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堕落(195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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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世中 译

    先生,我能否为您效劳而又不令您感到厌烦?我担心,那位在此当家做主的、可敬的大猩猩听不明白您的话。的确,它只懂荷兰语。除非您授权我为您解释,否则它猜不出您是要刺柏子酒。喏,我自以为让它听懂了我的意思:这频频点头大概表示它已被我说服。它去拿酒啦,而且在赶紧做,只是还有点从容不迫。您运气不错,它并没有嘟哝。它如果不肯上酒,就嘟哝一声,谁也不会坚持。完全凭兴致办事,这是大动物的特权。不过我退场啦,先生。很高兴为您效了劳。谢谢您,也接受您的谢意,假如确知没给您找麻烦。您太好啦。我这就把我的酒杯放在您旁边。

    您说得对。它的沉默与咆哮如雷声一样有效。那是原始森林的沉默,连嘴巴也“含而不露”。我有时不免惊诧:这位不出声的朋友何以抵制文明的语言。它的工作是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酒店里接待各国水手。不知何故,这酒店被命名为“墨西哥城”。既然担当如此的重任,人们可以担心:它的无知或许会造成种种不便,您是否也有同感?设想一下:克罗马尼安人[25]在巴别塔[26]里住了下来!他们至少会有身处异乡之感。不过不要紧,咱们这位朋友不觉得流离失所,却只顾走自己的路,什么也影响不了它。我从它口里听到的一句话是要有所取舍。取舍什么?大概是“取舍”这位朋友自身。我得向您坦言:我整个儿被这类动物吸引住了。谁要是由于职业或禀赋而对人类进行了大量思考,谁就可能怀念起灵长类动物来。这类动物是没有私下盘算的。

    说实在,咱们的主人倒是有几分盘算,尽管是暗中盘算。它怎么也听不懂人家当着面说的那些话,结果就形成多疑的性格。因此,它总是摆着一副严肃而戒备的面孔,这说明它至少已觉察到:在人类之间有点儿不顺利的事情。这种心情妨碍了讨论与它工作无关的话题。比如请注意:在它脑袋后面的底墙上,有一块长方形的空白,那原是由于撤去一幅画而留出的空间。从前这里确曾有过一幅画,画得很有意思,不啻是一幅杰作。而当酒店主人接受和出让这幅画时,笔者都在场。那两次都流露出一种疑虑,并且是在深思熟虑好几个星期之后。就这点而论,不能不承认:社交多少损害了它那坦诚朴素的天性。

    请注意:我不是在评判它。我认为它的戒备是有道理的。假如不是如您所见,我那开朗的性格与此适巧相反的话,我倒愿意分担这种戒意。可惜我多嘴多舌,也很容易跟人家搭上腔。虽然我也懂得保持适当距离,但还是要利用一切机会。我住在法国的时候,每逢碰到才识之士,就立刻将他变作社交对象。哦,我注意到您对我用虚拟状皱了眉头。我承认自己对一般优美语言的爱好,并偏爱这罕见的语态。请相信,我常自责有此弱点。我也知道:喜欢穿细白的衣袜,并不等于脚上有泥。不过,讲究文体就像府绸常常遮盖湿疹一样,起着掩饰作用。我自我解嘲地认定:说风凉话的人自己也不是纯而又纯。可不是吗,咱们还是喝刺柏子酒吧。

    您将在阿姆斯特丹长期逗留吗?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对吗?很有魅力?这形容词我很久没听见啦。自从我离开巴黎之后,已经有好几年啦。但心灵是有记忆力的,我对本国的首都一点儿也未遗忘,连它的河岸都牢记心间。巴黎恰似一幅美景图画,在绝妙的景致中居住着四百万人影儿。按最近一次人口普查,应当是近五百万?可不是,他们又制造了一批娃娃。这不出我意料。我总觉得同胞们有两大乐趣:一是制造思想,二是通奸。可以说是乱来一气。再说也不必责备他们,不光是他们如此,连整个欧洲也落到这种地步。我有时想:未来的历史学家将怎样评论我们。也许他们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现代人:他们通奸并读报。在做出这有力的定义之后,可以说这个论题就穷竭了。

    哦不,荷兰人可远远没有那么现代化!请看看他们: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在干什么呢?哦,这些先生们靠这些女士们的劳动过活。他们不论男男女女,都属于明显的市民阶级,上这里来或者是听信了谎言,或者是由于愚蠢。总之,是由于想象力过盛或不足。这些先生们不时弄弄刀枪,但别以为他们会持之以恒,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放了最后几枪,他们便惊恐而死。虽然如此,我觉得他们还算有德行,胜过那些拖拖拉拉、成家成户谋杀的杀人犯。您难道没有注意到:我们的社会正是为了这种模式的清洗而组织起来的吗?您大概听说过:巴西的大江小河里有一种小鱼,它们成千上万地拥向鲁莽的游水者,在瞬息之间,就用小口小口地咬啮将他们清除掉!剩下的只有干干净净的骨架儿。不错,它们就是这样组织起来的。“您想跟所有的人一样,过得体的生活吗?”您当然会作肯定的回答。怎么会说“不”呢?很好,人家会清除您。给您一份工作、一个家庭,以及有组织的休闲娱乐。于是小口小口地咬啮指向您的肌肤,直至骨髓。不过我说得不准确。不应该说那是“他们的”组织。归根结底,是“我们的”组织:看看到底是谁清除掉谁!

    人家到底送上了咱们的刺柏子酒。祝您万事如意。不错,大猩猩张口管我叫“博士”呢。在这些国家里,人人都是博士或教授。他们出于谦逊或善意,总是显得恭恭敬敬。至少,在他们那里,恶意还没有变成国家体制。不过我并不是医学博士。您若想了解,我来此之前是当律师的。现在我充任感化法庭的法官。

    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是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随时准备为您效劳。很高兴认识您。您大概在经商吧?差不多是这样。回答得妙!也堪称准确,我们凡事总是“差不多”。瞧,请允许我假扮侦探。您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从目光看,很了解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他们差不多已经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您差不多穿戴整齐,也就是跟在我们国内差不多。您的两手肌肤细腻,因此,您差不多是个城里人!不过是个精明的城里人!对虚拟状动词的未完成过去时皱眉头,这就双倍地证明您有文化:第一您能识别;第二您感到不舒服。还有,我能引起您的兴趣,不揣冒昧地讲,这表示您的思想还算开放。您差不多是一位……?可这有什么要紧?职业还不如教派能引起我的兴趣。请允许我提两个问题,如果不算唐突即请回答。您有财产吗?有一点儿?没有。您就是我所谓的古犹太不信圣经的教徒了。假如您不上教堂读经,那我就得承认您不会有长进。有长进?您读过圣经?您可真令我感兴趣哩。

    至于我……就请您自己判断吧。看看我的身材、肩头以及长相(常有人说“凶神恶煞”),我倒很像橄榄球员,不是吗?但如果从谈吐来判断,就应当承认我有点儿精明。给我提供驼毛的那只骆驼大概患有疥癣;另一方面,我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我也了解很多情况,却毫无戒备地仅仅凭面孔就对您诉说衷情。不过别看我文质彬彬、谈吐不俗,却是泽迪伊克水手酒店里的常客。得啦,不必追究啦。我的职业是双重的,就像人有双重性一样。就是如此。我已说过,我充当感化法官。就我来说,有一点是清楚的:我一无所有。不错,我曾经很有钱;不过却没同任何人分享过什么。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也不信圣经……?哦,您听见港口的鸣笛声吗?今夜在须德海上有大雾呢。

    您就走啦?请原谅我也许耽误了您的时间。请不必付钱。您到“墨西哥城”就是到我家来做客,我很高兴在家里接待您。我明天晚上肯定在家,跟其他日子一样。我十分感激地接受您的邀请。您回去的路嘛……这个……要是您不反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送您到港口。从那里绕过犹太人居住区,就是那几条漂亮的大道了。有轨电车满载鲜花,伴着吹吹打打的乐队从那里驶过。您的旅馆就在其中之一的丹拉克大道上。请先走,我跟在您后面。我呀,我住在犹太区,在希特勒分子将它“清洗”之前就叫做“犹太区”。清洗得真干净!七万五千名犹太人被流放或杀害,是“真空式”的清洗啊!我欣赏这不懈的努力、这前后一贯的耐心!人如果气质不行,就得讲究方法啰。在这里,方法无疑创造了奇迹。我现在就住在发生有史以来最大一宗罪恶的那个地方。也许正是这帮助了我,使我能理解大猩猩和它的戒意。这样,我就可以克服自己容易同情别人的天性。现在,当我瞥见新面孔时,内心就敲起了警钟。“慢着点儿,危险!”即使同情心十分强烈,我也还是提防着。

    您知道吗?在我那小村子里,一名德国军官在一次镇压行动中,竟彬彬有礼地请一位老妇在两个儿子中挑一个作为人质处决。您想象过吗?要挑选!这个,不行,那个吧。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不必细讲啦,但请相信,先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出现。我认识过一个心地纯净的人,他不愿对人怀有戒意。他是和平主义者,崇尚自由,他一心一意爱全人类和各种动物。具有超凡入圣的心灵,这是毫无问题的。很好。在欧洲最近的宗教战争中,他隐退到乡间。他在门口挂了个牌子,上书:“不管您从哪儿来,请进来,欢迎入内!”您猜猜看,是什么人“应邀”了呢?是民团分子,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地闯入,并且剜心剖腹地结果了他。

    哦,对不起,夫人!何况她反正也没听明白。来了这么多人,嗯,时候也不早了,况且是冒雨而来。这雨接连下了那么多天!幸好还有刺柏子酒,这片黑暗中唯一的曙光!您感觉得到它反射在您身上的那金色或铜色的光芒吗?我很喜欢趁着刺柏子酒的酒酣,在夜色中漫步,走遍城中大街小巷。我成夜成夜地漫游,徜徉于梦境,或者无休无止地自言自语,就像今晚一样,是的。我担心有点儿把您搅糊涂了。谢谢您保持礼貌。不过我已说过了头。只要一张嘴,字句就从我口里不断流出。何况这个国家赋予我灵感。我爱这个国家的人民,他们熙熙攘攘地走在人行道上,挤在弹丸之地上的房子里或水面上。四周是浓密的雾或冰冷的田野,海浪滔滔,像肥皂水一样冒泡泡。我爱他们,他们分身有术,既生活在这里,也在别处。

    可不是吗!听听他们踩在厚厚石板上重重的脚步声,看着他们笨手笨脚地从一家店铺走进另一家(店里满是金黄色的鲱鱼和褐黄色的珠宝),您准会以为今晚他们是在此地。您和大家全都一样,把这些好人当成一群行会职员和商人,怀着来此超度的梦想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数着自己的钱,而唯一的乐趣就是戴着宽边草帽去上人体解剖的课程!您可是弄错啦。不错,他们是在我们身边行走着。但是,请看看他们的头昂立在什么地方:是在那霓虹灯、刺柏子酒和薄荷香气做成的薄薄云雾之中,那云雾正从红绿相间的商店招牌上徐徐下降。荷兰是一个梦,先生,是黄金和烟雾的梦:烟雾多在白天,黄金多在夜间。而不论白天黑夜,梦里的人物都像德国神话中的圣杯骑士,骑着装有高高车把的黑色自行车,神思恍惚地飞快前进,像是一群群黑色的天鹅,在全国沿着一条条运河,围着一片片海面,无休无止地旋转又旋转!他们在梦想,昂首于金黄色的云雾之中。他们周而复始地旋转着,他们像梦游者一样,在薄雾的金黄色烟云中祈祷着,他们已不在此地。他们已飞向千万公里之外的爪哇,那远方的岛屿。他们取来面目狰狞的印度尼西亚神怪,陈设在所有的玻璃橱窗中。这些神怪此刻正在我们头顶游荡,然后再降落在商店招牌和层次分明的屋顶上,为的是让那些怀旧的殖民者记住:荷兰不仅是商人们的欧洲,也是无边无际的海洋。那海洋直通日本国,直通让人们疯狂而幸福地死去的远方海岛!

    然而我身不由己了,我在辩解了!请原谅。先生,这是由于习惯、禀赋和愿望,总是想让人了解这座城市,以及事物的实质!因为我们接触到了这个核心。您是否注意到:阿姆斯特丹那些环绕一个中心的条条运河,很像地狱的一层层圆圈?当然是市民式的地狱,充满各式各样的噩梦。当人们从外面走入,随着跨过这一圆圈的步伐,生活(当然包括它的罪恶)就变得越来越沉闷、越来越黑暗。这里是最内层的一圈了。也就是……那个圈子了。哦,您知道吗?活见鬼,真难把您归类呢。但您应当会理解:我可以说事物的核心正在这里,虽然我们的位置是在欧亚大陆的终端。一个敏感的人能理解这些奇怪的现象。无论如何,那些读报者和通奸者深入不下去啦。他们来自欧洲的各个角落,在内海的海边上、那淡黄色的沙滩上止步。他们聆听汽笛声,徒然在雾色中寻找舟楫的身影,然后再次跨过那条条运河,在蒙蒙细雨中折回。他们瑟缩着用各国语言要求“墨西哥城”送上一杯刺柏子酒。我正是在“墨西哥城”等候他们光临。

    先生、亲爱的同胞:那么明天见吧。不啦,现在您识路了,我到那座桥边就同您分手。夜间我从不过桥,这是由于某种祈愿。不管怎么说,假定正好有人投水自尽。有两种办法,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您跟着往下跳,好将他救起来,而这在冬季则冒着最大的风险!或者您不闻不问,而那之后的余生,却会留下无尽的痛苦。祝您晚安!什么?这些橱窗后面的妖艳女郎?先生,那是梦,廉价的梦,是到印度去远游!这些女士们用调料做香水,您若走进去,她们便放下窗帘,于是航行开始。神怪就会降临到赤条精光的身子上,而那些岛屿便悠悠忽忽地漂流起来,摇动着棕榈树叶般垂吊的长发。您不妨一试。

    感化法庭的法官是干什么的?啊!我这件事引起了您的兴趣。请相信,我没有耍花样,我可以更清楚地解释一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我的职责。但先得跟您讲一些事实,一定有助于您更好地理解我的故事。

    几年前,我在巴黎当律师,而且谢天谢地,是一名颇为人知晓的律师。当然,我没有把真名实姓告诉您。我有一门专项业务:为高尚的诉讼辩护。像常人说的那样:“帮孤儿寡母的忙。”但也不知怎么搞的,总有一些提出过分要求的“寡母”和一些性格暴戾的“孤儿”。但是只要从某一被告身上嗅到一点儿“受害者”的气息,我就马上挽起袖子来打抱不平。这可是什么样的“打抱不平”啊!简直就是急风暴雨!我全力以赴地进行辩护。您真可以认为:正义之神每天夜晚伴着我睡觉!我可以确信,您一定会赞赏我语调精当、情感真实、振振有词、热情洋溢,我的辩护词写得义愤填膺而又不失分寸。我生就一副尊严的体态,善于毫不费力地摆出高尚的架势。何况令我勇气倍增的还有两种真诚的感情:因为站在正义一方而心满意足,以及一般说来对法官怀有本能的蔑视。不过或许这蔑视终究不是那么“本能”。我现在明白了,这蔑视自有其道理。但从外表上看,这蔑视像一种身不由己的激情。人们无法否认,至少在眼下,还是需要有法官的,可不是吗?不过,我无法理解的是:一个人竟可以自己指派自己担任这惊世骇俗的职务。我可以接受法官的存在,虽然我面对法官,但这有点儿像我接受蝗虫的存在。唯一的区别是:这些害虫的肆虐没有给我增加一分钱进款,但我与那些自己蔑视的人辩论却可以谋生!

