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州一役陈友谅仓皇出逃武昌后,一度对朱元璋的进攻示弱,只肯固守原有地盘不肯轻易出战,朱元璋手下的文臣武将们大多以为陈友谅在江州一役中元气大伤,已无力东山再起。另外,张士诚的人马却异常的活跃,去年二三月间,金华、处州的苗军叛乱时,张士诚也趁机攻城略地,十一月,张士诚成功策反了池州主帅罗友贵,只可惜罗友贵部不久便被常遇春、赵德胜率军剿灭。今年(1363年)二月,张士诚屡次进犯清全、金华一线,因此好多人认为陈友谅已不足惧,而张士诚则是心腹大患,原先制订的灭陈除张的战略需要进行修改。在朱元璋的“天兴建康翼大元帅府”为此事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
参加军事议会的文臣武将们非常鲜明地分为两派,一派以李善长、常遇春、邓愈为主,坚持要改变“先灭陈后除张”的战略,此时要全力对付张士诚,另一派则以徐达、刘伯温为首,坚持原定战略不变,此时宜将陈友谅全力剿灭干净,再东顾张士诚。
这两派各抒己见,当场不让,可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朱元璋被夹在当中,实在不好决断。
李善长一改会议上后发言的惯例,率先讲了话:“陈友谅已成惊弓之鸟,收拾他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现在放一放也是可以的,但张士诚得寸进尺、甚嚣尘上,我军倘若再对他的骚扰置之不顾的话,无异于姑息养奸,养虎遗患。特别是,我军倾全力西征,必将导致后防空虚,给张士诚可乘之机,一旦我军后院起火便不得不撤兵回防,与其这样的话,还不若先将张士诚荡平,再灭陈友谅!”
大将常遇春旗帜鲜明地说:“这个张士诚很不老实,而且阴险至极,总在背后捅上咱们一刀,另外张士诚扩张得十分迅猛,现在还是一只小山猫,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了一只大老虎,我军应‘先下手为强’。”
常遇春的话刚讲完,大厅上便响起一阵阵“是呀,是呀”的附议声。李善长自从朱元璋兵到定远后,便投笔从戎,一直追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在军队中享有极高的威信,原来他的意见一出可谓“一言九鼎”,但自从刘伯温来到军中之后,不同的声音多了起来,他的意见虽不再有以前那么大的号召力,但足以在相当一部分人心中产生影响。常遇春在将领中的地位更是没得说,他与徐达号称“双子大将”,诸多将领是很信赖常遇春的,因为他们一同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过。
刘伯温紧皱双眉,脸上的表情非常焦躁,但他并未着急开口,他需要寻找到对方意见的破绽,需要一个滴水不漏的发言,让人们能够觉悟。他感到自己此时就像一个老到的猎手,虽然在焦急盼望着,但决不会放空枪。
徐达作为将领中的“老大哥”,看问题办事情是非常的老练,他开口讲:“诸位,我军在至正二十年(1360年)制订了‘先灭陈再除张’的战略,那时我军对陈、张两支人马都心存忌惮,不知该怎样对付这两只恶狼。自从伯温先生来到军中,协助元帅制订了‘先灭陈后除张’的战略,经过这三年来的实战,我军已二次击垮陈友谅,宜将剩勇追穷寇啊,不能再给陈友谅任何喘息的机会了。其实,自从江州一役后,陈友谅就一直在休养生息、积蓄力量,我想他不久便会卷土重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做好水战、陆战的备战,要不然大战临头会有些措手不及。张士诚还是那个胸无大志、爱占小便宜的张士诚,他折腾得再欢也成不了气候!”大将廖永忠则说:“诚然我军此时歼灭陈友谅要比两年前容易得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军万万不可轻敌。”
大将汤和的资历也比较老,威望也比较高,他是朱元璋幼时的玩伴,深得朱元璋的器重和赏识,他将两种意见在胸中斟酌比较了一番方说:“记得伯温先生曾把陈友谅、张士诚两部比作两只恶狼,而把我军比作一只虎,虽然我们这只虎将陈友谅这只狼咬得遍体鳞伤,但陈友谅还有反咬一口的实力,另外,张士诚这只狼也一直没有闲着,我以为‘先灭陈再除张’的策略不宜更改,如若更改的话,不但使前功尽弃,还将陷入危险的境地。”
听到这里,朱元璋轻轻点了点头。可李善长很快便说:“张士诚正在抓紧训练其水军,他的舰队也在激增,最令我军放心不下的是张士诚不断策反我部的一些人,他指望着用里应外合的法子致我军于死地!”
朱元璋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又猛的一下子皱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但他旋即露出满面笑容来,对大家说:“今天会议的气氛很好,大家都能踊跃发言,算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就是需要这种广开言路的风气,集思广益才能把仗打好。”
朱元璋想使会议的气氛更加热烈一下,便讲了几句以示鼓励的话。
就在这时,有个传令兵快步跑进大堂,高喝道:“报元帅得知,安丰有使者前来求见!”“叫他进来。”朱元璋吩咐道。
工夫不大,一个人被带上了大厅,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他的衣服十分的破烂、污浊,好似几块碎布披在了身上,而且这布已脱到根本辨不出原来本色的地步。他的装束是如此的糟糕,容貌仪态就更让人惨不忍睹了,“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用在他的身上一点都不过分,知道的以为他是个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一个鬼!
“你是何人,有什么事呀?”
那人声调微弱地说了一遍,简直就像蚊蝇哼哼一样。朱元璋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便又大声地问:“你说话大声点,重说一遍。”
那人似乎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朱元璋这才听清,那人说他姓孙,是小明王韩林儿的一员偏将,张士诚派其部将吕珍围攻安丰已两月有余,安丰城内粮草已绝,可城内人马突围无望,只得固守城池。城内已开始人吃人,就连埋在地下的死尸也被挖出来吃掉。他受小明王韩林儿的委派,前来请援,请朱元帅速速发兵解安丰之危,倘若晚去一步的话,小明王韩林儿将被张士诚部俘获。
那人越说声音越低,头也渐渐耷拉下去,最后只听见“扑通”一声,那人直挺挺地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常遇春上前摸了摸那人的鼻息,然后对朱元璋说:“他死了。”
大厅之上立刻一片哗然,接着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有的说:“看来这次是非打张士诚不行了,解安丰之围咱们义不容辞。”
“现在是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当初吕珍兵发安丰时,咱们不是一直坐视不管吗?如今是不管不行!”
“哼!表亲里不亲,虽说都是红巾军,可彼此各自为政。前番刘福通北伐时,咱们也没出一兵一卒。”
“小明王好歹也是红巾军的头领,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落入张士诚的手中?千千万万的红巾军兄弟是不会答应的。”
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朱元璋此时已是心乱如麻,原本“先攻陈还是先攻张”的争议还未平息,现在又冒出一个“安丰之危”来,局势变得更加棘手难办了,他将目光投向了刘伯温。
刘伯温原打算再等一会儿,可看到朱元璋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明白已到了非开口不行的地步,他清了清嗓子,厅上众人立时闭口并将目光投向他。
“‘先攻陈还是先攻张’原不应成为一个问题,道理很简单,就如同往山坡上推大石头,倘若推到半山腰时一松手,大石头便会滚回到坡底,可谓前功尽弃,我们改变‘先灭陈后除张’的战略,以往两年多的时间内为灭陈所做的准备便会付诸东流,灭张则需要一切从头开始。我们设想一下,当我军征讨张士诚到一半时,陈友谅再从背后捣乱的话,我军是不是又要改变战略呢?”
