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江山流云(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恒爰这个皇帝,在后世的史书记载中,不过占了寥寥两三页。史书中说他深谋足虑,仁爱宽厚,唯独年少时略优柔,致使外戚乱朝之祸。两度叛乱,险些让他皇位不保,后来却都能成功平乱,在位几十年皇位稳固,百姓富庶安乐,皆因他开明仁厚,擅用贤臣。一个皇帝能得到后世如此的评价,已属不易。

    司徒暮归在记载恒爰的两三页史书中,只被史官用几句话匆匆带过,司徒暮归乃本朝重臣,帝十分倚重。虽然他后来封相,官至超品,以他之下,朝纲清明,仁政广施,匡朝方能有中兴盛世。但是对他的记载,远不及吕先、程文旺等贤臣多。

    恒爰子息单薄,且皇长子庸碌,恒爰驾崩后,年仅六岁的三皇子继位,睿王辅国,匡朝其时大盛。

    程适看着顾况与恒商一起上了华车,向睿王府而去,在太阳下抱着膀子眯了眯眼。

    程太师对他和顾况两人有所耳闻,大感兴趣,走过来道:“小子,你与老夫是十足的同乡,老夫听说你在袁德军中十分勇猛,甚好甚好。你若愿意,老夫可以提你进军营,好好历练,一定前途无量!”

    程适咧嘴道:“多谢太师,但我在乡野间自在惯了,听见什么规矩就浑身不自在。我不像太师,恰逢乱世,能做大英雄,也就是个做平头百姓的命。说起来,我其实仍是吕将军帐下的一名逃兵来着,不知道太师能不能帮我一把,让大将军把我除名,不再追究了?”

    程太师摸着胡子,面露惋惜地上下看了看他,拍拍他肩膀道:“人各有志,逍遥山野,也是件好事,老夫年少时亦曾如此打算过。好罢,你放心,凭老夫的情面,吕家那小儿一定不会为难你!”

    程适笑嘻嘻地谢了程太师,眼看一帮达官贵人们上车的上车,上轿的上轿,在皇城门前看了看天,大踏步向前走去。

    回到他和顾况往日与刘铁嘴宋诸葛一起住的小院子,院子里满是荒草,破败不堪。程适临时到街面上买了两三床被褥,脱下长衫,拔草平地,打水擦洗,将院子屋内勉强收拾干净,替顾况的床上铺上被子,折好被筒,方才抱着被子到自己屋里睡了。

    一夜没睡踏实,时不时爬起来竖耳朵听听有无动静,再伸头到窗外看看。

    第二天早上,顾况的房中仍然没人,程适在顾况门口叹了口气。门外忽然有动静,原来是吕先的亲兵前来通知他去军中销军籍。

    程太师言而有信,吕先果然没怎么为难他,很痛快地亲自替他销了军籍。

    程适顺便向吕先道:“对了,吕将军,有件事情托你帮忙。你若是见到顾况,和他说一声,我去寻两位师父了,让他自己好好保重,等我寻到了师父,就写信告诉他一声。”

    吕先点了点头。

    程适顺路在街上买了两件衣裳,置办了一些干粮,打成一个包裹,锁好院门,向城门行去。

    走到一条小街上,想起他和顾况曾经在街头的菜摊上偷葱,被卖葱的追着打,顾况不像他会四处乱钻乱逃,一头扎进了一筐烂菜叶子中,被他揪着领子拎出来,险些两个都被卖葱的抓到。程适想着,忍不住乐了一下。

    再一路向前走,将到文华门边,想起和顾况一道考明经的旧事,又乐了一下。

    街角有两个孩子正打成一团,颇像他和顾小幺当年打成一团的架势。宋诸葛曾对他说过:“这个世道,处处可靠又一无可靠。”现在想想,真他娘的对。爹娘靠不住,快饿死的时候,该丢还是丢。以为从小一条心的也靠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远了。

    世道如此,无可奈何。

    程适背着包袱走到南城门边,迎头碰上当日在袁德军中的一个兄弟,这位兄弟一直在恒商那一方的军中,此时也无事闲晃,看见程适,又惊又喜道:“程兄,正想找你喝酒哩,听说不单睿王吕将军,连圣上都和你有交情,这回你一定发达了,兄弟还要靠你多提携!欸?你背着行李做甚?”

    程适道:“兄弟做不来官,觉得闷得慌。我的两位师父还没找到,准备去找师父,然后浪迹江湖!”

    那位兄弟惊愕地看了他半晌,又道:“可……程兄,怎么只你一个?顾军师呢?”