    喏,就是这样:我站在正义一边,良心上就过得去了。亲爱的先生,感受到法律的力量,因为在理而心满意足,由于自重自敬而不胜欣慰,这些都是强有力的支柱,足以让我们屹立于天地,或让我们勇往直前。与此相反,如果您剥夺了人们享有的这一切,就会使他们连猪狗都不如。有多少罪行,其之所以犯下,仅仅是因为犯罪者不愿认错!我从前认识一位实业家,他的妻子十全十美,人人赞不绝口,但他仍然对她犯下了不忠之过。这男人因为自己有错而气急败坏,因为拿不到,也不能自称拥有“德行完善”的证书而怒不可遏。他的妻子愈是行为端正、举止不凡,他就愈是火冒三丈。最后,他无法忍受自己的过失。您道他干了什么?停止对妻子的不忠吗?没那么回事!他竟将她一杀了之。我同他打交道就是因为这桩案子。

    我的情况要好一些。不仅是因为我不会加入罪犯的阵营(特别是杀妻这一条,由于我是单身汉,是绝无此种机会的),而且还因为我为他们辩护只有一个条件:他们必须是名副其实的杀人犯,正如同另外有些人是名副其实的野蛮人。我进行此类辩护的方式就令我心满意足。我在职业生活方面确实无可指摘。毫无疑问,我从不接受贿赂,我连“打通关节”之类的事都不屑干。比较罕见的是,我从未讨好过某个记者,让他为我说几句话;也没有讨好过任何官员,请他“鼎力相助”。我甚至有两三次获得荣誉军团勋章的机会,但却不事声张而保持尊严地予以婉谢,这才是我精神上的报偿。还有,我从不要穷人付律师费,也从不宣扬这一点。亲爱的先生,别以为这些都是敝人在自我吹嘘。我没有什么功劳,在当今社会里,贪婪已取代野心,这等的贪婪始终为我所不齿。我的境界远高于此,这么说对我而言是符合实际的,您将会看到这一点。

    但您已可以看出我如何满足。我享有自己的天性,我们都知道,这就是幸福。虽然为了促使对方保持平静,我们有时装作责备此种“洁身自好”。我至少享有天性中的一部分,能对孤儿寡母的要求做出准确反应,日久天长这种天性支配了我的毕生经历。比如,我也极喜欢帮助盲人过街。只要从老远的地方瞥见一根拐杖正踌躇不前地在人行道的一角探路,我就立刻冲过去,有时还抢在已伸出的另一只助人为乐的手之前,不让这盲人接受任何其他善行,用我那温馨而有力的手将他引上盲人行道,并且克服交通上的种种障碍,进入安全地带。然后咱们都很激动地分了手。同样,我始终喜欢为路人咨询,为他们点燃香烟,推一把沉甸甸的货车,为“抛锚”的汽车助力,买一份“救世军”女郎手中的报纸或卖花老太太的一束鲜花(虽然明知是从蒙帕纳斯公墓亲友献花处偷来的)。嘿,还有一些,我不太说得出口:我还很乐意施舍。我有一位朋友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连他也承认,看见有乞丐走近家门,第一个感觉是不舒服。我呢,我“尤有过之”:我觉得心花怒放!这方面就不必细讲啦。

    还是谈谈我的礼貌吧。那是远近闻名,并且货真价实的。的确,礼貌使我不胜欣喜。某些日子的早晨,我有幸在公共汽车或地铁中为老弱病残让座儿,捡起某个老妇人失落的物品并交还失主(她那感激不尽的微笑是我十分熟悉的),或者仅仅是把叫好了的出租汽车让给有急事者。如果是这样,我那一整天就会觉得心情舒畅。在罢工的日子里,若能在公共汽车站接纳三五个回不了家的同胞上我的私用车,我也十分高兴。在剧场里,我常常让出座位,好让情侣团聚;在旅途中,帮助身材不高的姑娘将手提箱放上行李架……这类事迹在我远较旁人更为常见,因为我很注意捕捉机会。由此获得的乐趣也就格外津津有味。

    我被认为很大方,实际上也是这样。我公开和私下捐赠了很多财物。但在同一笔钱财分手时,我一点儿也不心疼,却总是欣然应命。其间也杂有些许忧郁:那往往是由于价值微薄,或许并不讨人喜欢。我有点捐赠狂,甚至不愿听致谢的话。钱财的确切数目令我恼火,我一听说就心烦。我的慷慨大方必须做得自由自在。

    这些都是细节,但有助于了解我在日常生活,尤其是在本行本业中为何其乐无穷。在司法官的走廊里,您有时会让一位被告的妻子拦住。而替这位被告辩护纯粹是为了主持正义或出于同情,也就是说不取分文。这女人说了一番“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之类的话。您回答说那是尽本分,谁都会这么做的。甚至在此时解囊相助,缓和一下对方的燃眉之急,但为了避免无休无止的欷歔感叹并使事情“恰到好处”,您就凑过去吻了吻那可怜女人的手,并就此打住。亲爱的先生,这时的境界大大高于“壮志凌云”的俗人追求,而是自我提升到最高峰,也就是达到“为德行而德行”的顶点。

    咱们就站在这高峰上得啦。您现在大概明白我为什么说“追求更高的境界”了。我指的就是这类最高峰,也是我唯一得以安身之地。的确,我只有在高处才觉得自如。包括在日常生活的小节上,我都需要登高望远。我喜欢公共汽车而不喜欢地铁;喜欢敞篷马车而不喜欢出租汽车;喜欢阳台而不喜欢夹层住房。我是业余体育飞机驾驶员,飞上蓝天后就全部身心都“登高”了。即使乘船,我也要坐在客舱的最高处。爬山时我避开山谷,专登山口和高地。这样,我至少充当了“准平原”的居民。假如命运让我选择体力劳动,当个车工或屋面工之类,那么请放心,我一定会看中屋顶,不怕“天旋地转”。我讨厌货舱、底舱、地道、地洞、深渊之类。我甚至特别恨那些洞穴学者,他们厚着脸皮占据了报纸头版位置,而他们的表演却令我作呕。拼命登上海拔不足八百米的高处,冒着脑袋被夹在山间缝隙里的危险(这些糊涂人称此类缝隙为“虹管”!),我觉得此类“事迹”只有变态人或精神有创伤的人才干得出。这里面肯定隐藏着罪过。

    与此相反,在海拔五六百米处若有一座天然的阳台,足以远眺阳光璀璨的碧波,那会成为我呼吸酣畅之所在。尤其是如果能让我幽居独处,在蚁动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处,那就格外美不胜收。我从从容容地向自己解释:布道词、重大的预言、燃烧的奇迹,全都是在尚可企及的高处发生的。在我看来,在地窖或牢房里是无法思考的(除非牢房设在可以极目远望的高塔之上),在那种地方人会发霉的。有位先生加入了修行会,满心期望自己的僧房面向开阔的山山水水,不想却正对着一堵死墙,他竟因此愤而还俗。我很能理解他。但您尽可相信,就我而言,我是不会发霉的。在一天的任何时刻,我都可以独自或与他人一起攀上某个高地,在那里燃一堆明火,于是一种愉快的得救之感在我的胸臆暗暗升起。至少正是这样,我才品尝到生之乐趣,才有了良好的自我感觉。

    幸运的是,我的职业能够满足这种登高望远的天性。这就使我对邻人没有任何怨限,我总是帮人家的忙,而不会有负于人。这职业使我处于比法官更高的位置,因为我在审判法官;也使我高于被告,因为我迫使他对我感激不尽。亲爱的先生,请掂量掂量这分量吧:我过着逍遥法外的日子,没有任何审判会针对我。我不是站在法庭之上,而是在顶棚架子上的某个角落,就像那些神明,人家不时用机器把他们请下来,以便调整一下剧情,使之更有深意。无论如何,生活在高处仍然是唯一的办法,足以被稠人广众瞻仰,并接受他们的欢呼。

    我那些堪称“典范”的被告中,有一些犯了杀人之罪,就是受同一种感觉的驱动。他们处境悲惨,看到自己在报纸上赫赫有名,大概得到某种凄苦的慰藉。像许许多多凡人一样,他们当初对自己默默无闻已十分不耐烦,这也是他们走上穷途末路的部分原因。要想出名,只要杀掉自家的门房就行了。遗憾的是,这种出名转瞬即逝,许多门房都该杀,并被杀了。犯罪始终是热门新闻,但罪犯却仅仅露一下面,很快就由别人取而代之。何况这一时的风头代价太高。为这些不幸想出风头的人辩护,等于在同一时间地点使自己出名,但手段要节约得多。这也就鼓励我做应有的努力,让被告尽可能少付钱,其实他们多多少少是替我付钱。另一方面,我付出了愤怒、才华和情感,表明我不欠他们的账。法官惩罚犯人,被告为犯罪而付出代价;我呢,我却不必尽任何义务,不受审判也不受惩罚,在一片伊甸园式的光明中自由行动。

    亲爱的先生,这种直接感受的生活不就是“伊甸园”么?我便是这样生活的。我从来没有必要学习怎样生活。在这个问题上,我是生而知之的。有些人必须躲开别人,或至少是将就别人。就我而言,将就的办法是现成的。需要随和时我就随和;必须保持沉默时我就不开口;潇洒自如或者一本正经,我都能说到做到。因此我处处受欢迎,我在场面上的成功已不计其数。我的长相不俗,我表现得既像不知疲倦的舞伴,又像道貌岸然的学者,我既爱女人又主持正义,兼顾这两者亦非易事。我是体育健将,又是丹青高手。不过我就此打住,免得您以为我自吹自擂。但您不妨想象一位正当英年的男子,体格强壮,禀赋不凡,动手动脑都很出色。他不寒酸,也不奢侈;他睡眠充足,神态安详;他事事如意,得其所成,但除了为人随和、颇善周旋之外,并无剑拔弩张之势。如此道来,您得承认我这一辈子还算顺遂。

    不错,很少有人能比我更随遇而安。我与生活的协调是点滴不漏的。我接受生活中的一切,而不论其高雅凡俗。我并不排斥它的揶揄嘲弄,它的荣华富贵,当然也不拒绝它的种种约束。特别要提到的是,肉欲、物质,总之是在肉体方面,我获得了稳当的乐趣,却又不曾沉湎其中。而许多男人却因为情场失意或孤独无伴而不知所措,或竟痛不欲生。我生来就有自己的肉体,因此我自身就美满和谐,在轻松愉快之中把握着自己。人家与我交往便体会得到,有时还对我坦承:这使他们受益匪浅。因此大家愿同我交朋友。比如有人觉得早就认识我。生活、生活中的人物以及生活的赏赐全都来迎合我,我善意而自豪地接受了这一切。其实,我做足了凡人,既圆满又淳朴,结果多多少少变成了超人。

    我生在正派人家,却属于无名之辈(父亲是一名军官)。不过我得谦恭地承认,某些日子里,我觉得自己俨然如王储,或如国王在燃烧的荆棘。请注意:这还不是平常那种信心,须知平常我就以聪敏过人自居。此类“信心”倒无害处,因为许多白痴也心存此念。不是的,恰恰因为老是心满意足,我就觉得自己命该如此(这话我不太愿明说)。换言之,我在众人当中独走红运,注定事事成功,永远发迹。总之,这大概因为我具有谦逊的美德。我不愿把成绩归功于个人的长处,也不信某人兼备各种能耐纯属偶然。因此,我事事如意大概多多少少是上天的旨意。我还要告诉您我不信任何宗教,您就更能看出这信心实在是不同寻常。寻常也罢,不寻常也罢,这信心长期使我高出凡俗,因此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我超然物外,对那些岁月至今不能忘怀。这情形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不过那是另一桩事,应当把它忘掉,也许我言过其实了。我的确事事顺遂,但却一点儿也不满足。有了一件乐趣,我就巴望另一件。我走出一场盛会,便赶赴另一场盛会。我有时成夜成夜地翩翩起舞,对人对物都爱得发狂。有时直到深夜,歌舞和酒酣,我那奔放的情绪,大伙儿的放纵不羁使我兴高采烈,既满意又倦怠,在极度疲惫之中,我突然悟到众生与人世的真谛。但第二天疲倦消失了,我那点儿悟性也就消失了,于是又重新寻欢作乐。我就这样奔跑着,总能遂愿,却永无餍足,也不知道该在哪里止步,直到那一天,或者说那个晚上:音乐声戛然而止,灯光骤然熄灭。我兴高采烈参加的那个晚会……但请允许我招来那位灵长类的朋友。请点头表示一下谢意,尤其是要同我一起喝一杯。我需要您的支持。

    我看出这番表白令您吃惊,难道您就没有突然需要过支持、援助和友谊?当然也需要。我呢,我学会了以同情为满足。同情比较容易争取,而且并不要求承担义务。“请相信我十分同情……”在内部致词中,这类话后面紧接着就是“现在让我们处理别的事情”。所谓同情是内阁总理的口头禅,在天灾人祸发生时,可以廉价奉送的。友谊就不那么简单了,要争取到得长期努力并不辞辛劳。但友谊一旦获得,就没有办法甩掉,而必须加以应付。可别相信您的朋友们(您应该那样)会天天晚上给您打电话,以便弄清您是否正好当晚要自杀,或者仅仅问您是否要人做伴,是否想出门。不会的。请放心,如果他们打电话,那也肯定是在您有伴儿,生活很美妙的晚上。自杀嘛,他们倒是会根据认定的您的本分,而怂恿您下决心。亲爱的先生,愿老天保佑,别让朋友们把咱们抬得太高!至于那些本该爱我们的人,我是指父母、亲近的伙伴(多甜蜜的称呼!),那是另一码事。他们总有恰当的字眼,但字眼也就是子弹了。他们打电话就像开机关枪,而且百发百中!哦!这帮巴赞[27]式的人物!