这句反问让许多人都低下头去,为自己思想的肤浅而感到羞愧,但仍有人迎着刘伯温的目光,不容置疑地说:“那安丰怎么办?谁去救小明王呢?大家莫要忘了我们都是红巾军兄弟呀!自己的兄弟都不肯援之以手,会让天下人戳着咱们的脊梁骨骂个没完!”
说此话的非是旁人乃是大将常遇春,常遇春义薄云天,为兄弟能上刀山,下火海,万死而不辞。吕珍围安丰后,常遇春几次请求带兵解危,都被朱元璋压了下来,这一次看到姓孙的信使竟然摔死在大厅上,可以想象出安丰城内是怎样的惨象,常遇春心如刀割,恨不能立刻飞到安丰去解危。
朱元璋的脸上也一阵阵地发烧,他无言以对,虽然常遇春并没有责问他,但是他压制了常遇春一次次解救安丰的请求。
善于察言观色的李善长,知道朱元璋的内心正处在微妙时刻,打铁须趁热,于是,李善长说:“元帅,天下红巾军本是一家,如今刘福通的主力已去北伐,无力回顾,能救小明王的也只有我们了,我们再见死不救的话,将陷于不仁不义的境地,更会让无数的红巾军兄弟寒心。元帅,您应当机立断,派兵去解围才是。”
刘伯温听到这话心中便是一惊,倘若李善长执意劝说的话,朱元璋是不会不考虑的,他上前一步说:“元帅,那两只恶狼都在盯着你呢,它们一直都在寻觅机会,我军倘若倾全力去解安丰之危,势必导致后防空虚,给其以可乘之机,我军万万不该前去安丰解危,而应挥师西进,与陈友谅决一死战,要不然,我们便会顾此失彼,酿成大祸!”
就在这时,有从安丰前线回来的探马来报:“元帅,安丰城池已被吕珍攻破,平章刘福通已被杀害,小明王韩林儿避难不知去了何方。”
“再探再报!”
“是!”探马转身下了议事大厅。
这下大厅可像炸了锅似的,好多将领情绪激动,纷纷向朱元璋请战:“元帅,赶快下令出兵救援小明王,末将愿为先锋!”
“元帅,吕珍欺人太甚,我军岂能坐视不管呢?”
“元帅,我们还是不是红巾军,就这样任人残害我们的兄弟而无动于衷?”
朱元璋的脸色涨得通红,他大喊一声:“好了!听我命令,徐达、常遇春为先锋,我要亲讨张士诚!明日出发,诸位下去准备去吧。”
“元帅……”刘伯温还要坚持己见,却被朱元璋打断:“伯温先生,莫要再讲了,我亲援安丰的决心已下。”
刘伯温只得把要讲的话咽进肚中,眼见大厅内的人差不多走光时,刘伯温悄声说:“不宜轻出,假使救出来,元帅将他置于何处?”
朱元璋却以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刘伯温,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供着他!”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刘伯温望着朱元璋远去的身影,在心中暗骂一声:小竖子,不足与谋。
朱元璋亲率大军,以徐达、常遇春为先锋直奔安丰。刘伯温没有随朱元璋一同前往,而是去了建德李文忠处。
吕珍自攻占安丰后,料定朱元璋必定率军前来攻伐,便驱使城中男女老幼在城外结栅寨掘沟堑,准备与朱元璋长期对峙下去。然而这点障碍怎能挡住徐达、常遇春?
徐达、常遇春率军将安丰包围后,像拔钉子似的将那些阻障一一除去,吕珍出城与徐、常大军三次激战,三次都是大败而回,眼见着安丰难以固守下去,吕珍打算弃城而去,怎奈被朱元璋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后来,张士诚派驻守在庐州的左君粥前来解围,亦被徐、常杀败,但吕珍趁机与左君粥率余部仓皇逃往了庐州。
安丰得以收复。朱元璋晓得城内断粮断炊已经很久了,便命令每个士兵身背白米二斗,倒在东门外的空地上,以救济城中百姓,起死回生的安丰百姓将朱元璋视作神明顶礼膜拜,随后,朱元璋令兵马围剿庐州。
而身在建德的刘伯温,以“斗智不斗力”的策略,协助李文忠给来犯的张士诚以重创。就在朱元璋主力围攻安丰的时候,认为有机可乘的张士诚亲率大军前来进犯建德。
左丞李文忠遵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老法子,要与张士诚的大军正面交锋,以实力来一争高下。刘伯温赶忙阻止,劝说道:“敌人来势汹汹,正盼望着与我军来一场恶战,因为从兵力上来讲,敌人处于优势。诚然我军可以与之一战,但这个法子实在不可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军即便是取胜,伤亡亦会很惨重,李将军当三思而后行。”
李文忠也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刘伯温有妙计,于是说:“伯温先生,还望您指点一二。”
“李将军,张士诚好比一只张开大口的恶狼,想要狠狠咬咱们一口,咱们呢,关上城门,让它咬不到,在城中固守数日,我可断言,张士诚必定撤军,到那时,我军迅速出击,追袭张士诚,必定能以小的伤亡获取大的胜利。”
李文忠听后兴奋地一拍双掌,说:“先生的计策真高,就按先生所说的计策去应对。”
第一日,张士诚的大军将建德城团团围住,任凭张士诚怎样叫敌骂阵,李文忠就是拒不出战,张士诚命手下攻城,被李文忠击退。
第二日,与前一天如出一辙。
到第三日黎明,刘伯温登城远望,看了一会儿,对李文忠等人说:“张士诚已率军撤去,将军速派军追击。”
李文忠看了一会儿,说:“伯温先生,张士诚部不可能撤走呀,他的壁垒旗帜都还在,与前二日无甚区别,你听,这不是有鼓声吗?”
刘伯温淡淡一笑,信心十足地说:“张士诚使了一招金蝉脱壳,那壁垒不过是个空壁垒,击鼓的人定是张士诚从附近掠来的老百姓,将军应当机立断,要不然敌军远逃之后,再追就追不上了。”,
李文忠立刻亲率大军,出城穷追不舍,一切果如刘伯温所言,这一役,李文忠以极小的伤亡俘获张士诚四千人,杀敌过万。
朱元璋也在乱军中找到了小明王韩林儿及其母、其妹,便设銮驾车扇,卫队护送,将韩林儿一行迎驻到滁州,并为其建造宫殿,更换、补充了小明王韩林儿左右定侍,给予小明王很高的待遇。
安排好小明王韩林儿后,朱元璋来到了庐州前线,并召令刘伯温来庐州。他越来越离不开刘伯温了,不是说刘伯温比其他谋士高明,而是刘伯温本身所固有的那种雄伟豪放的气派正是朱元璋所欣赏的,他觉得正是这种气派与精神才使得刘伯温浑身散发着一种自信,朱元璋需要这种自信。
自从江州一役惨败仓皇逃回武昌后,陈友谅从未忘记要报仇雪耻,虽然在湖北、江西还拥有一块不小的地盘,依然可以做他的大汉国皇帝,但他心中最想做的一件事与朱元璋别无二致,就是怎样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陈友谅退守到湖北、江西一带,倾其所有招兵买马,建造巨舰,因为在龙江之役,自己的巨舰统统被朱元璋夺去,这对陈友谅来说,简直是剜心之痛。没有巨舰就难以与朱元璋的水师相抗衡,陈友谅不想在这方面吃亏,于是他拼命建造巨舰。
那些巨舰,高达数丈,船外用红漆漆就,整个巨舰被分为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设有走马棚,最下面用木板房作为隐蔽的地方,并在那里设置了几十柄橹,甲板之上还建有炮台。船舰之大,上中下层之间言语互不相闻。这些大船外面全都包裹着铁皮,坚不可摧,犹如一只只硕大无比的怪兽蹲踞在水面上,让人望而生畏。
陈友谅做梦也想着一口吞掉朱元璋,他从未这样深切地痛恨过一个人。正是那个丑陋的朱和尚,大肆掠夺了自己的土地,两次打得自己大败而逃,失尽了汉王朝皇帝的颜面。他陈友谅也是条响当当的有仇必报的汉子,他之所以忍辱负重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以图在某日一举击溃朱元璋的红巾军。
趁着朱元璋不顾刘伯温苦口婆心的劝说,领兵十万去救安丰时,陈友谅发兵六十万把洪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洪都守将是朱元璋的亲侄子朱文正,另有左军元帅邓愈、赵德胜辅佐。
朱文正虽然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但却颇有他叔叔朱元璋的胆识与气魄,所以朱元帅才放心地把这个战略要地交到他手中。然而,陈友谅却丝毫未把朱文正放在眼里,他知道朱文正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更加得意,在大船之上耀武扬威道:“朕要一举踏平洪都,而后长驱直入,踏平金陵烟粉之地!”
