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棵大榕树下,有两人正在神情专注地下棋。棋盘是刻在一块光滑平整的大青石上,横纵各十九道线,形成了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
朱珠“长考”了半天,才将一枚黑子摆放到棋盘上。刘伯温却是速度奇快地落下一子,落子后哈哈大笑,并说道:“珠妹,还不赶快投子认输?”
朱珠闻听此言,粉脸为之一变,赶忙仔细观瞧棋面,可不是输了!自己刚才“长考”之后落下的黑子是一个败着,另一个大的破绽居然没有看出来,让刘伯温一举将自己苦心营建了半天的“黑龙”歼灭了,真真应了那句老话:“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情急之下,朱珠想要悔棋,可她的手刚触到那粒黑子,刘伯温的动作比她还快,用他那只大手按住了朱珠的小手,口中说:“珠妹,早就讲好的‘落子无悔’,可莫要输棋又输人哟!”
“你?”朱珠被气得脸色通红,悻悻地将手用力挣脱,说道,“哼!得志便猖狂,干吗要这样不依不饶?我只不过是一着不慎,让你捡了个便宜罢了。”
“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小妹妹,我用的是三十六计第一计——瞒天过海:阴谋作为,不能于背时秘处行之。夜半行窃,僻巷杀人,愚俗之行,非谋士之所为也。”
“行了,行了,赢了就扮出一副教育人的嘴脸。别以为就你知道兵法,我刚才用的是第十二计——顺手牵羊,大军动处,其隙甚多,乘间取利,不必以胜,胜固可用,败亦可用。”
朱珠的嘴上依旧是不服气,刘伯温有意气她,因而大声说:“啊!赢了的感觉真好!”
朱珠有些恼羞成怒了,一下子窜到刘伯温身旁,伸出左手,用尖尖的指甲掐住刘伯温胳膊上的一点肉,手指上一用力,疼得刘伯温龇牙咧嘴连连告饶:“珠妹,珠妹,快疼死我了,简直要了我的命,快松手!这盘棋算我输了还不行?”
“什么叫‘算你输了’?”朱珠的手指又一次发力。
“好,我输了,我输了。”刘伯温又让一步。
“嗯,这还差不多。”朱珠的心中感到有些舒服了,便松开了手指,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刘伯温一边揉着那块被掐的地方一边抗议着说:“多少年来就没变过,下棋赢不了就动武。我这胳膊可没少被你掐。”
“掐你是向着你,别人请我掐我还不掐呢!”朱珠向一旁走去。刘伯温见她背向自己,便趁她不备,从后边抱住了她。
被刘伯温紧紧搂在怀中的朱珠起先不肯就范,用力想要挣脱出来,口中急急道:“哎呀,这样子让人看见了多难为情,快放开我。”
刘伯温并未理会她的话,而是将她抱得更紧了。自从朱珠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后,刘伯温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又焕发了活力,就像枯木逢春似的。他比以往更加呵护和娇宠朱珠了,一来弥补自己所不能给予她名分的缺憾,二来加倍补偿离散时她应受到的爱怜。
“温哥,快放开我,这又不是当初在山上学艺那会儿,万一叫人撞见多难堪呀!”
“这里是大山深处,人迹罕至,你不必担什么心。”刘伯温一边吻着朱珠的秀发,一边温柔地对朱珠讲。
恰在此时,他俩身后响起了一阵咳嗽声,惊得两人赶快分开,朱珠的脸上升起两团玫瑰色的红晕,她低下了头,十分羞涩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我老眼昏花的,什么都没看见啊,什么都没看见。”老家人刘安这种“此地无银”式的话,朱珠听后更窘了。
就在刘伯温打算潜下心来著书立说时,他的家却呈现出说客盈门的景象,真可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刘伯温对这些不速之客造访的目的十分清楚,他们都想将自己骗说“上船”,为他们争权夺利而效命。仕途的几经浮沉让刘伯温对这种戎马生涯感到厌倦,特别是被人利用为攻城拔寨的“利器”。他现在愈发喜欢起老子、庄子来,清静无为要远胜过为他人建功立业。
这些说客们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刘伯温为了躲避这些人的骚扰,竟将书房搬到山林深处的一个岩洞中。那岩洞是他儿时游玩时就已熟识的,虽然岩洞做书房略显艰苦简陋,可绝对是个静心修为的好去处。
在那里,刘伯温可将世外的势利纷争统统忘掉,一心一意写起他的《郁离子》来。
朱珠则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起居生活,两人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清晨,绝早,鸟儿刚刚离巢,朱珠便蛮横无礼地扯起睡意十足的刘伯温,让他随自己一道去领略天地之灵气。渐渐地,刘伯温开始喜欢上这种生活方式了。林中鸟雀啾啾,山中雾气迷蒙,而且还在不经意之间传出几声令人半是惊惧半是新奇的回声,让人耳目一新。每当此时,朱珠总要意兴勃发地长啸几声,偶而缓缓地拔出腰间六尺青锋,飒飒地舞动起来。那凌厉的风声与朱珠矫健多姿的仪态相和,让刘伯温直看得醉了。
白日里,刘伯温便专心著书,心无旁骛,连朱珠的曼妙身影都不能牵动他走笔如飞的劲头儿,朱珠快慰不已,只悉心地为他浆洗缝补,柔情一片,尽在不言之中,全无半点英气逼人的气势。
偶尔,她也会捧起刘伯温落笔成文的篇章玩味一二。朱珠那天趁刘伯温端起茶盏的当儿,撇脸向纸稿望去,那是一篇小文,名叫《麝之智》,其文不长,却写得意味深远。
其文如下:
东南之美,有荆山之麝焉。荆人有逐麝者,麝急,则抉其脐投诸莽,逐者趋焉,麝因得以逸。令尹子文闻之曰:“是兽也,而人有弗如之者,以贿亡其身以及其家,何其知之不如麝耶!”
