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传奇-挂冠归闲野有情人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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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处“人间天堂”的刘伯温并未多享受到人间福地的美妙,因为张士诚的人马已经兵临城下,官军本想坚守杭州,无奈底气不足,杭州一度失守,刘伯温只得随行省的大小官员们一道转移。

    刘伯温在这段时光中情绪可以算上一生中的最低潮,常常在一瞬间变得狂躁甚至是狂怒,有时会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等物统统扫到地上,有时遇到相识的人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径自走了,让人惊得目瞪口呆。后来以至同事见到他时都会自觉地退避三舍,他走过去后,许多人冲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甚至开始谣传他已经疯了。

    旁人对他的非议和谣传,刘伯温的反应非常冷淡,他依旧我行我素。

    在这一年的年底,刘伯温接到了石抹宜孙的信,请他火速赶赴处州前线,调动的事宜日后再作处理。从信上的语气看,石抹宜孙一定遇上了棘手难办的事。刘伯温未加过多考虑,只身一人前往处州。

    老将石抹宜孙在沙场征战了多年,血雨腥风的事经历了不少,从未感到过害怕,然而这一次,一种前所未有的畏惧感笼罩在他的心头,他感到彷徨无依,急需一个人来替他出谋划策,他想到的第一个人选便是刘伯温。

    刘伯温没有让他失望,星夜赶来,抵达军营后未作休息便直接来到他的大帐,那已是夜近二更,石抹宜孙的大帐里依旧烛火通明,石抹宜孙听见脚步声后便从帐里走了出来,一见是刘伯温,竟然一时语塞,什么也没说出来。刘伯温翻身下马,石抹宜孙立前一步,伸出双手握紧了刘伯温的手。

    “石抹公,究竟出了什么事?”

    石抹宜孙未开口,而是示意刘伯温进帐再说,迷惑不解的刘伯温随他进了大帐。

    就着摇摆不定的烛光,刘伯温发现几个月未见面,老友已变得更为苍老。

    石抹宜孙突然压低了嗓音,神情诡谲地说:“伯温老弟,我的亲信、我的手下正在酝酿着一个大阴谋。”

    一句话足以让刘伯温感到震惊万分,也足以诠释石抹宜孙这一系列反常的举措。刘伯温用他炯炯有神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石抹宜孙,用坚定的目光给老友以鼓舞,鼓舞他将事情的原委一一讲出。

    石抹宜孙从怀中掏出一张小纸条,一边递给刘伯温一边低声说:“两天前,我一觉醒来之后,在枕边发现的,不知是什么人所为。”

    刘伯温接过那张纸条,凑近光亮一看,纸条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石抹宜孙,死期将至仍浑然不觉,令人可发一笑,查一查你的亲信,你便不会睡得这样香甜。

    知情人启”

    刘伯温将纸条送还石抹宜孙,石抹宜孙顺手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石抹公,你一定暗中查了,结果对你非常不利,是不是?”不愧是石抹宜孙的知己,刘伯温虽未看到石抹宜孙在收到“警报”后所采取的措施,但他可以满有把握地断言石抹宜孙都做了些什么。

    “是的。”石抹宜孙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是的”两字很艰难地从他的口中挤出。

    “方国珍的惯用伎俩,我的十个亲信当中,被收买的就有七个!”

    说到此处时,石抹宜孙已经现出愤怒了,谁能料想到这些昨日还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今日竟然要背叛自己!特别是这几天,召开例行会议时那七张最为熟悉的脸所装出的恭顺和忠诚,让石抹宜孙看后直感到恶心,他真想当场揭穿他们,将他们骂个狗血喷头,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还没有到时候。

    如何粉碎这场悄然而至的叛乱才是当务之急。七名亲信所控制的兵力占到总数的十分之六,就是在剩下的人马当中他也不敢保证有多少人会站在自己一边。最让他感到费解的是:这些人为何迟迟不下手?

    “贤弟,我这军营里要出一场大乱了。我真想不明白,我一手调教出的手下,怎会背叛我?我石抹宜孙对得住他们呀!伯温,真不若叫那些畜生一刀剁下我的头,让我到了黄泉下做个屈死的鬼,我也就不用想了。”

    “石抹公,你是怎样断定那些人与方国珍有勾结?”

    “我在他们的军帐里见到过方国珍的亲笔信,还有许多金银财宝。”

    刘伯温感到有些扑朔迷离,又问:“方国珍那边有什么动静?”

    “前几日攻势很猛,不知什么原因这几日都按兵不动了。”

    “那七人现在有什么异常活动没有?”

    “有,有三四个人常常聚到副将曹国安的帐中,鬼鬼祟祟的。”

    “石抹公,你为何不当机立断将那七人抓起来拷问一番呢?”

    “他们虽是我的下属,可是跟随我多年了,感情深厚,我待他们如手足,我……”石抹宜孙说到这里时,心中生出无限的伤感,“唉!我宁愿死在他们的刀下,也不愿对他们几个大开杀戒。”

    “我要在这里劝你一句,‘慈不掌兵’嘛,现在已到了紧要关头,你再对叛逆之徒怀有妇人之仁,祸患将无穷啊!不是鱼死,便是网破。石抹公,我要再奉劝你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刘伯温的语调猛然间提高了,一副情绪激昂的样子。

    “那我把他们几个先抓起来?”听了刘伯温的话,石抹宜孙也觉得言之有理。

    “抓!先抓起来!对于这些叛逆分子,杀一儆百!”刘伯温的态度十分鲜明。刘伯温此次显出的决断是从未有过的,石抹宜孙感到非常的糊涂。

    “石抹公,咱们来商议一个稳妥的计策,以免打草惊蛇,走漏了风声,那样麻烦可就大了。”刘伯温上前一步,来到书案旁,石抹宜孙也跟了过来。刘伯温将嘴附到石抹宜孙的耳旁,帐中纵使有第三人在,也难以听见刘伯温所说的悄悄话的内容。

    只见石抹宜孙的表情起了丰富的变化,起先是迷惑,继而是震惊,后来在他阴沉了好多天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微笑。

    “高宝生!罗殿中!”石抹宜孙高声唤来两名亲兵队长。

    高宝生、罗殿中两人急匆匆地赶来,不晓得元帅有何吩咐,以往总是他俩在门口当值,可这几日石抹宜孙脾气暴躁,把他俩赶到三丈外,整个元帅大帐外没有一名亲兵护卫。

    “你二人附耳过来!”石抹宜孙把两名亲兵队长招至近前,授以机宜。两人听后,心领神会,向帐外走去,高宝生、罗殿中两人并行出了帐门,突然一个沿着帐子向左跑,另一个沿着帐子向右跑,接下来便听到有人“唉呀”一声,随后,高、罗二人扭着一个人来到大帐前边,并将那人推到帐里,石抹宜孙借着烛光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他厉声质问道:“王刚,想不到你竟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背着我干出这般勾当!还不如实说来?”

    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战栗,面如死灰,将头往地上拼命地磕着,口中不停地喊:“元帅饶命!元帅饶命!”

