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传奇-伴君如伴虎魂游在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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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坐拥万里江山的大明皇帝朱元璋便在那深不可测的宫闱之中过着锦衣玉食、珠围翠绕的日子,然而这个戎马一生的帝王心里却日渐恐慌与不安。尽管平时他面对臣子嫔妃的脸孔是阴郁冷峻的,甚至带着几分肃杀气,让人望而胆寒,可是唯有他自己清楚他愈来愈害怕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日趋衰老,他不愿意老去,他宁可用荣华富贵去换取大好的青春。他倚北而坐,威仪天下,似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违拗他的旨意,他要谁死,只消动一动小手指!但是在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背后却是帝王深深的忧虑——他正在老去,也许会有撒手西归的那一天,到那时候,这江山社稷又当如何?九五至尊由谁执掌?朱氏宗业能光辉万代、亘古不息吗?俗话道“父传子,家天下”,自己之后理应是太子即位,以至无穷,可是谁又敢担保玉阶之下那些俯首帖耳的文臣武将不会有朝一日变节叛乱呢?

    朱元璋时常这样描摹着:武将有兵,有猛力,有帅才,一旦变节便如野火烧山,其势不可扼制,然而文臣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们有笔——那比寒刀利剑还要凶上百倍!他们若起了反明之心,危言惑众、鼓动人心,旦夕之间便可以反了天下……

    朱元璋为此而头痛不已,为了大明江山的长治久安,他不能不运用这些人的武功智慧,但同时也为他们大伤脑筋。为此他设了锦衣卫,在全国上下遍布他的鹰犬,随时随地监察官吏们,以防他们有不轨之心。朱元璋还不放心,每日亲自处理国家大事,五更而起,三更才息,唯恐自己不尽心而让奸臣贼子钻了空子,趁机作乱。

    文武群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一看到皇帝阴云密布的脸庞与紧绞在一处的眉头,他们便被吓得面无人色。即便如此小心,也难免招致杀身之祸。

    河南尉氏县学教授许元因表章中有“藻饰(早失)太平”之语而被诛灭九族。

    印度得道高僧释来复赞扬朱元璋的诗中有一句“殊域及自惭,无德颁陶唐”,原为自谦之语,道自己何德何能得以颂赞龙颜,孰料朱元璋以“殊”为“歹朱”,又因“无德”二字分外恼火,跳脚大骂天竺僧侣,结果德高望重的释来复大师终于被处以腰斩,无命重返家园。

    佥事陈养浩有诗“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而被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溺死于皇城金水桥下。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文武众臣敢怒不敢言,凡事更加谨慎,几乎连短短数行的回奏章表都要仔细研读数遍,以免出现纰漏自家性命难保。然而,威猛而冷峻的朱元璋不仅不觉得吏治太苛,反而认为唯有此方能让众人死心塌地、不怀二志。

    自儿子刘璟离开青田之后,刘伯温的心再也没有平静过。他虽名为退隐青田,实则心忧天下不已,他是万不得已才用此苟全性命之策的。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臣子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刘伯温熟读史书,都把眼睛看出趼子来了。与朱元璋水里火里打拼了十几年,没有人比刘伯温更了解这位猛健的皇帝。朱元璋从外表上看去不愧为一代奇男子,他面对众人总是挺直肩背,朗笑声声,豁达而大度,分外让人亲近,然而在这个枭雄的心底里却弥漫着无尽的黑暗与阴险,敏感而多疑,暴戾而凶残,刘伯温真正体会出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的滋味。

    刘伯温早已将滚滚尘嚣看透,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如浮云,他只想学汉朝的张良,能用自己的心思保住一个安逸的晚年,他愿意朝看晨雾花露,晚对皓月清风,隐逸在不为人知的山间,不问寒暑,不问甲子,平平安安地过上神仙一样的生活。而且,他又多了一个牵绊——他的珠妹终于结束了半生的飘零,回到了他的身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夫复何求?他觉得欠下朱珠的情债太多,他必须抓紧余下的残存时光补偿她,同时自己也获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在青田县南170里,有一个地方,名叫淡洋。

    当年,方国珍就在这里发迹,拥兵自重,对抗朝廷。刘伯温回乡隐居这段时间,周广山等人在淡洋起兵叛乱,但明朝官吏企图隐瞒不报,不让皇帝知道。

    “淡洋”的事,刘伯温与朱珠不止一次地商议过。刘伯温想提醒皇帝注意,莫让坏人作乱此地,朱珠却认为既然已退隐山林,凡尘的一切俗事便无需劳神费心,一切任其自然。无奈刘伯温执拗,硬让儿子刘璟携他的书信入京见皇帝,朱珠苦笑道:“温哥,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脾气一点儿也没改?还是那样倔,认准了的事,一条道儿走到黑……当年我怎么流着眼泪,举着宝剑要留下你,你都不肯,一心要下山……唉,这莫不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刘伯温道:“这不好么?不那么执拗,珠妹你能等我半世吗?”

    说着眼睛有些湿润。

    朱珠忽而想起了自己经受的种种磨难与坎坷,世间的冷暖炎凉,人情的淡漠阴损,更甚的是她对刘伯温那不曾稍减的一段痴情的噬骨般的折磨,她忍不住坠下两颗泪珠来,旋即又掩住窘态,道:“好什么?还不是一段孽债?!”

    “不,这是一段仙侣奇缘……我刘伯温世称有半仙之体,珠妹你红颜白发,是仙宫里的人物,咱们就在这青田乡下快快乐乐地做一对神仙眷侣!”说着话,刘伯温深情地望着满头如雪似练的发丝的朱珠,白发之下面如凝脂,眉似远山,星眸如水,唇儿丰鲜娇艳,比十七八岁时的容颜毫不逊色,哪里像年近六旬的老妇?刘伯温一时情动,执朱珠之手,怔怔地站住,两个人的眼里泪光闪闪。

    “温哥,我已经老了……”

    “不,在我心里,珠妹永远貌若天仙,容颜不改!”

    “又说痴话……”

    “说真的,珠妹,我刘伯温扪心自问有愧的事情不多,若说有的话,那么便是对你……我欠你的情太多太多,你花一样的年纪生生叫我耽误了。我……”

    朱珠温存地一笑,情动间捧刘伯温的双手在自己的手心里,边摇头边道:

    “温哥,不要太自责,也是我脾性太烈,所以才阴差阳错……唉,往事不堪回首,咱们已朱颜辞镜,青春不再,又何必耿耿于怀。不管怎么说,现在在一起就好,不是吗?”

    刘伯温握紧朱珠的手,将她牵引至自己的胸前,柔声道:“是的,不会再分开了……珠妹,刘伯温愿与你共度桑榆之年!”

    朱珠眉梢一扬,调皮道:“一把年纪的老太婆喽,即便要跑也跑不动啦!”