朱珠读毕,半晌不语。
“珠妹,怎么了?”
刘伯温纳闷道。
朱珠脸上挤出一丝苦笑道:“真不明白世间人因何忙忙碌碌?难道名利家财对他们而言真是那样珍贵?难道人真的连禽兽都不如吗?”
刘伯温轻抚朱珠背道:“是啊……俗话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世上人都懂得清心修身,那么人世间也就不会有那许多哀愁与不幸了!”
朱珠陡然话锋一转,一双美目紧盯住刘伯温道:“温哥,你呢?”
“我?珠妹,你还不了解我吗?名利于我如浮云,我不会把这些外物放在心上的……我只想等奔波跋涉半世之后,拣一个清静幽谧的地方躲起来,与你共赴白头,任他风云变幻,永不踏足官场……”
刘伯温眼中闪过掺杂着淡淡忧伤的希望的光芒,然而一闪即逝,即便如此,心细如发的朱珠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心中一痛,紧握住刘伯温的手,动情地说:“温哥,会有这么一天的!”
刘伯温也分外动情地拥红颜知己入怀。
转眼间到了农历七月二十七日,这本不是个特别的日子,但是由于这天与困扰刘伯温长达五年之久的神秘的“天地神人镜”相关,刘伯温便对它格外留心,每到这一天都会勾起他对往事的无限遐想。
几年前,他意外得知奇妙,从那时起便一直好奇不已,总想破解古镜之谜,尤其是朱珠失踪之事,他寄希望于古镜能帮他重圆旧梦,然而一次次的失望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止尽的相思,以致捧起镜子,他的心便会痛苦地抽搐好半天。
今天佳期又至,而伊人也在身畔,刘伯温心动,倒又想索镜观之,看看上面究竟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原本他想与佳人共睹此镜,然而朱珠一直对那古镜将信将疑,甚至在他购买之初便大大地奚落了他一番,她断然不会相信什么“神镜”“魔镜”“天书”之说的。
刘伯温决定暂时瞒着她。
这冗长的白昼似乎十分难熬,刘伯温甚至都无法静下心来写他的《郁离子》,看上去坐立不安,并时不时地停笔,目光盯着岩壁,不知在想些什么。聪明如朱珠,这反常的举动哪里能逃过她的眼睛,她终于忍不住了,搁下手中的活计,轻移莲步行至刘伯温身旁,边抬手轻触刘伯温的额头,边关切地问:“温哥,你哪里不适?”
刘伯温顺势抓住朱珠如春葱般的小手儿,把玩不已,摇头笑道:“没有啊……”
“那你……看上去心神不宁,哪有心思放在书上?难道有什么隐衷,告诉我,我为你分忧……”
“不。”
刘伯温莞尔一笑,伸手点着朱珠的鼻梁,装作漫不经心地戏谑道:“你这小脑瓜儿里净装些胡思乱想!”
朱珠见自己一片好心反惹对方奚落,一时气不过,扭身就向洞外走去,长发在昏暗的洞里一飘一摆的,似在跳一种独特的舞蹈。刘伯温见势不妙,慌忙抢步上前,百般哄劝,朱珠才转怒为喜。
是夜,天降小雨,润物无声。
刘伯温击掌而笑,道:“天助我也!”
说完便兴冲冲地拉着朱珠向外跑,朱珠被他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任刘伯温将她引到一处小山坡上。
“月亮。”刘伯温喃喃自语。
天上之水早已降下,月亮却迟迟不肯露面,怎不令刘伯温心急如焚?因为必须齐备水与月方得显神镜的威力,而且还必须在七月二十七日的夜里。几年以来,这三个条件刘伯温一直求之不得,不是欠了东风,就是没了周郎,总之都不遂人愿,唯愿今夜美梦成真。
“搞什么鬼?大雨天,哪来的月亮?”
朱珠擦着被淋湿的发丝怨道。
正说着话,一轮月儿奇异地从雨丝中钻出头,怪模怪样地挂在半空中,射出道道银辉,朱珠一下子呆住了,刘伯温在雨中又发一声大喊:“天助我也!”
伴之而来的是几声响彻天地的大笑。
朱珠更惊诧了。
只见刘伯温忙不迭地伸手入怀,捧出一本书似的物件,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对准月亮的光辉,犹如捧着稀世之珍。
朱珠还未来得及问清缘由,只见刘伯温手中的“书”瞬间变红,随着雨丝不住地飘落上去,那书更红了,直到发亮,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终于化为青色,古意盎然,如同一面古镜,紧接着,一个个方块字由模糊变清晰,闪在古镜上,分明是“天地神人镜”五个大字,再往下是一行行蝇头小楷。
朱珠惊得目瞪口呆!
“珠妹,快看,为这一刻我足足等了五年之久……这确实是宝镜哪……”
刘伯温话音战栗。
朱珠紧紧凑在刘伯温身旁,低头去辨认那些字迹,看过了此镜的来历与用法之后,她便按捺不住地叫道:“温哥,此镜既然可以看人的行踪,何不看看师父,我好想他老人家呀!”
刘伯温点头称是,忙按上面传授的方法操作,片刻之后,古镜上白光一闪,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瘦老人,他正瞑目打坐,神态十分悠闲,似乎忘却了人世间的一切纷争与烦恼,那不是授业恩师天玄子又是何人?!