    一旁的罗殿中狠狠地踢了王刚两脚,喝道:“让你讲述实情,没让你告命求饶,还不快讲?”

    “一个月前,有人偷偷找到我,塞给我一包银子,有三百多两,他说是受方国珍的委托,要我帮个小忙,当时我一听是方国珍的人,就死活没答应,那人也就走了。我以为事情就这样完结了,也就隐瞒下来没给任何人说。谁知那人在十天前又找到了我,要我在您的枕旁放一张纸条,在曹副将等人的房中放一些信件和装有金银的包袱,这些事要做得神鬼不知,特别是那些信件和包袱要悄悄地放进去,还要在你查过之后悄悄取出。那人答应事成之后给我三千两白银,先预付一千两,其余的二千两要等我亲眼看到曹副将等七人的人头落地后才付给我。我一时糊涂,以为那三千两银子到手后就可以远走高飞,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就按他所说的去办。今夜,我躲在大帐外偷听,不料被高、罗二人擒住。”这王刚本是石抹宜孙亲兵卫队中颇受宠信的一个,向来办事干练,今夜在眼见大功即将告成之时却突然被抓获,也就一狠心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出来。讲完那一大段话后,他便不再慌乱,晓得自己除了死之外没有别的下场,也就不再求饶,只是指望着石抹宜孙能给自己一刀,以死来洗刷自己的可鄙行为。

    石抹宜孙一字不漏地听完王刚的叙说,脑海中的疑团如同被一阵疾风吹散似的,豁然开朗,刘伯温刚才对他的耳语现都被一一验证,他低头看了眼王刚,想痛斥他几句又打住了,而是吩咐高、罗二人道:“把这个狗奴才先押下去,明日拿他开刀祭旗以儆效尤。”

    当帐内只剩他与刘伯温时,石抹宜孙不禁感慨万千,他拉着刘伯温的手,说道:“伯温贤弟,要不是你为我巧解疑团的话,我恐怕要干一些傻事喽,我会亲手杀掉我的忠诚下属,真是太可怕啦!”

    “石抹公,你这是‘智子疑邻’,智子疑心邻居偷了他的斧头后,第二日见邻居的举止神态,怎么看怎么像个偷斧头的贼,直到第三日他在自家田里寻到了斧头后,才消除了对邻居的误解,再看邻居时,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偷斧头的贼,哈哈哈!”刘伯温爽朗地笑出声来,石抹宜孙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伯温老弟,你是怎么发现破绽的?”

    “一开始我也难以判明情况,不敢断定那些将领会不会内外勾结,后来我听你说你在那几个人那里找到了物证及赃物时,我就感到这有违常理,试想,干这种勾当的人焉有不把物证及赃物妥善安放的道理?特别是信件,恐怕在看过之后就烧掉了,那金钱财宝更不会让你轻易看到,这是其一;倘若你的手下真被收买,那么你的项上人头根本不会留到今日,铤而走险的人都笃信夜长梦多,决意要做的事往往会干净利索地做完,这是其二;我来到你的帐中,惊异地发现帐内外并无亲兵侍从,但我却清晰地听到第三个人的鼻息声,我推测有人在暗处偷听,我仔细打量过了,那人不可能藏在帐内,显然是躲在帐外,这是其三。所以我才用耳语密告你帐外有人偷听。石抹公,前线战事胶着,你脑中的弦绷得太紧,所以才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呀!”

    刘伯温的分析透彻入里,让石抹宜孙为他的睿智所折服,石抹宜孙满怀愧意地说:“伯温贤弟,我将你急急召来,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倘若你未到之前,我已死于叛军之手,那么则由你来为我收尸。不瞒你说,我连遗书都已写好,倘若你到之后,叛军尚未动手,我便要仰仗你的才智化险为安啦!若是你我时运不济的话,你就是我临死之前拉来垫背的。贤弟,不会责怪愚兄吧?”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我本是莫逆之交,紧要关头若不设法告知我,我还要责怪你呢!除了你送我的那笼信鸽外我连一点家当都没有带来,现在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喽。”

    “行省那边我自会派人去疏通,我就不信区区一个方国珍,手眼能通到天上去,连调一个都事到身边都办不到,我就不信这个邪!”石抹宜孙此次也是发了狠,要与兄弟刘伯温并肩作战,给方国珍些颜色看看。

    就这样,刘伯温先在石抹宜孙的军营里安顿了下来。

    石抹宜孙、刘伯温等人在召开议事会。

    刘伯温率先发言道:“诸位,方国珍祸害东南已不是一年半载了,现与我军成两牛相犄之势,俗语讲‘两军相遇勇者胜’,不是我军击垮他,就是他将我军击垮,这绝非危言耸听,因为方寇在海陆均占有优势,今日召集诸位来此处,就是要集思广益,制订破贼的良策。”

    李直——石抹宜孙的爱将之一,在刘伯温之后开口发言:“方寇用兵狡诈,惯用以少胜多和海陆夹击的战术。从敌我现有兵力来看,方寇在人数上要大大超过我军,我以为若想破敌必出奇招方能制胜,那么奇招是什么呢?我以为先要示弱于敌,诱敌深入,围而歼之。”

    另一将领听后立即反驳:“方国珍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单单示弱于敌,他是决不会轻易上当的。”

    又有人说道:“如今时值冬季,敌人急于获胜之后回老巢过年,我军应以防守为主,应当先固定守势,再寻胜利的时机。”

    其间还有人提到用炮攻、用火攻等等计谋。这些都被刘伯温和石抹宜孙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刘伯温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绝妙好招,他略一思忖,便和盘托出,他先用眼扫视了一遭在场的每个人,然后说:“刚才有人提议要出奇制胜,这一点我认为大家不该有什么异议。另外有人提到用火攻,这倒让我想起杨家将曾使过的一个高招,那便是——火牛阵。我们可以依葫芦画瓢,让方国珍也尝一尝火牛阵的滋味,诸位觉得怎么样啊?”

    此话一出,便如一石激起千重浪,众将领展开了热烈的议论,对火牛阵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没有放过,石抹宜孙也在自己多年的经验中寻出一些可供参考之处。

    最终,石抹宜孙决计采用火牛阵。

    很快,就有一群吃青草的“士兵”来到石抹宜孙的军营里,足足有三百头黄牛。这些黄牛可来之不易,南方多为水牛,水牛性情温和,难以担负起冲锋陷阵的重任,因而这群黄牛有好多是从江北运来的。

    石抹宜孙还雇了数十位铁匠连夜打造出六百把“牛角尖刀”,此外还有一些桐油。这些“士兵”的训练可着实让刘伯温他们费了力气。

    当火牛阵可以派上战场时,石抹宜孙便发兵来到方国珍的营寨前讨敌骂阵,方国珍部很快列队应战,但让方部官兵感到奇怪的是,石抹宜孙没有派将领冲锋陷阵,而是只有石部前方的士兵迅速有序地撤向两旁,在他们的身后出现一条丈高左右的布墙。方部的官兵不知对方要耍什么花招,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

    只见石部人马中一名将领将手中的旗子一挥,过了片刻,那面布墙猛地倒下,从墙后冲出了角绑尖刀、浑身着火的怪物,这群怪物不顾一切地冲向方国珍的队伍。

    “快放箭!放箭!”当官的拼命喊着,可没等士兵们拉开弓,这群怪物已冲进了方部的队伍,哭爹喊娘的声音随即响起,有的人在死之前终于看清了这些怪物原来是浑身着火、角绑尖刀的黄牛,有的人还未看清便一命归西了。

    三百头火牛确如一支奇兵,搅得方国珍的部队人仰马翻,官兵们纷纷逃散,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害怕被四个蹄的“疯子”赶上。有这三百头火牛做开路先锋,石部官军一路追杀下去,砍得敌人血肉横飞。

    此役让方国珍损失惨重,部队溃不成军,败绩传到方国珍处,方国珍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道:“娘希匹!区区三百头角绑尖刀、浑身着火的黄牛就把我的数万大军冲了个七零八落,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竟吃了这样的败仗?居然还有脸来见我,哼!”

