要做什么吗?一周大约两次,总有众多个使者跑来报告说:公爵夫人——第二天要视察救济所。

    也就是说我第二天必须丢下病人,打扮得庄重得体,去迎接您的到来,接受您的检阅。是的,我去了。那些老太婆,穿上一身新衣服,看上去干干净净,早早排成一行在等候您的光临了。在她们左边,总管走来走去,脸上难看地发出令人作呕的谄笑。那些老太婆连连打着呵欠,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可是不敢出声。我们就这样等着。先是小管事骑着马跑来了;过半个小时,是大管事;随后帐房先生,……他们络绎不绝地跑来,脸上带着神秘严肃的表情。我们等啊等,不停地瞧着表——一直无人说话,因为我们互相厌恶,就像仇人一样。又一个钟头过去了,后来您的马车终于来了,我们才吁了一口气,于是……于是……

    医生发出了尖厉的笑声,然后说:

    “您下了马车,那些老太婆,在那只警卫的老耗子的命令下,齐声唱道:‘在郇山的我们的主的光荣,人的语言没法形容……’真像一出好戏,对不对公爵夫人?”

    医生摇着手,又呵呵地笑了起来,从他尖刻的笑声,他的脸色,傲慢的眼睛,表现出了他对眼前的公爵夫人不屑一顾,非常看不起她,她创办的救济所,看不起那些老太婆。虽然他那些话,根本没有可笑的地方,可他却自得其乐。

    “至于学校吗?”他接着说,“您是否还记得您曾想去做一名老师,亲自教那些农民的子女念书吗?我想您一定教得很好,不久教室里就只有您跟桌子椅子了,那些孩子全跑了,而后必是挨了打,受了恐吓才又回来上课,您一定还记得您亲自替那些上田里劳动的母亲看管她们的孩子吧!您在村子里曾经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因为那些孩子不服从您的管教,于是那些母亲宁愿把孩子们一块儿带到山上去。后来村长为了讨您喜欢,竟命令母亲们轮流将孩子给您留下,这可是一件怪事!那些孩子为什么都受不了您的仁慈爱心,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跑掉了呢?您是否已经想透了其中的缘故?其实很简单。并非因为我们百姓都如您所想的那样愚昧,不知好歹,而是因为,您那一时的狂热,其实是充满了个人意志,而没有丝毫的怜爱和仁慈!您只是想找一些活傀儡来伴着自己开心快乐,满足自己的欲望罢了,凡是看不出人和哈叭狗之间区别来的人,毫无有资格从事慈善事业。老实说:人与哈叭狗的区别大多了!”

    公爵夫人心跳加快,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仍旧觉得医生在用帽子打她的头,她就更加惊愕不安。

    公爵夫人受到了莫大侮辱,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她只看到这个没有教养的、粗俗的、歹毒的忘恩负义的人在说话;至于他在说什么,她都听不懂,也根本不在意,只是从他的笑声,从他说话的口气,感到受了伤害。

    “走开、走开!”她不停地叫着,几乎流下了眼泪,她双手抱住头部,担心挨医生的帽子敲打。

    “而且您对待佣人的态度!”医生接着说,“您更没把他们当人看待,只把他们看作最下贱的流氓。例如,您为什么要赶我走?最先我为您父亲工作,后来为您,十年,任劳任怨,没有节假节日。前后为你们工作,忽然,不再用我了,您派人通知我,叫我立即搬走。为什么?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究竟是为什么。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堂堂正正规规矩矩的医生,来自上流社会,毕业于莫斯科的大学生。您竟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一脚把我踢出了门!刚才您何必跟我讲那些客套话,我知道我妻子三次到您跟前为我求情——您甚至将她拒之不见!我听见她在您的前厅里哭过,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干了这件耻辱的事,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医生停住,咬牙切齿,极力想从头脑中找些更贴切、更能发泄气愤的话来说。

    “就说您对修道院的态度吧!”他提高了声音,您不肯放过任何人;越是神圣的地方,就越是难以逃脱您的仁慈和天使般的温柔的苦恼。为什么您要到这儿来?您有什么理由要与这些修士打交道?这又是一幕为了增添您的兴致的滑稽戏。您这是对人和神灵的亵渎,对上帝的侮辱。因为您并不信仰上帝;您心中有您自己的上帝,只是您在召魂术士的降神会上领悟到的。您不去做弥撒,也不去做晚祷,对这些您都不屑一顾;您每天要睡到中午,那您为什么上这儿来?——您认为修士们应该为您来而感到莫大的光荣吗?您不妨去打听一下:您到这里一趟,给修道院带来了多少麻烦?!承蒙您赏光,决定今晚光临这修道院。前天您的一个使者来这里通知院长,说您要来这里了。