说不惧,朱文正知道那是骗人的。六十万大军密密麻麻,旌旗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尽头。陈友谅的军兵个个虎背熊腰,士气高涨,夜以继日地在城下叫阵。
朱文正毕竟是个年轻人,面对这种危险的局势再也无法平心静气,幸好大将邓愈、赵德胜都身经百战、临危不惧,他们与朱文正商议一番,认为于今之计只有坚守不出,同时派遣使者去搬救兵。
朱文正点头应允,走笔如飞写了一封书信,派使者刘和——一名千户长冒死去求救。朱文正精心挑选了一千士兵组成敢死队,俱是铁甲骑兵,他们要夜闯连营,护送刘和冲出重重包围,把求援信送到庐州朱元璋处。
夜,黑沉沉的。
风里带着些尖利的呼啸,犹赛鬼哭狼嚎,令人不寒而栗。刘和披着厚厚的斗篷,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胸口那封十万火急的信函,他明白此时此刻千斤重担系于自己一身,只要冲过连营,洪都城的困军与百姓就有救了。
一千铁甲兵威风凛凛地伫立着,他们已喝下了壮行酒,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赵德胜老将军一声虎吼,东城门突然被打开,一千人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冲了出去,霎时就听见一片人喊马叫之声——陈友谅的军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
刘和将身子低低地伏在马背上,借着黑夜的遮掩,尾随马队匆匆向前飞奔。马踏连营,枪挑旌旗。赵德胜一马当先,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赵老将军杀红了眼,一把大刀舞得密不透风,如同一面光闪闪的墙,所到之处敌军人马倒下无数。
突然,一支无情的流矢劈空下来,正中赵德胜的小腹。赵德胜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英雄,他只负痛闷叫一声,瞥眼去看伤口,羽箭在那里摇摇晃晃,十分碍事。赵德胜索性一咬牙,硬生生地将那支箭拔出来,不料那支箭带有倒刺,登时血流如注,白花花的肠子淌出来,惨不忍睹。
敌军被震得愣住了。
刘和眉头一皱,也愣了一刹那。赵德胜大叫道:“别管我,快走!”
那些敢死队员又催马扬鞭,疯了似的向前冲去,刘和紧紧咬住唇,要不然他定会痛哭失声。赵德胜狂笑一声,根本不去管自己的伤口,如同负伤的野兽一般扑向敌军,在他周围又倒下无数人马。然而,他毕竟精力有限,没过半盏茶的工夫,赵德胜便觉心口发闷、嗓子发黏,一口血喷涌而出,映红了他的战马与战袍,赵德胜狂呼一声:
“狼崽子,狼崽子们,来吧,老子与你们拼啦!”
说着又举起了大刀,随即软绵绵地垂下手臂,人一滚,摔入尘埃。
刘和最终没有逃出去。
一千铁甲被陈友谅的六十万大军吞噬,连骨头渣儿都没吐出来。
第二天一早,朱文正便被喊醒。等他听到城外排山倒海的呐喊,爬上城楼再看时,只见刘和与赵德胜的首级高高地悬挂在旗杆顶端,血肉模糊。朱文正眼前一黑,邓愈登时便号陶大哭。
洪都城从此陷入绝地。
洪都城被困一个月之后,远在庐州的朱元璋终于接到了亲侄儿朱文正的亲笔书信,忧心如焚,急得在地上团团乱转。
刘伯温盯住那名使者,他经过长途奔波,早已疲乏不堪,衣衫破烂,满面尘灰,双腿还在不由自主地打战。这个人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一双大眼睛虽然深陷了下去,但却颇有精气神儿,嘴角坚毅地翘起。
“你叫什么名字?”
使者舔舔干裂的唇,道:“小人是朱少帅帐下偏将,名叫房胜书。”
说着话,他极为恭敬地给刘伯温叩首。
刘伯温茫茫然的,脑子仿佛麻木了似的。他想起自己刚到庐州那几日的情景来。
那天早晨,朱元璋忽然派人来请刘伯温。朱珠很是诧异,因为还不到元帅升帐的时间。她匆匆打理好刘伯温的衣服,便送他出门去。半晌,刘伯温才回转,愁容满面。
“温哥,出了什么事?”
朱珠关切地问,她望着刘伯温紧锁的眉头心痛不已,不知道她的温哥又碰到了什么棘手问题。
“唉,一言难尽!”
刘伯温喟然长叹,方才与朱元璋的一番争锋此时又浮上心头。
原来朱元璋昨夜偶得一梦,梦见恶狗背后咬人,吓得朱元璋惊魂未定,醒后犹有余悸,连忙寻人来破解。
众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朱元璋都不予理会,唯独将眼睛盯在刘伯温身上,仿佛企盼他口吐莲花似的。
刘伯温沉吟了半晌才道:“此乃大凶之兆!”
众人皆惊。
刘伯温娓娓道来,恶狗伤人,其喻不言自明,况且从背后袭来,分明是说要提防敌人乘不备偷袭!
刘伯温说完之后,朱元璋面色一窘,但转瞬即逝,他不冷不热地笑道:
“照先生这么说,我现在身处险境尚不自知喽?”
刘伯温坦然一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信之防之,不可等闲视之,悔之晚矣!如今,这恶狗正是陈友谅,他知道主公全力救助安丰,后防空虚,必不肯放过这大好时机,他定然会出其不意地张开血盆大口来咬人,主公不得不防他!”
朱元璋不以为然地笑道:“上一次大战,陈友谅元气大伤,说不定还在抚伤问死,哪有力气来反扑?再说,我谅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李善长把须而笑:
“我看伯温实在是太多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此乃人之常情。梦见恶狗,也无非是主公田间偶然见了条狗,又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兴师动众呢?且不必去考虑什么陈友谅,区区一个手下败将,早已被主公神威震慑得不敢动弹了……既然先生到了庐州,就应多为主公想想破庐州的计策,别再用陈友谅伤主公的心了。小小陈贼,早晚主公挥军南下,将他一网打尽!”
朱元璋不动声色。
刘伯温叹口气,道:“只怕现在的洪都已经很危险了!”