    那群将官一个个噤若寒蝉,低头不语,他们心里都明白,方国珍此时正在气头之上,谁要申辩的话无异于找死。方国珍的雷霆震怒还没有发完,他喘着粗气,来回转着圈,接着吼道:“你们要都死在阵前,我也没话可讲了,我定会给你们厚葬,给你们立碑!可你们都一个个安然无恙地跑了回来,我的大军呢?”

    方国珍又骂了一会儿,骂得精疲力竭后,瘫坐在椅子里,喘着粗气,过了好半天,他才平息了怒气,冲着那群手下有气无力地说:“都下去吧!”

    不久,江浙行省左丞达汉铁木尔将石抹宜孙升到行枢密院判官,将其扶正。在石抹宜孙的努力下,刘伯温由元帅府都事改调行枢密院经历,与石抹宜孙一道驻防处州。刘伯温上任后,又被授予行省郎中一职。

    刘伯温巧施火牛阵,让方国珍部吃了一个大亏,方国珍原本就与刘伯温不共戴天,如今旧仇加新恨,更使得方国珍痛感:欲去掉石抹宜孙这块心病,必先干掉刘伯温。

    刘伯温在任行枢密院经历,与行院判石抹宜孙守处州后,又逢章溢、叶琛、胡深等人前来投靠,意欲大干一场。

    他跟章溢他们几个在帐篷里一连熬了几个昼夜,制订出一套连环计来,目标直指方国珍。这套连环计包括守株待兔、树上开花、上房抽梯等计策。

    叶琛兴奋地说:“只要方国珍的人马不上天入地,他就得中咱们算计,这套计是一环紧扣一环,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刘伯温揉揉发涩的双眼,起身活动活动筋骨,颇为自信地冲大伙说:“此时的方国珍就像一只戒备心极强的野狼,每迈一步都是十分的小心翼翼,咱们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猎犬,猛地蹿出,给它来一下子,不求咬死它,只让它的胆子变大起来,也就是激怒它,让它跟在咱们的尾巴后边跑,跑到它不想追了再给它来一下子。”

    胡深讲:“方国珍手下的谋士云集,会不会识破咱们的计策?”

    “咱们的计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总是让他不中这个计便中那个计。他的谋士中虽不乏能人,可方国珍此人生性多疑,谋士的话他往往听不进心里去。”

    刘伯温与方国珍打了多年的交道,太了解这位对手了。

    战前的准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只待一切准备就绪后,给方国珍一个“惊喜”。

    自古就云:兵不厌诈。刘伯温等制订出的这套连环计,妙就妙在它把这个“诈”字用得恰到好处。

    不久,战局便开始了,是以气势汹汹的方部前来攻击为开端。早有准备的刘伯温将石抹宜孙所辖的全部人马分成三个纵队,石抹宜孙领一个纵队,自己与叶琛领一队,余下的一队由章、胡二人率领。

    三个纵队在崇山峻岭之间与方国珍的大军玩起了“捉迷藏”,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南忽北。方国珍对石抹宜孙部这种行踪飘忽不定的行为感到十分头痛,自己好似持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刺了过去,万万没有想到,却刺在了空气里。

    更让方国珍感到恼火的是:从搜集到的情报来看,石抹宜孙的人马就在附近不远处,最近的一次居然仅隔了一道山梁,两边都可清晰地听到对方行军时的动静,方国珍领人马翻过山梁去追时,那支人马又神秘地消失了踪影。

    方国珍已经开始尝到一些苦头了,不是粮草被劫便是人马被袭,倘若这些尚可容忍的话,那么刘伯温派人混入方国珍的队伍,成功地策划了二千人马起义投诚,背叛了他,这是方国珍最不能忍受的。

    他决计不在山林里跟着石部乱跑,他来到了一处地势比较开阔的地带,四面均是山包,山包上灌木丛生,枝叶繁茂,有谋士建议将营宿在山包上,方国珍断然否定了,他说:“把营宿在山包上是蠢之又蠢,倘若刘伯温要施以火攻的话,岂不是要全军覆灭吗?”

    方国珍坚持将营寨扎在山谷平地上,并将营寨周围的树木草丛一律砍去,以防刘伯温使火攻。

    哪料到,半夜三更时分,突然鼓声阵阵、炮声隆隆,方部许多士卒从睡梦中惊醒,军营顿时乱作一团,许多挂在高竿上的灯笼纷纷坠落,整个营地黯淡下来,只是帐篷间的几个火堆还发出一些亮光来,营地之外的地方统统笼罩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中,夜里的凉风吹来,更让人感到阴森可怖。

    猝醒的士卒们顾不上穿衣而是先将刀枪拿在手中,不断响起的惨叫声和喊杀声,让这些士卒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不知道是待在帐篷中更安全一些还是冲出去会有条生路。

    从四周的山包上不断有射来的箭,也不断有人中箭而亡,谁也不清楚在四周的山包上究竟埋伏了多少人马。

    方国珍早就被这突袭惊醒了,他问询左右怎么回事,除了有人讲是“突袭”外,再也不知别的情况。方国珍有心在此与敌决一死战,又恐被人围歼在这个地方。方国珍在仓促之间来不及多加考虑,率领手下人马向东南方向突围而去。

    方国珍在左右的护卫下,纵马狂奔,他觉得自己像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被别人的鞭子一直抽着,想停也停不下来。他们这支夺路而逃的人马,丢下了许多,有兵刃、有财物、有衣裳等等,只有狼狈不堪与他们如影相随。

    方国珍杀开了一条路,领着那些败兵剩勇们逃到了海船上。

    搞夜袭的是刘伯温、叶琛那一队,白天设伏击的是石抹宜孙那一支,最后给方国珍以痛击的是章溢、胡深那一支。三支人马的战果都十分的辉煌。

    俗语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方国珍的心中从多年前便对刘伯温起了恐惧,逢刘必败已成了他战绩中的一条规律。此次卷土而来,铩羽而归。最让他恼怒的并不是这次损兵折将的惨重,兵没了将没了还可以接着招兵买马,然而回回败在刘伯温的手上,这口气他是实在难以下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老话大概只能安慰那些处于穷厄境地的人们,而他——方国珍,手下雄兵数万,战将过千,战舰九百艘,可以说是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居然屡次败给一个微末小吏,真令他感到颜面扫地。