    他们昨天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就是为了等您,忙了整整一天。今天早上您的使女先到——架子好大、脾气暴躁,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问这问那,指手画脚,并发出了许多让修士们难堪的命令……真受不了!修士们在院子里守了整整一天,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如果不这样恭恭敬敬地迎接您,必定会惹来更大的麻烦!您会向主教告状说:‘主教,那些修士们厌恶我;我不知道我在哪儿得罪了他们,我固然是个有罪之人,可我受到了多么凄惨的对待!’在此之前曾有一个修道院因为对您不恭敬而惹来麻烦。院长是个很忙碌,也很有学问的人;他可没有您那么多闲工夫与您周旋,您却老是要他到您的房间里与您聊天,您对长者和有身份的人没有一点儿敬意!但如果您是一个慷慨施主,人家也不会如此气恼了,可您却是一个十足的吝啬鬼,那些修士要想从您这儿拿到一个卢布,简直是妄想!”

    每逢有人惹得公爵夫人心烦意乱,让她受委屈,或者让她痛心,每逢她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办才好,她总是哭起来。这次也毫不例外,她用手捂住了脸,放声大哭起来。

    “请原谅,公爵夫人,”他说,“我控制不住自己而发了脾气,惹得您这样伤心,原谅我吧!”

    他觉得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了,就很快地走开了。

    现在大概是八点三刻吧,钟声传来。公爵夫人站起来,慢慢地走到门口。她仍然止不住哭泣,感觉受了莫大的委屈;她心想:如果现在进一个修道院,终日祷告,了结余生,不是也很好吗?她独自一人,走在林荫道上。在教堂里的礼拜还没有结束。公爵夫人就站在那里,听着传来的晚祷的歌声。

    她走进房间,镜子里面,她看见了自己满是泪痕的脸,她赶紧往脸上扑了点儿粉,对自己笑了笑,然后坐下来享用修士们为她准备好的晚饭。修士们知道她爱吃腌鲟鱼、小菌子、马拉加和普通蜜饼;每次她来这里,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公爵夫人一面吃,一面想象自己最后穷困潦倒、倾家荡产、孤苦伶仃——她的所有管事、家仆、帐房先生、女佣人,尽管她曾经给他们很多好处,帮过他们很多忙,但到那时,他们却会怎样虚伪地对待她,开始对她粗鲁无礼,全世界的人怎样轻视她、作践她、讥讽她、嘲笑她,说她的种种坏话。她就放弃,不谴责任何人,走进修道院;在这里她替她的冤家仇敌祷告——然后他们就都理解了她,求她谅解,到那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吃过晚饭后,她跪在神像面前,虔诚地念了两章《福音书》。然后她的使女为她整理好床铺,她躺下了。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事情,渐渐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看见一道阳光射进来,正照在床旁边的地毯上,她看了一眼表,才九点半。“天还早呢!”她心想,又闭上了眼睛想再睡一会儿。但她已经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很不幸。随后她又想起了住在彼得堡的丈夫、她的荷兰籍管事、医生、邻居、她认识的文官、骑马的武官……一长串她熟识的人。她心想,只要这些人能够真正理解她,看透她的心,他们肯定会一个个扑倒在她的脚边,抢着吻她的脚趾。

    十一点一刻,她把使女叫进房里来。

    “帮我把衣服穿上,达霞,”她说,“你先去告诉他们把马牵出来,我起床后就到克拉芙嘉?尼古拉叶芙娜那儿去。”

    她走出了房门,马车就在前方等着她。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快活地笑了起来。她半睁着的眼睛瞧了瞧那些聚集在台阶上准备为她送行的修士,落落大方地点点头,说:

    “朋友们,再见!后天我还会回来的。”

    她看见医生也在送行的修士们当中,内心又惊又喜,而医生的脸色却是苍白而严肃。

    “公爵夫人,”他脱帽鞠了一躬,说,“我特意来见您,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您原谅我……昨晚我被冲昏了头,说了一大堆废话,请您原谅。”

    公爵夫人大方地笑笑,伸出手去让医生吻。医生吻了一下,脸胀得绯红。

    公爵夫人轻盈地上了马车,向修士们点头挥手告别。马车缓缓地走出门口,顺着道路往前赶,她的内心依然充满了愉悦。经过茅屋和花园,看见接连不断的赶到修道院去进香的人,她向他们温柔地笑着。她心想:只一个人,无论走到哪儿,总是带去温暖、光明、快乐,而且宽恕别人,即使是伤害自己的人,向仇人大方微笑,那就是最高最大的幸福了。她遇见的农夫都向她鞠躬致礼。公爵夫人觉得自己不是在马车上坐着,而是在云端里摇晃,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片洁白的、轻飘的透明的小云……

    “我是多么幸福啊!”她喃喃地说,“我是多么的幸福,所有的不幸,都被甩在了马车后面,它们永远追不上我,我永远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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