    什么?哪天晚上?我会来的,请耐心等着。而且我提到朋友和亲密的伙伴,是十分切题的。您看,据说某人因朋友锒铛入狱,便从此在房内地板上睡觉(因为他的密友不再享有睡在床上的舒适)。亲爱的先生,谁又会为我辈睡地板呢?我自己能做到吗?听着:我愿意做,我一定会做。不错,总有一天我们都能做到。那时人类就得救了。但这绝非易事,因为友谊是漫不经心的,至少是力量微薄的。它想做的事,却力不能及。也许归根结底,它坚持得不够。也许我们热爱生活也有限度,您注意到了吗?只有死亡能唤醒我们的喜怒哀乐,正如我们爱那些新近作古的朋友,对吗?我们多么热爱那些口里含满一抔黄土,从此不再饶舌的师长啊!到那时,敬意便油然而生,而他们也许毕生都在期待这一点儿敬意!可您知道,我们为什么总是对死者比较公正、比较大方呢?原因极简单!对死者不需尽义务了。他们一切随我们的意,我们尽可从容不迫,将表达敬意放在一场酒会之后,与美艳的情妇幽会之前,总之是在空闲的时候。即使死者强迫我们尽义务,那不过是毋忘纪念,而我们恰恰忘性很大。不,我们爱的朋友是新鬼,是尚能引起悲痛的死者。其实是爱我们的悲痛,也就是爱我们自己。

    我有一位朋友,平素我对他敬而远之。我有点儿烦他,何况他还挺爱说教。但请放心,在弥留之际,他还是见到了我。我算准了日子才去的。他临终对我深表满意,紧握着我的手。还有一个女人,对我纠缠不已,当然是白费力气。她也很识时务地英年早逝了。于是马上在我心坎儿上赢得一席之地!而且妙就妙在是自寻短见!老天有眼,一时兴起了多么愉快的忙乱!电话派上了用场,表示至痛至哀;用语极精练,但言简意赅,还说是强忍撕心裂肺之痛,甚至还有几分自责!

    亲爱的先生,人就是这样,他有两副面孔:他在爱别人时不能不爱自己。不妨观察一下您的邻居:万一在楼里死了一个人。平常他们过着小日子,睡得安安稳稳。突然,比如说,看门人死啦。他们立刻惊醒过来,不胜兴奋,四处打听,又悲伤、又痛惜。因为是刚死的人,于是兴师动众。他们需要戏剧性,那有什么办法!这是他们小小的体验,是他们的开胃酒!再说,我跟您说起看门人,难道是出于偶然?我的住处就有这么一位,其貌不扬,心肠狠毒,又卑劣又记恨,恐怕一心修善的方济会修士也望而生畏。后来我不跟他说话了,但他的生存却败我的兴。他一命归天,我还是参加了葬礼。您道这是为什么?

    葬礼前两天很热闹。看门人的老婆生了病,躺在唯一的那间屋子里。就在她身旁,人家将开口棺材放在支架上。住户自己取信件。大家推开门,道一声:“太太,您早!”聆听了一番对死者的颂扬(那女人边说边用手指着死鬼)之后,便带着信件走开。这没什么可以开心的,对不对?但全楼的人还是去了那充满防腐剂怪味儿的小屋。住户们并不打发仆人代劳,不,他们不愿坐失良机。何况仆人自己也来,悄悄儿来罢了。葬礼那天,棺材直接抬出有困难,小屋的门太窄。于是那女人躺在病床上似喜似悲地惊叹道:“亲爱的,你的个头儿真高啊!”葬礼主持人忙答道:“太太,不必担心。咱们将他侧着身子,立着抬出去!”人家真这样做了,然后再将他平放下来。在场的还有一位昔日的酒馆服务员。后来弄明白,是每晚必到的酒友。除了此人,我是唯一走到坟场,并且往棺材上抛鲜花的人。那棺材的奢侈着实令我吃惊。葬礼既毕,我又登门拜访遗孀,听她装腔作势地道了一番谢。您说这一切有什么道理?没啥道理,除了因为在一起喝过酒。

    我也参加过一位律师公会老伙伴的葬礼。那是一位众人瞧不上的小伙计。我照样同他握手。我在工作地点同人人握手,每天来去两次(而不是一次)。这诚恳而淳朴的态度使我深得人心而又代价不大。这人心却是我发迹所必需的。至于那小伙计的葬礼,律师公会会长就不曾光临了。我是亲往的,并且是在远行的前夕,这一点颇引人注目。也正因为如此,我早知道人家会发现我到了场,并且会称赞一番。这您就懂啦,连这天下雪也没能挡住我。

    是怎么回事?我正要说呢,别担心。何况这还是我的话题。不过我要再提到那位看门人的太太。她不惜倾家荡产,买了好木材、银十字架、银扶把,为的是好好享受一番自己的悲痛。可过了不到一个月,就当上了一个好吹牛但嗓门儿很甜的男人的姘头。他狠狠地揍她,只听得一阵阵惨呼,紧接着他就打开窗户,高唱他最得意的咏叹调:“女人啊,你们长得真漂亮!”邻居啧啧称奇:“真亏了他!”请问“亏”他什么?其实,这男中音歌唱家表里不一,那看门人的太太也表里不一。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俩不相爱。何况也不能证明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再说,当这好吹牛的男人嗓子疼痛,两臂疲乏,接着远走高飞之后,这忠实的妻子又对亡夫赞不绝口了。不管怎么说,我还认识另一些人,一个个也都仪表堂堂,但却不见得更忠心、更诚恳。我认识一个男人,一生有二十年献给一个冒冒失失的女人,为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朋友、差事,甚至日常的体面。可某天晚上他却承认自己从来也不爱她。他只是解闷儿,不过如此;他像大多数人一样感到烦闷而已。于是他为自己制造了一种复杂曲折的生活。得搞出点儿事来,这就是大部分人类职责的由来。得有点儿事,哪怕是毫无爱情可言的尽心,哪怕是制造一场战争或死亡!因此,葬礼乃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呢,至少我没这种借口。我并不感到烦闷,因为我在主事。我要提到的那天晚上,应当说是尤其不烦闷的一天。不,说真的,我不想制造什么事端。然而……亲爱的先生,您瞧:那是一个美好的秋夜,城里还比较热,而塞纳河上已笼罩着湿漉漉的空气。夜色已降临,西边的天空还很明亮,但正渐渐变得暗淡。路灯发着幽微的光亮。我顺着左岸的长堤上走去,目标是艺术大桥。在旧书商已锁好的书箱之间,可以瞥见河水的闪闪金光。河岸上行人稀少:巴黎人已在进晚餐。我脚下踩着沾满灰尘的黄叶,那还是夏季残留的痕迹。天空渐渐布满繁星,若从一盏路灯走向另一盏,便可瞥见它们悄然映眼的模样。我正在享受这尘嚣之后的宁静,这温馨的夜色,以及渐显空旷的巴黎市容。我很满足。这一天收获不小:为一位盲人辩护,我要求的减刑做到了,客户同我热烈握手;作了一两次慷慨的捐赠;下午在几位老友面前,发表了一篇出色的即席讲话,抨击统治阶级心狠手辣,以及上层人士的虚情假意。

    这时我登上了已人烟稀少的艺术大桥,为的是看一看夜色朦胧中的塞纳河水。我正对着“绿色美景”餐厅站立,圣路易岛尽收眼底。我觉得心中升腾起一种强劲有力以至颇有成就的感觉,顿时心旷神怡。我挺了挺胸脯,正要点燃一支香烟(象征心满意足的香烟),却听见我身后爆出一阵大笑。惊讶之余,我立刻掉过头来,并未见有人影儿。我径直走到栏杆边上,也未见有驳船或轻舟。我回身朝着小岛,于是重新听见背后传来的笑声,只是显得有些悠远,似乎沿河漂下。我木然而立。笑声渐行渐弱,但仍清晰地听见它发自我的身后。它没有别的来源,除非来自水上。与此同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怦然跳动。别误会,这笑声毫无神秘之处。那是一阵善意的、自然而然的、几乎是友好的笑声,似乎是为了显示事物的本色。何况顷刻间,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回到堤岸上,走进多飞内街,买了一包根本不需要的香烟。我有些懵懂,呼吸急促起来。这天晚上,我给一位朋友打电话,他不在家。我正犹豫是否要出门,却听得窗下传来了笑声。我打开窗户,的确,外面人行道上有一群青年人正高高兴兴地相互道别。我耸了耸肩,就关上了窗子。反正我有一桩案件要研究。我走进浴室,倒一杯凉水喝。面孔在镜子里发出微笑,但我似乎觉得那微笑不单是我自己的……

    怎么啦?请原谅,我走神了。我大概明天能再见到您。对啦,就是明天。不,不,我不能留下。何况您看见那边有个相貌丑陋的人,他正叫我去商量事情呢。他肯定是个正人君子,警察在卑劣地迫害他,并且是出于反常心态。您觉得他长得像杀人犯吗?请相信那正是一般雇主的长相。他也偷东西,您会意想不到地发现:这位穴居人专做绘画作品的黑市买卖。在荷兰,人人是油画和郁金香专家。这一位虽然貌不惊人,却是最有名的窃画案作案人。什么案子?也许我以后会告诉您。对我的神机妙算大可不必惊讶。我身为感化法庭法官,却别有业余爱好:兼任这类好人的法律顾问。我研究了这个国家的法律,在这个街区里招徕一批客户,这儿可不要查看您的文凭。这差使来之不易,可我的样子叫人放心,是不是?我笑容可掬,似乎毫无城府,跟人握手劲头十足,这些便是王牌。而且我办成了几桩难办的案子,首先是为了谋利,其次也是出于信仰。先生,无人不痛骂老鸨和盗贼,但正人君子却无一例外地永远自认清白。而依愚之见,却应对此种状况予以匡正。(瞧,我又来这一套啦!)倘若不如此,那就永远有笑料。

    说真的,亲爱的同胞,我很感激您有这份好奇心。不过,我的故事并无奇特之处。既然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您:几天之内,我常想起那笑声,后来就忘掉啦。但在脑海里,似乎还隐隐约约听到那声音。不过我更常常疲弱无力地琢磨着别的什么事情。

    我总还得承认:此后就再也不涉足巴黎的沿河堤岸啦。我乘轿车或公共汽车途经该地时,总是屏息凝神,大约是在等待什么。然而车子越过了塞纳河,没有发生什么情况。我恢复正常呼吸,那一段时间身体也稍感不适。没有任何疾病,可说是委靡不振,总是情绪不高。我去看了病,医生开了提神药。我的“神”被提上来,可不久又落了下去。我的生活不再那么轻松:身子疲乏,心情就倦怠哟。本来无师自通的本领,似乎荒废了一部分,我是指生活的艺术。正是这样,我想这时开始出现了后面的事情。

    不过这天晚上我依然感觉不适,甚至连句子也写不通了。说话也没劲儿,讲演稿没感染力。大概是气候不好,呼吸不畅通,宅气沉闷,胸部感到压抑。亲爱的同胞,您不反对咱们出去走走,在城里散一会儿步吗?多谢。

    一到晚上,这些水道有多么美好啊!我很喜欢那一潭静水的气息,以及浸泡在水道里的黄叶和驳船上为死者运送鲜花的阵阵清香。不,不,请相信这种爱好不是病态。恰恰相反,这在我是一种积习。实际上我在强迫自己欣赏这些水道。我顶顶喜欢的是西西里岛,您这就明白啦。而且还得从埃特纳山上俯瞰,欣赏那一片光明中的岛景与海域。也喜欢爪哇岛,但须是在楸树开花的季节。不错,我年轻时去过那里。一般来说,我喜欢一切岛屿,在那里发号施令比较容易。

    这所房屋很漂亮,是吧?您看见的两只脑袋是黑奴的脑袋。那是一块招牌啊。房子属于一位买卖黑奴的商人。哦,在那个时代,人家不隐讳自己的行业。人家有钱柜,到处宣扬:“喏,我有一幢临街的房子,我买卖奴隶,靠黑人的身体发财!”您能想象如今还有什么人公开宣布说这是他的职业吗?“真丢人!”我在这里就听见巴黎同行们的骂声啦。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决不妥协。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发表两三篇、甚至更多的宣言!反复考虑之余,我也会在他们之后签上大名。奴隶制度哟,这个我们可是反对的!要说是不得不在家里或工厂里推行,那倒也合乎常情,但就此而自吹自擂,就未免过分啦。

    我明白发号施令或支遣仆役是免不了的。人人需要奴隶,就像需要清洁的空气一样。发号施令就是呼气吸气,您很同意这高见吧?甚至一无所有的人也懂得呼吸。社会地位最低的人也有老婆孩子。即使独身,也养一条狗。一句话,就是您发脾气,他无权还嘴。“不许顶撞爸爸!”从一种意义上讲,您熟知的这句套话有些古怪:不顶撞心爱者,还顶撞谁?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又很令人折服。总得有人说了算啊。否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就没完没了,而权威可以裁决一切。我们日久天长才悟出这层道理。比如,您当注意到:咱们这古老的欧洲到底善于说理了。在那幼稚的年代,咱们说:“这是我的想法。您有什么不同意见?”现在可不这样说啦。咱们变清醒了。咱们用发表通告代替对话。“此为真理,”通告说,“各位尽可争论,但与鄙人无关。不过几年之后就会设置警察,让尔等明白还是我有理。”

    哦,亲爱的地球!如今世上一切都已明明白白。我们彼此了解,知道能干什么。喏,为了另举一个例子(而不是转换话题),我要说,我总是喜欢人家面带微笑地侍奉。假如女仆一脸苦相,我就会终日不受用。她当然有权不高兴。但我总是想:她侍候人总是笑着比哭着好嘛。这对我比较适合。这道理不算高明,但总不是蠢话。因此,我也从不上中国餐馆。为什么?因为亚洲人不高兴的时候(尤其是当着白种人的面),显得十分傲慢。他们上菜时当然保持这副容貌。那您又怎能好好享用烤鸡烤鸭,心里却又觉得自己在理呢(特别是四目相对时)?