    然而,儿子刘璟的迟迟不归,却让刘伯温渐渐忧心如焚。儿子未曾上京之前,刘伯温便知他此行凶多吉少,因为如今朝中说一不二的人正是自己的冤家对头胡惟庸。从前由于选相的事,刘伯温在皇上面前对胡的评价不高,致使朱元璋犹疑不决,迟迟不让胡惟庸荣登相位,为此心小气狭的胡惟庸一直有不平之气。刘伯温上书奏事,怕胡惟庸从中破坏,因此再三叮嘱刘璟要伺机当面呈报皇帝,不令胡惟庸插手,否则定会弄巧成拙。

    刘伯温太了解胡惟庸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了。

    刘伯温心里不安宁,饮食上便不经心起来,这让朱珠焦虑不已,她明白刘伯温是担心刘璟的安危,父子连心,人之常情嘛,可是她又怕刘伯温拖垮身子,毕竟年纪不饶人。于是朱珠每日挖空心思为他亲手调羹,才略略解除了刘伯温心头的几丝愁云。

    又过了旬日,掐指一算,刘璟离开青田已有两月之久,刘伯温预感大事不妙,他便再也坐不住了,一心要赶奔帝都去探个究竟。朱珠苦劝半晌,刘伯温才叹气作罢,于是另派两个伶俐的奴仆去金陵打听消息。

    刘伯温默默地净手,焚香,默祷苍天片刻后取出灵棋,占了一卦,他定睛一看卦象,只觉一桶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他呆坐于椅上,半晌无言。卦上乃大凶之兆。

    刘伯温心头暗叫:我儿危矣,朱珠见势不好,抢步冲到刘伯温跟前,摇摇他的肩头道:“温哥,你……这是为何?”

    刘伯温失魂落魄似的道:“璟儿,璟……儿……祸事临头……”

    声音细得像呻吟,轻得像片羽毛,但是朱珠却重重地挨了记闷棍似的,脸色倏地苍白起来,她急道:“那,璟儿……是不是……不,不,他不会,胡老贼他不敢把璟儿……”

    刘伯温的脸阴云密布,他咬着牙关缓缓站起来,灰白的胡须直抖。

    “不行!我要去金陵,定是那胡惟庸为难我儿,寻机陷害,我不能眼看着儿子去送命……我要上路,我要去见陛下……”

    朱珠浑身凛然一震,急叫道:“温哥,这也许又是个阴谋,你不能去,去了便是自投罗网!”

    “那璟儿……”

    “先等等消息再作打算……”朱珠打断刘伯温呓语似的话,斩钉截铁道,“那胡老贼正要引你去金陵,你难道看不出来,他置好了口袋等你钻呢……璟儿只不过是个诱饵,你不去,他一点儿危险也不会有!温哥,听我一句吧,先冷静些……”

    刘伯温颓然倒在座位上。

    奴仆终于回来了,他们带来的消息令刘伯温大失所望之余更加坐卧不宁——刘璟下落不明,金陵城中上下打听不出一丝风声,两位仆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知刘璟的安危存亡!刘伯温险些昏倒,他强挣着挥手令仆人退去,自己一个人坐着想心事。

    朱珠悄无声息地进来,刘伯温浑然不觉,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似的,朱珠显然已经知道刘璟的事了,她轻声问道:“温哥,什么时候动身?”

    她了解刘伯温的脾气,刘璟此行生死未卜,无论如何也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放心不下,金陵是一定要去的,在刘伯温看来,唯有自己才可以保住儿子这条命。朱珠知道根本拦不住刘伯温,索性敞开窗子说亮话。

    “这……当然,越快越好……即刻就起程吧。”

    刘伯温言语伦次全无,朱珠知道那是担忧刘璟的安危所致。她唯有拿出母性的温存来,才可以让刘伯温纷乱的心绪平静一些。

    二人慢慢上路。一路之上,二人默默无言,仿佛要去的不是都城金陵,而是阴曹地府。愈接近金陵,二人心事愈重,尤其是刘伯温,他夜里常常醒着,白天却又魂不守舍。

    刘伯温何尝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许久不见朱元璋,刘伯温都有些胆怯,他不知道如今的帝王脾性如何,但事已至此,纵是怯场也不行,唯有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当他真的见到朱元璋时,刘伯温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人还是昨日的朱元璋,可他的气色却大不如从前了,眉宇之间集聚着一股怨气。对于朱元璋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刘伯温略有耳闻,这位威猛之君的内心早已变得虚弱和敏感起来。

    刘伯温向朱元璋行三叩九拜之礼,口称:“草民刘伯温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高高在上,用力睁大双眼去辨认刘伯温。

    “伯温先生……”

    朱元璋边亲切地呼唤着,边起身离开御座龙案,降阶去扶刘伯温。朱元璋殷勤地携刘伯温双手,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刘伯温被他看得有些窘,于是询问道:“皇上近来身体还康健吧?”

    “唉!自从先生去后,朕无一日不思先生,再加上积劳过度,身子已大不如从前了。”

    “望圣上保重龙体。”

    刘伯温躬身一礼,心中却在暗自思忖如何提起儿子的事。

    朱元璋仿佛知道刘伯温心事似的,故意不提刘璟来京的事,顾左右而言他。刘伯温心急如焚,但表面上平静如初,仿佛心如止水。朱元璋暗自窃笑,终于玩腻了这种捉迷藏似的游戏,开口道:“伯温先生此行,是专门为了令郎的事情来的吧?”

    刘伯温心里打了个激灵,应道:“陛下英明,臣正是为此事而来的。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犬子刘璟离家数月不归,臣时常记挂在心,所以才从青田老家跑来的……”君臣二人都小心地避开敏感的“淡洋”,其实刘伯温心里明镜儿似的,朱元璋之所以先夺他的俸禄,又将他儿子刘璟扣在京城,其目的不外乎是对“淡洋”之事放心不下。刘伯温知道朱元璋为人生性多疑,他不会相信自己,因为自己精通术数,有半仙之体,同时他也不会完全听信于胡惟庸的话。然而朱元璋既身为天子,一定会为他的江山社稷而担忧,旧逢大乱之年,恨不得天下百姓人人为之卖命,天下太平之际又恐天下人个个争夺他的王位,战战兢兢,多疑多虑。

    这是真命天子的悲哀。

    朱元璋听了刘伯温的话,默默点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先生惦念儿子的归期,朕何尝不惦念皇儿的前程?”

    “大明朝国力昌盛,无莫恩泽天子,正有子孙千秋万代基业去打理,皇上为何如此悲观呢?”

    “恐社稷江山不保。”

    朱元璋道,二日炯炯地盯着刘伯温。

    刘伯温坦然道:“一切皆有定数!”

    此话一出口,刘伯温便追悔不迭。他差点忘记了如今的朱元璋最怕的、最不爱听的便是什么“术数、气、天命”一类的话,不然他又为何因“淡洋”之事耿耿于怀?想到这儿,刘伯温头上见了汗,他忙道:

    “陛下,臣此番来,最主要为请罪而来,臣……”

    朱元璋佯装不知,道:“先生何罪之有?”