“先生此言是何意?”朱元璋好奇地追问。
刘伯温拱手道:“在下既然决心事主公,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礼数不周到的地方敬请主公宽恕一二。依在下愚见,陈友谅不发兵则已,一旦发兵必然围攻洪都,其原因有三:其一,陈友谅得知江西洪都兵少将稀,而且主帅文正将军年轻,他定然以为此城如同虚设;其二,以陈友谅目前的实力,他还不敢直捣应天;其三,洪都乃战略重镇,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他当然不会弃之而走。主公,您亲率大军救小明王,陈友谅如何不知?他一旦发兵,洪都必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因为那里才有四万人哪!”
朱元璋的脊梁骨儿一个劲儿地冒寒气,仿佛长出一块冰似的,而他的鼻尖却开始冒汗。刘伯温的话中肯有力,字字句句如重锤一样砸在朱元璋的心窝里。对啊,陈友谅又不是傻瓜,他会放过这复仇的大好时机吗?况且,距上次兵败已有许久,他的兵马一定也都屯养得十分强壮了,他一定会……
朱元璋想着,眼前仿佛出现了陈友谅那张由于荒淫过度而略显苍青的脸与阴郁的深眼窝,此时此刻那张脸正放肆地大笑着,仿佛在笑朱元璋的固执与愚蠢。
“那么……依先生之见,应当怎么办?先生明示!”
刘伯温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必须派兵马增援洪都,加强防御!”
“我以为此计万万不可!”
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刘伯温的话,刘伯温知道那是李善长。不知为何,李善长惯于和刘伯温唱反调,刘伯温向西他偏向东,朱元璋也早有耳闻,不过他佯装不知,自古以来,能才相妒,这是千年不变的道理,谁也阻止不了。更重要的是对朱元璋而言,刘伯温与李善长二者同等重要,各有其独当一面之处,聪明的朱元璋不愿失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这就是朱元璋的用人之道。
李善长冷着脸道:“兵书上云:以我之长,攻彼之短,以我之厚,攻彼之薄。伯温先生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此时庐州城下,敌我两军打得如火如荼,如若撤调部分兵力,势必长敌人气焰,灭我军之威风,于战事大大不利,此其一也;其二,洪都方面并未告急,应该是安然无恙,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贸然前往,劳而无功,虚惊一场,恐怕于军心也不大有利吧!”
李善长咄咄逼人,激起了刘伯温的怒火,他也十分不客气地道:“等到消息传到,洪都恐怕已到兵尽粮绝的境地了!”
李善长拂袖道:“先生不要耸人听闻!捕风捉影、凭空捏造后果不是我等应做的事!为主公出谋划策才是你我为谋臣的本分!”
刘伯温笑道:“你敢不敢与我打赌?”
“打什么赌?”
“赌半月之内,洪都必有险情!”
“好!在下不惧。”
“伯温若输了,自罚缄口,从此归于山林,永不开口,永不出山!”
“好,爽快!我也来盟誓,我李善长若输了,当着全军上下给先生磕三个响头,口称‘我不如先生’,如何?”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二人当下执笔刷刷点点,各写上自己的名姓,请朱元璋作保。朱元璋半是狐疑半是兴奋地在字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听刘伯温讲完,朱珠不由得忧从中来,她不由自主地挽住刘伯温的衣袖,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他。
“温哥,若是你真输了,怎么办?真回山中去吗?”
刘伯温朗声大笑道:“珠妹,我不会输!既然敢与李善长这只老狐狸打赌,我就有必胜的把握。洪都早晚被围,已在我意料之中,李善长既然不肯服人,就让他尝尝受人奚落的滋味也好!”
“别大话吹在前头!”
朱珠皱皱鼻头,样子调皮又可爱,她笑着道:“若真有个万一,看你这张老脸往什么地方搁?”
“输了嘛,就回青田老家去,种田、游山、玩水,和你过神仙般的日子,大不了一辈子不开口嘛。”刘伯温戏谑道。
“那你的抱负岂不是实现不了啦?”朱珠一本正经地问道。
刘伯温无声地笑了,片刻之后,郑重其事地道:“待我占卜一卦。”
朱珠会意,立即去准备浴汤与纸马香烛。刘伯温极其认真地净面、净发、净手、洁净全身,又换上一套熏香蒸过的净衣,这才来到朱珠早已铺排好的香案前,焚好香烛、香纸,默默地祈告上苍。
祝祷毕,刘伯温取出灵棋,虔诚地占卜。
卦象显示:西南有兵火之灾。
而此地正是洪都所在方位。
刘伯温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李善长打赌输了,正好灭一灭他的嚣张气焰;忧的是洪都一旦被围,庐州兵马接济不上,苦的是朱文正三军上下,还有无辜受难的老百姓。
刘伯温面露愁苦之色,朱珠不知出了什么事,忙上前扶住他的肩头,靠过脑袋来问道:“温哥,怎么了,卦上怎么说?洪都城形势如何?”
刘伯温若有所思。
“珠妹,我赢了。”
“赢了……为何你还闷闷不乐?究竟出了什么事?”
刘伯温苦笑道:“珠妹,我多么不希望自己赢啊……我一人胜了,可怜洪都城四万军兵、数万百姓将受弹尽粮绝之困!伯温何其不忍!珠妹,百姓无辜,军兵无辜,原本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啊!可惜,主公他……他并不相信我,李善长又进谗言,说我蛊惑人心,耸人听闻……”
刘伯温心中十分委屈。
朱珠明白了刘伯温的心事,宽慰道:“温哥,你先别往坏处想……或许洪都送信来得及时,朱元帅大军挺进,还可以救起众军民!”
刘伯温点点头,拍了拍朱珠的肩头,二人久久地站在窗前。
月儿已经悄悄爬上了树梢头。
果不出刘伯温所料,在他占卜吉凶之后的第十天,洪都城派出了求救的使者——房胜书到了庐州,他的到来无异于在军中投了一颗火炮,炸得全军上下目瞪口呆。
李善长的脸色像死灰一般。
“主公,事不宜迟,赶快发兵救洪都吧。”刘伯温恳求着。
朱元璋平静了一下心绪,阴郁着脸,一言不发。大厅之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动静。终于,朱元璋缓缓开口道:“房胜书,我问你,陈友谅总共有多少人马?”
房胜书声音沙哑地答道:“号称六十万,但具体不知有多少兵马,反正旌旗如林,兵马如雨,密密麻麻,连营七八十里地。”
众人变了脸色。
朱元璋佯装平心静气地道:“一群乌合之众,不必惧他!房胜书,我问你,城中守将还好吗?”
“好。”房胜书小心翼翼地道。
“洪都被围多少日子啦?”
“两月了。”
朱元璋勃然变色,拍书案狂叫道:“为何不早些告急?”
房胜书见朱元璋怒气冲天,反倒什么也不怕了,昂然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回答朱元璋道:“主公有所不知,自从洪都被围,朱少帅便下死力把守,唯恐有个闪失,对不住主公的信任。无奈敌众我寡,朱少帅只得派人告急求救,先后派出六名使者,怀带少帅亲笔书信,不料都杳无音信,想是没有闯过敌营,赵德胜将军率一千敢死队冲出城门,中了敌箭,被敌军枭首示众,惨不忍睹!小人是第六个,幸运的是我跑了出来,可护卫小人的八百骑兵无一生还……”
房胜书硕大的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胸前,嘴唇抖得如同落叶,他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朱元璋眼眶一热,泪水也快要滚落出来了,但他坚毅地一咬嘴唇,道:“房胜书,我要你立即回洪都去,告诉我侄儿文正及各位将军,只要他们坚守不出,使洪都不失,就算立下不世奇功。大军马上就会到达,要他们一定要挺住!”
房胜书抹去泪水,道:“主公放心,小人拼得九死一生也要将信送到!”
“好样的!”