    咱俩说句悄悄话儿:奴役,最好是面带微笑的奴役,实在绝对必要,但这只能心照不宣。非要使用奴隶,而又管他们叫“自由人”,岂不甚好?第一这是维护原则,第二是让他们保留一线希望,这是本应有的弥补,您说对不对?照此办理,他们就永保笑容,咱们也永远心安理得。否则咱们就不能不自我反省,于是觉得悲恸欲绝,甚至谦卑胆怯起来,那可是堪忧堪虑啊。因此,开店不必挂招牌。这家店号又是如此声名狼藉!何况假如一一入席的贵宾都自报职业身份,那反倒令人难堪。试想,假如名片都如实写上:“杜邦,胆小怕事的哲学家”,或“基督教产业的业主”,或“与人通奸的人文学者”,那可就多姿多彩啦。但那就像地狱一般可怕了。倒也是,地狱大概就是这样的:大街小巷都有路牌,但说不出道理来。一旦将您入册,便万劫不复!

    比如您,亲爱的同胞,请想想该挂什么招牌。您不愿开口?得啦,晚点儿答复也可以。反正我知道自己的招牌是什么:“表里不一”“快乐的‘天门神’,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大门上方还挂有本店格言:“勿信本店货色”。我的名片写明:“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喜剧演员。”喏,上文提到的那晚之后不久,我又有所发现。我送走了一位刚搀扶过的盲人,然后向他致敬。这“脱帽礼”不是给他看的,他反正看不见。给谁看呢?给观众看。演完了戏得谢幕呀。表演得不错,嗯?还有一天,我助了一位开车者一臂之力,他不胜感激。我竟答称:“没人能这样做!”当然,我本应说:“谁都会这样做的。”后来我深悔这次说漏了嘴。须知在谦恭礼让方面,我比谁都高出一筹。

    亲爱的同胞,我得老实承认:我一贯喜欢自我吹嘘。我呀,我呀,我……这便是我舒适生活中的老调儿,一天到晚挂在嘴上。我一开口就吹嘘自己,特别是能够做得不露声色而又效果彰著的时候。我早就精通个中诀窍。的确,我的日子过得自由自在而且出人头地。我觉得自己不受任何人差遣,仅仅是因为不承认有人与我旗鼓相当,这理由很充分。我已对您说过:我自认比谁都聪明,而且也最通情达理,最机敏灵巧。我是优秀射击手、出色的驾驶员,也是最体贴知心人的情夫。即使在显然薄弱的方面,比如网球,现在我是一名普通球友,却认定假如有足够的训练,我准能胜过头几名。我只看得见自己的长处,因而善意待人,并且心安理得。我关心别人纯属赏赐,完全出于自愿,因此功劳在我,于是在自怜自爱方面我又升了一级。

    至于还有几条真理,我是逐步发现的,全都在上文说的那一夜之后。不是立即发现,不是的,也不十分明朗。我得先回忆回忆。逐渐逐渐,我看得比较明白了;过去体验到的,现在学到了其中原委。过去因为忘性大,反帮了我的忙。我什么都忘记,首先是忘掉下过的决心。说到底,什么也不算数。战争、自杀、爱情、苦难,我当然都关注,假如情况逼着我关注的话;但那都是浮皮潦草、略尽人意而已。有时我也假装热心与日常起居毫不相干的事,但在实质上我决不卷入,当然除非自由受阻。怎么对您说明白呢?那属于浮光掠影一类。不错,就我而言,事事浮光掠影。

    恰如其分地说:我的健忘也不无好处。您应当知道,有的宗教原谅一切冒犯,信教的确也原谅,但忘记却历来做不到。我不是原谅冒犯的料儿,却总是以忘掉了事。有人以为我记他的恨,却碰到我嘻嘻哈哈地跟他打招呼,于是觉得莫名其妙。按那人的性格,他要么对我的宽宏大量由衷钦佩,要么对我的胆小怕事嗤之以鼻,万万想不到我的“道理”要简单一万倍,我连此人的尊姓大名也忘得一干二净。同样的毛病使我有时显得麻木不仁,有时似乎忘恩负义,但人家都以为我器量很大。

    因此我过日子没有什么连贯性,除了天天必诵“我”字经。还有天天跟女人混,天天做好事也做坏事,天天(像狗看门一样)坚守我的岗位。我就这样在生活的表面上漂浮,也可以说在“字面上”、而决不是深入实际地过日子。书是马马虎虎读了一遍,朋友是马马虎虎地关爱了一番,名城大埠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女人嘛是似有似无地玩弄了一番。我举手投足不是由于烦闷,就是因为神不守舍。各色人等接踵而来,他们想抓住点儿实实在在的东西,但却一无所获,真是倒了霉。是他们倒霉。就我而言,不过是健忘。我历来只记得我自己。

    不过,我渐渐恢复了记忆。或者也可以说我向着记忆力靠拢,因而想起了那些要让我想起的事。在向您娓娓叙来之前,亲爱的同胞,请允许我举几个亲身经历的例子(这对您大有好处,我想一定是这样)。

    某日,我正开着车,迟疑了一秒钟,未能趁绿灯亮时通过,而咱们那些有耐心的同胞在我背后大鸣其喇叭。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类似情况下发生的另一件事。一个矮个子的家伙,戴夹鼻眼镜,穿高尔夫球球裤,驾摩托车超越了我的车子,但因碰上红灯,只好在我前方刹车。因为刹车太急,发动机熄了火,怎么着也不能再启动。下一次绿灯亮时,我以惯常的彬彬有礼请他挪动一下,好让我通过。这矮个子对那不争气的发动机的怒火未平,便以“巴黎式”的文明叫我“回家抱孙子去罢”!我仍旧客客气气地请他帮个忙,当然语气之中有几分不耐烦。对方立刻驳斥:好歹要让我“回家去”。这当儿,我身后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我口气强硬起来,请对方注意礼貌,并且要明白自己在妨碍交通。这位先生本来就肝火旺,加上他那发动机显然是故意怠工,于是问我是不是想挨揍,说他正准备给我几老拳。如此厚颜无耻,已弄得我火冒三丈,于是我跳下车来,准备教训教训这没规没矩的家伙。我自认为并不是胆小鬼,(“自认”的长处数不胜数呢!)我比对手高出整整一头,我的肌肉一向很顶用。我当下还认为:是他该挨揍,而不是他揍人。但我在马路中间刚立定脚跟,从开始聚拢的人群中却冒出一条汉子,朝我猛扑过来,宣布我是顶顶劣等的货色,又说他决不允许我向一位脚踩摩托车、因而占了上风的人寻衅。我的脸正冲着这位侠义之士,但说实话,却没看清他的眉目。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却已听得那摩托车噼里啪啦地开动了,我却挨了一记耳刮子。我没来得及弄清东南西北,那摩托车已经逃之夭夭。我糊里糊涂朝那大侠走去,而越积越密的汽车就在这时齐声鸣笛。绿灯又亮了。于是,我还带着几分懵懂,不仅没去找那招呼我的白痴算账,反倒老老实实回到自己车里。我一踩油门,那白痴就骂我一声“可怜虫”,接着扬长而去。此情此景,迄今仍历历在目。

    您会说:小事一段。没错儿。不过此事我久久未能忘怀,这就非同小可啦。我自有理由:人家打了我,我没有回手,总不能管我叫“胆小鬼”吧?我遭突然袭击,而且是两头夹击,已经昏头昏脑,鸣笛声更搞得我不知所措。但我特别懊丧,是觉得似乎很丢脸。想起当时众目睽睽,人人含讥带讽,眼睁睁看着我这衣着考究(穿的是蓝西装)的绅士忍气吞声地钻进汽车,大家无不幸灾乐祸!那一声“可怜虫”,我听得很明白,不过觉得也还中肯。总之,我是当众出丑。诚然是巧合,但巧合的事到处都有。事后一想,当时该怎么做倒是清清楚楚:我应当略施“钩击”小技,将那侠客击倒,然后登车,追上那打了我的混蛋。我应当在马路边停下车来,将他逼到一角,拉他下车,按他本该领受的份额,飨之以老拳。我以稍加修改的“版本”,在自己脑海里将这部小小的故事片放映了一百遍。可惜为时已晚,那口恶气足足憋了五六天。

    喏,又下雨啦。咱们别往前走了,就在这门廊下站一站。很好。说到哪儿啦?哦,丢脸的问题!后来我想起这回的历险,终于弄明白了其中含意。总而言之,是我的幻想经不起事实检验。现在很清楚:我原先梦想做个完美无缺的人,在人格和专业上都受到尊重。就是说,又要做塞尔当[28],又要做戴高乐。一句话:我在什么事情上都要发号施令。所以我要端起架子,装模作样地表现自己体格健壮(其次才是资质聪颖)。但当众挨揍却不敢还手,我那伟大的形象便毁于一旦。我以真理和智慧的信徒自居,倘若真是这样,这次历险早被目击者忘得一干二净,于我又有何妨?我至多应自责无端发怒,而愤怒又无机智,未能应付场面罢了。我非但欠缺此种明智,反而一味追求报复和克敌制胜!这么看来,我似乎并非立志当大智大仁之士,却要做一介武夫,充当大力士,而表现形式又近似小儿。实际上如您所知,聪明的人无不梦想充当江洋大盗,靠强力统治世界。可惜这不像武侠小说写的那么轻而易举,于是一般人改而从政,加入最残酷无情的政党罢了。只要能对全世界呼风唤雨,委屈一下智慧又有何妨?我发现原来自己梦寐以求的也是压迫他人。

    我至少弄明白了:我站在“罪犯”、被告一边是有限度的,仅限于他们的过失于我无害。他们的罪恶反使我大展辩才,那是因为我不是受害者。我若有险情,那也会俨如法官,而且是肝火极旺的主子:不仅要揍那罪犯,而且叫他下跪求饶,一切法律置之度外。亲爱的同胞,明乎此,还要自认为生来就讲公道,是孤儿寡妇的辩士,那就未免荒唐。

    雨下大了,咱们有的是时间,容我向您透露后来我又记起的一项新发现吧!咱们且坐在这长凳上避雨。同样的雨丝,落进同一条水道,几百年来抽烟斗的君子就是坐在这里观赏的。我要对您说的事有点儿难以启齿,是涉及一个女人的。先要说明,我不费力气就能勾搭上女人。我的意思不是说能满足她们的需要,甚至也不是靠她们寻欢作乐。不,仅仅是把事办成。我差不多什么时候想做就能做到。人家觉得我有魅力啊,多了不起!您自然懂什么叫“魅力”:不必明说,人家就送上门来。当年我就有这本领。您万万想不到?得啦,也不必摇头嘛。有我这副长相,自然是天经地义啰。嗨,成年之后,自己的形象自己负责,至于我嘛……这有什么关系?事实如此,女人觉得我有魅力,我就顺水推舟啰。

    不过我对女人从不使用心计,我态度诚实,或近乎诚实。我跟女人的关系平易近人,或像通常说的那样“舒展自如”。这当中没有欺诈,或者只有摆在面上的技巧,她们称之为“好意”。按约定俗成之说,我爱所有的女人,也就是说一个也不爱。我始终认为仇视女性是既庸俗又愚蠢的。凡是我结交的女人,我几乎都认为高出我一筹。当然,我把她们捧上天,目的是为我所用,而绝不是投其所好。这又怎能说明白呢?

    不用说,真正的爱情极为罕见,一百年出现两三次罢了。其他不过是虚荣或烦闷而已,说到自己,我并不自认为超凡脱俗。我绝非清心寡欲之辈,恰恰相反,是个多情种子,且极易伤心落泪。不过我的动情是为自己感慨,我只爱我自己。但笼统说我没爱过别人也不对。我这一生至少结过一次情缘,而我是被追求的。在这方面,除去少时难免有周折,倒是很快有了准头儿:我的爱情生活中唯一算数的便是肉欲。我只是寻找泄欲和征服的对象。我的体质很有助益:老天爷待我不薄。我因此而很自负,屡战屡胜,也不知是满足了肉体还是实现了虚荣。喏,您又要说我在自吹自擂啦。我并不否认,由于句句是实话,我并不怎样得意。

    总之,我的肉欲本身极为强烈,即使为了十分钟的恩恩爱爱,我就可以不认爹娘,后悔一辈子也在所不计。说得不对!尤其是为了十来分钟的飘飘欲仙,如果我确知并无后续的麻烦,那我更要投入。我自然也立了一些规矩。比如,朋友们的老婆是不可染指的。办法很简单:在行事前几天,诚心诚意地终止对夫君的友谊就是了。也许我不应当把这叫做“肉欲”。肉欲是不招人讨厌的。不妨包涵点儿,把这叫做“生理缺陷”:除了把做爱看成做爱之外,就什么也不懂,算是与生俱来的无能。不管怎样,这缺陷倒叫人感到舒舒服服。跟我的健忘一配套,我就格外自由自在了。同时,这使我显得更超然、更自主,于是频频得手。浪漫情调我绝不够格儿,给传奇故事添油加醋的本事还是有的。我那些相好的女士跟波拿巴颇有雷同之处:人人干不成的事儿,她们却稳操胜券。

    在这类交易当中,我除了肉欲也有别的满足,那就是表演癖。我喜欢女人充当某种表演的伙伴,她们至少乐于表演天真无邪的角儿。瞧,我历来不甘寂寞,日常生活里我顶喜欢休闲娱乐。即使五光十色的社交活动也极易令我厌倦,但跟心爱的女人在一块儿却从不觉得腻味。说来惭愧:我宁可放弃同爱因斯坦的十次谈话,也不能回绝同一位充当配角的漂亮戏子的头场幽会。等到了第十场幽会,我倒当真想见见爱因斯坦或者专心读书了。总之,我只是在小小荒唐的间隔中关心大事。往往我同友人当街进行热烈的争论,万一这时哪个小妖精正在过马路,我准会呆呆地站在路边,把争论的焦点忘得一干二净。

    反正我是在演戏。我心里明白:她们不喜欢直达目的地。先要有喁喁私语,或如她们所说,先要诉说衷情。我是当律师的,自然不愁没词儿;在团队当兵时又学过演戏,对使眼风也不外行。我的角儿千变万化,但戏本子却只有一个。比如,“一见钟情”就是最古老的保留节目,而且屡试不爽。只需哼哼几句“说不清楚为什么”,“没什么道理”,“我并不想谈恋爱”,“对谈情说爱早已厌倦”……就必定奏效。还有一个节目就是“天赐恩泽”:那就得宣称“别的女人一向做不到”;还要说,“也许开花结不了果(因为不能未卜先知),但妙就妙在这里”。尤其是,我练就了一小段台词,深得对方青睐,您也定会拊掌称是的。这段台词的要点是:“我算不了什么”(要说得悲切而又痛心),“用不着留恋我”,“我别有生活乐趣”,“不在于俗见的快乐”,“不过也许我宁可放弃一切,去追求这平平常常的快乐”,“只可惜如今为时已晚”。至于为什么会“晚”,我却三缄其口,深知向枕边人“保密”的趣味无穷。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对自己的胡诌深信不疑,我是生活在角色当中的。无怪乎女伴们也演得十分卖力。感情最丰富的几位对我的角儿体察入微,终于凄凄恻恻地委身于我。另外那几位见我按演戏的章法办事,先动口后动手,反倒急于求成。于是我两头得计:一是实现对她们的欲望;二是满足了自尊心,因为每回都验证了我的功效。

    这可是千真万确,即使有几位不能令我尽兴,我也竭力不时与她们重叙旧谊,真是常言所道“久别如初识”;紧接着又如当初配合默契,还证明“藕断丝连”,全靠我来缝接。有时我竟至逼她们发誓不得与任何其他男人有染,好让我自己一劳永逸地放心。但我这不放心与感情无涉,甚至也用不上想象力。深入我膏肓的是某种妄自尊大,这使我很难设想:跟我做了爱的女人怎能跟别的男人同枕共席(虽然她们明摆着要这么干的)。但此种发誓束缚了她们,却放开了我的手脚。既然她们不沾别的荤腥,我就可以同她们一刀两断;她们另有所欢时我反而做不到。我只要把她们的身子明验一次,就感觉得到“长期有效”。您道奇不奇?亲爱的同胞,真相就是如此。有人大喊:“一定得爱我!”另一些人呵斥:“不要爱我!”但别有一族(最恶劣、最阴险的那一族)却要求:“不必爱我,却要对我忠实!”