    刘伯温一愣,随即道:“臣知因‘淡洋’之事,朝中起了风波,有扰陛下清静,因此负罪而来,请陛下依律惩处!”

    朱元璋突然哈哈大笑,道:“先生多虑,多虑了……‘淡洋’之事乃是朝中重臣恶意中伤,纯属乌有,朕从未放在心上……”

    朱元璋顿了顿,叹口气道:“先生,朕知夺你俸禄不公,然朕亦无可奈何。朝中臣子对‘淡洋’之事分外敏感,朕不得不做做样子,以平衡众臣之心,先生可知朕的苦心吗?朕这个皇帝,着实难当哩,只是委屈了先生。”

    刘伯温忙道:“不,陛下,臣已无官一身轻,还要什么俸禄?况且,臣在青田老家,还有些田产,供度日无忧,不劳陛下为臣操心。”

    朱元璋点点头,又将话头儿扯到刘伯温的儿子刘璟身上。

    “先生,令郎聪慧过人,颇识大体,且为人忠厚坦诚,朕十分喜欢他,意欲让他留在朕的身边。”

    刘伯温心头暗叫不好,但还是沉静地一笑,道:“犬子能得陛下青睐,真让臣感到荣幸。然而璟儿年纪尚轻,恐怕有负圣恩,宜再锻炼几年……”

    “不,不,足矣,自古英雄出少年嘛!朕正想授他修职佐郎之职。”

    刘伯温连忙跪谢圣恩。

    朱元璋又道:“先生既来之,就应在京师多逗留些时日,聊解朕思念先生之情。”

    刘伯温早听出了朱元璋的弦外之音——要把他软禁在应天府,刘伯温从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反感,但他又不敢将这种情绪写在脸上。

    “陛下圣令老臣感激涕零,但臣在山野间住惯了,乍来应天十分不舒服,连气都喘不匀……”

    “哈哈……先生,不必如此,既来之,则安之。”

    朱元璋不等刘伯温有所反应,又接着对他说道:“先生还住在旧宅中吧,朕闲暇的时候,说不定还要去讨杯水酒吃呢!……哈哈哈,朕可知伯温先生有好酒量!”

    刘伯温苦笑道:“陛下,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臣已老迈,不敢多染杯中物啦。皇上,臣有下情禀报。”

    “讲!”

    “臣年老体衰,分外恋家,不想在京师过多停留。如果陛下没什么要紧事,希望能准许臣归故里。”

    朱元璋黯然神伤,道:“先生为何见弃于朕?”

    “臣不敢,臣惶恐!”

    “先生,自你回归故里青田之后,或许你得享天伦之乐,可是朕真成了孤家寡人,再无一个可以陪着朕下棋、喝酒、说说知心话儿的人了。”

    刘伯温心中一酸,朱元璋说的话打动了他,他不禁同情起这个皇帝来:“如此,臣谢龙恩。”

    刘伯温深深地叩头。

    朱元璋亲自降阶扶起刘伯温,殷勤地拉着他的手,说长道短。

    刘伯温的心热乎乎的,但是当他一走出那座金碧辉煌、代表着尊贵与华丽的宫殿时,一阵风吹来,吹醒了他的头脑,他猛然间意识到方才的一时冲动和感情用事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他后悔不迭。

    他沮丧万分。

    当他回到昔日的府邸时,却发现院落之中摆了一大堆的礼担,还有许多人在忙忙碌碌地往来搬运着。朱珠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他们中间,左顾右盼。恰好她发现刘伯温进门来,便扬声叫道:“你看,你看,这些人搬了许多礼物来,问他们也不说……”

    刘伯温便问那些人这些东西的来历,只见人群中走出个身量不高,但精干伶俐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他笑着对刘伯温道:“刘大人,这些东西是皇上吩咐让搬过来的,小的们是奉旨办事!”

    又是朱元璋!

    刘伯温心里好生厌恶,朱珠看出刘伯温不悦,却又冲着屋子里面努努嘴,语气颇有些不屑地道:“屋子里还有礼物呢。”

    朱珠所指的“礼物”是四个形容美丽、身段苗条的女子。她们穿着红、粉、黄、绿四色纱裙,头上珠围翠绕,身上香气扑鼻。再往脸上看,个个娇艳无比,打冷眼一看,会让人误以为是月里嫦娥下凡。

    刘伯温惊道:“你们这是……”

    四女子齐齐行礼,齐齐地道:“奴是皇上派来伺候老爷的!”

    那声音甜得直醉到人心里去,可刘伯温听来却刺耳难当。什么伺候?分明是来监视自己的!然而,毕竟面前是几个花容月貌、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刘伯温不便于发怒,却又十分尴尬,连笑容都那么勉强。

    “启禀老爷,奴叫松心,这位是竹心,这位是梅心,这位是菊心。我们四个都是大人的奴婢,大人以后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姐妹愿代劳!”

    那位身着黄衣裙的女子大大方方地说道,又为刘伯温一一指引她的姐妹。

    竹心是穿绿裙的女子,她天生眉心痣,如红豆大小,配上一对蛾眉,这眉也有说法,叫做“二龙戏珠”眉。这竹心发现了立于刘伯温身后的朱珠,心直口快的她不等刘伯温介绍,已跳到朱珠面前,深深地行了礼,讨巧道:“奴婢问夫人安!”

    朱珠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儿。夫人?我算哪路夫人?朱珠心中暗暗叫苦,不由得充满怨恨地瞪了刘伯温一眼。刘伯温自知理亏,什么也没说。

    那三位女子也上前给朱珠问好,口口声声“夫人”长,“夫人”短,叫得朱珠想恼火都恼不起来。

    众人都忙乎去了,剩下朱珠与刘伯温,朱珠一脸不快道:“一群口无遮拦的女孩子乱叫一气,真让人受不了!”

    刘伯温道:“叫又何妨,你不高兴吗?”

    “谁稀罕?”

    朱珠佯装清高,一甩头走出门去,旋即又回过身子。

    “温哥,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又给礼物,又赐美女,八成是他不想放你回青田吧!”

    刘伯温的心事又被勾上来,叹口气,道:

    “谁说不是呢?今日在宫里,皇上已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要我在京师逗留些日子,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为什么?”

    朱珠二目圆睁。

    “他自有他的理由,说身边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

    “这狗皇帝太过分了,不顾别人的死活,只想着自己……”

    朱珠口快,不顾一切地发泄道。原本她打算陪刘伯温来应天寻回刘璟之后,顺便重游扬州瘦西湖,这下子刘伯温被困在这里,而且身边又被安插了这么多人监视,她心里哪有不气的道理?当下,她就要拉着刘伯温进宫找皇上讲理去,刘伯温推开她,苦笑道:“傻妹妹,皇上是轻易见得着的?不要说你,五品的官员都难得见他一面……再说,他是皇上,怎么说都有理,又何必跟他计较。”

    “那就这样耗下去?什么时候他才肯放咱们走呢?”