    程适叹道:“唉,不要提了,千古多少伤心事,合到散时总是悲。”

    那位兄弟没听程适念过诗,蓦然被麻僵了,等回过味儿来,程适已经走远了。

    许多许多年后,当玉凤凰和段雁行的儿女都长成风华的美女和少年,程适身为长辈,还时常教导他们一些人生的大道理。

    “你们将来长大后,记得做事万万不可钻牛角尖,睁眼来,闭眼去,什么是有,什么是无。哪有什么真正你的我的?天无穷,地无穷,这么小的人,四面八方,何处不能行。随便就好。”

    段雁行的大儿子笑嘻嘻地道:“知道了,程伯伯。”顺道拍一下马屁,“程伯伯真是境界。”

    程适洋洋得意道:“那是当然。”

    段雁行的长女还记得幼时的往事,眨着水灵灵的眼睛道:“对了程伯伯,我们小时候,你老拿出来吹的那个故事,一直没说后来的,娘说,最后的结果是程伯伯最得意的时候。我们现在年纪够大了,程伯伯可以说了罢。”

    程适咳了一声,摆摆手:“唉唉,那个是我的私事,不当拿出来说。”

    段雁行的儿子女儿们不满声一片,程适故作严肃地踱出门去。

    天色和美,暖意融融,遥想许多许多年前,他背着包裹独自走出京城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那时候,他心里确实有些犯堵,看着顾小幺对恒商各种关心各种照顾,就知道他对恒商的情谊。但他想不透,顾小幺与恒商不过小时候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一年而已,哪比得上自己和顾况一起摸爬滚打十几年,从来都在一处,实打实同生共死过?

    程适一边走,一边想,想得头都快破了。忽然,在一瞬间,不知怎么,一根筋蓦地一转,豁然开朗了。

    我待他好就成了,他爱怎样怎样。我当他是兄弟,他随便当我是谁。

    程适内心一阵轻松,觉得自己上了一个境界,顿时身轻如燕,健步如飞。

    晚上,他找了家客栈投宿,客栈的老板娘又漂亮又风骚,对程适抛了个媚眼。程适心道,可叹,我现在居然对这样漂亮的女人都无动于衷。

    第二天,程适起床吃了一碗稀粥、两个馒头,抹抹嘴去柜台前结账退房。

    他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在柜台桌面上一拍:“掌柜的,退房。”随手又拍了拍程适的肩膀,“喂,你身上有碎银没?我都是整的,不大好破,你先替我付,回头再说。”

    啊?啊?啊?啊?啊?

    程适张口结舌。顾况拧起眉毛看他:“程小六,别对我说你赶路没带盘缠。”

    程适直着眼结结巴巴:“你你你你你不是……”

    顾况一脸不耐烦地道:“程小六,你结巴个什么,到底有盘缠付房钱没?”

    “你不是去睿王殿下府里了么?”天正蓝,阳光正好,山路迢迢,程适拔了根狗尾草插在牙缝里,问顾况。

    顾况道:“我确实到了睿王府中,和他喝了一夜告辞酒。第二天回去,你就没影了,我再找你,就听说你自己先跑了。”

    程适叼着草,大踏步向前走:“你不打算做官了么,和睿王有那么大的交情,官场都可以横着走了。放弃大好前途来找兄弟,哈哈,不合情理罢。”

    顾况冷冷一笑,一把拦住程适,揪住他领口:“亏你好意思说。兄弟,有这种被你成天欺负连累还没砍死你的兄弟么?!”

    顾况的神色很狰狞,程适有点瑟缩:“你你你你你明明一副烦我烦得要死的模样,和睿王一起就那么亲密和谐。”

    顾况甩开他的领口,道:“是,我想想自己跟你这种龟孙子做兄弟心里就犯堵。但是睿王他,”顾况叹了口气,“睿王他和我终究不是一路人。”

    顾况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拍了拍腿:“我这个人,他娘的比较实际,别的先不说,我一想到他是睿王就浑身不自在,天生不是做兄弟的料。就算日后官场有个大靠背,但天天和那些达官贵人们打交道,连‘他娘的’这三个字都不能痛痛快快地说,老子觉得憋屈。没办法。”

    顾况叹了口气,想起他和恒商明明白白说这一番话跟他告辞的时候,恒商满脸失望,放开携着他的手,这番情形让顾况心中微微有些沉痛,一如十几年前,恒商被朝廷的人从他们的破草棚中接走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

    顾况道:“而且,这次娄氏之乱,让我有点心寒。恒商是皇上手里的一步棋,你我是恒商手里的一步棋,稀里糊涂被人捏着,连对错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这些大人物心里在想啥。他们想功德显赫,留名史册,就让他们去罢。段兄当日的那番话说得有道理,管他当官的怎么折腾,江山跟谁姓,咱自顾自过得舒心就行了。”

    程适叼着草听着他说完,神色郑重地拍了拍他肩膀:“小幺,你和我想的一样,不愧是我的兄弟。”脸色一变,有些哀伤,“你除了上面的一堆缘故,就没有一点点是因为你觉得程小六好过恒商?”

    顾况的嘴角动了动,看了看他,一言不发,大踏步向前走。

    程适快步跟上:“喂喂,有没有你倒说一声儿。”

    ……

    程适站在洞庭山庄的院子中,望着天边浮云,回想让他极其得意的往事。

    段雁行的长子匆匆过来道:“程伯伯,你山庄里有人带口信来。”

    天下第一大山庄祁连山庄的大总管弯腰站在程适面前,双手捧上一个包裹:“庄主,顾庄主让小人捎话过来,账册太多他懒得看,庄主你躲到天边,也要把归你看的看了。”

    程适习惯性地干咳了一声。

    晴空朗朗,秀木葱葱,浮云掠过万里山河。

    【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