刘伯温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欲滴未落。是啊,除了父母,世间对他最好的人便是他的师父了,朱珠想师父,他刘伯温又何尝不对师父牵挂于胸怀呢?幸好师父无恙,让他的心欣慰许多。
朱珠从旁兀自泪垂。
“珠妹,别难过,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好好的吗?快,往下面看这镜子里头还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朱珠的好奇心被刘伯温的几句话勾起来,她又凑上去看,镜子里不断闪过些亦真亦幻的情景,让人匪夷所思,仿佛在梦游仙境。
当朱珠的目光掠过最后一页时,她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上面补充说此镜显灵不一定在七月二十七夜,也不是非要天、地、人水合一,人的血液亦可以有同样的奇效。朱珠先是一愣,继之大笑道:“温哥,原来几年来你一直被蒙在鼓里头啊!”
刘伯温叹口气,苦笑道:“没想到奥妙却在这里。幸好今夜上苍垂怜,成全了我,要不然我进了棺材也许还不知哩!”
“不许说丧气话!”
朱珠二目圆睁,口气强硬。
刘伯温幸福无比地笑了,转而又幽幽地望着朱珠道:“好妹妹,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你可知我破解古镜之谜全然是为寻你踪迹?”
朱珠莞尔一笑,默默地将手心——温热的——贴在刘伯温胸膛上。
流水匆匆而逝,青春的小鸟也一去不复返了。此时的刘伯温已年近半百了,“五十知天命”的刘伯温时常对自己的过去进行反思。童年时的欢乐、年少时的轻狂、中年时的老练像一支熟悉的歌常常在他的心头响起。
当年的豪情壮志曾激励他投身到建功立业的风云中而难以自已,而今身居世外,看问题更多了一分超尘脱俗。他不悔年轻时曾那样热血澎湃,亦不哀叹如今“功名未立,书生老去”的境遇。
他欣然面对“芦花被下,卧雪眠云,保全得一窝夜气;竹叶杯中,吟风弄月,躲离了万丈红尘”的潇洒生活。
他觉得自己选择隐居山林以全节操是无比正确的,但人生的反思不在于感慨过去的得失,而重在经验的总结。
最让他冥思苦想的便是从至元二年(1336年)以来自己涉足仕途到至正十七年(1357年)愤而辞官的这段生涯。
自己的仕途是如此的坎坷曲折,这远远超乎了自己初中进士时的设想。想当初,他刘伯温初次参加会试便一举考中进士,可谓踌躇满志。后来在家中闲居了三载,以为不过是时运未至,初次出仕仅被授以县丞之职并未让他气馁。
他从未将官场想象成一望见底的清水塘,他以为是个浑浊不堪的污水塘,那时真有些自不量力,天真地以为凭自己的才华会让这塘水变得清澈起来,哪里料到这水塘早就没了水而是一个泥淖,再清白高洁的人也会被染黑,也会一点一点地深陷下去,以至没顶。自己岂是同流合污的人,因而愤然辞官。
此后,又在家中闲居了三载。壮心未已的自己深感满腹经纶无处施展,因而在第二次出仕时,并未犹豫,仍是雄心满怀地去任儒学副提举之职。那时认为“恶人行恶,善人行善”,自己做些有益百姓的事便足矣,自己任儒学副提举一职时,好似坐在一把快要散架的交椅上,自己千方百计要保持身子的平衡,却不料恶人偏偏要狠狠地踹上几脚。这样的位子自然坐不长久,因而又一次愤然辞官。
官场上两起两落已让自己倍感灰心,可目睹了方国珍在浙台沿海胡作非为、残害百姓时,又忍不住挺身而出,出任了浙东元帅府都事,哪知上司们只认金银不明事理,宁可养虎为患也不愿除恶务尽,自己力陈良策反遭迫害,被羁管于绍兴。
他愈来愈感到朝廷像座摇摇欲坠的“坏宅”,即便是鲁班再世也会束手无策。
后来要不是老友石抹宜孙的苦口婆心,自己断不会到他的营中相助,自己出谋划策为朝廷平定叛匪立下赫赫战功,不予赏赐也就罢了,反而让自己不准参与军事,士可杀不可辱,这等鸟气他刘伯温是断断不会忍受的。
刘伯温心中如今的大元朝好似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神志特别的糊涂,倘若有人好心好意为他治病,非但不领情还要想法收拾你,这样的病人不救也罢。
刘伯温回顾了自己出仕的各个阶段,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大元朝是非亡不可,指望着它能起死回生无异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刘伯温在心中暗下誓言:大元朝的官他是再也不会当了,哪怕只让他当一天。
自己纵是让这一身救世的才华都烂到胸中也不会向大元朝吐露半点,许以他再多、再丰厚的荣华富贵,也休想让他动心。旁的人以仕途为贵,我刘伯温却以山林为贵。
山林里的这段时光让刘伯温感到无比舒畅,他希望能返老还童,重新来过,倘若可以年轻二三十岁的话,他一定要把朱珠娶为妻子。
就在刘伯温回首人生往事、反思人生困惑的同时,天下的形势正在发生着巨变。
南方的张士诚、方国珍、陈友谅等忙于扩张势力,割据地方,无心北伐。
刘福通的三路北伐军中以东路军最为锐不可挡,先是刘福通巧用离间计,借朝廷之手除去了太尉答失八都鲁,搬掉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在至正十八年(1358年)五月,刘福通率部攻占了洋梁,建立了根据地,并将韩林儿从安车接到了洋梁,以洋梁为都城。
可惜这三路人马相互之间缺乏配合,特别是犯了“孤军深入,粮草不济”的兵家大忌,处境日渐危急。
更令北伐军深感不安的是,张士诚、方国珍与朝廷勾搭在一起,接受朝廷的官职,为朝廷运粮食,并在北伐军的背后进行袭击,欲置刘福通的政权于死地。
在方国珍、张士诚两股势力的夹缝中,朱元璋的势力在急剧扩充。
至正十八年(1358年),朱元璋派大将常遇春设计在江边,智赚了康茂才,康茂才在走投无路时顿感天命所系在朱元璋,便率余部来到金陵,投奔了朱元璋。朱元璋又得一员虎将,不禁喜上眉梢,封康茂才为营田使。
朱元璋的帐下虎将李文忠统率大军,一鼓作气攻下了青阳、石埭、太平、旌德诸县。接下来,李文忠会同邓愈、胡大海攻取了建德路,元军派苗帅杨完者抗拒朱元璋的大军,两军对峙在马龙岭。李文忠、邓愈两支人马合二为一,与杨完者展开激战,五昼夜后将杨完者部击溃。
这样,朱元璋的地盘、人马都激增,朝廷有心围剿他却无力为之,张士诚、方国珍也忌惮朱元璋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一日,朱元璋将朱升、李善长招至帐下,商议军事。
“老先生,我军虽近来捷报频传,但东有方国珍、南有张士诚、西有陈友谅,我们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呀!”