    方国珍从刘伯温使用连环计得到启发,决定从各个方面向刘伯温发起反击,一定要让刘伯温知道知道他的厉害。

    自刘伯温与石抹宜孙共守处州以来,大大小小的战事就没有间断过,大大小小的胜利也就没间断过。

    这次连环计使得巧使得妙,以四两拨千斤之妙,让兵多将广的方国珍部吃尽败绩。经略使李国风将石抹宜孙、刘伯温等人的赫赫战功上报了朝廷,按照惯例,朝廷应当授一定的官职以示嘉奖,也好借此鼓舞官军的士气和激昂官军的斗志。

    然而,朝廷的批文下来后却叫许多人看不懂了。其文如下:……处州经院判石抹宜孙部精诚团结,奋勇剿寇,战绩卓著。据此授其部叶琛、胡深、章溢千户之职,经院判石抹宜孙领双倍年俸。其院经历刘伯温授总管府判,日后多参谋民计民生,赈灾赈荒等事宜,但不必再参与军事……

    天下居然会有这样的“嘉奖”——真是千古奇闻!看上去是褒奖刘伯温而升了他的官职,可又明文禁止刘伯温参与军事,这已不单单是给刘伯温以打击,简直是要了刘伯温的命!

    章溢他们三个闻听这个消息后,都怒不可遏,他们一齐聚集到刘伯温的帐篷里。

    章溢在年轻时脾气最为火暴,这些年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一直很会克制,但刘伯温受朝廷如此不公正待遇,让他心头怒火实在难平,他一进帐篷便破口大骂起来:“奶奶的!朝廷那帮吃人饭不拉人屎的昏官,那群只认金银不辨贤良的狗官,那伙贪生怕死的懦夫,竟然干出这等丑事来!他们上负江山社稷,下愧黎民百姓!朝廷到底是姓元还是姓方?这个不值一钱的千户,爷爷我不要了!”

    叶琛也怒睁双目,脸红脖子粗地说:“对!他授的千户职有何稀罕?我回家种地看孩子也不再给他们卖命了。”

    胡深倒是哈哈一笑,一边拍手一边说:“大千世界啊真是无奇不有。倘若刘大哥被明升暗降,这也好让人想明白——小人作祟,刻意压制,可这简直就是把鹰的翅膀捆起来,把马的四蹄钉在地上,叫它们毫无作为!哈哈,真妙啊,这不单单是将刘大哥‘架空’,这简直就是把刘大哥‘打入冷宫’,比羁管在绍兴还要恶毒!”

    刘伯温手中还握着那纸官文,神情很是麻木。他猜中了开头,在请功奏折上报时他就料想到了自己会遭“暗算”,可他猜不中竟然会有这样的结局。

    茫然和失落像涨潮时的惊涛骇浪一般拍打着他的心。他不晓得自己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是为了什么,他不清楚自己这么多年痴心不改是为了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被任用,一次又一次地被戏弄和被污辱,刘伯温觉得自己的仕途已到了尽头,日后自己要是再为大元朝出一分力的话都无异于自取其辱。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被他常常挂在嘴边劝解他人的话,今天自己将不得不面对,何去何从是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自己面临着一次抉择,一次艰难的抉择。

    叶琛看到刘伯温的反应十分冷淡,那么长久时间的沉默,便进一步宽慰道:“伯温兄长,局势是如此的明朗,他不仁休怪咱们不义,我们一致决定要与你共进退。你要决意归去的话,我们也辞职不干!”

    刘伯温听后,先将手中那纸公文慢慢揉作一团,然后将章、叶、胡三人都看过了,这才开口言道:“各位兄弟,此事当从长计议。说实话,有这样的结果我感到非常的意外。朝廷的官员非痴非傻,为何要这般做?毫无疑问是方国珍搞的鬼!有钱真是神通啊,朝廷的政令居然也会跟着钱走!我去意已决,这只破船已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但各位兄弟不能走,且不论对朝廷如何,你们大家要替石抹公想一下,他这里正值用人之际,你们出于义愤而愤然罢官,这无异于过河拆桥嘛!好兄弟,你们倘若敬重兄长的话,请再在军营里为石抹公分担一些忧愁吧。”

    石抹宜孙从帐外进来了,脸色涨得紫黑紫黑的,显然他听到了刘伯温刚说的话,只见石抹宜孙往椅子上一坐,喘着粗气,他猛地将自己的官帽取下,指着头对大家说:“年少时我便从军,戎马倥偬这么多年,熬得头发都白了,万万没有想到朝廷是这样对待我的,伯温贤弟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在宦海几经浮沉,矢志不移地为朝廷尽心尽力,朝廷又是怎样待他的?士可杀不可辱!我也不干了!”

    “什么叫出力不讨好?这就是。”胡深的声调依旧不高。

    “忠而被谗,信而见疑,朝廷这样做早已弄得人心尽失。为何会连年征战?为何匪寇会越剿越多?居高位者从未用脑子好好想过,还是这般倒行逆施,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好果子的!”

    叶琛已出离愤怒了,兄长刘伯温今日的遭遇便是自己明天的故事,他觉得这一腔怒火简直无处发泄。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刘伯温提高了嗓音,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大家都不再说话了,静听他的下文。

    “温寒窗苦读数载,侥幸得以中进士,本无心在功名上有何作为,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对我毫无吸引力,只因生逢乱世,国事艰辛,我……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嘛,不过是平常读书人的想法,我不过是想在朝廷里谋个位置,借这个位置做一些对得起良心的事。朝廷的柱石是什么?文臣吗?武将吗?都不是,是什么?是百姓、是民心!试想一下,米粮布帛从何而来?不是那些终日劳作的百姓还能是谁?他们若能过上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也断不会揭竿而起!官逼民反,若没有官逼在前,哪里会有民反?……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苦了,我只想尽我所能帮帮他们,没有战乱的日子总要好过一些,可我干了这么多年的缉匪剿乱,却未曾想到官匪一家亲!罢了,罢了,这样的官做它何益,这样的朝廷保它何用?我意已决,今生不再为朝廷卖命!”

    一席话说得斩钉截铁,在场的人均能感受到刘伯温已是下了决心的。

    他的话锋陡变,将话题又扯到章溢、叶琛、胡深等人的身上,刘伯温目光中透出诚挚的深情,语气也婉转:“这里在场的有我的兄长,也有我的兄弟,我与大家可以说是相识多年了。大家刚才出于义愤,出于情义,声称要与我共进退,各位的心意我理解,可各位断不可与我一样挂冠而去呀!”

    “怎么不可?”章溢迷惑不解地问。

    “我可以断言,这份‘嘉奖’的意思应源自方国珍,他是罪魁,是祸首,他不但与我个人有深仇大恨,还与处州方面军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诸位试想一下,这里少了一个我并不影响什么,很快就会恢复到我未来这里之前的样子,倘若诸位也一走了之,处州方面军便会轰然间垮掉,这会让方国珍收到千军万马都换不来的‘胜利’,这会让那些与方国珍殊死搏斗数载的官兵们寒透了心。石抹公,你经营多年的队伍就忍心这样垮掉吗?章溢诸公,你们投军不是为了干一番事业吗?”