    只是那“验证”并非一劳永逸的,每有新人就得重新开张。一再重复,积久成习。很快地,现话就脱口而出,成了条件反射:终于变得没有欲念也要渴求。须知至少对某些人而言,舍弃不欲之物反而难上加难了。

    某日即发生此种情形(姑且隐去女方姓氏)。她并未令我真正动心,却因被动贪婪刺激了我。说实话,战果平平,这本也在意料之中。我从不懊恼,很快忘掉了这冤家,后来也未见到她。我以为她并未发现个中玄机,没想到她还会有什么高见。何况她那消极等待的神态,更使我以为她退避世俗。不料几个星期之后,她竟向第三方对我说三道四。我当即觉得有点儿受骗上当;她不太消极哩,却很有些主见。我耸耸肩,假装一笑了之。我真是将这事付之一笑,因为显然是小事一桩。要说在哪方面应将“谦虚知足”立为规矩,那么男女之事便首当其冲,因为风云变幻,难以预测。谁知当我独自反思之际,心中依然愤愤不平,立誓要一争高下。耸肩归耸肩,行动又怎样呢?过了不久,我又见到这女人。我如此这般引逗她,这回真正弄到了手。其实并不难:女人也不甘受挫的。从此以后,我或明或暗,千方百计地折磨她。今天抛弃她,明日又鸳梦重温,而且强迫她在难堪的时间地点听我摆布,时时刻刻虐待她,就像狱卒对囚犯那样抓住不放。这光景一直持续到某日,在纵情狂欢、弄得她死去活来之后,又逗得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夸耀自己受辱的经历。正是从这天起我反而疏远她,后来我干脆将她抛到脑后。

    您彬彬有礼而沉默寡言,我同意您的私见:此番经历算不得光彩。可亲爱的同胞,也请您回首一下往事:如有类似阅历,也不妨稍加披露。我本人一想到这段趣史,迄今还忍俊不禁。不过这笑有些不同,跟我在艺术大桥上听到的笑声倒有些相像。我是笑我自己的言谈和辩护词,主要是那些辩护词,而不是对女人们说的那些话。对女人们,我至少没有撒谎。在我的态度间,我的本能毫不拐弯抹角地说着真心话。且说做爱的行为罢,那就是一种自白嘛。自私心理在其中表露无遗,虚荣心也显而易见,要不然就是真心为他人着想。一言以蔽之,在上文提到的那桩可叹的故事中,我比在别的遭遇中更坦诚,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道出自己怎样才能过日子。与外表相反,我在私生活里比较自尊(即使在干出上面那种事时,或许尤其是那时,也不例外),而绝不是在口若悬河、侈谈正义和无辜的官腔里。至少可以说,当我自觉在跟活人同做一事时,我不能自欺欺人,隐讳自己的天性。“人人在寻欢作乐时都无欺无诈”,亲爱的同胞,不知这话是我在读书时所见,还是我自己的感想?

    我同一个女人决裂颇费踌躇,这就形成了同时有许多相好,这情形我并不归之于情感丰沛。我的哪位相好如果因为达不到高潮而言退,这时并不是感情在促使我行动。接着便是我向对方靠拢,表示让步,并且滔滔不绝起来。感情也好,酥软甜蜜的心情也好,都是我在促使她们萌生。至于我自己,只有浮光掠影的感受,不过是受到对方拒绝的刺激,对于可能失去情爱有些警觉罢了。的确,有时我也真以为自己很痛苦。但只要那冤家真正离去,我就不难将她忘掉,而如果她决定重投我的怀抱,我却会当面无视她的存在。不,当我面临被抛弃的危险时,唤醒我的既非爱情,也非某种宽宏大度之心,而仅仅是被爱的欲望和得到应得之物的渴求。一旦被爱,相好的又被遗忘,这时我却扬扬得意,心满意足,待人接物也就和蔼可亲起来。

    须知这份爱心我一旦复得,就又觉得不堪重负。我恼火的时候,就诅咒心爱的冤家早死。这一死既可把双方的关系铸成定局,又可免除对她的束缚。但你总不能咒得人类死光,或者至少地球人口锐减,以便享受非如此就不可得的自由。我出于情理和对人类之爱,都反对这样做。

    这类勾搭引发我最深沉的感情,唯有一种感激而已。那时事事顺当,人家不但让我自由自在,还可到处走动。我刚离开一个女人的床笫,就跟另一个女人甜言蜜语,甚至嘻嘻哈哈。好像我欠了一个女人的情,也就对所有的女人过意不去。虽然我这种感情看上去含糊不清,实际结果却明明白白:我保持了同身边所有相好女人的关系,想什么时候利用就什么时候利用。我自己也承认:我简直活不下去,除非世上所有的人,或尽可能多的人都来伺候我;他们应当永远清闲,不得有独自的生活,随时准备应我之召,过着枯寂的日子,直到我宠幸之日为止。概言之,为了我幸福,被我看中的人就不许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只许在我高兴的时候被动地过日子。

    唉,请相信:我提到这些毫无自鸣得意的成分。我想起这个时期我索取繁多,却了无贡献;我动员稠人广众为我效劳,可以说是先把他们“封存”起来,然后随我之需予以调遣。想到这里,对胸中涌起的情绪真不知何以名之!也许是羞耻感吧?亲爱的同胞,羞耻感有点儿灼人呢?对啦?那么准是它,或者是与体面相关的某种可笑心态。只是我觉得那件成为我记忆核心的经历,一旦发生之后我就始终不能忘怀。我不能不立即告诉您,虽然我扯到了许多枝节,并且企图编选故事,谅必您明白这样做不无道理。

    嗨,雨停啦!劳驾送我到家吧。我感到异样的疲劳,倒不是因为说了许多,而是因为想到还必须说下去。也好!再说几句,就可以讲清我的主要发现。而且又何必啰唆?为了给一座雕像揭幕,最好免掉各种致词。是这样的:那是一个十一月的夜晚,在我以为听见身后有人发笑之前约两三年,我走过罗亚尔大桥回位于左岸的住所。已是夜里一点钟,下起了小雨,简直就是毛毛雨,却驱赶走了本已稀稀拉拉的行人。我刚同一位相好分手,她此刻肯定已呼呼大睡。我很愿意走这么一段路。我觉得身子有些麻木,但身上的血液正如这酥雨缓缓流淌,心情是平静的。在桥面上,我从一个身影旁走过,那影子倚着栏杆,似乎在观赏河水。我挨得近些,辨出那是一位身着黑衣的苗条少女。在乌发与风衣假领之间,可见那细皮嫩肉、微微湿润的后颈,我有些动情。但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继续行走。走过桥身,我顺着堤岸朝我居住的圣—米歇尔大街走去。我已走了大约五十米,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人体落向水面的巨响,虽然已有一段距离,但在鸦雀无声的黑夜里,却很骇人。我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几乎同时,我听见一声呼喊,接着重复了几遍,也顺着河水传来,渐渐消逝。在突然凝固住了的黑夜里,后来的寂静似乎无边无涯。我很想跑,却跑不动。我想一来是冷,二来是怕,我哆嗦不已。我琢磨着应该赶快做点什么,却觉得浑身瘫软,抵挡不住。我忘了当时想什么。“太晚,太远啦……”之类。我动弹不得,却侧耳聆听。然后我冒着雨缓缓走开。我没向任何人报警。

    终于到家啦,到了我的隐身之地!昨天?由它去吧。我听您吩咐,带您去游马尔肯岛,您将看见须德海。咱们十一点钟在“墨西哥城”见面。什么?那女人吗?哦,我一无所知,真的一无所知。第二天以及后来几天,我没有看报纸。

    您不觉得这像是一个玩具娃娃式的村庄吗?处处都有独特的风格啊!可亲爱的朋友,我带您上这个小岛,并不是为了欣赏别致的风格。人人可以向您介绍女帽、木鞋、装饰独到的房屋,渔夫们在屋里抽着香喷喷的细烟草。我恰恰是少有的能向您介绍要点的人士之一。

    咱们上了堤岸,应当顺着堤岸走下去,以便尽可能远离这些过于优美的住房。咱们就坐下来吧。您有何评价?可不是,这是最美好的静态风景了。请看左边这堆沙子,他们管这叫“沙丘”,右边是灰色的堤岸,脚下是淡白色的沙滩,海水也略带一些青灰的色调,以及那开阔的天空,映照着似青似白的不尽海浪。真是一处温馨的地狱!一切都朝横向伸展,没有曲折,天空没什么色泽,一片死气沉沉。这不就是万物皆空,也就是视觉中的虚无吗?荒无人烟,最突出的是荒无人烟啊!只有您和我,面对这一片荒凉的寰宇!天空透出了一些生气,您说对啦,亲爱的朋友!它浓云密布,接着又露出笑意,忽而似乎掠过强劲的气流,忽而又似乎关闭了海市蜃楼的门洞。其实那是白鸽在飞翔。您可曾注意:荷兰的天空布满千千万万只白鸽。当它们翱翔在高空时肉眼不能辨别;它们拍打着翅膀,整齐划一地升降起落,在广漠的天空掀起羽翼织成的浅灰色波涛。随着气流时而悠远,时而迫近。白鸽在空中盼望,它们一年到头盼望着。它们在地球上空转来转去,凝望下方,但愿能落地。但下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海洋和水流,以及招牌林立的一片片屋宇,却没有足以停歇的突出部位。

    您听不懂我的意思?我承认有些累了。我表达凌乱。朋友们常夸我头脑清晰,现在却不是如此。而且称“朋友们”也是说说而已。其实我不再有朋友,只有同谋者。这种人倒是有增无减,扩大到了全人类。人类中您居首位,在场的自然居首位。我怎么知道自己不再有朋友?很简单:有一天,我想自杀,为的是捉弄他们,也有惩罚他们之意。但到底惩罚谁?感到意外者有之,但自认被罚者没有。我这才明白自己没有朋友。何况即使有,也是白搭。假如我自杀成功并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那才值得。可亲爱的朋友,地底下一片漆黑,棺木厚实,尸衣紧裹啊!“灵魂的眼睛”可见,话倒不错,但得真有“灵魂”,而且它要长着“眼睛”啊!喏,您并无把握,永远是没有把握呀。否则才有出路,人家才把您当真。您只有死掉,别人才相信您有理,您表里如一,以及辛苦得值当。只要您有一口气,便仍然是悬案一桩,只有权得到怀疑。因此,如果可以肯定见到效果,才值得费力气去证明他们不信之事,叫他们大吃一惊。可另一方面您已毁了自己,他们信与不信又有何妨?您已不能亲自光临,目睹他们的惊奇和悲伤(何况也是短暂的)。总之不能像人人梦想的那样,自己出席自己的葬礼。为了不再怀疑,就得不复存在,简单明了。

    再说,这岂不更好?他们无动于衷,我们早已受够啦。一位父亲不让女儿嫁给一个油头粉面的求婚者,女儿声言:“你将来会后悔的!”说完便寻了短见。可父亲一点儿也不后悔。他顶喜欢抛饵钓鱼。女儿死了三个星期,他就照旧去河边。“为了忘掉。”他宣布。这打算很有道理,他真忘了。其实不如此才怪。男人以为自尽是惩罚老婆,其结果是还她以自由,还不如眼不见为净,何况人家说您别有原因。我呢,已听得人家嘀咕:“他自寻短见是因为受不了……”唉,亲爱的朋友,人们的创造力何其贫乏呀。他们总以为自杀只有一个原因。其实两个原因也未尝不可嘛。不,他们脑子里装不下。那么,自寻短见又何必。何必为了他人对您的看法而牺牲?您一死,他们便借机栽上一些愚不可及或俗不可耐的缘由。亲爱的朋友,牺牲者会被遗忘、被讥讽或被利用,三者必居其一;至于被理解,则不可能。

    不如直说吧,我热爱生命,这是我真正的弱点。只要我对生命之外的事无法想象,那我就仍热爱生命。您不觉得这种渴求颇具平民色彩吗?贵族心目中的自我,总是与其本人及其生命拉开点儿距离的。需要死就死,宁折不屈。可我呢,我是要“折”的,因为我仍然爱自己。喏,在我唠叨一番之后,您以为我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感觉么?对自己厌恶?得啦,主要是厌恶别人。当然,我知道自己的过失,并感到内疚。但我仍要忘掉它们,这劲头固执而不无根据。相反,我心里不断责怪别人。这当然令您反感啰,您或许认为这不合道理,但问题并不在于要“合道理”。问题在于要混得过去,对啦,首先在于要避免受到评判。我不说“避免惩罚”。因为不经评判(或审判)而受惩罚,那是可以容忍的。这种情况有个名称,以担保我们清白无辜。这名称是“遭了不幸”。不,正是要回避审判,不要老被人家评头品足,而又老听不见宣判。