    “唉,皇上嘛,高兴的时候就会开恩的。别急,容我日后想办法!”

    刘伯温叹道。

    “温哥,不如我们趁夜深人静,一走了之,看他上哪儿抓我们去?而我们呢,就索性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你说好不好?”

    朱珠兴奋地道,这一直是她长久以来的一个梦想。

    刘伯温真不忍心打击朱珠的积极性,但是他还是摇摇头,道:“不行啊,珠妹,你自然是无家无业,大可以浪迹天涯,而我却身在官场,人不由己,更重要的是……我还有子嗣、后人,我得为他们想想……”

    朱珠的心顿时沉重起来。

    那松心姑娘居然是个美厨,真让刘伯温与朱珠大感意外。吃饭时间一到,只见四个姑娘如风车一般进进出出,一眨眼的工夫便摆出一桌丰盛的宴席,简直像在变戏法。

    那些菜肴、羹汤色、香、味俱佳,勾引得人肚腹中的馋虫蠢蠢欲动,使刘伯温与朱珠对这几个姑娘的反感一扫而光,他们同桌吃饭,笑语喧天。

    饭后茶余,刘伯温无事,便手录从前的诗词歌赋,聊以养心性。这一天,他录下的是《霜叶飞》:

    鲤鱼风起。

    津梁断,

    盈盈一水难渡。

    藕花相向,

    自成莲,

    谁道中心苦?

    又不觉,明星在户。

    鹊桥横跨黄姑渚。

    怕喜极悲生,

    似那日匆匆,

    再把欢笑辜负。

    堪恨桂阙姮娥,

    乘云骖雾,

    便踏龙尾先去。

    碧鸡啼罢凤楼寒,

    早漏声催鼓。

    盼油壁香车驾了,

    踟蹰欲频回顾。

    但暗滴珍珠落,

    教向人间,

    散成飞雨。

    录毕,刘伯温拿给朱珠看。朱珠读了半晌才道:“温哥,你这词写得惨凄艳绝,教我这不懂词的人看了心都要碎!”

    刘伯温道:“多情自古伤离别嘛!”

    二人正在说话,忽然家人报说宫里有人来了。刘伯温不敢怠慢,忙出去相迎,这才知道皇帝朱元璋有求于刘伯温——让他从《春秋明经》里选篇文章供宫里小皇子们读阅,所以特派人来告知。

    刘伯温心里道:“皇子们有太傅教书,什么文章选不来,偏劳我动手?这皇帝做事太愚!”

    后来,转念一想,才明白是朱元璋怕他闲得无聊才寻出些琐事让他费费神、劳劳心,刘伯温不由得一怔。

    说实话,《春秋明经》上的篇章多为针贬史实之作,他为了记录历史才作此书,上面的东西深奥难懂,几乎不适合幼子来读。刘伯温挠头不已,就着烛光翻阅了半夜,这才勉强取出一篇来,用工整洁净的蝇头小楷抄了一份,以待来日送入宫里。

    其文如下:

    大国用兵,以掩人之不备,《春秋》特书以著其罪也。夫兵以御暴,非所以为暴也。而况以诡诈行之者乎?齐为不道,乘莒人之不备而潜师以袭之,不仁甚矣。《春秋》特起袭莒之文而专目,齐侯则其包藏祸心之恶,何所逭哉。自昔先王用三驱而不掩群,君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待物且尔,而况于人乎?

    凡《春秋》书用兵,皆在所恶,然亦有声罪伐人而驻兵不战以服之者矣。未闻有以袭书也。被小国恃大国之安靖已,无故而加之兵,已有陵弱犯寡之罪,况以阴谋密计,出其不意而掩取之乎!此《春秋》之所必诛而不赦者也。齐庄背澶渊之会盟而助叛臣以伐盟主,不义甚矣。入孟门,取朝歌,无损于晋也。动而无所以生悖心,于是袭莒之念兴焉。

    衔枚卧鼓,出莒人之不意,自谓一鼓可以得莒矣,而不虞其谋之不遂也。且于之门,伤股而退,蒲侯之遇,杞梁授首,亦何益哉。人亦有言,抑君似鼠,昼伏而夜动,其齐侯光之谓矣!春秋二百四十年之编此,为特笔,盖用兵之中,其罪为尤甚者也,而齐独有焉。他日宋皇瑗帅师取郑于雍丘,而郑罕达亦帅师取宋师于岩,潜踪密跡,伺人之间,以相倾覆,流而至于战国,残民以逞,若文草菅然,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年未能得志,明年再兴伐莒之师,构怨未已而不知祸盈恶积,变起萧墙,未几何时,崔氏之难作矣。

    故曰:阻兵无众。安忍无亲。众叛亲离,难以济矣!呜呼!

    刘伯温心道:“让皇子们明白一下国家兴盛亡衰的道理也是好的!”

    终于有一天,刘伯温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儿子刘璟,此时的他已升迁到修职佐郎的职务了。朱元璋真是一诺千金,然而刘伯温却不喜欢儿子为官,尤其是在皇帝身边为官,须知“伴君如伴虎”啊!

    刘璟新升迁,自然春光满面,不住口地赞扬皇上对他如何青眼有加,刘伯温告诫儿子一番,让他警惕官场的险恶。

    松心又在刘家人面前显露了一回高超的厨艺,直吃得刘璟赞不绝口,待到见了松心本人却又忘记了吃饭,双眼直直地盯住那美貌脸儿看,吓得松心一路往外跑去。

    朱珠用胳膊肘轻轻触动刘伯温,压低了声音在刘伯温耳边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连窃玉偷香的本事都一样。”

    刘伯温好不尴尬。

    一家人其乐融融,正谈笑间,忽然家人进来报说门外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要见刘伯温,家人不允,喝其走开,并且动了棍棒,那和尚还是不走。刘伯温当时就沉下脸来,责怪家人不该打那和尚。家人十分无辜地撇着嘴,抱怨道:“老爷,您以为他是什么正经出家人?他分明是个疯子!在大门口大吵大闹,又哭又笑,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刘伯温登时向门外走去。

    家人丝毫没有夸张,那和尚的确疯癫。只见他身上披着一件破烂袈裟,可是早已不知道本色了,手里握一条沉甸甸的杖,不知是什么东西打造的,乌黑油亮。那和尚浑身脏兮兮的,恶臭半里可闻,一张油腻乌黑的脸上布满皱纹,宛若一段干枯的老松树皮。

    这和尚年纪大概五六十岁,在刘伯温门外一边高诵佛号,一边纵声大笑,还时不时地诵一篇偈子,一群奴仆正围着他看热闹。

    刘伯温信步过去,那些仆人都毕恭毕敬地闪开一条道,刘伯温径直来到和尚跟前,道:“高僧佛号如何称呼,仙乡何处,宝刹何方?”