朱元璋扯着嗓门儿道:“只要你带回口信去,我保你一门九族代代享不尽富贵荣华。”
“小人誓死报答主公!”
房胜书叩谢而去。
刘伯温心头一痛,千军万马包围之中冲出来,再回去谈何容易?即便房胜书能将口信带到,料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刘伯温不忍心再想下去,将眼皮一闭,一言不发。
朱元璋瞅瞅刘伯温,心道:“莫非他果真如传言那样有半仙之体?十日之前他已料定洪都被围,今日信使到才知其所言果然不谬!”
朱元璋又是佩服又是惊诧,忽然想起了刘伯温与李善长打赌的事情来,于是莫名其妙地迁怒于李善长,将脸一板,愠怒道:“李善长,还记得与伯温先生的赌吗?”
李善长面色窘得难看,但他坦然一笑,不失风度地道:“主公,当然记得!伯温赢了,善长甘愿履行前言!”
言毕,撩衣跪在刘伯温脚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口中道:“我不如先生。”
刘伯温连忙双手相扶,心有愧疚地道:“小小玩笑,又何须如此?”
李善长爽朗地笑道:“先生之神算,简直可与三国时诸葛孔明相提并论啦,在下佩服之至,佩服之至!主公能得到先生辅佐,无异于如虎添翼!”
李善长一番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说得朱元璋心里十分舒坦,把方才的怒气抛之于九霄云外,哈哈大笑起来。
刘伯温十分冷静地盯着李善长那张脸——那张脸让他感到厌恶,可是又有什么办法?都是主公朱元璋的股肱之臣……李善长脸上在笑,话也说得大度而动听,仿佛心胸无限宽广,但刘伯温心里明镜一样,他内心里对自己并不心服,甚至恨自己愈发深切。
想着这些,刘伯温听着李善长的话,厌恶无比……
却说房胜书日夜兼程,奔回洪都城,此时的陈友谅已焦躁不安。他原本打算得很好,朱文正手下只有四万兵马,而自己麾下有雄兵六十万,数倍于朱军,因何两个月屡攻不下?尽管他绞尽脑汁昼夜连轴转着攻击,火攻、水攻、架云梯、撞城墙、掘暗道,几乎黔驴技穷都没有撼动洪都城,气得陈友谅双手叉腰冲着城头直骂娘。
汉军围着洪都,犹如一群饥饿的困兽围着它们的猎物,口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就在这时,房胜书来到了湖口,发现汉军依旧密密麻麻地围困着城,连鸟也休想飞进去。房胜书皱皱眉头,一条计策跳上心头,他大模大样地往汉军巡逻队中撞,被抓住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房胜书并不反抗,他微微一笑,对巡逻军道:“带我去见汉王,我能破洪都城。”
不大工夫,房胜书被带到陈友谅面前。陈友谅一脸鄙夷不屑地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房胜书一番,良久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房胜书。”
房胜书据实以答,面无惧色。
陈友谅心头暗叫“无名小卒”,没把他放在心上,不料房胜书却微微一笑,道:“陛下,小人虽然是个无名之辈,但是与朱文正关系非同一般,小人是少帅的救命恩人,少帅他对我一直谦恭有礼。”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投靠朕,并且还要拖朱文正下水?”
陈友谅出其不意地道,二目如电盯紧房胜书。
不问则已,一提这个话头儿,房胜书立即咬牙切齿道:“陛下,您有所不知,我与洪都城中的邓愈有仇,不共戴天之仇!”
“哦?”陈友谅来了兴致。
“小人虽然样貌粗俗,可拙荆却是个名震一方的美人,她温柔贤惠、体贴入微,小人与她感情甚笃。然而,那老杂毛邓愈偶然间撞见家妻便起了邪心,威逼小人将妻子让给他做小妾……小人虽然名微,可好歹也算个男人,怎么能容他这样侮辱,可那老杂毛一气之下把我从偏将之职降到火头军,使我受尽折磨与白眼,小人之妻也被他抢去……呜呜……听说拙荆不从那老东西,连夜吞金而死,可怜我那恩爱的结发妻啊……”
陈友谅颇为震惊,邓愈他早有耳闻,然而陈友谅没有想到声名赫赫的邓将军却有这肮脏的一面。房胜书泣不成声,偷眼看看陈友谅目露同情之色,又哭道:“小人乘着上回他们突围时混出来,一直在湖口附近徘徊,总想寻找机会亲近龙颜。小人知道,洪都城一日不破,陛下一日龙心难安。小人仅倚着与朱少帅交情不浅,特来助吾王一阵。只求陛下城破之日让小人亲手宰了那老杂毛,为拙荆报仇雪恨。”
房胜书说完,两眼放光,不仅感动了陈友谅,而且把周围一圈人说得热泪盈眶,俱挑起大拇指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陈友谅面色缓和下来,道:“房胜书,你有多大把握说服城里的朱文正。”
房胜书把胸脯一拍道:“陛下放心,那朱文正在洪都城里已被围困了两个月有余,粮草已绝,恐怕还要吃人肉哩……在这种形势之下,小人再去巧言说服,不怕他不开门投降!都是人生父母精血养育,谁不怕死呢?即便朱文正不投降,城中军心必乱!”
众人一听十分有理,都将目光集中在陈友谅的身上,陈友谅终于点头应允,笑着对房胜书道:“好吧,你先下去饱餐战饭,然后再去劝降不迟!”
房胜书大大地松了口气,心道:“朱元帅,这下小人要完成重任了!”
然而,房胜书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未免有些惆怅,索性大嚼大吃起来。吃完餐饭,房胜书来到陈友谅面前,面沉似水。陈友谅驱马与房胜书来到城下。
房胜书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朱家人有个通病——死要面子,如果您与小人贸然上前,他必然恼羞成怒,大事难成。不如让小人先行一步,待劝得他心动,陛下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此,他才能乖乖就范。”
陈友谅十分高兴地说:“你若真说动朱文正,朕封你千户之职,保你一世享不尽的富贵!”
房胜书连忙下马叩谢。
而后,他打马上前,在吊桥下立足不前,扬声呐喊——
“城头上的人听着,我是偏将房胜书,请朱少帅说话!”
城头上的人不敢耽搁,飞马去报与朱文正得知。
不一会儿,朱文正出现在城头。由于连日来的焦急等待与受饥饿之苦,面呈菜色,精神也十分不济。房胜书的出现让朱文正惊诧万分,他原本对援兵不抱希望,只待与城同亡。但朱文正又十分惊疑:房胜书单枪匹马地跑到吊桥之下,他是如何闯过千军万马的?一定是他投降了汉军!
朱文正不由得怒火万丈,他手指房胜书大骂道:“叛贼还有脸来见本帅,真是恬不知耻!本帅若得手刃你,定会碎尸万断!”
房胜书面色通红,他已顾不上那么多了,扯着嗓子道:“少帅,你听我说——”
“说什么废话?你分明是来说降的,是也不是?”
朱文正冲背后一扬手,一拨弓箭手冲上来,拉开硬弓,无数箭矢对准了房胜书。朱文正紧咬牙关,他已下定决心——只要房胜书敢开口,便将他射个浑身透心儿凉!
房胜书全然不惧,他以手掩住口两侧,大叫道:“少帅,朱元帅要你坚守城池,等待援兵,小人是……”
房胜书话一出口,城上箭矢如流星雨一样飞下来,房胜书身上顿时遍插箭矢,血肉四溅,犹如一只巨大的血葫芦。这时,朱文正才听到房胜书的话,悔之晚矣。
“房胜书,你——”
朱文正心痛地大叫。
房胜书在马上挺了挺身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声叫道:“少帅……小人是诈降……小人是清白的……少帅,一定要坚守……”
话音未落,房胜书已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动也不动。
陈友谅等汉朝军兵深感诧异,陈友谅远远地唾了一口,道:“这小子竟骗过了朕!”