    刘伯温说到激愤处,语调变得高亢,一连串的质问让石抹宜孙等人无言答辩,可每个人都觉着烦躁,觉着心惊肉跳,觉着难以咽下这口气。石抹宜孙找了个位子坐下了,章溢则在帐里走来走去,叶琛则狠狠一脚将那已被刘伯温揉作一团的公文踢到角落里,胡深心有不甘地问:“就这样算了?让方国珍这样任意摆布,不与他计较?”

    “我跟他的账没完,迟早会有个结果的。”刘伯温说这话时,异常平静,虽喜怒未形于色但一股杀气若隐若现。

    “诸位,我决意回青田老家去,望诸位莫要意气用事,我会在老家听候诸位高奏凯歌的消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我只有一身浩然气,两袖清廉风,因而我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伯温,你我情同手足,若是这样草草别过,于心何忍?此去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逢!”石抹宜孙不无伤感地说。

    “伯温兄台,我还藏有一坛好酒,你难道连一个临别痛饮的机会都不给吗?”与刘伯温堪称酒友的叶琛不愿错过任何一场应该喝的酒,更不愿让这举世无二的酒友走。

    章、胡二人的脸色异样的悲戚,目光中满是怅然若失。

    刘伯温心中也是不忍就这样匆匆离去,可他嘴中说出的话却是另一番滋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晓得大家的心中都不好受,但离别即是重逢的开始,挥手一别如同流云消散掉,会让我的心中更好受些。诸位,后会有期!”说完,大步流星出了帐篷,向远方走去,四人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走到营房辕门时,刘伯温转过身来,朝石抹宜孙等人微微一拱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朗声道:“我辈均是须眉男子,伟岸丈夫,哪来的这般儿女情长?诸位留步吧。”石抹宜孙上前一步,手执刘伯温的双手,用力地握了几下,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可没有说出口。

    其实,刘伯温的笑容是强装出来的,他与众人一一又道了别后,毅然踏上了远行的路。他高大颀长的身躯慢慢化作一个模糊的灰点,最终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再也看不见了。

    其间,刘伯温几次回头去看,石抹宜孙等人还立在辕门处为他送行。只不过,起先还可看清几张神色凝重的脸,越往后便只见几个僵立的人,最后,除了身后长长的路和莽莽的原野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武阳村是个偏僻的山村,很少有外人来到村中。然而这几年浙东战乱不止,不少逃避祸乱的人来到这里投亲靠友,僻静的小山村也变得热闹起来。

    刘伯温的母亲信佛吃斋,父亲则更是有颗菩萨般的心,时常拿出些钱粮来,赈济那些贫饿交加的人们,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这一日,村口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已奄奄一息了,躺在一张破席子上只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身旁是位衣衫褴褛的少女,蓬头垢面,神情凄惨,她长跪在那张破席子旁向人乞讨。

    武阳村人见其可怜,便总有人给这难中的父女俩送些热的饭食茶汤,那老者并没有在破席子上挨过多久,便两腿一蹬一命归西了。那少女旋即用小石子在地上摆了四个大字:卖身葬父。

    村民虽然有心帮她,可大多数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只好作罢。有个好心人将此事告知给刘伦,刘伦二话不说立即来到那女子近前,问道:“姑娘,你是哪里人氏?”旁边便有人给那女子介绍:“这是我们武阳村的刘大善人,菩萨心肠啊。”

    “沧阳县人。”声音很细小。

    “怎么来到这里?”

    “我与父亲逃难至此。不料父亲身染重病,抛下我而去。”

    “这样办好不好?我出钱买口棺材将你父葬了。”

    那女子听后,狠命地将头在地上磕,口中连呼:“多谢老爷!”

    刘伦不以为然地摇手而笑道:“不必,不必如此……积德行善乃是老夫处世的一贯准则,老夫愿为亡人略尽微薄之力,你先起来吧!”

    那女子抬起泪眼,站起身,下意识地抚了抚破烂的衣襟,敛了敛腮际的乱发,语气坚定地道:“好心肠的大老爷,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回报,就让奴婢做牛做马,到宅上做点粗活吧!”

    刘伦略一沉吟,为难起来,自己府上说实话并不缺少人手,但是……如果自己将这女子拒于千里之外,她孤身如浮萍,天下之大哪里是她栖身之地?刘伦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怜悯地瞥了那贫女一眼。女子心细,一下子便明白了刘伦的心事,她突然扑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道:“大老爷,大恩人,发发善心……好事做到底吧……不然,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活啊!呜呜,大老爷……”

    刘伦眉头一皱,连忙扶起泪水如雨的女子,道:“好吧,你随我回家吧!”

    女子还未来得及谢,旁边看热闹的村民就齐声赞起来:“刘大善人,菩萨心肠哪!”

    刘伦对于这些溢美之词毫不在意,径直携女子奔刘府而去。

    “姑娘,老夫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老爷,小女子贱字殷萍儿,说出来倒污了老爷的耳朵。”

    “那就叫你萍儿罢……”’

    殷萍儿下意识地捻了捻裙带的角,经过略略梳洗,她换了一件月白布裙,乌发松松绾作一个流云会,虽然不着珠花,不饰脂粉,却自带一分娇俏伶俐,让人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刘伦冲她满意地点点头,便唤过一个资格老的养娘,吩咐她安排殷萍儿的衣食活计,并千叮万嘱要她早晚间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子。

    刘伦见到夫人后,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夫人点头称赞。

    老父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老母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洒几滴同情之泪。刘伯温听得无趣,便扭身往外走,正碰上进来给老人家请安的殷萍儿。刘伯温并未在意她,殷萍儿的眼睛里却映满了刘伯温的样貌,她把粉颈一垂,似乎不胜娇羞。

    殷萍儿尽管苍白虚弱,但她毕竟是个年轻人,到了刘府没几天便恢复了青春活力,脸庞渐渐透出诱人的光晕来,是那浅浅的粉色,让人忍不住将目光驻留在她身上。她就像一只美丽的蝶,经过了艰难困苦的蜕变之后,早已蜕去了毛毛虫的羞涩,让人双眸为之一亮。她手脚勤快,又很热心,府中上下没有人不喜欢她的。

    她总是在找机会接近刘伯温,多次从别人手里夺过茶盏汤盅,给刘伯温送到书房去。刘伯温觉得殷萍儿眼神儿里有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他说不清楚。这一辈子,他与各种各样的女子打的交道太多,纠纠缠缠,让他的心无比疲倦,现在他一切不想去管,任殷萍儿献殷勤吧,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动心的。

    殷萍儿毫不灰心,终于在一个雨夜,她又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刘伯温书房的窗前。细雨滴在浓郁的树枝叶间,沙沙地响,殷萍儿努力地听着,但听来总是觉得自己心跳加快,她大大地喘口气,捋捋额前被雨打湿的发丝,大着胆子将耳朵贴在窗棱上。

    起初,鸦雀无声。

    殷萍儿心里一动,她仍不死心,又侧耳倾听,终于她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是刘伯温!他为什么叹气?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在这个静谧哀愁的夜里,他正思念着谁?他究竟为什么叹息?他的眉头一定是紧蹙着,眼睛里的神色一定很受伤……

    殷萍儿又大喘一口气,突然听见刘伯温自言自语道:“珠妹,珠妹……你在哪里,你藏在什么地方?”