“元帅,老朽以为,敌不犯我,我不犯敌,趁彼此还相安无事时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时再将他们一个一个除掉。”
朱元璋听完朱升的建议,未作表态,而将脸转向了李善长,李善长沉吟了一下,方徐徐说道:“元帅,我认为除患宜早。诚然,我军现与之周旋可赢得时日壮大自己,但这三支人马也并未闲着,张士诚、方国珍与朝廷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陈友谅处心积虑要做皇上,他的主子徐寿辉早被他‘架空’了,不过是个傀儡。我军与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部均时有摩擦,特别是陈友谅早已将我军视为心腹之患。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善长,我军要与三个劲敌交战恐怕会顾此失彼,搞得自己很狼狈。”
“朱老,养虎遗患,此时不除难保日后不受其害。”李善长依然坚持自己的见解。
朱元璋的心中也拿不准主意了,两位高参的意见相左,各有各的道理,但哪一个意见都有缺憾,让他一时难以抉择。
陈、方、张这三股势力并不好对付,在处理与之的关系上,朱元璋一再地叮嘱自己要慎之又慎。
朱升、李善长两人仍在各抒己见,每个人都确信自己的策略是最为恰当的,然而朱元璋听后仍感到一头雾水。
最后,朱元璋对两位谋士说:“与陈、方、张三股势力的对策,我们要慎之又慎,错一招,便会使现有的局面大坏,我还要仔细地想一想,你们先下去吧。”
一时之间,找不到好的对策,这个问题便被搁置起来。
在至正十九年(1359年)春,乐平的儒士许瑗前来拜见朱元璋。
朱元璋亲自来到府门,将许瑗迎进府内,一边走一边说:“许先生的才名远扬,朱某早有耳闻。许先生乡试、院试皆为第一,只因考场黑暗才致使会试不第,真是良才被埋没呀!”
“朱元帅过奖了。我本狂生,素来喜好放浪形骸,近来闻得朱元帅礼贤下士、厚待良才,便不请自来了。”
“许先生说笑了,似先生这样的谋士,朱某请都请不来,许先生能屈就大驾,光临本府,让朱某感到十分的光荣。”
说话间,两人来至帅府的大厅之上,朱元璋把许瑗奉在贵宾座,令亲兵奉上鲜茶。
许瑗道:“如今元朝的气数将尽,时运不长,反元义士风起云涌,朱元帅便是一位雄才。狂生不恭要进言两句,雄才者必有雄略奇识,雄略,自是指目光长远、有雄心大略;奇识,便是要不拘一格起用人才。阁下欲扫除天下战乱、平定四方,不广纳贤才是不行的。”
“许先生所言极是,正说中元璋心里所想。元政府倒行逆施、祸害百姓、人心尽丧,其灭亡之日已不远了。我对于贤才,可谓求贤若渴,倘若能广揽天下良才,共议要务,则平乱之事得以保证。众人拾柴火焰高,眼下我的军中急需许先生这样的贤才。”
许瑗连忙摆手,道:“朱元帅高看了我,我的才学远不能助元帅完成伟业,但我可向元帅推荐两人,这两人好比三国时的卧龙、凤雏。”
朱元璋听到这里,精神便为之一振,急忙问:“先生快讲,是哪两位?”
“元帅莫急,不是我许瑗说大话,元帅帐下的所有谋士加在一起,也不及其中的一个。一个是青田刘伯温,另一个则是大儒宋濂。那青田刘伯温其才可比当年的张良张子房,元帅若能寻访到他,伟业指日可待;宋濂之才不亚于汉时的董仲舒,平定天下后要仰仗宋濂安抚民生、倡说儒学。”
朱元璋大喜,说:“我一直寻访贤才,苦于没有目标,今日得先生指点,茅塞顿开,我这就下令将这两位贤才寻访到,即便是效仿刘备三顾茅庐也是理所应当的。”
“元帅能这般虚怀若谷,天下也就不难平定了。”
许瑗的这番话虽让朱元璋兴奋不已,但却惹恼了一人,那人便是李善长。
李善长在一旁听许瑗的述说并未有何意见,只是狂生许瑗说“元帅帐下的所有谋士加在一起,也不及其中的一个”,这句话极大地挫伤了李善长的傲气。
区区一个刘伯温有什么神通广大,让许瑗吹捧到了天上。
许瑗进一步讲:“另外,叶琛、章溢与宋、刘二人并称‘浙东四杰’,元帅倘若能寻访到,仍能助元帅一臂之力。”
朱元璋当即问手下:“哪位能将这四人礼聘到我军中?”