    那和尚睁大一双绿豆眼儿,先眯着看了刘伯温几眼,随即眯成一条缝儿,笑了:“老和尚我无名无姓,云游四方。”

    “哦!既如此,高僧今日来我门上,是化斋,还是讲经布道?”刘伯温彬彬有礼地问道。

    那老和尚突然狂笑两声,伸出脏手边拍着光头边道:“非也,非也!”

    “那高僧为何而来?”

    “嘻,老和尚高兴了四处逍遥。”

    这老僧着实奇怪。虽说破衣烂衫,但两只眼睛溜圆发光,鼻准端正,方海口,大耳垂轮。从面貌上看,这和尚颇有些根基。刘伯温心中有数,知道真正的高僧就在他面前,于是又问道:“高僧,敢问可讲经布道?”

    高僧哑然失笑道:“别说讲经,就是放焰口,做全场水陆道场,老和尚样样精通哟。”

    刘伯温摇头而笑,心道:这高僧专会装疯卖傻,他究竟要干什么呢,为博众人一乐?

    “哈哈……这位施主在心里猜测老僧的来由,好,不妨实言以告——贫僧此次来,乃为点化梦中人!”

    “哦?此人为谁?”

    “施主,近前来说话。”

    老和尚双手合十,样子不疯也不傻,刘伯温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刚挨近老和尚二三步,谁知那老和尚讪笑着,将一口浓浓的痰吐在刘伯温的耳际,准确无误。刘伯温刚回过神儿来恶心难当,伸手便去摸手帕,谁知那僧人却叫了个好,双臂一用力,将刘伯温硬生生地拽到怀里来,贴着耳朵道:“大祸不久临头!”

    说完在刘伯温耳朵旁轻轻地吹口仙气,刘伯温觉得一痒,伸手去摸,只触到一块硬硬的小包。刘伯温大惊失色,方知高僧不仅是根基深厚而且是个世外高人。

    “请教高僧,在下将有什么大祸,请高僧不吝赐教。”

    那老和尚一怔,立即恢复痴傻疯癫的老和尚面孔,不再有一句正经话。刘伯温惆怅地盯着他,看他在那里肆无忌惮地摇来晃去,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刘伯温叹口气,转身欲回厅堂里去,忽听那老和尚又道:“但愿贫僧一语惊醒梦中人!

    至于什么祸事将要临头,是无论如何说不得的,因为天机不可泄漏,否则必遭报应。”

    刘伯温又一怔,回身去看那老和尚,只见他将足顿了几顿,将手中禅杖紧紧握了握,诚心诚意地对刘伯温道:“老和尚是灵隐寺的,如果有空闲,去寺里找我!”

    “高僧不是云游四方吗?为什么要去灵隐寺寻找?”

    “魂游四方才是浪迹天涯的最高境界!”

    “此中有真意也!”

    刘伯温赞叹道。

    那老和尚一边叹息一边道:“在劫难逃,善哉,善哉。”

    话虽说得理直气壮,但是刘伯温从话中或多或少地听出一点悲凉的味道。

    那疯和尚一瞬间又恢复了疯态,弄傻撒痴,让人哭笑不得。刘伯温虽然惊异,却没怎样在意,谁知夜来那疯和尚又走入刘伯温梦中,千叮万嘱,要他小心行事,又说自已是灵隐寺的伽蓝僧,说着话,那身破烂衣衫迎风一抖,变成光鲜美丽的衣裳,那根禅杖也放出金光万道……

    伽蓝僧临去之时,用禅杖击打刘伯温额头,刘伯温醒来时下意识地触碰额头处,发现居然隐隐作痛!

    胡惟庸好不容易抓住刘伯温的把柄而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原本指望皇上一怒之下会杀了刘伯温,谁知仅仅夺去了他的俸禄,胡惟庸心有不甘。

    要致刘伯温于死地的念头像冬后的春草一样飞快蔓延着,不杀死刘伯温,胡惟庸的心头总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光明正大地杀他做不到,胡惟庸便决定暗杀——反正刘伯温难逃一死!

    这天晚上,胡惟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黑黝黝的,仿佛深不可测,他的嘴角紧紧绷着,如同上满了弦的弓。今天夜里,他买的那个杀手就来与他面谈,胡惟庸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紧张。

    不一会儿,管家佝偻着背,领着个通体玄衣打扮的陌生人进来,胡惟庸挥手打发走管家,方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的黑衣人。此人身材十分高大,也颇为壮实,借着不太明亮的光,胡惟庸发现那人脸上有道明显的疤痕,想必是打打杀杀留下的印迹。

    “你,叫什么名字?”

    “杀手!”

    “哦?”

    胡惟庸大吃一惊,这才纳过闷来,杀手是忌讳别人问他的名字的,他的行当是杀人,“杀手”便是他的名字。

    “那么,怎么称呼你?”胡惟庸道。

    “人家叫我‘快刀王’。”

    “噢……好吧。‘快刀王’,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杀一个人!”

    “那是我的老本行!说吧,那个该死的鬼叫什么名字!”

    “刘伯温!”

    “让他什么时候死?”

    “明日子夜。”

    “好,明日子夜,世上便再也没有这个人啦。”

    “快刀王”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一生杀人如麻,早已麻木,杀人在他看来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平常。

    胡惟庸取出五百两银子付给“快刀王”,这是他们事先讲好的价钱,这一部分仅仅是定金。

    胡惟庸有点疲倦似的向靠背上一靠,双手垫在脑后,道:“这是定金,你先拿着……如果事情做得漂亮,我额外还有赏!”

    “快刀王”脸上浮现一道笑容,道:“不必,我只收分内应得的钱。”

    “快刀王”将那红布包着的银子收入怀中,转身走入黑夜里去了。这一次接受任务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当他兴致勃勃地喝过了酒,便提刀上路了。他已记不清有多少回是这样怀着一个残忍的目的上路的,但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是为给他受尽屈辱的妻子报仇雪恨,从那之后便踏上了不归之路。

    “快刀王”按着胡惟庸给的地图在黑暗之中很快找到了刘伯温的家门,他远远地朝大门口眺望一眼,随即提气跃上墙头,又往里面听了听,这才飘然落下。

    宽敞寂静的院落里,几棵花树幽然散发着香气,淡淡的,沁人心脾。月亮很亮地照着,泻了一地的银辉,杀手唯恐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因此钻进花木中。院子中央摆着张桌子,二人对坐饮酒,一男一女,浓烈的醇香弥散开来,让“快刀王”垂涎三尺。因为离得太远,他辩认不出这个男子是不是胡惟庸所说的刘伯温,他决定等一时三刻再下手。

    夜深人静。

    男女对话声听来是那么清晰。

    女人叹了口气说:“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哇……咱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每天无所事事,空耗光阴,真让人心里难受。”

    “是啊,‘人在官场不由已’,谁知道哪天皇帝老子会开恩放咱们走?急也没用,且放宽心吧!”

    男人似乎在劝慰女人。

    “快刀王”心里暗道:“原来他们两个不是自由之身,奇怪!皇帝老子凭什么囚禁他们?!看他们的年纪,仿佛六十多岁了,居然还受这种煎熬?”