汉军一拥而上,将房胜书的尸体剁成肉泥,枭首示众,方解陈友谅心头之恨。
城头上朱文正痛哭失声。
朱元璋在庐州也是心急如焚,然而这里的战事同样吃紧,首尾不能兼顾,他简直要悔恨死了。
“伯温先生,元璋当初要听从您的意见,哪会有今日之乱局?唉,悔恨不迭啊……先生以为该如何是好?”
刘伯温沉吟片刻,道:“如今之计,唯有迅速结束庐州之战,大军返回金陵,尔后齐集徐将军部人马,大举去救朱少帅方为上策!”
“可洪都已被围了两个月,恐怕救兵到时也晚了!”
“不!元帅不必如此悲观,陈友谅虽然兵多将广,但是洪都城高池深,只要军心不乱,支持三个月不成问题。而且,朱少帅尽管年轻,却颇有大将之风,相信他定能坚守城池,临危不乱,再说还有邓愈等老将在他身边,问题不大!”
朱元璋点点头,专注于庐州战事。
大军终于回到金陵,朱元璋马不停蹄地准备攻打陈友谅,救洪都之急。权衡再三,朱元璋准备亲征江西,留刘伯温驻守应天,以防敌袅乘朱元璋空国而出前来挑衅。临行之际,朱元璋殷勤道:“应天府是元璋命脉之所在,先生一定要严加防范,一国安危全在先生身上了。”
“这个伯温自然明白!”刘伯温笑道。
朱元璋双目一眨不眨地盯住刘伯温,仿佛有无限心事欲语还休,终于他双手将刘伯温的双手紧握,道:“先生,我此次征战,有什么禁忌,还望先生明示!”
刘伯温持须而思,道:“万事万物,皆有轻重缓急、相生相克,元帅切记这几字,必能乘风破浪,大胜而归!伯温在应天恭候。”
朱元璋点点头。
当天,朱元璋便发兵二十万,率徐达、常遇春、李文忠等大小将领数千员浩浩荡荡从水路出发,直奔洪都而去。
他们到达鄱阳湖口时,恰好是洪都被围的第八十五日。
那一日,陈友谅的汉军一下子从洪都城下消失了。
朱文正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六十万大军如何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当从鄱阳湖来的信使把应天救兵抵达湖口的消息送来时,朱文正一下子傻了。过了好半天才疯狂地打开城门,狂奔出去,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
陈友谅率六十万大军从水路逼近鄱阳湖口,在那里将战船一字排开,静待朱元璋来战。
朱元璋大军进了鄱阳湖。
他看见一望无际的湖面上,陈友谅的帆槁如林屹立,无可计数,心里已经吃惊不小,看来汉军六十万此言不虚,于是他下令指挥戴德带领一支船队驻守泾江口,派偏将李辉屯扎于南湖嘴,以阻断陈友谅归途,又调兵守武阳渡,朱元璋这才取道松门进入鄱阳湖。
一望无际的鄱阳湖水天相接,波涛汹涌,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在低低地呜咽。湖面上分列两支队伍,一支旌旗上描着斗大的“朱”字,另一支人马则是大汉王朝皇帝陈友谅的。
陈友谅自恃舟大兵多,不可一世,十分傲慢地立于船头指指点点,显然没把朱元璋的人马放在眼里。
说实话,朱元璋的船队与陈友谅的相比确实相形见绌,犹如一个可怜巴巴的小丫头碰见雍容华贵、高大丰满的名媛贵妇。朱元璋眯起眼睛逆着阳光一边打量着敌方的船只,一边郑重其事地说:“诸位,千万别被陈贼的高船巨舰吓到,他的船只固然巨大,然而却被铁索死死地联为一体,进退都十分不便,只有挨我们痛打的份儿啦!”
众将官哄堂大笑。
朱元璋把自己麾下的舟分划成二十只小分队,每只小分队都配备有火攻器具、箭弓及长矛等兵器。
朱元璋对自己的部下告诫说:“我们船小,但来去灵活自如,因此我们要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巧妙劲儿,不与敌硬碰硬死拼,而是乘机而入,乘其不备,迎头痛击,见势不好,掉头就跑!靠近大舟之时,先利用火器的威力,给他们个下马威,而后发射弓弩,再靠近时直接用长矛、钩连枪与之搏斗。”
朱元璋在路上反复琢磨了刘伯温告诫他的话,“世上万事万物都有相生相克的利害关系”,因此他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化不利之处为利处、化被动为主动的水战之策。众将领一听,心悦诚服,都道元帅的计策巧妙。
戊子日,徐达打了第一仗。
徐达在朱元璋旌下是铁牌将军,神武威猛,素有智谋,因此开头一仗交给他,朱元璋很是放心。
徐达与众位将士饮过壮行酒,头也不回地上船去。
一轮红日西坠时,徐达归来,血染征袍,却是敌人的血。他站在一只巨舰上欢快地向朱元璋招手致意。朱元璋见徐达大胜而归,而且又缴获一只巨舰,心中十分高兴,一边大叫着“给徐将军记头功”,一边迎了上去。巨舰的甲板上胡乱地滚着一堆死人的头颅——那是徐达大胜的最好证明,共计一千五百颗还多。
徐达向朱元璋讲述了战事的经过,朱元璋更为激动,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儿,亲热地拍着徐达的肩头道:“兄弟,好样的!真不愧是我的神武将军啊!”
开局大胜,朱元璋人马士气陡然高涨了几分。
陈友谅不出战,朱元璋的内心十分焦急不安,忙让部将们出谋划策。大家商议良久,苦无妙计破敌,朱元璋忧心如焚。
自己这支人马刚从庐州战场归来,军心早已倦怠,速战速决方为上策,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
于是思考良久,朱元璋决定请刘伯温来军前助战,他相信刘伯温抵得上数百只船队的力量。然而,应天地势举足轻重,不可不委以重兵。前思后想,唯有让徐达坐镇应天府,才能保得后方平安。
于是,朱元璋令徐达去应天替换刘伯温。
刘伯温虽身系重任,却举重若轻,每天里轻松自在,不是吟诗作赋,便是游山玩水,甚是安闲惬意!
因为他料定张士诚没有胆子来应天以卵击石!
这天他刚作了一首《水龙吟》:
鸡鸣风雨潇潇,
侧身天地无刘表。
啼鹃迸泪,
落花飘恨,
断魂飞绕。
月暗云霄,
星沈烟水,
角声清袅。
问登楼王粲,
镜中白发,
今宵又添多少?
极目乡关何处,
渺青山髻螺低小。
几回好梦,
随风归去,
被渠遮了。
宝瑟弦僵,
玉笙指冷,
冥鸿天杪。
但侵阶莎草,
满庭绿树,
不知昏晓。
录于纸上之后,刘伯温反复玩味,觉得满口盈香。正在悠然忘我之际,突然徐达到了府上,颇让刘伯温吃惊。
徐达向刘伯温传达了朱元璋的口谕,刘伯温丝毫不敢耽搁,匆匆交接完毕应天的一应事务,便与朱珠一起上路。
朱元璋见到刘伯温时,激动异常,那种神情如同看到救星降临一般,他迫不及待地向刘伯温介绍了一番战事,便问询刘伯温如何克敌制胜。
刘伯温持须而笑道:“元帅,在下于应天闲来无事,曾为元帅占卜吉凶。”
“哦?结果如何?”