下面的群臣开始交头接耳,过了好半天,有一人出奏道:“末将保举一人,现在处州前线的孙炎,与刘伯温私交甚好,末将以为孙炎能胜此任。”
“好,我这就写两封书信,一封责令孙炎务必玉成此事,另一封是给刘先生的亲笔信。”朱元璋感到有些放心了。
此次与许瑗的会见也就结束了,许瑗被授以博士职,留在朱元璋身边,参与谋略。
刘伯温对眼下的隐居生活是感到相当满意的。这里的山水草木常常激发他著文作诗的豪兴,朱珠将他所写诗文中最精彩的一段抄录下来,悬挂在岩洞书斋内,以示提醒,其文如下:山居胸次清洒,触物皆有佳思。见孤云野鹤而起超绝之想,遇石涧流泉而动澡雪之思。抚老桧寒梅而劲芦与之挺立,侣沙鸥野鹿而机心与之顿忘。若一走入尘寰,无论物不相关,即此身亦属赘旒矣!
刘伯温穷其人生经验精心构制的《郁离子》在至正十九年(1359年)已基本完成。全书共分为一十八章,由近二百个寓言故事组成。这些寓言故事短小精悍,语言生动活泼,给人以警醒与启迪。
刘伯温的累累硕果还有《覆瓿集》十卷、《写情集》二卷、《春秋明经》二卷、《犁眉公集》二卷。无怪乎宋濂在应天府与他重逢时,惊叹刘伯温这两年的隐居生活真是收获颇多。
刘伯温自己看到书案上摞起的著作时心中也甚感欣慰,有时也会生出些许得意来。
就在他已习惯于隐居山林著书立说的生活时,两封同是来自处州前线的信几乎同时到达。这两封信让刘伯温顿生无穷的烦恼,就如同两块石头丢进了池塘,水面变得不平静起来。
一封是老友石抹宜孙的信。信中说:
……红巾军朱元璋之胡大海、耿再成部已兵临处州,情况十万火急,处州有不保之虞。
兄着叶操屯兵在桃花镇、林彬祖驻守在葛渡、胡深把守龙泉、陈仲真镇守樊领,进行最后的抵抗。近来,营内兵卒士气低落,大兵压境更是人心惶惶,我料处州必定失守,如今一切之努力,不过是拖延些时日罢了。
兄已怀必死之心,誓与处州共存亡。只要有三寸气在,乱军休想占领处州,前有脱脱、泰不华为榜样,我若能壮烈死去,也是人生的大欢喜,弟不必为我伤悲。
兄的家眷业已安排好,弟也无须担忧。只有一事,让兄难以放心。章溢、叶琛、胡深三人前来投靠军前,实乃冲弟而来,今已至处州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兄不想三位良才折于阵前,故写信询弟有何良策。
“良将择主而保,良禽择木而栖”,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怎奈年岁已大,亦不愿再侍二主,就让我这把老骨头马革裹尸还吧!
你我交情数载,临死之前不能见上一面,甚憾!也许这封信便是我最后一封了,兄弟多保重!……
刘伯温手捧这封书信,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兄长石抹宜孙的这封信好似临终前的绝笔,读来倍感心酸,自己身处荒山野郊却无力相助。当下修书一封,说些宽慰的话,可这封信遣人送出后,却不知石抹兄长能否收到。
石抹公在信中已将处州前线的严峻形势说得明白无误,想来他的判断是不会错的,信中曾叮嘱自己莫要回信,自己还是忍不住写了,因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第二封信同样是发自处州前线,不过却是与石抹宜孙敌对的阵营,是由红巾军将领孙炎写来的。
孙炎的信开门见山地写道:
……伯温兄弟,一别数载,甚为想念。兄在处州前线,与石抹公遥遥对峙,一时间真让人有恍隔人世之感,无奈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我与石抹公也不得不刀兵相见了。
元朝暴政,弄得人心尽失,怨声载道,元主昏庸荒淫,只知穷奢极侈吃喝玩乐,弃天下百姓疾苦于不顾,开河、变钞引起义军万千,今天下已成群雄逐鹿之势。
“俊鸟攀高枝,良将保明主。”君择臣授之以职,臣亦可择君佐之。弟深谙三韬六略、排兵布阵之法,为世人所共知。然而弟之仕途多坎、怀才之不遇亦为世人所共知。昔姜尚姜子牙先保纣王,后因纣王暴虐而隐居在跨溪,周文王礼贤下士追寻良才寻至跨溪,与姜尚姜子牙风云际会,而姜子牙亦将平生所学得以施展,辅佐周家天子,灭商建周。弟之才华不在姜尚姜子牙之下,只是恨无机遇,才未能开创伟业。
弟对大元朝应当是愤怒和绝望之心了吧?兄何以敢如此推断,有弟诗赋为证:“上壅蔽而不昭兮,下贪婪而不贞;权不能以自制兮,谋不能以独成;进欲陈而无阶兮,退欲往而无路;忠沉沉而不白兮,心摇摇而不固。”弟如今虽身隐居在山野,心却在天下群雄间。时至今日,明主已出,弟何故矜持呢?袖手旁观在山野,焉能将平生才学施展?
兄知难而上,写此信说服贤弟,机出于公私二心,若论公心,我是为天下百姓荐举贤良;若论私心,我为弟满身才学鸣不平。
兄盼望弟以大义为根本,再度出山,做一个佐命功臣。盼望回信,请速回……
刘伯温把孙炎的书信折起,放到书案上,在不甚宽大的书房里踱起了步,在一旁侍立了很久的朱珠见状问道:“温哥,发生什么事了,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呀?”
“珠妹,你自己看吧,我现在脑子里好乱,我要好好想一想。”
朱珠展开孙炎的信仔细看过,尔后,又将信原样折好,放回到书案上,一言不发。
刘伯温踱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座位上,朱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柔声问:“温哥,你打算怎么办?”