    说话的二人正是刘伯温与朱珠。

    自那疯和尚走后,刘伯温心里就一直不痛快,然而过去了好些日子还不见灾难来临,刘伯温也就不往心上去了。他也曾取出灵棋为自己占卜,丝毫没有呈示险象,他不禁在心底责怪那和尚危言耸听,害得他一连许多天心绪不宁。

    朱珠知道这件事后,大笑刘伯温之迂。然而就在刚才,刘伯温不经意地抬头向天穹望了一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他的命星。那星今夜怪得很!自己已步入暮年,可那星却分外耀眼,亮得宛若一盏明灯,使它周围的星星为之黯然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刘伯温正疑惑间,忽见那颗命星却又一丝儿一丝儿地暗下去,最后几乎成了一圈光晕,宛若在水里化开的蛋清,薄薄的一层。刘伯温惊得无语,难道真的要大祸临头了吗?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闲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刘伯温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他久久地仰望天穹,喃喃自语道:“苍天不佑,苍天不佑……”

    “温哥,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朱珠一脸焦虑地问。刘伯温还是仰望着无尽的穹宇,心头涌进无尽的悲凉,他不服不忿地叫道:“老天,为什么我刘伯温如此命运多灾,为什么我刘伯温处处遭人猜妒?我在朝,无时无刻不有人陷害,弃官归故里还遭构陷,天降不白之冤,如今被困在这方寸之间,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几乎是在等死了,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为什么?”

    藏在暗处的“快刀王”一听,心中泛起了波澜,原来此人正是刘伯温!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仿佛看到一堆白花花的银子,看到了无数个买醉寻欢的日子……呵,他为什么要抱怨苍天,难道上天待他还薄吗?供他衣食无愁,身边还有女人,虽然他看不清朱珠的模样,但是从身形上判断,她还很年轻……“快刀王”气愤地想着,忍不住弄出了动静。

    朱珠一下子便听到了。她将脸尽力向刘伯温身边凑,而后压低了声音,道:“温哥,院子里有人……”

    刘伯温眉头一皱,侧耳倾听半晌,肯定地点点头,道:“他在花丛里……别打草惊蛇,我们接着说!”

    朱珠佯装笑,不露痕迹地将身子向刘伯温那里挪了挪,道:“温哥,今天月亮真好,把地上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这句话她是扬着声音说的,而后她又压低声音道:“怎么收拾这厮?”

    刘伯温道:“敲山震虎,抛砖引玉!”

    朱珠强忍住笑,故作正经地大声说给那“快刀王”听:“温哥,你说这么个大月亮,那些贼们岂不要断了生意?”“此话怎讲?”刘伯温佯装不知。“那些贼们,那些欲行不轨之人无处藏身了呗!无论他怎么躲,月亮都会把他那条狐狸尾巴给映出来!”

    “快刀王”心一惊,下意识地去寻找自己的影子,不料恰好此时朱珠突然大笑起来,吓得“快刀王”心惊肉跳。他一看并没有什么事发生,便不住口地低声咒骂起朱珠来。

    朱珠又笑道:“温哥,此时此刻啊,不知有多少贼在心里大骂我哩!”

    “这是为何?”

    “因为我看破了他的行藏吧!”

    朱珠大笑。“快刀王”又气又怕,他不敢确定是不是朱珠已发现了他……转念一想,她一个女人家,坐在那里身子未动,又怎么能发现我?只不过是话有凑巧罢了!“快刀王”正安慰着自己,却又听刘伯温道:“珠妹,你既看破了贼人的行藏,那么贼子在哪里,你说出来啊……怕是你信口胡诌吧?”

    朱珠哈哈一笑,道:“温哥,附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说完,扯过刘伯温的耳朵来,佯装嘀咕几句,刘伯温也装着频频点头。“快刀王”愈是听不见,愈是拼命竖起耳朵去听,结果弄巧成拙,碰响了身边的灌木丛,沙沙地响,“快刀王”急中生智,忙学了几声猫叫。“奇怪,这光景猫还叫?”刘伯温打趣道。“八成是母猫想它的野老公吧,这叫春的老猫!”

    朱珠冷着脸咒骂道。“快刀王”几乎气得吐血。刘伯温与朱珠还在那里一唱一和地激“快刀王”,“快刀王”实在难以忍耐,晚上喝的那些酒,此时此刻都化作烈火舔噬着他的神经,他终于不顾一切地从花丛后跃出来,提刀奔向刘伯温。

    刘伯温并不吃惊,朱珠却为只来了一个杀手而懊恼不已,沉着脸瞪着“快刀王”。

    “侠客尊姓大名?”刘伯温戏道。

    “这个你不必知道,你只要明白我是来要你项上人头的!”

    “哦?承蒙尊驾抬爱了……不过,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在为谁卖命?”

    “你没有必要知道,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而言,知道什么事都是枉费心机!你莫怪我,我是拿人钱财、为人消灾,到九泉之下你再寻仇家吧!”

    说着话,“快刀王”将刀一横,嘘了口气。朱珠轻蔑地白了他一眼,刘伯温一笑,挥袖示意朱珠稍安勿躁。“侠客,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派来的!”

    “少废话,拿命来!”

    “快刀王”显然已觉出眼下他处境不佳,急于做完事走人,于是狠狠心,挥刀照着刘伯温的面门便劈。

    刘伯温侧身闪开,朱珠娇喝一声,跳入圈内,徒手去夺那“快刀王”的兵刃。“快刀王”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白发童颜的女人身手这么好,几个回合下来,他便渐渐吃不消了,白毛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快刀王”知道今日要栽跟头,于是便虚晃一招,躲过朱珠两掌,跳出圈外,没命地逃走。

    朱珠欲起身去追,刘伯温拦住她,道:“穷寇莫追!”朱珠懊丧道:“我当他是个英雄,却原来是个大狗熊!没打斗几个回合,就抹油逃跑……真是让人扫兴!”

    刘伯温未答话,眼神变得忧虑深沉。朱珠道:“温哥,你知道是谁派来的杀手?”

    刘伯温重重地点点头。

    “是谁?”

    “胡惟庸!”

    “啊?又是这个老狐狸!”

    刘伯温叹口气道:“可不是吗?胡惟庸为一己之私,用‘淡洋’之事弹劾我,想一举致我于死地,可是皇上念我功高年迈,并未加害,只是夺去了我的俸禄,他胡丞相自然是不称心如意,派个人来杀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朱珠惊道:“这人心肠也太歹毒了!温哥,你到皇上面前去告他……”

    “无凭无据。”

    “难道就让他猖狂下去?”

    朱珠颇为气愤。刘伯温坦然道:“恶人自有恶报。”

    朱珠激愤地站起身来,在地上团团转着圈子,咬牙切齿:“温哥,你现在怎么变得如此懦弱?这不是从前的你了。”

    “唉,人一老,什么雄心壮志都没有了,哪能不懦弱呢?从前,一直不过是少不更事、年轻气盛罢了!”

