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程小五。”
“大名。”
“这就是大名。”
执笔的男子抬起头，精湛目光将程小五上下一扫：“哪个程？”
程小五捏紧衣摆，一阵紧张：“前程的程。”
大长桌后面的人都齐齐地看着他，表情很复杂。程小五咽咽唾沫：“我、我听说，庄主大人跟我是同姓，同姓都算一个家门里的……我……”
大长桌后诸人的神情更复杂了。
执笔的男子侧首低声问身边的汉子：“能收么？”
“挺漂亮的一个后生，知文识字，庄里正缺这样的人，按理说是能收，但是……”
【2】好多热心人
“回头再说是啥意思？”程小五惴惴不安地问他身边的少年，“是不是我就没戏了？”
少年嘿嘿一笑：“不是不是，程兄，你知道，我们山庄挺大的，招个人也不是立刻都能定，得上面点头才行。对了程兄，你是不是不晓得我们庄主叫什么？”
程小五立刻道：“当然晓得。程庄主和顾庄主是两位大英雄，茶馆里天天说他们的事迹！”
程庄主名适，顾庄主名况，两位庄主都是星宿下凡，精通文韬武略，救社稷于危难，而后笑拒高官厚禄，快意江湖。
程小五从打小就爱颠颠地跟在说书先生身后，反复听这段故事，每次听都热血沸腾，尤其是和他同姓的程庄主缔造的传奇，更令他膜拜不已。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躺在床上，忽然就想到，自己今年都十九了，明年就要及冠，程庄主和顾庄主在这个年纪，已经走上传奇之路了，他却还窝在家里虚掷光阴，陡然的一阵心惊让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揣了银钱，留下一张字条，牵上爹的那头爱骡，离开了家门。
“孙兄，只要能让我留在庄子里，擦地喂马看茅厕都行！孙兄，我真的是……”
孙照一抬手：“看，前头就是我们山庄的饭堂。”
祁连山庄不愧天下第一庄的名头，一路行来，程小五一直在心中暗暗咋舌，再看这饭堂，外观恢弘，好像个大殿的模样，里面开阔敞亮，当中齐刷刷摆着几排大圆桌面，两旁靠窗是稍小的方桌。每个桌上都放着一个黑坛子，令程小五心中又是一阵赞叹：瞅瞅，这气魄！糖蒜都是一坛坛搁着的。
孙照带着程小五到靠窗的一张方桌旁坐下，几个穿灰衣的年轻男子过来摆桌，先端上一盆酱肉、一盆烩菜，又端上一盆馒头，摆上四个空碗，再抬了一个木桶放在桌边，里面是满满的饭。孙照掀开桌上小黑坛的盖子，一股酒香扑鼻。程小五一阵汗颜，原来这竟不是糖蒜坛子，而是酒坛子。
酒坛子就这么摆在桌面上，一人两个空碗，一个用来吃饭，一个用来吃酒。不像爹似的，藏在地窖里，拿小壶量着吃。
这才是江湖气魄！
孙照笑道：“旁边郡里蝗灾，庄子里的存粮拿去赈灾了，馍馍跟饭都是杂粮的，菜也不咋好，委屈程兄了。”一举酒碗，“干！”
程小五豪情万丈地举起倒满酒的碗：“干！”
一碗酒仰脖而尽，孙照放下空碗，抱抱拳：“程兄，对不住，我有事得出去一时，你先慢慢用饭，饭菜不够，只管让他们添便是。”
程小五点头谢过。
眼下已过了晌午饭点，饭堂内人不甚多，程小五啃着酱肉就着馒头扒米饭，又再斟满酒碗，仰脖灌下，但觉豪情陡生。
身边忽有个声音道：“贤客不是敝庄中人，怎么独自用饭？”
程小五一抬头，但见桌边站着一人，木簪束发，一身蓝布长衫，文质彬彬的，十分清秀，像个教书的或账房先生一类的人物，便起身行礼道：“承先生问询，我倾慕祁连山庄许久，想加入贵山庄，还不知能不能进。筛选的几位侠士跟我讲回头再说，让一位少侠带我先进来吃饭。”
那人目露疑惑：“怪了，庄子招人，有没有缘做兄弟一向都直说，怎会有这等拖延之事？小兄弟可愿告知名姓？我帮你问问。”
程小五大喜，又赶紧抱拳道：“多谢先生。我跟程庄主同姓，亦姓程，名叫小五。”
那人一顿，忽而一笑：“原来如此。”
嗯？程小五不解。
那人注视着程小五，双眼闪亮，笑容既和蔼，又亲切：“放心，小兄弟这样的少年，正是敝庄急需的人才，正是缘分注定的兄弟！我还有些事，抱歉不能陪你用饭，晚些时候再叙。”说完，还拍了拍程小五的肩膀。
程小五喜不自胜：“真的？”