“老天真是爱捉弄人!我的两位好友都在处州前线,却是一个攻一个守,一个要另一个的命。石抹公性命有忧呀!至于出山,我自然是不会的。孙炎也算是江南名士了,见识也颇为不错。他肯倾心尽力保朱元璋,想来那朱元璋必有过人之处。以往我也曾留心过朱元璋,觉得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可孙炎现在将他视作真命天子,真是令我可发一笑。”
刘伯温说到此处指了指书房中所悬挂的那段由朱珠抄录的话,说:“打打杀杀、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这些凡尘俗世的肮脏,我是再也不愿碰了。”
“那给孙炎的信怎样回复呢?”
“就说父母年迈,需要我在家中尽孝道,侍奉二老,另外孩子年幼,尚未成年,我仍负教子之责,因而不能出山。”
“好,这倒是个借口。我就怕你语气生硬,伤了孙炎的面子。”
刘伯温斟词酌句地给孙炎写了一封回信,非常婉转地表明自己不能出山。
信写好后,朱珠又细细读了一遍。之后,她帮刘伯温将信封好,找了一个家人将信送往处州前线孙炎处。
信已发出。朱珠似有担心地问:“孙炎能就此住手吗?”
刘伯温苦笑一声,道:“不知道,管他呢!”
两封信派人送出后不久,处州前线传来噩耗——石抹宜孙战死!
刘伯温获知这个消息是从孙炎的第二封信中得知的,此时的孙炎已被朱元璋任命为处州总管。
遭到刘伯温的婉言谢绝后,孙炎并未灰心丧气,给刘伯温发来了第二封信,在信中他简略地述说了石抹宜孙战死的经过,并说明是大将耿再成将石抹宜孙围攻在城中一角后,石抹宜孙拒不投降,战死于乱军丛中。
不久,孙炎又有消息了,不过这一次不是送信,而是派来的亲使。
这名亲使不仅将孙炎的话带到了,同时还送来朱元璋的一封亲笔信。
朱元璋的信看罢,刘伯温付之一笑。
他再次向来人表明:他不会出山。另外,刘伯温委托此人向孙炎捎去一柄祖传宝剑。那柄剑真是一柄好剑,可与当年的鱼肠剑相媲美,从鲨鱼皮的剑鞘抽出那柄剑,便可感到一股寒气逼人,剑锋锋利无比,用“切金断玉,削铁如泥”来形容它一点都不过分。
刘伯温为了表示对征战的不感兴趣、无意复出而将祖传宝剑赠予孙炎,以铭心迹。
不料,一段时日后,亲使又一次来到青田武阳村,将那柄宝剑原物奉还给刘伯温,同时还带来孙炎一封洋洋数千言的长信。
孙炎特意作了一首《宝剑歌》附在信后,并在信中表明退还赠剑的原因,孙炎认为宝剑当献与真命天子斩佞臣。
刘伯温将那封信粗粗地看了一遍后,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特别是那首《宝剑歌》,他不知不觉吟颂出来:
宝剑出鞘光耿耿,佩之可以当一龙。
只是阴山太古雪,为谁结此青芙蓉?
明珠为宝锦为带,三尺枯蛟出冰海。
自从虎革裹干戈,飞入芒砀育光彩。
青田刘郎汉诸孙,传家惟有此物存。
匣中千年睡不醒,白帝血染桃花痕。
山童神全眼如日,时见蜿蜒走虚室。
我逢龙精不敢弹,正气直贯青天寒。
还君持之献明主,若岁大旱为霖雨。
“诗文写得倒很平易,只不过这诗中之意隐隐约约在说朱元璋便是真命天子,温哥,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嗯,有些人手中有人马、有地盘后就总要想着称皇称帝,这样的‘真命天子’多如牛毛。朱元璋是不是,现在还没有办法下定论。”
刘伯温从没想过“真命天子”是谁,他心中的“真命天子”一直都是顺帝妥欢帖睦尔——虽然那是个无德无能的“真命天子”。
尔后,刘伯温开始逐字逐句重读孙炎的那封长信,信洋洋洒洒数千言,可见孙炎非要把刘伯温请出山不可。
其信道:
古人云:“轩冕客志在林泉,山林士胸怀廊庙。”弟隐退山林,力求旷达,飘然似闲云野鹤,本亦无可指摘。然弟扪心自问——心静乎?性平乎?今天下大乱,群雄风起云涌,百姓无辜身陷水火之中,弟安能无动于衷?兄知弟常怀报国救民之心,无奈仕途坎坷,壮士不遇,以致意冷心灰,甘老林泉之下。弟尝读史,可知其症结之所在?
良相比干,忠心可比日月,然尚落得个剖心下场;前朝岳飞,一心抗金,风波亭死于非难。此所谓一木难支将倾之大厦也。今元帝荒淫无道,百姓流离失所,境内战乱不休,弟又何必抱残守缺?我主朱大元帅英明爱民,深得百姓拥戴,众望所归,众意所属,此乃天命也,弟深知数术天理,何故违天命而动?望弟深切思之……
刘伯温看到这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孙炎的信写得中肯切实,足见其一片诚心,然而朱元璋真的如他所言,是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吗?他不相信!特别是朱元璋引以为荣的红巾军,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是一帮匪类!刘伯温此时清楚地记得他在杭州游历时亲眼目睹红巾军烧杀抢掠的情景。每想到此,刘伯温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然而,他想的更多的还是对朱珠的承诺。自那个激动人心的雪夜刘伯温亲口答应朱珠与她厮守到白头之后,刘伯温便坚定了终生不踏出青田的决心。几年的劳燕分飞,镜中人已朱颜凋谢,刘伯温觉得自己欠朱珠的太多、太多,必须用后半生的时光才可以报答她的似水柔情。
看惯了刀光剑影、鼓角争鸣,看烦了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刘伯温只想眠风宿月,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宛若桃花源中人,不问寒暑,不知朝代更替,与心上人共赴白头之约。他那雄肆开阔的心性已在山林间化作涓涓细流,他对这样的生活十分满足,他甚至没有想到过有什么会打破这种平静。
是的,如今这种平静被打破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孙炎抱定了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决心,三番五次地写信给他,要他下山去辅佐红巾军的头领朱元璋。对于孙炎的盛意,刘伯温并不反感,而对于那位美其名曰“真命天子”的匪头,他的确没有什么好感。
想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朱珠一眼,却发现她也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那半是幽怨半是期待的眼神,似乎在问:“温哥,你会重新卷入俗尘中去吗?”