“卦上主元帅凯旋,主敌将陈友谅死于鄱阳!”
刘伯温精通占卜之术,这是人尽皆知的,所以众人听了他的话后皆兴奋不已,欢呼雀跃。朱元璋自然十分高兴,道:“有先生这句话,伤亡再大我们也会进攻下去,直到把陈友谅打回老家去!”
“不,元帅,应该说把陈友谅打到鄱阳湖底去!”常遇春戏道。
众人大笑起来。
“至于如何对付陈友谅,待在下观战之后再作定论。”刘伯温又道。
第二日,朱元璋船队排开阵势,与陈友谅军遥遥对峙。休兵几日,对方仿佛也有了精神,十分麻利地出兵,二军斗在一处,场面颇为激烈。
第三日的战事比昨日更为惨烈,四个时辰还不见输赢胜负,朱元璋紧皱眉头,盯着不远处往来游走的战船。
刘伯温在他身旁垂手侍立。
刘伯温心里颇不宁静,仿佛总有个什么东西让他惦记着,拿不起又放不下,可他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惦记什么。他偶然间抬起头来,青天里一个亮星闪过,太白星昼现!不是好兆头!刘伯温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不由分说地扯住朱元璋的衣袖便向甲板边走,朱元璋大惑不解地问:“先生,这是何意?”
刘伯温顾不得回答,脸色像纸一样白,只顾拉住朱元璋快走,下了舰船,换到另一只船上,刘伯温才将朱元璋的衣袖松开。这时的刘伯温已通身是汗了。
“难星过去了!”
朱元璋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突然间,炮声大作,朱元璋方才所在的大船立即化作粉末,残骸漂了一湖。朱元璋这才明白“难星”是何意,心有余悸好半天。
刘伯温幽幽道:“多亏元帅洪福齐天,方能遇难呈祥,否则……”
朱元璋又惊又喜地道:“多亏先生救我性命!”
其实,朱元璋心里却在琢磨:“刘伯温真是个半仙吗?”
当日,双方战平,各有伤亡。
刘伯温稍事休息,便要朱元璋召集将领议事,朱元璋答应。不一会儿工夫,众人齐集,刘伯温慨然道:“众位,在下已有破汉军良策了!”
众人十分好奇地盯着刘伯温,刘伯温边笑边说道:“诸位都听说过火烧赤壁的典故吧?这一回在下要故伎重演,把陈友谅的六十万大军烧成一团灰!”
众人都鼓掌称妙,唯有朱元璋闷闷不乐,过了半晌才道:“火攻固然妙,然而风向最难控制。稍有不慎,便会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先生以为如何?”
“哦……这个,伯温自然心里有数,元帅不必担心。”
刘伯温轻松地一笑,顿了顿又道:“在下师从天玄子,也曾习过奇门遁甲之术,对于风向颇能掌握。只要元帅定下火攻汉营的日子,我刘伯温敢用人头担保——那日必然刮顺风!”
众人以为刘伯温是痴人说梦。三国时诸葛孔明有借东风之传说,但他也不是随心所欲地可以控制,总要有个固定日期,这刘伯温的海口未免夸得太大了!
朱元璋也半信半疑。
刘伯温不以为然地放声大笑。
“温哥,你真要借东风?”
刘伯温的前脚刚迈进舱内,朱珠便满面疑惑地问询道。
“听谁说的?”
“这消息早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比风刮得还快。”
“不错。”刘伯温狡黠地笑道。
“你真借得来吗?”
“那自然……我刘伯温一诺千金,焉能说没影儿的事?”
“那……”
朱珠还有疑惑,刘伯温却早已抬脚走人,去向诈降的人暗授机宜了。
历来运用火攻的人都不会落下诈降计,因为大火只有里外应合才能烧个畅快淋漓,才能让人干着急而束手无策。要不为什么周瑜要让黄盖去诈降呢!
这些人都是前些日子打仗时的俘虏,刘伯温与他们一一相认,这才笑道:“我已算定陈友谅大限之期将至,汉国即将亡国,所以希望你们助朱元帅一臂之力,你们看怎么样?”
众俘虏都受过朱元璋不杀之恩,哪有不为他卖命之理?当下,众人纷纷表示誓死效忠于朱元帅。刘伯温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把具体任务分派下去。
末了,刘伯温又道:“你们当中若有三心二意的,定然在那夜混战之中死于非命,因为朱元帅才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那陈友谅不过是个叛匪而已!”
众人喏喏连声。
到了约定的日子,众俘虏依计逃回陈友谅水寨之中。毕竟是旧部将,陈友谅虽将信将疑,却不忍心加害,暂且收他们在帐下听用。
而朱元璋这边呢?却乱成了一锅粥,因为刘伯温不见了。
朱元璋愠怒:大战即将开始,军师却溜之大吉,说出来简直笑掉人的大牙。他一边派人四处搜寻,一边按原定计划委派给各位将官任务,仗还是要打的。
天空里一丝风也没有。
刘伯温此时此刻正在法坛之上祭天。
按照他的要求,军兵已在两条船上临时搭起一个木坛,高二十四丈,表示一年二十四个时令,木坛方圆十二丈,合一年十二个月。木坛四边,各钉一百零八根木桩,分上下两层,上层三十六根,下层七十二根,暗合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
在祭坛中央,支有香案一个,香烛纸马、牛羊牲畜等一应物件齐全。
刘伯温在军帐中早已沐浴更衣,着道袍,披散发,手执桃木剑,大步流星地来到法坛之下。
三叩九拜,极其恭敬虔诚,焚香烧纸,模样分外专注,而后他双目紧闭,将木剑举向天空,口中念念有辞——
“急急如律令!”
下面的就不知所云了,周围护坛使者个个惊奇不已,却又不敢说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刘伯温作法。
祷告完毕,他仗剑走罡步,样子极像在舞蹈。
满天星斗,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丝毫不像将要起风的天气。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晴好的夜空突然旋起一阵恶风,呼呼大作,犹如虎啸龙吟,让人不寒而栗。
法坛上的刘伯温疲惫已极地扔掉木剑,大汗淋漓。他稍稍喘口气便直奔朱元璋的军帐,去调兵遣将。
朱元璋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手眼通天了,他不可思议而又信服地望着刘伯温,刘伯温讳莫如深地冲他一笑。
陈友谅睡得正好,他根本不知道风是怎么刮起来的,当然更不知道火是何时燃起来的。等他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已是一片火海,里里外外全是火!
那些诈降的俘虏一见陈友谅水寨外面火起,便知自己人来了,索性将火也烧起来,并乘乱溜之大吉。
陈友谅心头叫苦不迭,可是一切已经晚了,他慌不择路地逃跑,临去还拉上正在睡梦之中的玉奴。陈友谅见偌大一座水寨顷刻间被火魔吞噬,自知大势已去,毫不犹豫地跳上了王昌给他准备好的小船上去,想到张定边的陆营躲过此劫。
朱元璋的船队追了上来。
船上的人拼死保护陈友谅。
朱元璋的旗下小将郭英看个真切,冷不丁地一箭射来,自陈友谅的左眼射入,直透脑壳,陈友谅顿时气绝而亡。
大战一直延续着,直杀到第二日午时方算收场。
鄱阳湖水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数月不褪,让人一见便心惊肉跳。湖上死尸堵塞水流,绵延长达几十里,恶臭百里可闻。
这一仗朱元璋大获全胜,不仅灭了陈友谅,而且俘虏竟达十万之多,各种各样的船只五千七百余艘,衣甲、器械、兵刃、辎重堆积如山。单单这些就足够再建一只庞大的水军了。
庆功宴连开三日。
但是,刘伯温却不像众人那样沉浸于胜利的狂喜当中,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已经将他锤炼得宠辱不惊了。正当全军上下都在举杯欢饮之时,他却悄悄地从席上溜出来,与朱珠一同去了湖边。
湖边散发着令人呕吐的尸臭。
朱珠不悦地皱皱眉头,道:“温哥,好端端的来这里做什么?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刘伯温不以为然地笑笑。
“来这里看月亮啊。”
可不是吗!今晚的月亮真好。经刘伯温这么一提醒,朱珠登时觉出趣味来,也不顾什么尸臭不尸臭,无声地笑了。
自从鄱阳湖开战以来,刘伯温总是忙忙碌碌,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影,闹得朱珠心里很不是滋味。有心帮帮他,似乎自己又插不上手,只得作罢。好久没有一起看过月亮了,朱珠想到这儿,便情不自禁地拉住刘伯温的手。
“珠妹,今天是什么日子?”