    殷萍儿心中大惊:谁是珠妹?为什么他对她念念不忘,她是刘伯温的什么人?

    殷萍儿思绪乱了,头一歪,一下子触到了窗子上,殷萍儿惊得魂飞魄散,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几乎要拔腿跑掉,然而此时此刻正沉浸于无限相思之中的刘伯温哪里顾得上注意窗外的动静?

    殷萍儿骇出一身汗来,她让惊魂未定的心略略平静一些,强忍着继续在窗外偷听,直到身上感到冰冷难耐,这才发觉雨已不知不觉浸透了她的衣衫。殷萍儿双手抱肩,手掌下瘦伶伶的肩头不住地抖。她说不清自己是被冻的,抑或是受冷落所致。来刘府日子不短了,为什么偏偏刘伯温对她视而不见,没把她看在眼里呢?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殷萍儿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她本来的打算是挺好,想趁这个静谧阴晦的雨夜悄悄接近刘伯温,可是事不遂人愿,她临场怯阵了,她恨自己的懦弱。她本以为自己怎么也可算上个小家碧玉,身段姿色都占中上之列,刘伯温不会对她无动于衷,更何况如今他孤身一人,难道不需要个女人解解忧愤,可是殷萍儿如今与刘伯温近在咫尺,却连一点儿勇气都提不起来了!她真恨她自己!

    她又心有不甘……

    “谁?谁在外面!”

    刘伯温突然扬声厉喝道。

    殷萍儿噤若寒蝉,赶忙借着浓重的夜色与淅沥的小雨遁走。刘伯温移步出了书房,手中擎着一把剑,向四周找寻了一圈,终于回房去了。第二天破晓,略微有些薄雾,刘伯温心里有事,所以便起了个大早,专门跑到书房外西窗下仔细察看。

    只见湿润的泥土中几个清晰而凌乱的脚印依稀可辨,小小的,窄窄的,一望便知是个女人的。刘伯温眉头一皱,他又向脚印望去,脚印不深,可见此人是个年轻女子。这些脚印一直向前延伸,绕过滴水廊,直奔向西面小跨院——那是府里下人住的地方,刘伯温心里一动,自言自语道:“谁在监视我?”

    立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他对着那些脚印沉思良久,终究想不出个头绪来,也只好怏怏作罢,转身回书房去。

    殷萍儿落荒而逃,仿佛有双眼睛盯着她后背似的。她一口气奔回自己的小屋后,闩上门好半天不敢动弹。天亮了,她不得不出门见人,忙她的活计,然而她却心不在焉,失手打碎了厅堂上的茶盏,惹得众人一顿白眼。

    挨到晌午,养娘吩咐她采买花粉胭脂,她才逃也似的出了门,心里略轻松了些。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殷萍儿穿梭于其中,精心挑选着合心意的花粉摊子,不一会儿便把不快抛于脑后。

    突然有个苍老而阴冷的声音响起——

    “姑娘不看看老婆子的胭脂吗?一等一的货色。”

    这个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殷萍儿转过身子,径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皱纹密布、老气横秋的面庞,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放射着狡黠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这不是宋婆子吗?她怎么来了?

    殷萍儿心里犯嘀咕,心头一冷,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才近身上前,与宋婆子面对面地站住。

    “怎么?小贱人,进了刘府就不认识自己人了?”

    宋婆子斜着眼,撇着瓢一样的嘴巴冷嘲道。

    “宋……妈妈……”

    殷萍儿的脸纸一样白,她哑着嗓子悄声叫道。

    “认识妈妈我就好!”

    宋婆子得意扬扬地一摆手,又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夫人让你办的事怎样了?”

    “这……一直没有良机!”

    “八成是你这浪蹄子舍不得下手吧?!”

    “妈妈,我……怎么敢?实在是……府里人多眼杂,太……”

    “够了,别在这儿跟我强辩!夫人可交代了,到时候复不了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妈妈,手下开恩哪,我……”

    殷萍儿泪如雨下。

    “贱人,就知道哭!你要想办成事还不简单?单凭你这副脸蛋,还怕别人不上钩?哼,还用老娘教你?”

    说着话,宋婆子伸手从破衣袖里摸出一个粉色纸包,眼睛四处打量一番,确定无人注意她们后才吩咐道:“这个拿去,包保他们一个也活不了!小贱人,俗话说‘最毒妇人心’,你得拿出狠劲来,否则——哼,想想你那病得要死的娘吧!”

    娘,我苦命的娘!

    殷萍儿在心底哀叹一声,闭着眼抖着手接过纸包,小心地放在胸口衣服的夹层中。她无法可想,无路可退,她想她只得拼上一把了。

    宋婆子在背后阴险地笑着,殷萍儿觉得那是阎罗鬼魅狞笑,她逃也似的回到刘府。因为忘记买几种脂粉,挨了一顿数落埋怨,但她却根本充耳不闻。

    回房的途中碰上了张九,他是刘府的第一勺,虽然年纪只有三十出头,可那手煎炒烹炸的功夫却远近闻名。自打殷萍儿来到刘府的第一天起,张九便苍蝇见了血似的盯上了她,对她垂涎三尺,不放过任何一个接近她的机会。今天碰上了,张九当然还想乘机揩把油,他双手将微微发福的腰部一叉,将殷萍儿的去路阻住,嬉皮笑脸道:“哟,萍儿,上哪儿去啊?”

    殷萍儿说不出有多恶心,但她愣了半晌,终于不动声色地道:“上街里买花粉。”

    “哦?辛苦了,怎么不为自己买一朵花戴,那样更招人爱,嘻嘻……”

    张九厚颜无耻地笑着。

    殷萍儿矜持地立着,任张九轻薄,也不搭话。张九以为殷萍儿心动,便上前去冲萍儿腰眼里捏一把,淫笑不已。殷萍儿心头又羞又愤,但她并未发作,佯装不知,一扭身闪过去,进了垂花门。

    张九先是一愣,而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当天夜里,张九便乘着月光摸到殷萍儿的小屋里去。门虚掩着,张九喜得心花怒放,连声粗声唤着殷萍儿,推门进去,便有一个温润如玉的身子迎上来。

    张九如坠春风中。

    张九与殷萍儿经常偷偷地野合,有时在萍儿的卧房,有时在张九的屋里,甚至有时在灶间。殷萍儿的风流性子,把张九迷得神魂颠倒,简直有些忘乎所以。

    转眼到了刘伦寿诞之日。

    刘伦平日积德行善,深得村人好评,因此举村为刘老爷子祝寿,来往贺拜的人流络绎不绝,真是热闹非凡。

    刘伦身着团金花寿星袍,头戴软巾,端坐在大厅之中接受众人拜谒,乐得合不拢嘴。寿诞大宴就在庭院中排摆开来,众宾客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众人华灯初上方散。

    人逢喜事精神爽,刘伦也不例外,众宾客去后,他仍觉不尽兴,命人传话重摆宴席,他刘府上下要同喜同庆。

    刘伯温望着老父,心头一阵喜一阵悲,说不清的滋味搅在一起,令他直想掉眼泪,甭管怎么说,今日是父亲的大寿之日,无论如何他们父子也要痛饮一回。想到这里,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敬了父亲一杯酒。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干。

    席间,刘伯温起身如厕,走到后院,忽然觉得面前黑影一闪,旋即消失不见。刘伯温心头一动,立即忆起雨夜的窃听者和窗下娇小的脚印来。他的心里第一个闪出的念头便是——朱珠,一定是她,她回来了!