刘伯温怦然心动,他忽然想起来二人年轻时第一次分别时决绝与依恋的情景。那时的自己血气方刚,满腹报国热情,任凭朱珠如何极力挽留,都留不住自己匆匆的脚步。现在想起来,年轻的自己太莽撞啦。刘伯温用不容置疑的神情打消了朱珠的一切顾虑。
日子平静如初。
这天,刘伯温回家里探望母亲,刚进门便有报事的回话道:“好友相访。”
刘伯温分外诧异,猜不出是谁来了,于是返身回门口去迎,又吩咐小丫头禀报母亲。
门外站着一位十分儒雅的中年人,清瘦身材,眉目间神采飞扬。刘伯温扬声而笑道:“我当是谁来叩我的柴扉,原来是你呀,请!”
来人正是宋濂。
宋濂微笑道:“打扰居士的清静了!”
刘伯温大笑着拉住宋濂的手,一同往门里走去。
老友相聚,自然是互叙旧情。刘伯温专门设宴款待宋濂。席间,杯盏交错,不亦乐乎。然而,明察秋毫的刘伯温早已看出宋濂的神色异乎寻常,似乎欲言又止。刘伯温索性开门见山,豪爽地一笑,道:“潜溪,你似乎有难言之语,不妨说来一听!”
宋濂笑道:“说出来伯温也许不大爱听,我想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劝伯温入世。”
“哦?潜溪,江南名士孙炎已几次三番派人来游说,我亦不为所动,你不妨试上一试,看看伯温的定力如何!”
宋濂不由得轻叹一声道:“说来,劝你入世,无非有两个原因:一不愿眼睁睁看你空有经纶之才而老于山野;其二么,我坦白地说,完全是一己之私。”
刘伯温十分意外,轻轻地呷了口酒,又将目光聚到宋濂那张清瘦的脸庞上,侧耳倾听原委。宋濂也品了一口酒,又叹口气说:“世事动荡不安,我这个文人也不能安心做学问,前思后想,倒不如入世致用。然而我一介书生,治国经邦的道理懂,却不懂扭转乾坤的术数,实在是可发一叹!伯温你精通天文地理,熟谙诸韬略,若下山辅佐明主,无异于潜龙飞天,大鱼入海,显尽英雄本色。待你荡开乱世阴云愁雾,为世人撩开一方净空,我辈之人方可不负满腹诗书,把孔孟之道发扬光大。伯温以为如何?”
“依潜溪之见,当今世上,谁可称上‘明主’二字?”
宋濂缓缓开口道:“朱元璋!”
又是朱元璋!
刘伯温心头本能地升起一股厌恶之情,红巾军与东汉末年的黄巾军有何不同?一样的装神弄鬼,一样的烧杀抢掠,红巾军的头领又能怎样?还不是以牺牲百万人的血肉之躯来满足自己称王称帝的私欲?
“潜溪先生,这个朱元璋我也曾留意过,我承认,他有过人之处,但你为何看好他呢?莫讲那些神异的术数征兆灵验的话,那些不足为信。”因为是老友,交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就算对朱元璋没有好感,但他还是希望听一听宋濂讲述他的理由,交往这么多年,他所认识的宋濂并非一个浮躁的人,他认定朱元璋一定有他的道理。
宋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借着酒的辛辣劲儿开口说道:“伯温啊,咱们先莫提‘朱元璋是真命天子的理由’,咱们先遍数天下群雄。第一个元顺帝妥欢帖睦尔,荒淫无度,偏听偏信,荒废朝政,昏庸无能,指望他能够重振雄风,更新吏治,平定天下,是不可能的。”
宋濂论说元顺帝时先扳下一根手指,他接着扳下第二根手指,说:“太子爱献识里达腊,做了将近三十年的皇太子,与其母奇皇后勾结在一起,意欲夺权,然而朝廷的大权并不在元顺帝手中,大权全在湖思监、朴不花、老的沙等人的手中,这几个人在朝中营结党羽,爪牙满天下,身后还有强大的北蒙各个派别作后盾,太子与奇皇后为夺权已绞尽脑汁,至今未果,根本还在太子羽翼未丰,根基浅,指望他也是不行的。”
见刘伯温默默地点头,宋濂又扳下第三根指头,说:“刘福通辅佐小明王韩林儿能成功吗?虽然其兵分三路,北伐元朝,但他的根基也不牢固,后方有官军和诸多英雄,根本不能立稳。韩林儿是扶不起的阿斗,刘福通忠心耿耿保护幼主,但其只能保住大军所到的几个州县,他的军队一旦开拔,那些州县立刻又被他人所攻占。况且张士诚、方国珍又与朝廷相勾结,为朝廷潜运粮食,这无异于在刘福通身后捅了一刀。”
见宋濂说完一段,刘伯温示意他饮酒,两人共饮一杯,宋濂又扳下第四根手指,说:“陈友谅原是徐寿辉的部下,‘架空’徐寿辉后,陈友谅雄心勃勃,打算大干一场,可惜他志大才疏,徒有数十万的人马,而难成其事。‘名不正则言不顺’,我看他迟早要杀徐寿辉,徐寿辉一死,必导致其内部将士离心离德。
“再说张士诚,以小恩小惠笼络众人,以兄弟家族为本起事。虽然攻城略地,小有实力,但其人贪恋女色,胸无大志,气量狭小,沽名钓誉,江南的士人虽然有些将重望寄予在他的身上,但多是一些贪恋富贵的小人败类,指望他能匡扶天下,扭转乾坤,无异于南辕北辙,与虎谋皮!