    “你……简直……”

    朱珠赌气回房中去了。刘伯温怅然独立,有一种被天地抛弃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命星已衰,大限之期不远,心里涌起了说不清的滋味,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那一夜,天未亮,刘伯温突然病倒。说不清他是什么病症,通体发热,手足冰冷,面红耳赤,满口说胡话。急得朱珠直跺脚,忙命人去请郎中。郎中来到后,细细为刘伯温把脉,过了好半天仍然愁眉不展。朱珠见老郎中面有难色,忍不住问道:“老先生,他怎样?”老郎中抬起浑浊的老眼看了朱珠一眼,又失望地合上眼皮,摇摇头,离开刘伯温的床畔,转身往外走。朱珠急追,道:“先生,您给他开个方子吧!”

    老郎中惭愧地一笑,道:“夫人,老夫行医五十余年,治愈的疑难杂症不可计数,可从未见过这样的病。老夫无法判定症候,不敢冒然用药,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老朽惭愧!”

    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朱珠不灰心,又让人去请其他的郎中,然而众口一辞,让朱珠失望到了极点,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扑在床侧号啕大哭。刘伯温昏迷不醒,压根儿不知道朱珠正为他哭泣。这样一连十天,刘伯温水米没沾牙,一直昏睡。朱珠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得令人心碎。她无数次地在枕边轻轻呼唤她的温哥,无数次流着眼泪哀求他醒来,他都无动于衷,朱珠几乎要崩溃了,不会说、不会笑,吓得松、竹、梅、菊四位姑娘在她面前大气儿也不敢出。

    正在众人私下里议论刘伯温命在旦夕之际,这天忽然门外传来响亮的佛号声,徘徊在那里久久不去。松心姑娘嫌那佛号声扰得人心发慌,便出去打发和尚远走。不一会儿,她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嚷道:“夫人……门口有……疯和尚……他能治……老爷……”

    松心语无伦次,然而朱珠已完全听明白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去,眼睛急切地搜寻那个和尚。

    这个和尚她见过,正是上回在门口纠缠不休的疯和尚。朱珠宛若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疾奔至疯和尚面前:“高僧,救命啊……”疯和尚还是从前那一身打扮,他痴痴地回答朱珠道:“咦,小娘子,这就奇了,你好端端的为何叫贫僧救命?”

    朱珠急不择言:“不是我,是我家里人……命在旦夕,求您救助!”

    说着话,朱珠“扑通”一声跪倒在疯和尚脚下,把头磕得山响。那疯和尚笑眯眯地看着朱珠,好半天才仰天大笑,道:“好了,贫僧纵是铁石心肠也要被你感动了……前面带路,让贫僧去为你的当家人看上一看!”

    朱珠快步在前面带路,三拐两转便来到刘伯温的卧房。疯和尚伸出肮脏污浊的手摸摸刘伯温的额头,又看看眼底与舌苔,闭眼冥想一会儿,睁眼笑道:“小娘子不必着急,你当家人的病症并不严重……”

    朱珠惊喜万分。那疯和尚伸手从身上的褡裢中摸出一只精小可爱的细瓷瓶,长颈,洁白如玉,里面盛放着丹药。疯和尚将小瓶儿放在床头,转脸对朱珠说道:“还须借你一样东西……”

    “什么?”

    朱珠惊诧万分。疯和尚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浅浅的白玉碟,递给朱珠道:“借你的眼泪。”

    “做什么?”

    “当药引。”

    “这……”

    朱珠原本就泪少,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无法流下泪来,当时就为难地低下头去。疯和尚哈哈一笑,随即板下面孔,道:“怎么?连些许眼泪都舍不得?你若如此吝啬,我就收回这灵丹妙药,这可是千年天山雪莲酿配的良药,正好用来治他肝火愈旺的病症。如果再耽误下去,他一命呜呼,你就只好独守空房了……”

    疯和尚一番话逗得周围奴仆窃笑不已,唯有朱珠硕大的泪珠滚滚而落,不可抑止地流满了那只小碟。和尚大笑,拍拍朱珠肩头,安抚道:“好好,足矣,你放心,有我在,他死不了……”

    说着话,疯和尚从小玉瓶中取出一粒丹药,将其放入小碟中。不一会儿工夫,那丹药便融化成一堆雪水似的白色液体,发出阵阵异香,沁人心脾。疯和尚戏谑地唤过朱珠来,吩咐她给刘伯温灌入肚里,还强调道:“千万别洒了,少一滴都不行,千万要小心哟!”

    朱珠深深地吸口气,接过碟子来,一手撬开刘伯温的牙关,一手持碟将药液倾入。她是那样细心,灌一小口便停一小会儿,唯恐刘伯温呕上来。众人看得屏气凝声,心里都替朱珠捏了把汗。朱珠给刘伯温灌完药时,浑身衣衫尽湿,紧贴在身上。疯和尚又大笑数声,打下保票说刘伯温吃了他的丹药很快痊愈,为保险起见,疯和尚又留了一粒丹药,朱珠千恩万谢,拿出金银来酬谢,疯和尚哈哈大笑而去。和尚临去之时,特别叮嘱朱珠如果刘伯温病愈,就将丹药保存好,可包解百毒。那奇药果然奏效,不消半日,刘伯温便苏醒了过来,朱珠喜极而泣。朱珠将那粒丹药小心放好,以备不时之需。在她的精心养护之下,刘伯温的身体渐渐复原,那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其间,朱元璋听说刘伯温患疾,多次派人来探望,又赐了不少滋补药品。刘伯温病好之后就有心去拜谢皇恩。刘伯温择吉日去见朱元璋。朱元璋打量了刘伯温半天,经过一场大病,刘伯温明显消瘦了,衣裳有些松松垮垮的。他一个头磕到地上,道:“臣之病体,缠绵于病榻上达一月之久,所以许久没来拜望圣上,臣卧病不起,皇上还派人探望,臣不胜感激。如今病体痊愈,特来叩谢圣恩。”

    朱元璋笑道:“伯温先生,你病体安康,朕就可以放心了,但不知先生身患何疾?”

    “肝火炽旺。”

    刘伯温实言以告。

    “先生因何突然患病?”

    “久行在外,怀念故土。”

    朱元璋听出了刘伯温的弦外之音,但他佯装糊涂:“这又是为何?”

    刘伯温见朱元璋明知故问,索性明白无误地启奏道:“陛下,臣久留京师,分外思念故土青田,陛下能不能念臣年老体弱,开恩准许臣回故乡呢?”

    “这……”朱元璋愣了一会儿,又道,“先生又提这个话头儿来伤朕的心吗?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刘伯温突然满眼含泪,道:“陛下,臣夜观天象,臣命星已衰,恐不能久长,请陛下念在君臣旧谊之上,让臣老死于林泉吧。”朱元璋惊道:“先生没有吓朕吧?”