    “珠妹!”

    刘伯温大叫一声。

    无人回应。

    她不会回来的!

    刘伯温的心头沉甸甸地一痛,旋尔苦笑起来,自我解嘲一番。如厕后返回酒宴,只是心情闷闷不乐起来。

    刘伯温忽然觉得头昏眼花,胸口一阵阵地泛着恶心,他不知是怎么回事,才要问个究竟,却见酒席上众人依次躺倒,仿佛死去似的,刘伯温心中大叫一声“不好!”可是为时已晚,他一个晕眩便昏死过去。

    周围死一样静。

    刘府刹时变成一座阴森可怖的地府。

    俄而,厅上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起初,这人蹑手蹑脚,走得很小心,但当她确定众人已昏迷不醒的时候,胆子便放大了,开始在人群中往来游走,察看情况。

    终于,她立在大厅当中,冷冷地笑了,笑容依旧美丽动人。她就是殷萍儿。她转头瞅瞅张九——他那副猥琐的样子令她恶心,终于奔过去,狠狠地踏了张九好几脚,方才解气。

    好半天,殷萍儿呆坐着。如今,刘府上下众人全被她下毒迷昏,三日之后死去,无须她再动手。她又看看刘伯温——他那伟岸的样貌让她扼腕而叹,要不是为了娘亲,她不会忍心下手的!

    她抖抖衣襟,生怕沾上什么东西似的,转身往门口走去。这里已不用留恋,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三日之后的死亡。

    “怎么,放倒这么多人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石破天惊般地在大厅中响起,骇得殷萍儿浑身哆嗦,冷汗直淌。她不敢回头,她怕抵在她背后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或者剑,但她还是转过身子,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寿”字描金屏风,并没有人在。谁在说话?殷萍儿头皮发麻,她疯狂地用眼睛搜寻,她要知道是谁在说话,她怕是鬼或神,她怕自己遭恶报。

    然而,大厅上依然是她孤身一人。

    是自己过分紧张而产生的错觉?!

    她惊恐万状地后退,双手直摇。

    “想走,没那么容易!”

    又一声怒喝。

    殷萍儿简直要崩溃了!

    “谁在那里?”

    殷萍儿歇斯底里地大叫。

    “我!”

    随着这声喊,只见大厅顶上悬挂着的一只八宝灯笼一转,露出灯后贴伏的人来,那人飘飘然从半空跃下,一点声响都没发出。她身形苗条伶俐,通身披玄衣,头上包一块红色巾帕,一张清水脸儿剔透晶莹,眼角眉梢带着几分凛然正气。

    来人正是刘伯温朝思暮想的朱珠。

    说来话长,朱珠自负气而走之后,心里其实一直对刘伯温割舍不下,几次三番想回到他身边,可是不愿妥协的倔脾气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跳出来,硬生生地扯住她,让她动弹不得。日子一长,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孩子气的负气又可笑又可悲,哪里比得上依偎在刘伯温身边安全、踏实?

    然而她就是这样一个宁折不弯的倔犟女子。但是放不下的情丝总逼迫着她暗地里跟踪刘伯温,她和他赌气,却不愿别人伤他,她对刘伯温的深情不仅不曾稍减,反而日久弥深。

    这天是刘伯温老父的大寿之日,朱珠记得很清楚,她想借着人多眼杂的当儿偷偷看上刘伯温几眼。刘伯温出去如厕,她一直跟随左右,话到唇边却又生生地咽回去,不知为什么。刘伯温那痛苦万端的呼喊,刀子一样扎进她的心里,她用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手腕,或许唯有如此心痛才可以稍减。

    刘伯温返回酒席,她却失落了,犹如孤魂野鬼一样在黑暗里四处游荡。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个女人,神神秘秘地迈动着碎步,时不时地回头张望,神色慌乱不堪。凭着闯荡江湖的经验,朱珠断定这个女人欲行不轨,便悄无声息地跟着她。

    那个女人一路行至灶间,那里有个三十开外的汉子正在忙碌。女人进去后,那汉子便迫不及待地将其紧紧搂住,二人缠绵起来。

    朱珠是烈火心性,最见不得这样的狗男女,本想过去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又怕冲撞了刘老爷子的大喜之日,愤愤地唾一口,转身回大厅去。朱珠早走了一步,她把那女人当做私偷男人的浪妇,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她一转身的瞬间,那女人乘汉子手脚乱忙、闭眼亲吻她粉颈的当儿,飞快地打开握在手心的小纸包,神不知鬼不觉地抖落进身后沸腾的汤汁里——那是酒宴最后一道菜,也是张九的拿手好戏,此刻正热气腾腾地散着白气。

    这一切做得干净利落。

    朱珠藏在房顶上,忽听得下面声响不对,揭去瓦片一看,方知众人中了毒。她猛然想起偷汉子的女人来——原来她是去下毒!朱珠悔恨不迭。

    朱珠定定神,想看看事态的发展如何。果然,不一会儿工夫,那女人从外面进来,时而发愣,时而狂笑,让人匪夷所思。朱珠这才现身,她缓缓拔剑,怒目而视道:“朋友,想走,先过我这一关!”

    殷萍儿狂笑几声,面色惨白地说:“你最好给我来个痛快的!”

    “少废话,过招吧!”

    朱珠凛然喝道。

    “女侠,我一个弱质女子,哪里会什么武功?我坦白告诉你——一切都是我干的,只求你给我个痛快的死法!”

    殷萍儿说到这儿,突然仰望屋顶,极尽悲怆地泣道:“娘呵,我死了,你可怎么活啊!”

    “哼!”

    朱珠不屑地白了殷萍儿一眼,道:“是贼都说有八十老母在堂!”

    “女侠,我殷萍儿如有半句欺瞒,天打五雷轰!我娘岁数大了,又重病在身……娘啊,我苦命的娘!”

    “哼,难得你有这一片孝心,可你怎么就忍心毒害刘府这几十口人,刘老夫人年纪也不小了哇!”

    朱珠咄咄逼人。

    殷萍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昂然跪在朱珠剑下,泣告道:“女侠,你饶命吧,我全说……我全告诉你!”

    “快说,谁派你来的?”

    “宋妈妈!”