    但这谈何容易。如今我们时时准备被审判,犹如时时准备与人通奸。唯一的区别是不必担心失败。您如果不信,就不妨听听咱们那些大慈大悲的同胞们在餐桌上的高谈阔论,他们每年八月到那些休假别墅疗治心烦病,在餐桌上总是滔滔不绝。如果您下不了断语,还可以读读当代伟人的演说词。要不就观察观察自己的家庭,必当受益匪浅。亲爱的朋友,可别给他们评(审)判咱们的机会,一点儿也不给!否则咱们就体无完肤啰!咱们跟猛兽驯养员一样,必须小心谨慎。假如他在进笼子之前,不小心用剃刀割破了喉咙,那对猛兽是何等的美餐!我突然明白了这点,正好那天我一下子悟到:自己并不是那么了不起。自此,我百倍警觉。既然我流了点血,就会全军覆没:它们会把我一口吞掉的。

    我与同代人的关系表面如旧,实际上却悄悄变得不协调。朋友们没变化。他们仍然不时赞美跟我在一起是何其谐协、何其安全。但我主要感受到的却是不和谐,以及心情烦乱。我觉得自己易受伤害,似乎被“交付公审”。我习惯把朋辈看成毕恭毕敬的听众,但他们已今非昔比。以我为中心的圈子被打乱,他们形成了整齐的一排,如同在法庭上。自从我猜到我身上有什么待审的东西,就认识到他们却有某种必须审判别人的天赋。他们还像过去那样全都到场,但却咯咯发笑。也可以说,凡是我碰到的,都一边瞧我一边暗笑。这时期我甚至觉得有人在绊我,想让我跌跤。也的确有两三次,我到达公共场所时脚上绊到什么东西。甚至有一次我仰天摔倒。我是理性化的法国人,立刻恢复了镇静,把这些小事归于唯一合理的天命,即偶然性。不过我总是起了疑心。

    我既有所警觉,但发现自己有敌人。首先是在本行本业中,其次是在交际应酬中。有些人是我帮过他们,有些是我本应助一臂之力的。不过凡此种种当属正常,我虽看出,也不太伤心。相反,使我困惑和痛苦的倒是不得不承认在陌生人或几乎陌生的人当中也有敌人。我已向您举例说明过我如何天真,因为天真,就总以为只是偶然见过我的非亲非故之辈,必定是爱戴敝人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对我怀有敌意的,多半是跟我有一面之缘而我却不认识的人。他们大约以为我活得称心如意,自由自在得很,这岂能原谅!自满自得的神气,如果表现不当,是可以激得驴子也发疯的。另一方面,我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因为没有时间,我谢绝了许多约见。然后我又忘了曾谢绝,原因是一样的。可要求约见的人日程不紧,也正因为如此,对我的谢绝耿耿于怀。

    举例来说,女人们毕竟让我付出了沉重代价。我用在她们身上的时间就不能拨给男人了,而男人未必见谅。出路何在?人家要原谅您的幸福和成功,您就得慨然应允与他们分享之。可为了幸福,就不太顾得别人。这样,出路就堵死了。或者是幸福而受审,或者是宣告无罪,却穷困潦倒。就我来说,还要更不公道:我因既往的幸福被判决。很久以来,我沉湎于人人赞同的幻想中,而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却是判词、利矢和讥讽,我自己却面带笑容,毫不介意。终于我有所警觉,头脑清醒了,而就在这时我遍体鳞伤,顿时周身乏力,招架不住了。于是我周围的人无不拿我当笑料。

    这是任何人(除了不食人间烟火者,我是指圣贤)都无法容忍的。人家的表演就是炫耀恶意。于是大家忙着审判别人,为的是自己不必受审。有什么办法?人们最自然的想法、顺水推舟而来的想法,就是认为自己无辜。这方面我们都很像布痕瓦尔德[29]集中营的那个法国小孩。他坚持要向录事逞递请愿书。录事自己也是被囚者,他登记了孩子的到来。递请愿书?录事及其伙伴哈哈大笑:“老弟,没有用。这里不许请愿。”那法国孩子却说:“先生,我的情况是例外。我清白无辜啊!”

    我们都属于例外情况。我们都想上诉点儿什么!人人都声称完全清白,即便为此而指摘全人类,指摘老天爷。您称赞某人说他真卖力,因而变得聪明或高尚,这不会叫他太高兴。如果您说他天生高尚,他就心花怒放。反面的例子是,您如果告诉某罪犯,说他犯罪并非出自本能或天性,而是由于不幸的偶然情况,他就会对您感激不尽。在辩护过程中,他往往选择此时此刻痛哭流涕。然而,生来正直聪明不算有本领。这与犯罪同理:不能因为生来如此就比偶然如此而负更重的责任。但这些坏蛋想得到宽大处理,也就是说不想负责任,于是恬不知耻地表白有何客观原因、或什么偶然情况,即使这些说法彼此矛盾。要点是他们都很清白,他们与生俱来的德行不容置疑;而他们偶犯的过失总是偶然现象。我对您说过:是要终止审判。因为不易做到,也不易叫人又赞赏、又宽恕他们的天性,于是都致力于发财。为什么?您琢磨过吗?当然是为了有权有势。但首先是因为有钱就可以避免立即受审:您不必乘地铁,而会拥有镀镍的私人汽车;您独自住在大花园里,乘卧铺车,在豪华办公室里办公。亲爱的朋友,有钱还不等于获释,但总是缓期执行嘛,不得已而求其次啰。

    朋友们叫您表里如一,可别听他们的。他们不过是希望您作证他们自鸣得意有理。您如答应,他们就更自信了。怎能把说实话当成交朋友的前提条件呢?事事追求真实是一种狂热,什么也不放过,而且也难以抵挡。这是弊病,有时是一种享乐,或一种自私心理。万一您被逼到这种境地,那就别含糊:先答应说实话,然后尽量把谎话编圆。您满足了他们的夙愿,表现出对他们百分之二百的热爱。

    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们于是很少跟比自己优秀的人说心里话。我们躲避他们。与此相反,我们与跟自己类似、毛病相同的人交心,目的不是改过或改进,首要的是,要被认为是完美无缺的。我们只要求在现有道路上得到同情和鼓励。总之,我们既要不再负罪,又不必费力净化自己。缺德的劲儿不够,德行也欠佳。作恶或从善的干劲都不足。您读过但丁的书吗?真读过?好极啦。那您一定知道:在上帝与撒旦之争中,但丁承认有中性的天使。他将这类天使安排在地狱的边缘,即地狱之前的“更衣室”。亲爱的朋友,咱们都在“更衣室”。

    要有耐心?说对啦,或许是。咱们得耐心等待最后的审判。唉,咱们都性急,急得我充当了感化法庭律师。不过我先得处理好自己的种种发现,妥善对待同代人的耻笑。从我被呼唤(其实人家是在唤我)的那夜起,我就该应答,或至少寻找一个答案。谈何容易。我久久摸索着。首先得靠那永恒的笑声(以及发笑的人)教会我看透自己,发现自己也不那么简单。别不以为然,这看上去像是初始发现的真理,其实未必。最后发现的真理却被叫做“初始真理”,妙。

    毕竟,在久久自我研究之余,我揭示了人灵魂深处的两重性。搜索枯肠忆旧之余,我终于悟及:谦虚帮助我出风头,自卑推动我取胜,而德行却引导我欺压他人!我用和平手段打仗,又以大公无私的手段满足一切私欲。例如我从不抱怨人家不记得我的生日,人家对我在这个问题上不事张扬又惊奇又赞美。但我这种高尚的原因就更不可告人了:我希望被忘掉,好关起门来自怨自艾。在这日子(我深知这是一个很能出风头的日子)之前好几天,我就指望有些人记忆失灵,并且格外留意别流露出足以提醒他的任何迹象。(有一回我甚至想把住所的日历窜改一下!)确知无人打扰之后,我便尽情享受涌上心头的万般愁绪了。

    因此,我的种种品德,在表面光滑之后也有不足挂齿的一面。诚然,我的缺点反而对我有利。我要讳言己过,表情自然冷峻,人家还以为是道貌岸然,于是冷淡引来爱戴,而在善举之中却将私心推到顶峰。不说啦,对比过多不利于论证。但哪里是这么回事!贪杯也好、女色也罢,我都不能自律。人家以为我活跃、好动,其实我是在床上称王称霸。我高喊忠诚,但我想,凡至亲好友,终究要一概出卖的。当然,出卖无碍忠诚。我在懒散中干完了重活,对邻人也乐于相助,久已成习。但循例照做也于事无补,得到的慰藉极为浅薄。有几次我彻底反思,结论是我的最大长处是蔑视。我日日相助的,是我最不放在眼里的人。对那些盲人,我彬彬有礼,友爱关怀,至善至诚,其实我是在天天朝他们脸上吐唾沫。

    坦言之,有没有借口?有一条,但寒碜之至,说不出口。不妨提一提:我从未真正以为人间百事值得当真。什么事动真格儿,我也不知道。至少不是这些事,我不过当它儿戏,或者叫人烦心罢了。有人费劲或笃信什么,我一直不能理解。有些人很古怪,我看了吃惊,至少心中存疑:他们可以要钱不要命,或者为什么“地位”费尽心机,或者郑重其事地为家业舍命。我想起一位朋友,他忽然想戒烟,而且凭毅力居然办到了。某天早晨他打开报纸一看:第一枚氢弹爆炸了,而且听说威力无穷,于是赶紧跑进了烟草店。现在我比较能理解他了。

    当然,我有时也假装认真对待生活。但很快,这“认真”本身也显得轻佻了。于是我只是继续尽力扮演自己的角儿。我表现得有效率、聪明过人、积德积善、很守本分、时而发怒、时而宽厚、助人为乐、积极向上……好啦,就此打住。您明白:我跟这些荷兰佬一样,人在心不在,占的位置越大,就越是神不守舍。我唯一热诚的时代,还是从事体育运动的时候,以及在团队里演戏自娱的岁月。这两件事都有“游戏规则”,也并不认真,但大家权且当真。如今世上还有两个处所是我感到清白的:一是星期日人山人海的体育场,一是我无限向往的剧场。

    不过在爱情、死亡、微薄的收入这些问题上,谁能说这种态度是在理的呢?可应当怎样呢?我想象中的淳朴爱情,只有在小说或戏剧中才存在。那些要死要活的人物完全进入了自身的角色。我那些穷客户的自我辩护似乎总是符合这类模式。这样,我生活在这类人之中,却无共同利益,于是就不能相信自己的承诺。我斯文、懒散,足以满足他们的期望,去从事工作、过家庭生活以及尽公民义务;但也每每心不在焉,终于把什么都弄得一团糟。我一辈子都具有两重性:最郑重其事的行为,往往也是最不愿承诺的事情。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更是错上加错,愚不可及地自谴自责,坚拒已感到在酝酿中(借助亲朋好友并针对我)的审判,也许我因而不得不寻找出路?

    有一阵子,我的生活表面上一如既往。我是上了“轨道”的车子,滚滚向前,似乎蓄意而为,熟人对我倍加赞赏。倒霉就倒在这儿。您当记得,有道是:“人人赞扬,必定遭殃!”哦,真是至理名言!我遭殃啦。车子失灵,莫名其妙地停了车。

    正在此时,死亡的念头钻进生活。我数落着:离了此一生还有几年。我回想同龄人谁已过世。来不及尽责的思想折磨着我。什么“责”?我也说不上。实在说,我正在做的事值当吗?但不尽是怀疑这一点。一味困扰我的是可笑的顾虑:不能没有坦承全部谎言就西归!不是在上帝或他的使徒面前,我不信这个。您当了解。不,是向凡人、朋辈或女友认错。否则,即使终生只隐瞒了一句谎话,死了就无法挽回。谁也永远不会知道此事的真相,因为唯一知情的正是死者,他已带走了秘密。这是毁灭真相。每念及此,我深感不安。不过如今却有点儿叫我高兴。一想到只有我知道人人想寻根问底的事,而且我掌握的情况令好几个警察局徒然奔走,便马上沾沾自喜。这且不表。当年我想不出办法,苦不堪言。

    我还是振作起来。在千秋万代的历史中,某一个人的一句谎话算得了什么!一场可悲的骗局,却妄想拨乱反正,真是自不量力。须知那不过是沧海一粟!我还自忖:从目睹的实例看来,躯壳的死亡是一种重罚,那本身等于宽赦一切罪过。弥留的挣扎,换来了“得救”(即永远消失的权利)。话虽如此,我的不安却与日俱增。死亡的念头盯住我不放,我每每梦惊而起,一片赞美之词令我无地自容。我觉得谎话也有增无减,那情形之严重,弄得我永无宁日。终于有一天我把持不住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凌乱的。既然我是说谎者,那就要表明此点,并且在这些白痴发现之前,将我这“两面性”朝他们迎头掷去。要我辨明是非,那我就迎战。为了防患于未然,我就想象自己如何争取贻笑大方。总之,还是要终止审判。我要争取耻笑者站在我这一边,或至少我要站在他们那一边。比如我设计在街上推搡盲人,我因此居然暗自窃喜,这使我发现,自己有一部分灵魂对盲人是恨之入骨的。我还策划把残疾人的推车放了气,跑到建筑工人脚手架下骂他们“肮脏的穷鬼”,钻进地铁打婴儿耳光。我臆造这种种行为,却一点儿也未付诸实践。或者干了差不多的事,却完全忘记了。反正一听到“公正”这个词儿我就发怪脾气。我的辩护词里自然还要用它,但报复的办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痛斥人道精神。我宣布要发表宣言,揭露“被压迫者”如何压迫正人君子。某日我在一家餐厅平台上吃龙虾,一个乞丐过来纠缠。我叫老板将他赶走。这位主持“公道”者斥责道:“你在妨碍别人。你总该设身处地,替这些老爷太太想一想嘛!”我热烈鼓掌。我还对愿听的人说,我很欣赏一位俄国地主的性格,可惜如今已不能效法他。他的农奴不论向他致敬与否,他都下令鞭笞,他认为两者都大胆放肆。

    我还记得有些更严重的越轨行为。我动手写一部《警察颂》和一部《铡刀礼赞》。尤其是,我以去那些“专用”的咖啡馆为己任:在那里,职业的人道主义者经常聚会。我过去表现极好,当然受到欢迎。进去之后,我不动声色地发出咒语:“他妈的!”或只说:“妈的……”您应当知道,这些人道主义的“初入教者”是如何腼腆。一时举座木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彼此面面相觑,接着一阵哗然,有的逃出咖啡馆,有的愤然耳语,却不听别人发表演说。人人前俯后仰,如同魔鬼淋了圣水般乱成一团。