“再论方国珍,乃是宵小之辈,反复无常,时而起义,时而归附,狡猾多变,固守一方的本领倒是有,但让他开创伟业,如同异想天开,况这种反复无常、薄信寡义的人必遭报应!”
说到这里,宋濂已有些口干舌燥,他抿了一口酒后继续说:“伯温你观天象时,是否仅有七颗较大的主星呢?据我观察是只有七颗。朱元璋虽出身贫寒,从小过着流离颠沛、饥寒交迫的生活,曾寄食皇觉寺,后投奔红巾军。他从一个大头兵干起,出生入死屡建奇功,逐步成为一名足智多谋、指挥若定的统帅。从士兵到元帅有诸多事例可以表明这个朱元璋是工于心计的,特别是采纳休宁人朱升的妙计‘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已逐渐在两淮、江南发展了自己的基业,这是他的聪明之处:积粮训兵,待时而动。他手下的人马纪律严明,作战勇敢,另外特别注意不扰民、爱惜民力,其军队设置营田司,劝课农桑,不扰农时。礼贤下士,用人不疑,可见其人有远略、有宏图,与其他几位不同的是他居高位而不贪恋奢华,力求节俭,身体力行,无论德才都已具备,我敢断言,元失其鹿,席将朱元璋之手!”
在刘伯温的印象中,宋濂一向沉默寡言,不问时事,是个标准的皓首穷经的儒生,今日他论说起天下英雄来,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与往日可谓“判若两人”。
看到刘伯温一副惊诧万分的样子,宋濂自然明白其中的缘故,他浅浅一笑,说道:“伯温莫要这样看我,像看个怪物似的,今日的宋濂已不是昨日的宋濂,我这些年虽在书院潜心治学,著述也算丰厚,可这些都有什么用?不过是废纸一堆,况且,战乱不平,天下动荡,最饱受其害的莫过于黎民百姓了,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愿早一日结束战乱,黎民百姓们都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仁政’吗?我此行前来劝你出山,既是为个人的私利,更是为天下的苍生、为百姓的生计来求你的。伯温,实不相瞒,无论你是否出山,我都已决意入世了,虽然我是个穷酸儒生,只有满肚子的书本,但我拼了这腔热血也要为这天下最大的‘仁政’尽一份力了。”
两鬓已斑白、面庞消瘦的宋濂说这些话时却判若两人,不像一个文弱书生,而似一个手提百万雄兵的大将,可称得上“气吞万里如虎”。
宋濂的话在原本心若止水的刘伯温心中激起了千层浪,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两扇窗子,让冷彻的寒风吹了进来,刘伯温望着窗外,心里在进行激烈的斗争,可他实在难以下决断。他在窗前站了许久,对窗外也注视了许久,他转过身来,想再与宋濂谈谈,不料却发现,宋濂已在座位上呼呼睡去,不知是路途劳累的缘故还是不胜酒力的缘故。刘伯温唤来家人,将宋濂扶到客房去休息。到了晚上,刘伯温的心绪变得十分烦躁,怎么也睡不着觉,几次从床上披衣而起在漆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他脑中在想:是重出江湖还是在此终老一生呢?日间宋濂的种种分析可称上精辟、有理有据,看来他早已对时事进行了详察,自己虽然几经宦海,算得上“曾经沧海”的人了,可是自己这些年忙忙碌碌都干了些什么?说白了,不过是起到一把刀子的作用。帮这个去杀另一个,天下还是个乱作一团的天下,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做到了哪一条?若是复出的话,则要对朱珠食言,自己不久前对她许下的种种诺言转瞬成空,会又一次伤她的心,刘伯温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突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黑漆漆的屋中响起了:“温哥,你还是出山吗?”
“怎么,珠妹你还没有睡着,都怪我不好,老是闹出动静。”
“没什么,只不过你都睡不着,我怎么能睡着呢?你起来、睡下、起来都已经四次了,快来被窝里吧,外边多冷啊!”
刘伯温顺从地脱衣钻进了被窝,在朱珠的耳边轻声说:“珠妹,你知道我在为什么发愁,我也知道我一旦……”
“好了,好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你,你表面谦谦和和,骨子里却争强好胜。男人都有雄心壮志,温哥,你只管放手去搏,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自己心爱的女人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宁可牺牲个人的安逸也要成全自己的志向,刘伯温觉得说什么话都是苍白的,都是软弱无力的。
他伸出一只手将朱珠搂在怀中,非常地用力,仿佛要把两个人合成一个人似的……刘伯温决计出山,辅佐朱元璋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他抛下手中的著述,与宋濂在书斋里对天下局势进行分析。他觉得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机会了,既然决定要做,就要做好,他觉得自己宛若当年隐居在隆中的诸葛亮,虽然足不出户,但心怀天下。
他的夜晚也变得忙碌和漫长起来,往往到了三更天的时候,他还不肯睡去,他在精心构筑自己的“隆中对”。有一日,天气骤冷,阴云密布,雪花从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武阳村很快被戴上了白毡帽,被披上了白毯子,原本人迹罕至的武阳村显得更为冷清了,村外的小路上往往半天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是偶尔响起的一阵狗吠声让人感到这个地方还有些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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