刘伯温问道。
“七月二十七,怎么了?”
“对,七月二十七,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的,每年到了今日便可以观看‘天地神人镜’了。”
“哦?你还对那个镜子念念不忘啊!不过,那个镜子还真是个宝贝!当初你把它买回来时,还挨了我一顿数落呢!”
“可不是?你好凶……”
刘伯温笑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布包,打开来是那块“天地神人镜”。
“温哥,你想看什么?”
刘伯温一时愣了,他还没来得及想究竟要看什么呢。
朱珠笑道:“依我看,先国后家,先让镜子看看国家大事吧,好吗?”
刘伯温点头应允,可是他又犯难了,此时此地没有无根之水,这可如何是好?突然之间,他又想起,用人血亦可,于是用牙齿咬破中指,挤出一滴血,在镜子表面涂开。
月光静静地泻在镜面上。
约莫有半盏茶的工夫,只见镜子变得通体暗红,之后转为淡青,最后终于泛起了白光。刘伯温在心中默念几声咒语,只见白光一闪,镜子里闪出一幅图画:元顺帝恣意淫乐,与十六天魔女共舞,与倚纳同席而眠……
朱珠红了脸,扭过身子不去看镜子里的画面。刘伯温一窘,连忙向下翻一页,画面上却是朱元璋在紫金山下面南背北,接受文武百官三叩九拜大礼。“珠妹,快看,朱元璋称帝了,这天下终究要姓朱……”
朱珠也惊诧万分。
“没想到他那副丑样子,居然能当上一国之君?”
朱珠说完,一吐舌,笑了。
“再向下看……”朱珠催促道。
刘伯温又向下翻一页,只见镜子里面全是陌生的面孔。朱珠看不太真切,急问刘伯温,刘伯温默然不语,缓缓合上眼皮,犹如沉思一般。那是刘伯温根据“天地神人镜”上教授的心诀使灵魂进入化境。此时此刻,他肉身虽在,三魂七魄早已飞入镜中去了,任凭朱珠如何呼唤,他也充耳不闻。
过了好半天,刘伯温才缓缓睁开双眸,做了场大梦似的,他不假思索地口喝一偈:
唯万寿之后,
孝子四不安,
燕子飞入帘,
婴儿坐一岁,
德嘉称十全。
正统为十四,
开泰七字连。
顺人年,
化及二三治。
下十八整,
埋八人天。
最久是四五,
阿六岂人间?
历朝一十八,
光明一天显。
本木七事,
崇信九与八。
总则二百八十分,
十七瓣,
人或以问我,
我亦为惘然。
刘伯温念完后,双目怅然若失。朱珠不知所云,一头雾水地望着刘伯温,说道:“你都说了些什么啊,怎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刘伯温一笑,道:“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国家大事,全在这个偈子里啦。”
“可我听不懂……”
刘伯温叹口气,道:“听我诵首诗,你就能懂了。”
大明江山归一统,京师移南偏北阙。
虽然太子是嫡裔,文星高拱防乃孙。
都城坚固本无虞,不料燕子飞入京。
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
秃顶人来文墨苑,英雄一半尽还乡。
朱珠半懂不懂地问:“这下好像懂了……但是,温哥,这只燕子是谁,他是指一个人吧?”“对,是燕王朱棣,未来的大明皇帝……”
刘伯温话音未落,却见“天地神人镜”上白光一闪,归于平静。镜中画面烟消云散,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刘伯温十分诧异,看着朱珠,又将镜子对准皎洁的月亮,可是镜子再也显不出图画来。
“温哥,是不是因为你说破了天机,所以镜子才收回神效的?”
“也许……”刘伯温应道。
“既然如此,不妨把话讲个明白,我太好奇了。”朱珠热切地望着他说。
刘伯温淡淡一笑,道:“世人从不敢泄露天机,恐遭天谴。我刘伯温生就一副傲骨,天不怕、地不怕,说出来也无妨,诗与偈子同意,无非是说法不同而已。它是说大明朝一统天下,然而不久便会迁都北方,不会久居金陵。”
“这是为何?”
“不得而知。”
“‘文星高拱防乃孙’是何意,是让朱元璋提防他的孙子吗?”
“不错。”
“为何要防?”
“太孙即位时日不多。”
“那么燕子指燕王朱棣,他……”
“他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公子。”
“‘御驾亲征’何意?”
“帝王后裔骨肉相残。”
“是谁惹起的骨肉相残,是上文所言的燕王朱棣吗?”
“非也,是命数。”
“而后呢?”
“不得而知……我方才入镜中之镜,所看到的只到这里……”
朱珠叹了口气道:“看来真命天子也不易啊,生在帝王家更是可怜……”
她将不快的情绪排解了一番,这才笑着对刘伯温道:“只可惜……”
“可惜什么?”刘伯温追问。
“只可惜没有让镜子来预测一下家事,也不知道你我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的……”
“不必看了,我心里有数!”刘伯温神秘地眨眨眼。
“说来听听。”
“咱们两个嘛,一个变成弯腰驼背的老公公,一个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你……”朱珠气歪了鼻子。
“其实知道了又能如何?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用一颗平常之心静看云生云灭、潮起潮落,不就可以活得自在逍遥了吗,不就胜似神仙了吗?”刘伯温喃喃道。
朱珠使劲地点点头,她更紧地贴向刘伯温的身子,仿佛怕他离去似的。刘伯温也依偎紧了朱珠。
“温哥,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在朱元璋登基之后就辞官,和你一起回青田老家去,还住到我们从前的那个洞里面,过神仙般的日子……”
“好呵,好呵!”
朱珠拍手叫好,转而她脸色一沉,仿佛心事很重似的,说:“那朱元璋肯放你走吗?你处处表现得聪明过人,尤其是这次水战,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会打到猴年马月去呢!他放着这么好的谋臣策士不用,难道能让你空老于山野之间?”
“也是……不过,朱元璋这人生性多疑,我自有办法让他放我走的……”
“那样最好不过,人说‘才高遭人妒’,此言不虚。像你这样的奇才宁可埋没于山野,也不要暴露于尘世受他人非议与白眼,还是归隐的好……”
“珠妹说得对,对极了!你等着吧,这样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刘伯温眼望明月,突然一甩手将“天地神人镜”抛于湖中。
“哎呀!你……”朱珠惊叫。
“一块废铜烂铁,留它何用?”刘伯温坦然一笑。
“温哥,你忘了买这‘无字天书’时立下的誓言啦?”
刘伯温听到后心中暗叫不好,可表面上仍笑着说:“时过境迁,往事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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