    “她是什么人?”

    “扬州府玉春楼的妈妈。”

    朱珠一愣,原来面前跪着的女子竟是个娼妓!她隐忍不发,又问。

    “她与刘府有仇?”

    “无!”

    “有怨?”

    “无!”

    “那她一个娼妓头子,为什么派你来青田害刘府的人?”

    朱珠厉声问道,毫不掩饰她对这个宋妈妈的厌恶。

    殷萍儿脸一红。

    “女侠,小女子只听说有个什么夫人吩咐宋妈妈做,然后她便找到了我,威胁说要不为她卖命,我娘老命不保……我不是存心害人,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朱珠问道:“你给他们下的什么毒?”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宋妈妈乔装改扮成卖花粉的,把一个粉红纸包塞给我,至于什么毒药,我一点不知情……哦,对了,听她讲,此药当时只会让人昏迷,三日之后才致人于死地……”

    朱珠眉头一皱,突然举剑欲砍,殷萍儿双眼一闭,只准备一死。可是,朱珠只用剑割断了她的衣带,用剑挑起,径直捆住殷萍儿双手双脚,这才转身去看刘伯温。只见昔日的恋人此时双眼紧闭,牙关紧咬,脸上死灰一般。朱珠心痛不已,忙为他把脉。

    朱珠精通医道,而且对毒药也不外行。稍稍沉吟片刻,她心里便有了数。她记得刘伯温总会在家中存有草药,于是飞快地跑去寻找草药,并凭着记忆配好一服汤剂,用来解众人之毒。

    “我可以帮你吗?”

    殷萍儿小声哀求。

    “哼,不烦劳你的玉手!”

    朱珠心里道,不当胸给你一剑就够便宜你了,还敢胡言乱语。

    朱珠给众人依次灌下汤剂,直累得满头大汗。突然,最先服下药的刘伯温身子一动,不由分说地呕吐连连,吐出一肚子黑的汁水,朱珠欣慰地一笑,转身向外走去。

    刘府上下终于渡过了这一劫难。

    当人们发现手脚被缚、呆若木鸡的殷萍儿时,惊诧万分。殷萍儿叹口气,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一遍,当她说到黑衣女子救活众人之时,刘伯温的心仿佛被人狠抓了一把似的,他自言自语道:“一定是珠妹!”

    众人都被殷萍儿的话惊呆了,他们实在不敢相信每日里勤快温柔的她不仅是个风尘女子,而且是下毒元凶!殷萍儿平静地望望众人,恭敬地给刘伦老夫妇磕了个头,而后眼睛无神地望着远方,泪如雨下。

    “娘,我苦命的娘,女儿不能尽孝了。”

    言毕,咬舌自尽。

    刘伯温的心中满是朱珠,稍微恢复了些体力便想去找她。刘伯温了解朱珠,她断然不会混杂在嚣喧之中,只会寻一块清静地方躲起来,思来想去,青田这块地方不大,可以容纳朱珠的也只有大山了。而且,刘伯温敢断定她一定是在山上的岩洞里藏着——那是刘伯温儿时的乐园,他第一次带朱珠进去游玩时,朱珠便欢喜雀跃地道:“早晚有一天,我要躲到这里来!”

    刘伯温主意打定,对父母说要外出游玩散心,便独自出门。他径直上了山,凭着熟悉的记忆来到那座岩洞之前。

    故地重游,思潮翻滚。

    那一次二人情意绵绵,海誓山盟,而今只剩刘伯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等景象实在是凄凉!

    刘伯温信步向里面走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激动还是恐惧,想见朱珠又怕见到她。刘伯温的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他怕朱珠不在洞里,又怕朱珠恰恰就在这里。短短的一段路程,他仿佛走了一百年那么久。

    洞里空无一人。

    刘伯温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洞里昏暗、阴冷,刘伯温的心比这更甚。他慢慢接近洞的最里面,突然,

    他发现了一个草窝,铺得又厚实又软绵,仿佛有人在这里休息过。刘伯温扑上去,终于闻到了久违的熟悉的气息——暖暖的,有种幽香!那正是朱珠所特有的味道,那正是刘伯温所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味道!

    “珠妹,你果然在这里!”

    刘伯温欣喜若狂,飞也似的奔出洞去,冲着灰蒙蒙的天空狂呼:

    “珠妹!”

    回声传出好远。

    无人应答。

    然而,朱珠去哪里了?她是不是又走掉了?刘伯温在洞里呆坐,等待了两天还不见梦中人的影子,他心中的希望之火一点点熄灭,失望一点点丰盈起来。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在心里默默祷告——

    “苍天有眼,让伯温再见她一面!”

    第三天,人还未归来。

    刘伯温彻底地绝望了,他失魂落魄地向洞外走去。

    洞外已成银装素裹的世界。

    刘伯温看着纷纷扬扬而下的雪花,只觉得心头冻结了一层寒冰。他倚在山洞一侧的山壁上,任凭雪花飞了一脸,落了一身,任凭雪花将他包裹,哪怕是埋葬也好。也许他死了,便不会有这么多痛苦了。夜,静得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伯温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不是雪花飘落的“扑簌”声,而是类似于鱼儿贴着水面滑翔的声音,还没等刘伯温再仔细辨听,便有一条影子飞也似的掠来,身轻如燕,转眼便来到洞外。刘伯温不相信似的眨眨眼,艰难地,睫毛已被冻结,他模糊的视线终于凝在洞外人的身上。那正是朱珠,一刹那间的幸福感冲击得刘伯温动弹不得。

    朱珠已进洞去了。刘伯温终于艰难地迈开腿,犹如雪人似的,他机械地向里面走。洞里燃起了火把,暖融融、亮堂堂的,刘伯温的心一下子热乎乎的。他身上的雪开始融化,脸上的雪水和着汗水蜿蜒而下。“珠妹!”刘伯温战栗地呼唤。朱珠正背对着洞口抖落身上的雪,蓦地,受了震动,她猛地转过身子,恰看到刘伯温的热泪从湿淋淋的脸上滑落。一刹那间,朱珠一切都不记得了,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即便是山崩海陷也无法阻挡她投向刘伯温的怀抱,接下来幸福的晕眩让她昏死过去。

    再醒来,人已在刘伯温怀中。朱珠疲倦地眨眨眼,将身子靠刘伯温的胸膛更近些,惬意而又舒坦地将脸深埋入刘伯温的臂弯里。“珠妹,你这几天上哪儿去啦?我等得心都要死了。”刘伯温边吻着朱珠的乌发,边在她耳边细语呢喃。一听这个话头,朱珠有了精神,她一下子从刘伯温怀中跃起,道:“我去了趟扬州……你知道你为什么中了毒吗?知道是谁在背后下手吗?”

    “殷萍儿……”

    “那不过是个傀儡,可怜又可悲的傀儡!她是方国珍派来的!”

    “啊!”

    朱珠一五一十地将去扬州玉春堂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未了又问:“那女人怎么样了?”

    “死了…”

    朱珠叹口气,道:“可怜她老娘……”

    “珠妹,你别离开我……”

    “我答应你,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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