    刘伯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朱元璋深深地叹口气,道:“伯温先生,容朕再考虑一下。”

    刘伯温叩拜而退。朱元璋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中怔怔地立了半晌,才沮丧地返回御书房。一路之上,他的头脑里波涛澎湃,有无数的念头飞快闪过。刘伯温能识天象,这是朱元璋亲眼所见、亲身验证过的铁的事实,那么是否真如他所说命不久矣,还是他为返青田而故意使诈?朱元璋心里像塞了一团麻,千头万绪,打理不清。

    朱元璋觉得头皮发紧,李公公进来,给朱元璋送来一碗补汤,很涩,朱元璋呷了半口,便十分厌恶地推在一边。这时候,胡惟庸来了。“快刀王”办事不力,未能将刘伯温送上黄泉路,让胡惟庸十分恼火。他刺杀事件败露,于是便派人悄悄毒死了“快刀王”,好让他永远守口如瓶。

    胡惟庸怕刘伯温在皇帝面前告御状,然而他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月之后,并未见刘伯温有所动作,于是渐渐放心,今天特来探探动静。朱元璋与胡惟庸商议了几件国政大事,朱元璋突然沉默下来,双眼发直,胡惟庸窘迫难当,但他还是小心地问:“陛下,您怎么了?”

    朱元璋黯然道:“今日,伯温先生奏返归青田,朕不知如何计较……”

    胡惟庸见有机可乘,便谏道:“陛下,万万不可放他回去!”

    “为什么?”

    “刘伯温身怀异术,又会望气,若他忠心向主还则罢了,如果一旦起异心,陛下恐怕追悔不及!”

    这句话正说到朱元璋的痛处,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纠结在一起,胡惟庸全然看在眼里,又往火上浇油:“陛下,青田山民暴动未息,乱党散于民间,据说他们中有一个头目与刘伯温交往过密,不得不防……”

    朱元璋是靠山民暴动起事的,深知老实巴交的民众一旦被激起,那蕴涵的力量足可以将一切摧枯拉朽!胡惟庸的话句句说到他的心坎儿里去了。胡惟庸盼望着朱元璋被激怒,哪怕有一个气愤不已的表情也好,然而沉稳的皇帝面冷似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打算的。胡惟庸讪讪退去,朱元璋却朗声对李公公道:“去传御药房主事。”

    朱元璋双目盯紧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胖大老太监,冷冷地道:“世间何毒无药可解?”

    老太监禀道:“断肠草!”

    朱元璋点点头,挥手令他退下。朱元璋沉思片刻,提笔写诏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其文如下:

    朕曾引古人有云,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污其名。尔刘基,本有显功于大明,当敕归老于桑梓,以尽天年。何期祸生于有隙,致使不安。若明以宪章,则轻重有不可恕,若论相从之始,则国有八议。故不夺其名而夺其禄,此国之大体也。

    尔刘基年迈,居京师数载,近闻有老病日侵,不以筋力自强,朕甚悯之。于戏!禽鸟生于丛木,翎翅千而飞去,恋巢之情,时时而复顾。禽鸟如是,况人者乎!若商不亡于道,官终老于家,世人之万幸也。今也老病未笃,可速往括苍,共语儿孙,以尽考终之道,岂不君臣两全者焉。

    刘伯温接到圣旨,与朱珠相顾而泣。朱珠简直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一转身奔了出去,她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笼中之鸟终于要飞回山林了。刘伯温老泪纵横,不相信似的一遍遍地看着,李公公笑道:“刘大人,回老家了,这回可称心如意了吧?”

    刘伯温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哈哈大笑。他拉着李公公去厅堂里喝茶,李公公欣然前往。二老欢谈片刻之后,李公公忽然如梦方醒似的拍拍脑门,笑道:“老了,老了,看我这记性!”

    说着话,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蓝底白花纹,分外清丽。李公公双手捧着递给刘伯温,刘伯温连忙接过。李公公道:“陛下知道你肝病日益严重,特别叮嘱御药房给你配了这个药丸,据说灵验得很,陛下让我一定亲手交给你。”

    刘伯温感激涕零。

    “臣谢主隆恩!”

    “现在就服下去,我也好回去向皇上他老人家交差不是吗?”

    刘伯温点头称是,将锦盒拿在手中,小心地打开来看,只见盒中盛一粒丸药,朱红色,有佛珠一般大小,弥漫着一股淡淡、涩涩的药味儿。刘伯温不看则已,一见这药丸,一闻这味道便如一桶雪水从天而降,淋了他一头,那药丸竟险些脱手而出!李公公大惊道:“刘大人,您怎么了?没事吧?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刘伯温苍白着脸,声音颤抖地道:“没,没事儿……我,不过有些……头晕,不大要紧……”李公公关切地说:“刘大人,您可要当心身子啊……岁月不饶人,毕竟不是壮年时了……”

    刘伯温心不在焉,他的视线全被那颗药丸吸引住了,那不是一颗普通药丸,也不是什么包治肝病的灵丹妙药,而是——一颗奇毒无比的毒药!

    刘伯温凭着多年的经验,单从气味上就辨了出来。

    皇上此举是何意?不是准许我返回青田吗?因何还要赐毒药于我?

    一刹那间,刘伯温真想抱着这颗药丸上殿面君,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只是一刹那的想法……人生百年,转瞬即逝,早与晚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区别?谁能长生不死?人死万事空,一具皮囊行走世间一回,有什么可留恋的!

    刘伯温想到命星已衰,大限之期已近,于是不再彷徨,坦然一笑,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李公公又问:“大人,您好些了吗?”

    “好,好,替我谢皇上圣恩吧。”

    刘伯温平静地说道。

    刘伯温什么也顾不得了,匆匆忙忙往青田老家赶。朱元璋说得对极了,“若商不亡于道,官终老于家,世人之万幸也”。刘伯温只怕会客死他乡,所以连陪朱珠去瘦西湖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安全抵达青田。

    刘伯温没有将服毒之事告诉朱珠,他怕她空等一生的幸福时光终归化为乌有。他愿意独自承受这痛苦,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刘伯温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朱珠,朱珠吓傻了,她疯了一样掏那丸神药,以致于把衣服都抓破了,她哭叫着:“温哥,你吃……这是神药,高僧说的……能解世间百毒……你快吃下去,你不会死的,我不让你死……”

    刘伯温异常冷静地道:“不用了……此药已不管用了……半月前离京之时我便……吃了皇上赐的药……”

    “狗皇帝,我要杀了他!”

    朱珠几近疯狂。

    “珠妹,你听我说,如果我是皇帝,也会那么做的。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他叹口气,眼神哀怨地盯着朱珠。

    “只可惜……和你神仙眷侣做不成了,那个仙洞也去不成了……唯一遗憾在此……”刘伯温费力地喘了口气说,“我当年与那位胖和尚打……打赌,想不到……我……输了,只……可惜……没法替……他抄……金……刚经……卷子了……”

    刘伯温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终于合上了眼皮。

    朱珠终于在峨嵋山削去三千烦恼丝,与青灯古佛相伴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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