那人肯定地一点头。
程小五结结巴巴递与他作别，目送那人走出饭堂，按捺着内心的澎湃回到桌前，叉起一个大馒头，猛啃了几口，险些噎着，忙连灌几口酒送下。
桌边忽而出现一道人影：“小老弟吃饭甚是豪气，新来的？”
程小五一抬头，只见两道飞扬墨眉，一双奕奕湛目，真是个气宇轩昂的侠士模样，但穿的却是短衣，裤脚卷着，布鞋的前头都踢破了，还沾着黑泥。
连带程小五进来的孙照穿的都是窄袖长衫，这人想来是庄中农夫或马夫之类。
不愧是天下第一庄，连个打杂的都是条汉子！
他要是进了山庄，应该也是从打杂做起，这人倒是个前辈了。程小五忙一抱拳：“承兄台问询，小弟是想加入祁连山庄，但事儿还没定下，选人的几位大侠让我先进来吃顿饭，回头再说。”
那人一挑眉：“庄子里招人几时这么叽叽歪歪了，又不是衙门，搞什么模棱两可的！”
程小五忙道：“不是，不是，可能就是还得往上报一下。方才我碰到一位先生，他让我放心来着。对了，兄台吃过了没有？要不，一起用饭？”
那人也不客气，马上在程小五对面坐下，倒满酒碗，取了双新筷，也叉起一个大馒头，啃了两口，又道：“对了，小老弟你叫什么？我去帮你问问。”
程小五道：“不用不用，刚才有位先生说他帮我问，让我放心，说我一定是庄里需要的人。”又嘿嘿一笑，“怪不好意思麻烦人的。对了，小弟姓程，和程庄主一个姓，名叫小五。”
那人双眉又一扬，忽而哈哈一笑：“我知道为啥了，嘿，整得我跟多小心眼似的。放心吧，只要你想进我们庄子，那就是兄弟！”
程小五一阵欢喜：“真的？”
那人道：“当然。对了，你说方才那位让你放心的先生，长什么样？”
程小五道：“看着跟大哥你岁数差不多，个头可能比你稍矮一些……”
那人拿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是不是眉毛长这样，笑起来这样？”
程小五点头。
那人哂笑一声。
吃罢了饭，孙照还没回来，那人和程小五走到门口，道：“小老弟，我得先走一步，还有点杂事要办，回头再找你吃酒。”
程小五与他作别，看他的身影匆匆走远，才恍然想起，忘记问他叫什么了。
看来祁连山庄的人各个都是好人，也各个都是忙人哪。
【3】你选哪派？
“孙兄，你……你说真的？我能进了？！”
程小五舌头有点颤，手有点抖。
孙照点头：“是庄主亲自点名让你进的。嘿，咱们以后就是兄弟了！”
程小五感到一股热浪涌进眼中。
孙照抓抓头：“不过，齐哥也不明白为啥他还没跟庄主说，庄主就知道你的事了。”
“啊，可能是因为我刚才在饭堂里碰见的两个人帮了忙。”程小五遂将方才饭堂中的事告知孙照，那位先生和那位大哥当真没打诳语，不愧是江湖中人！
“就是一时匆忙，忘记问那二位的名字了。”
孙照摸摸下巴：“按你的形容，你碰到的可能是张账房跟镖行那边的马哥，两位都是热心人。”又眉开眼笑道，“走，程兄，我先带你去庄子里走动走动。”
孙照带着程小五，先去录事厅记录了一下姓名籍贯，领了块腰牌，再到裁缝房量了量身形，领了套新衣裳，再去看住处。
程小五一路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感叹。
乖乖，祁连山庄也太大了，两只眼都不够用，这屋子！这场子！这旗杆！这些人！
他小心翼翼问：“孙兄，咱庄子，是不是比皇宫还大？”
孙照点点头：“咱庄主说，是比皇宫大。不过在外头不能说，得给皇上留脸。”
住处在山庄北面，程小五跟着孙照进了个小院，三道屋脊折转，约有八九间屋子，孙照推开其中一扇门，屋内桌椅箱柜俱全，壁上还挂着书画长剑，顶墙摆着两张床，看得出来其中一张是新加的，床上枕头被褥都是崭新的。
孙照道：“不好意思，因为这回闹灾，庄子里新添不少人，让你先跟我挤挤。庄主说回头要加盖住处，地皮都量好了。床有点小，你先凑合两天。”
程小五颤声道：“没有，孙兄，我觉得，这、这里太好了！”他突然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喔，这就变成了祁连山庄的人，简直不能相信！
孙照给他倒了杯茶，又道：“这两天，你先熟悉熟悉庄子，顺便想想，你想进哪一边。”