    您一定觉得这很幼稚。但这类玩笑可能有更严肃的道理,我想打乱游戏,特别是消除我的好名声。一想到这些恭维,我就怒从中来:“一位像您这样出色的人物……”人家客客气气地对我说,我却脸色变得煞白。我不要他们的尊敬,因为它没有普及;而既然我不予接受,那也“普及”不了。那么就不如连审判带好评一律抹上可笑的色彩。无论如何,我得释放出那压迫得我要闭过气去的感觉。我到处陈列外表华丽的“时装模特儿”,为了揭示它肚皮里的货色,就得打碎它。我想起某次要与年轻的实习律师一起开一次座谈会。律师公会会长把我吹得天花乱坠,我受不了啦。我以惯常的激情开始演说,这类“订货”我张口便有。突然,我提出要以混淆是非的办法来进行辩护。我指出:现代“宗教法庭”在混淆是非方面已登峰造极,它总是将盗贼和正人君子放在一起审判。将前者的罪行算在后者的账上。不要这样做。我的办法正好相反,应当为盗贼辩护,同时论证那正人君子有罪。这正人君子便是律师。我说得详细:

    “假定我愿为一位值得同情的公民辩护,比方说,一位因情妒作案的杀人犯。陪审团的诸位先生:这位被告天性善良,却因男女之情备受煎熬,这当中令人愤慨的因素实在微不足道。假如此人站在围栏的这一侧,坐在本人现在的席位上,岂不是要严重得多?这边的人无善良可言,而且也未因受骗而痛苦。我现在很自由,不受你们严厉审问的约束。可诸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是一名类似天之骄子的公民,也是一个淫棍,发起脾气来不亚于埃及法老,还是一条懒虫。我没杀过人?固然还没杀。可有些颇有功德之士,我不是坐视不救么?大概有过此类案例。大概我还要重犯。而眼前这一位,请仔细端详,他决不会重犯。他现在还为自己的罪过感到意外呢。”听了这番宏论,年轻的同行们不知所措。稍后,他们发出略带嘲弄的笑声。待到我做结论时,我振振有词地大谈人性和假定应有的人权,他们这才放了心。这也说明“习惯成自然”嘛。

    我一再做这些无伤大雅的荒唐事,最多不过让舆论导向有些变化。没使它信服,尤其是让我信服。听众一般表示惊奇,感到困惑,有些抵触(跟您差不多,请别否认),所以我无法平静。请看:责难自己并不能洗刷自己。要么我本来就是无罪的羔羊。自责得讲方式,我设计颇费时间,而且不到完全自在的分上还设计不出。至此,我身边的人仍不免觉得好笑,我凌乱的抗争不足涤荡其中的好意和友情,这令我不快。

    现在我觉得大海在涨潮。咱们的船就要开动,天色已暗。看,高处白鸽聚合成群。它们相互偎依,几乎停止了翱翔,夕阳正在西下。咱们还是安静下来,观赏这有几分凄惨的晚景吧。不行吗?对我的话有兴趣?您真老实。何况我真会引起您的兴趣呢。关于感化法庭法官,且容后表,我先说说纵欲和地牢的事。

    亲爱的,您弄错啦,船行驶得很好。不过这须德海是一汪死海,或几近死海。它的海岸平坦,又笼罩在雾里,真不知道源于何地,终于哪方。因此,咱们是在毫无标志的情况下航行,无法判定航速。总之是在前进,一切毫无变化。这哪里是航行,简直如在梦中。

    当年在希腊群岛,我的感觉正相反。新的大岛小岛不断在天边显露。那连树影儿也没有的弧线勾勒出了天际,那满是岩石的海岸突现在波涛之中。没有朦胧的景象,在清晰的光照下,一切都是“标尺”。从一岛到另一岛,从缓缓行进的小船上望去,仿佛是在跳越;无论白昼黑夜,我们跨越轻浅明洁的细浪,在欢声笑语和无尽的白沫簇拥下前进。那以后,希腊本身在我的心目中已漂向远方,不停地漂泊到我脑海的边际……唉,说到这里,我也“漂泊”起来啦,我变得多愁善感!亲爱的,打住我的话头吧。

    喏,您去过希腊吗?没有?也好!请问咱们在那里能做什么?那里需要心地纯净的人。要知道,那里朋友们手牵着手,成双成对漫步街头。确实如此,女人待在家里,成年男子蓄着胡髭,颇有尊严地逛着马路,手指与友人的手指紧紧握在一处。东方也时有此情此景?那很好。可请问:您会在巴黎街头拉着我的手吗?哦,我是开玩笑。咱们有一套礼仪,厚厚的“油垢”弄得我们极不自然。登上希腊诸岛之前,咱们得好好洗个澡。那里的空气是无邪的,大海和享乐都明净无瑕。而咱们……

    让咱们坐在这种“横渡大西洋”的船上。好大的雾!我想我是在被押往土牢的路上。没错儿,我会告诉您是怎么回事。挣扎一番之后,我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但此种努力归于徒然,于是我决心远离男人的社会。不,不是那意思,我没有寻找荒无人烟的岛屿,那已不复存在。我只是躲进了女人的怀抱。须知她们并不真正谴责任何过失:她们不过是要让咱们受辱,或把精力耗尽。所以女人不是对战士的奖赏,而是给罪犯的报酬。她是罪犯的归宿、罪犯的避风港。罪犯一般是在女人眠床上被捕的。人间天堂里给咱们留下的不就剩下了女人吗?我束手无策,便奔向天然的避风港。但我不再费唇舌。出于积习,我还表演表演,不过已不再有新意。我不大愿意承认,担心又要说出粗话,我的确感到这时需要爱情。淫荡,是不是?总之我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痛苦,一种令人格外空虚的节制,于是我在半强制、半好奇的心态下作了一些承诺。既然我需要爱和被爱,就自以为堕入了情网。换句话说,我装起糊涂来。

    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却意外地提出一个过去避之唯恐不及的问题。我听见对方问:“你爱我吗?”您应知道,此时通常要反问:“你呢?”假如我说“爱”,就作了超乎实际的承诺。假如一口否认,就可能失去爱,因而苦不堪言。我期待给我宁静的感情愈受威胁,就愈要求女伴有此感情。于是我被导向愈来愈明白无误地许愿,只好要求自己的心灵拿出愈来愈宽广的感情。这样我就对一位迷人的女郎产生虚假的恋情,她读言情报刊极多极细,到了运用自如的程度。好比一个知识分子宣传“无阶级社会”那样信心十足。但她对我的“恋情”却感到愕然。您也知道,她这种信心颇具感染力。于是我也竭力卖弄风情,总算使自己相信果真如此。至少直至那关键时刻:她快成为我的情妇;但我终于明白,言情报刊教人谈情说爱,却未教人如此这般做爱。我爱上了一只学舌的鹦鹉,接着还要同一条蛇睡觉!我只好到别处去寻找书本上叙说、生活里却碰不到的爱情。

    但我缺少培训。我仅仅爱我自己已有三十余载。这习惯哪丢得掉?我丢不掉,于是在恋情上依然朝三暮四。我处处许愿,同时表露爱好几个女人,正如过去处处有相好。比之我那态度漠然的美好年华,我造的孽就更多了。我忘了说那鹦鹉痛不欲生,竟表示要绝食。幸好我到得及时,握住她的纤手,直到有人接班:她最爱读的言情周刊描写过一位头发花白的工程师此时从巴厘岛游历归来。反正我不像人家说的做到了淡泊宁静,反而错上加错,糊涂又糊涂。我因此得了恐惧症,接连好几年不能听见“爱情”二字,人家提到“桃色生涯”,“美女殉情”,我就浑身发抖。于是我试着不近女色,过着童贞式的日子。将就点儿,女人对我友善也足够了。可这等于放弃了“游戏”。何况与肉欲绝缘的女人令我厌烦,大约人家对我也是“彼此彼此”。没有“戏”,便无须装腔作势,我或许在说实话。不过亲爱的朋友,说实话可是要命的事。

    我对爱情与贞洁都不抱希望,于是想到还有放荡可以代替爱情。它可以堵住耻笑、复得安宁,尤其是让您长生不老。时至深夜,怀里搂着两个美女,玩到了似醉似醒、心满意足的份儿上,对未来的憧憬就毫无痛苦,思绪驰骋于古今之间,真正达到了生趣盎然的非凡境界。可以说我从来是放荡纵欲的,因为我一向追求长生不老。我同您谈到过我的本性难移,这也是我自珍自爱的绝妙效果。的确,我想长生不老想得发疯。我自爱甚切,不能不渴望被爱者永生。在清醒状态下,略有自知之明的人,都不会认为有理由让淫棍长生不老。所以得给“长生不老”找到代用品。正因为我要长寿,所以在夜里跟婊子们睡觉,并且夜夜贪杯。自然到清晨我口中充满尘世的苦涩味儿。然而我毕竟饱尝到了飘飘欲仙的美妙滋味。不妨向您坦白:我念念不忘那几夜,我跑到一家龌龊不堪的妓院,与一位更衣舞女叙旧,她对我百般恩爱。为了保全她的面子,某夜我甚至同妓院那位好说大话的小老板武斗一场。在这灯红酒绿的天国,我无夜不在柜台边徜徉,像江湖牙医那样满口谎话,而且一杯接一杯地狂饮不止。我恭候黎明时分,终于轮到我跌进那美人儿被褥凌乱的眠床上。此刻的寻欢作乐已是逢场作戏,紧接着她立刻呼呼入睡。朝阳渐渐照亮了这污秽之地,我精疲力竭地在灿烂的晨曦中起床。

    酒精和女人确是我唯一应得的憩息。亲爱的朋友,谨向您泄露这天机,劝君不妨一试。您会发现:真正的放荡解放一切,不会制造任何义务。在放荡中,人们占有的是自己,所以是那些顶顶自珍自爱者的喜好。那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谈不到今昔变化,尤其是绝无憧憬向往,也不会立刻有什么惩罚。放荡纵欲之地是与世隔绝的。入门之际便抛掉了忧与喜。不必相互交谈。在那里欲得之事可以不开口就到手,甚至往往连钱也不要。哦,让我特别向那些素昧平生、过后却被忘却的女人致敬,她们帮了我大忙。如今我每每念及还留有些许敬意。

    我毫不收敛地“解放”自己。在人称“罪恶渊薮”的某旅店,与我同居的既有一名老牌烟花女,又有一位良家闺秀。对前者我如中世纪的骑士般侍奉;对后者,我大传“实干”之经。可惜的是,那烟花女颇具市民性格,后来竟答应为一家教会报纸撰写回忆录。那报纸实在异常摩登开明。良家闺女的天性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便赶紧找了夫婿,发挥她那非凡的能力。当时有一家男士公会,常遭人诟骂,我却得以入会,真是三生有幸。此事容笔者从略。还有,您应当听说过,聪敏伶俐的男人也常为酒量过人而不胜自豪。我本可在这种消磨中安度余生,不过还是碰到了自身的障碍。我的肝脏未能抵挡得住,弄得我疲惫不堪,迄今犹如大病初愈。我演了一出“长生不老”的戏,不过数周,却落得个“朝不保夕”的结局。

    待到我不再在深夜矜功伐能,唯一剩下的好处便是日子不太痛苦了。周身的疲乏同时销蚀了我的许多“有生力量”。每次纵欲都削减生命力,也就削减了痛苦。与常人之见相反,放荡并无疯狂之处。它不过久睡不醒罢了。您一定注意到:真正染上妒忌的男人,最着急的事莫过于跟他以为不忠的冤家上床。这当然是要再验证一下那宝贝儿仍是他的。他要(如俗话所说)“占有”她。这还因为,事毕他们便妒意冰释。肉体的妒忌既是想象使然,也是对自己的判断。人们总以为,情敌与自己在相同情况下的想法一模一样。幸好享乐过度既削弱想象,又影响判断力。痛苦与阳刚之气一同休眠,时间也一样长。同样,少年有了第一个情妇就不再愁云密布、终日遐想了。某些婚姻其实是“体制化”了的纵欲,渐渐变成勇气和创新的坟墓,单调而无聊。是的,亲爱的朋友,市民式的婚姻搞得举国上下懒懒散散,还会将人推向死气沉沉呢。

    我言过其实了?没有。不过扯远啦。我的意思是说,这狂欢纵欲的几个月不无收益。我仿佛生活在云里雾里,笑声变得模模糊糊,我也充耳不闻了。我本来就冷漠,现在毫无制约地变得更加冷冰冰。再也没有激情!脾气平和,或者说根本没有脾气。患有肺病的肺叶渐渐干燥而痊愈,却让那“幸福的主人”呼吸困难。我就是这样,因痊愈而悄然走向死亡。我还操旧业为生,虽然因为口误频仍而声誉下降,生活放荡自然不能正常工作。有趣的是,人家不怎么责怪我夜里纵欲,而抱怨我出言不逊。我在口头辩护中提到“上帝”作为咒语,虽系偶尔为之,也使客户生了戒意。他们大概担心:不要弄得老天爷也照管起他们的利益来,就像这位精通法典的律师一样。由此推论我引证天神不过泄露了我的愚昧无知,差不多也是这么回事。我的客户就是如此推论的,于是本律师的事务所门可罗雀了。我不时还出庭辩护。甚至有时因为忘记,已不相信自己的言辞,倒反而效果不凡。我自己的声音引我入胜,我凝神倾听;我做不到过去那种高亢激昂(如在高空翱翔),却还能拔地而起,可谓“超低空飞行”。除了职业需要,我杜门谢客;有一两位穷愁潦倒的老相好,我还供应她们吃住,令其浮度余生。偶尔我还参加一两次友谊晚会,与肉欲无缘,但也因倦怠而听不清人言,真可谓今非昔比了。我稍有些发福,以为这场灾难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了此残生。

    某日,我邀一女友出游,并未言明庆祝我大病初愈;我们乘上的“横渡大西洋”的客轮,自然是头等舱。突然,在铁青的洋面上,瞥见远处漂来一个黑点儿。我立刻目光别移,心跳加快。再凝神注目时,那黑点儿却无影无踪了。及至又瞥见,我几乎发出惊呼,甚至愚不可及地想喊救命。那是大船过后往往留下的一块残片。可我受不了,立刻想到一名溺死者。于是我平心静气地悟到:一个想法您早知道它是真实可靠的,却忍而不发。几年前在塞纳河上,我背后的那声呼叫,顺河水一直漂入了英吉利海峡,接着环游全球,在广漠的海洋上恭候我至今日。我又悟到:它还将在河流和大海上等着我;只要有我那苦涩的“洗礼圣水”,就会有它。试看,这里不也是水么?咱们正待在平静单调、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它的海岸与陆地连成一片。何以见得咱们是驶向阿姆斯特丹呢?咱们永远也走不出这广漠无垠的圣水盂啊。请听,那不是无影无踪的海鸥在嘶鸣吗?它们向咱们呼叫,是呼唤咱们做什么呢?