哪一边？
孙照在椅子上坐下，道：“是这样，其实我们祁连山庄分两大块，昌应府这里的是总舵，下面全国各处的镖行、漕运、私驿统归程庄主管，钱庄、布庄、房舍、粮行及粮草归顾庄主管。张兄你家是开字画铺的？按理说，我们这边，笔杆子相关的，都归顾庄主管。”
程小五犹豫了一下，他也很崇拜顾庄主，但是程庄主跟他是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总觉得更亲近些。
于是他道：“我在家里，我爹的骡子都是我喂，就是我骑来的那头。跑腿送货啥的我也做！”这也算跟程庄主所辖的相关吧。
孙照瞅了瞅他：“总之，你好好想想吧。”
程小五认真地想了，他越想，就越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跟着程庄主混。但是，听说在祁连山庄里，择哪边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得通过试炼才行。于是程小五得空就在山庄的操练场、马厩附近转悠。
这一天，他到操练场帮着端茶递水，他腿脚灵便，嘴又甜，又一片热忱地抢着做杂务，早跟负责教习武学的几位师傅都混熟了。天气炎热，他在茶房煮了凉茶，提了一桶过来，监场师傅笑呵呵接过茶碗，道：“那边教长拳，你去看看吧。”
程小五大喜，一溜烟往场子边跑，两位监场师傅目送其背影道：“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别说，和程庄主当年确实有些像。”
“一个姓的，别真是亲戚。唉，就是这孩子怎么偏偏叫这么个名字？”
程小五趴在栏杆边看练拳，一个人打斜前方走来，看见程小五，脚步一顿：“这位小友，又遇上了。”
程小五一转头，啊，这不是那天在饭堂里遇见的那位先生么，赶紧一揖：“先生。”
那人含笑道：“不必客气，进了庄内，都是兄弟，我虚长你些年纪，称我为兄便可。他们暂时让你在这里帮忙？”
程小五道：“不是，我在这里瞎转的，我还没选好去哪边。我家是开字画铺的，还有门匾楹联刻嵌、描金，旗帘之类也能做。他们说我这样的，最好是跟顾庄主那一边。但是我平时喜欢打拳、养马这些，我跟程庄主还算是同姓，所以……”
那人了然道：“喜欢什么选什么便可，做什么行当，首先都得喜欢，顺心，心里顺了才能好好用心。”
程小五嘿嘿笑道：“就是这样，先生你说得太好了！”
那人便笑：“还叫我先生？”
程小五赶紧道：“啊，兄台。对了，忘记问兄台的名姓了。”
那人道：“我姓顾。”
顾？程小五睁大眼：“好巧，你居然是和顾庄主同……”
“庄主！”一个声音打不远处响起，一名黑衣男子走到程小五对面那人身边，急匆匆道，“庄主，睿王府的信使来了，正在聚义厅。”
庄……庄主……
庄主！！！！
程小五惊得打了个嗝：“你……你是……”
顾况笑道：“我就是顾况，抱歉之前未告知名姓。小五你若不嫌弃，喊我声顾兄便可。”
不嫌弃，这是什么话啊！顾庄主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
啊啊，顾庄主，传说中的顾庄主，居然不是八臂哪吒，顾庄主居然……居然，这么亲切，这么随和，这么……
程小五的视线糊住了，只听顾庄主在灿烂模糊的光晕中道：“我有事得先行一步。我跟小五你十分投缘，若有我可以帮忙的，只管来找我便是。若是你想去程副庄主那边，我亦可以帮你去说说……”
程小五的头壳嗡嗡作响。
对不起，程庄主，我程小五本来是最崇拜你的，但是我没想到顾庄主他居然是这么的亲切，这么平易近人，连对我这个小虾米都……
呜呜……程庄主，请你原谅小五，小五做出这个抉择其实也是……
不过，程庄主原来是副庄主吗？
【4】破碎的少年心
“你要选顾庄主那边？”孙照一脸不意外的样子，“嗯，我看你就应该是顾庄主那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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