    但真正在大西洋上嘶呜呼唤的也是这些海鸥,那一天我终于弄明白:我不曾痊愈,我仍然被挤逼在一角,得自己适应。大出风头的岁月已逝,当然那疯狂劲儿及其余波也已过去。必须服服帖帖承认自己有罪。这不会错。您大概不知道中世纪人称“土牢”的秘密监狱。通常一入此牢便终生无人过问。这土牢的独到之处是,体积设计得妙不可言。它高得不足以让你直立,横得不容你就寝。于是你只能取不便之形态,在“斜切线”中度日。想睡就得栽跟斗,清醒时就得蹲着。亲爱的,在这如此简单的发现中包含着天才(我可不是瞎说)。日日夜夜,通过这折磨关节的刑罚,囚犯被告知他是有罪的;而清白无辜在于心情舒畅地伸展四肢。您能想象一位惯于登高望远的天才装进这等囚笼吗?您说什么?能陷此囹圄而保持清白吗?不大可能,极不可能!否则我就丧失理智啦。让清白无辜像驼背人那样苟活,我一刻也不能作此想象。何况咱们不能肯定任何人是清白的,却可以一口咬定人人有罪。每个人都在证明别人全都有罪,这是我的信念和期望。

    请相信我:宗教一开始说教便犯错误了,规定种种戒律也不行。叫人犯罪或惩罚人都无须上帝,我们的同类便足够,何况我们自己还从旁相助。您提到最后的审判,允许我满怀敬意地一笑置之。我倒是恭候良久:我目睹的是更糟糕的审判,即人间审判。对于人,是不考虑减刑情节的,即使良好动机也判为有罪。您可曾听说,某国人民为证明自己在世上最伟大,近来发明了一种“唾笼”。那是一种水泥封固的囚笼,囚徒直立而不能动弹。笼门坚固,将其锁牢,但高止于颚。观者所见仅为面部,每一看守路过皆可尽情唾辱之。囚徒木立,无法揩拭,但尚有紧闭两眼的权利。亲爱的,这可是凡人的发明。这杰作无须上帝存在。

    那又怎样?那么,上帝的唯一用处是保障清白。但我却把宗教看做一架庞大的漂白机,用以洗刷一番。它确曾这样做,为时不久,三年而已,并且名称不叫宗教。后来肥皂短缺,咱们涕泪横流,以涕互赠。咱们个个贪婪,人人被罚,于是彼此以唾相敬。嗨!一送土牢了之。大家争着先唾为快,如此而已。我向您透露一桩机密,亲爱的:不必等最后审判,审判日日在进行。

    不,这不算什么。这该死的潮湿,弄得我打哆嗦。咱们到站啦。很好。请前面走。不过也请稍留片刻,陪我走一段路。我还没说完,得往下说。难就难在往下说。喏,您知道么,为什么将此君送上十字架?我是指您或许正在想到的那一位。嘿,理由很多。谋杀总能找到理由。而叫人不死却费尽口舌,还徒劳无益。因此,罪犯总能找到律师,清白无辜者仅仅偶然能找到。除去两千年来人家不厌其详向我们解释的种种理由,还有很主要的一条足以说明这可怕的折磨,不知为何讳莫如深。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不尽无辜。虽然别人加于他的罪过他未曾犯下,却别有他罪,即使自己也不甚了了。真不甚了了?总之他是罪魁祸首。他肯定听说过某次对无辜者的大屠杀,正当犹地亚的孩子们惨遭屠杀之际,他的父母却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若不是因为他,孩子们会遭此厄运么?当然这并不是他愿意的。但这些嗜血成性的士兵,这些被腰斩的儿童,令他惊心动魄。按照他的本色,他决不能遗忘。他的一切作为都含着隐忧,这不是那无法医治的抑郁么?因为他通宵达旦地听到拉结[30]呼天抢地的悲号,她在痛哭自己的骨肉,谁也安慰不了她啊。夜空荡漾着悲号,拉结呼唤因为他被杀的孩子,而他居然无恙!

    他深知内情,体验到了天天面对无意的罪过是多么痛苦(噢,或许自己不死同杀死别人同罪!),他就很难自持。不如一了百了,不再自辩,正视死亡,而不要独自生还。去到另一个世界,他那可能被拥戴的地点。结果并不如愿,他口吐怨言,最后人家删节了他的言论。是啊,我记得是从第三位福音书作者开始,便删除了他的抱怨。“你为什么抛弃了我?”这是号召反叛。难道不是?于是,一剪了之。顺便提醒:假如吕克[31]不曾删节,就不大引人注目,至少不那么明显。结果是删节者炒热了被删的文字。人间的秩序也很暧昧的。

    毕竟被删节者未能如旧。亲爱的,我说的事我明白。我一度朝不保夕。是的,你尽可在这世上大肆挞伐、卖弄风情、折磨同类,在报刊上自吹,或仅仅说几句邻人的坏话,一边编织着你的毛衣。但在某些情况下,蹈袭旧例,仅仅是照旧生活,就有如登天之难。而此君并非天国之人,对此不必存疑。他大声道出了自己的痛苦,因此,老友啊,我就爱戴他:他至死不知真相。

    不幸的是他抛下了咱们,要在任何情况下都继续往前,即使咱们进了土牢,知道了他的所知,却不能像他那样作为,尤其是像他那样死去。当然,有人试着借鉴他的死法。反正作如下想法是天才之举:“您没什么光彩,得啦,这是事实。也罢,不必细谈!一次了结,上十字架吧!”可现在许多人上十字架是为了让人家远乡眺望,即使为此要多少践踏一下那位十字架上的老住户。许多人并不高尚却要施舍。唉!何其不公,对他多么不公道!令我寒心!

    喏,我又重操旧业,充当辩护律师。请原谅,要知道,我有我的道理。哎,离这儿几条街有一家博物馆,名叫“住在顶楼的上帝”。从前,他们将圣人的墓穴放在地下。无奈的是,这里的地底全是水。不过如今可以放心了,他们的上帝既不在顶楼,也不在地下。他们将他捧到法庭高层的座位上,藏在心头隐秘处;他们敲槌子,尤其是审理案件,以上帝的名义审判。上帝对有罪的女人说:“我也不想判你的刑!”说归说,他们还是要判,而从不宽恕。“以上帝的名义”,你得这么说。上帝?他没那么多要求,老友。他要人家爱他,如此而已。当然有人爱他的,连基督徒里居然也有,不过屈指可数罢了。上帝预见到此点,他很有幽默感。您知道,胆小鬼彼得竟不认他:“我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您指什么……”云云。彼得太不像话。而上帝却开了个玩笑:“我将在这块石头[32]上修建我的教堂。”含讥带讽,莫过于此,君以为如何?可是不然,那些人还是说自己正确:“请看,上帝早就说过!”上帝是说过,他知道来龙去脉。后来,他就一去不复返,让他们审理和判决,口称“宽恕”,心藏恶意。

    不过也不能说“怜悯”不复存在。不是的,咱们还会常常提到“怜悯”的。只是不再宣告任何人无罪。在死去的“清白无辜”的躯体上,法官们聚众成堆,有各种法官,拥护基督和反基督的。何况是同一批人,在土牢里和解啦。可别只是责怪基督徒,其他人也有份儿。您知道,在这座城市里,笛卡儿曾住过的房子变成什么了吗?精神病院。做对啦,人人说呓语,外加迫害。当然,我们这些人也一样,不得不入伙。您应当看出:我什么也不放过,您也一样。既然都成了法官,咱们彼此相对,个个有罪,都以自己恶劣的方式充当了基督,一个一个上了十字架,并且始终不明真相。至少咱们两人将有罪,幸好我克拉芒斯找到了出路,找到了唯一的解决办法,也就是找到了真理……

    不,这就打住。亲爱的朋友,不必担心!而且我就要同您分手,已经到了我家门口。一人独居,再加疲乏,您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成先知啦。反正我是这样的,躲在石块、浓雾和死水形成的荒漠里,我成了平凡时代的空头先知,即空头预言家。我是没有救世主耶稣的以利[33],浑身发烧、酒精中毒,背倚这扇破门,指头指向低低的天空,痛骂那些不受审判的无法无天之辈。亲爱的,他们不愿受审,问题就在于此。信奉法律的人不怕审判,那会将他重新置于他信仰的秩序之中。但人类的大灾大难在于无法无天的审判,咱们处于这灾难中。法官失去天然约束,一切全凭巧遇,于是干劲十足。那么,岂不该赶在他们前头?这就忙得团团转啦。先知和庸医辈出,忙着出示法典或天衣无缝的安排,免得世界抢先变得荒无人烟。天幸,我既是终局又是开场,做的事预告着法律。简言之,我成了“忏悔法官”。

    别急,别急。我明天再告诉您这美差的内容。您后天动身,时间紧。请上我家来,以摁铃三次为记。您回巴黎?巴黎较远,很美,我记忆犹新。我记得大约在此季节巴黎的黄昏景色。夜色悄悄降临被烟熏成深蓝色的屋顶上,空气干燥,尘嚣渐落,但市内仍有嗡嗡鸣声。塞纳河水似在缓缓上涨。我在大街小巷徜徉。我知道,他们此刻也在游荡!他们在马路上行走,假装急忙赶回气象森严的家,重逢厌烦之至的女人;可老友啊,您是否知道大城市里游荡的独身汉是怎么回事?

    很惭愧,得躺着接待您。没什么,有点发烧,用刺柏子酒治。我已习惯于此类发病。大概是疟疾,当教皇时染上的。不,不完全是开玩笑。我知道您的想法:在我的叙述中真假难辨。我承认您说对了。我自己……请看,一位熟人将众人分为三大类:宁愿实话实说而不违心说谎者;宁愿说谎而不讲实话者;既爱说谎又装神秘者。请您把我归入适合的一类。

    其实有什么关系?谎话最终不是导向真理么?而我的故事不论真假,不是归于同样结局意义也雷同吗?那么,不论真假,只要都能透露我的过去和现实便可。有时按说谎者的话而不是按说实话者的话判断,反而更明白无误。真理像光明一样,令人眼花。谎言倒像黄昏美景,衬出万物的真相。但信不信由您:我在一个俘虏营里被任命为教皇。

    请坐。不妨看看这房间。空无一物,却整洁。像弗美尔[34]的一幅风景画,没有家具,也没有瓶罐。连书也没有,我早就不读书了。从前,我家到处是读了一半的书。这很可恶,正像有人咬了一口上好的鹅肝,然后抛掉。而且我只爱看《忏悔录》了。而此类作者写书主要是为了不忏悔、不说已知的事。他们自称坦白了,那就该小心啦,是要给尸体化妆啦。请相信:我当过雕金器的工匠。因此,来个干脆利落。不再要书了,也不要无用之物,仅限必需品,如棺材一般干净、光亮。何况这些荷兰床硬邦邦的,罩着洁白床单,在这里死等于裹好了尸布,散发着纯净的香气。

    您想了解我当教皇的风风雨雨吗?要知道,实在平淡无奇。我有跟您交谈的力气么?有。我觉得烧退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地点在非洲,由于隆美尔[35]之功,战火在熊熊燃烧。请放心,我并未参战。我已避开欧战。当然也被动员了,但从未上前线。我有点儿遗憾。或许这本可改变许多事情。法军无须我上前线。它只要求我参加撤退。接着我回到巴黎,见到的是德国人。我受到抵抗运动的诱惑,人家已提起这事;差不多同时,我发现自己是爱国的。您在笑?您错啦。我是在夏特莱地铁站有此发现的。一条狗在那纵横交错的地方迷了路,它个头儿很大,毛很硬直,一只耳朵负伤,两眼活泼,它蹦跳着,嗅着行人的膝弯。我爱狗由来已久,历时不变,一往情深。因为它们知道宽恕。我招呼这条狗,它踌躇片刻,后来显然响应了,兴高采烈地摇尾,离我只有几米远。这时一名年轻的德国兵轻快地赶过我,走到狗前头,他便用手抚摩它的脑袋。那狗毫不迟疑,同样兴高采烈地跟上,与他一同消失。我又失望,又对那德国兵不胜愤慨。如此看来,我必须承认:这反应是爱国的。假如那狗是跟一名法国平民走,那我连想都不会想。但这时我设想这犬变成了德军某团的宠物,觉得极为气恼。这测验很说明问题。

    我来到法国南方,想了解抵抗运动。但一去打听,我踌躇了。觉得这不免是轻举妄动,至少是浪漫之举。我尤其认为:地下行动不适于我的气质,以及登高远眺、一抒胸臆的爱好。我觉得似乎是让我待在地窖里,日日夜夜编织壁毯,等待莽汉撞入抓我;他们先拆掉我的编织物,然后把我拉到另一个地窖,将我毒打至死。我佩服这深入地底的英雄气概,但我做不到。

    我转往北非,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去伦敦。但非洲形势不明,对立的党派似乎都有理,我不表态。您的表情似乎是说,我略去了有意义的细节。不错,可以说我看出了您很聪明,所以长话短说,让您更得要领。反正我最后抵达突尼斯,一位多情的女友给我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是位聪明的女人,在电影界服务。我跟她到了突尼斯城。直到盟军在阿尔及利亚登陆,我才弄清她的真实职业。就在这天她被德国人逮捕。我也跟着被捕,自然并无根据。她后来如何,我一无所知。至于我,人家未伤到我毫发,担惊受怕一番之后,我才知道不过是防患于未然。我被囚在的黎波里附近,未受虐待,却饱受饥渴。兹不详述。咱们这些二十世纪前半叶的人,无须描绘,即想象得出此等处所情形如何。一百五十年前,诗人吟风弄月,歌颂水光山色。如今咱们是抒牢狱之情。因此,我听凭您自己想象。只须加几点特色:酷热、阳光直射、蚊蝇、沙漠、缺水。

    同伴里有个法国青年,信教。嗨,说来像天方夜谭呢。一位迪·盖克兰[36]式的人物。他从法国潜入西班牙进行斗争,佛朗哥将军逮捕了他。在佛朗哥的集中营里看到鹰嘴豆是上帝派给的佳肴,未免郁郁寡欢。后来他到了非洲。非洲的晴空和牢里的文娱活动,都未能解其忧愁。但沉思默想(也有阳光之助)使他稍有改观。某日,在滚烫的帐篷下,我们十来个人气喘咻咻,而且被苍蝇团团围住。他又再次痛斥所谓“罗马人”。他好几天不刮脸,直愣愣地盯着我们。他赤膊,汗水涔涔,两肋毕露,手指轻叩每根肋骨。他宣称:应当有一位新教皇,与贱民同住,因此不必向祭坛祷告。这新教皇应尽快产生。他那直愣愣的两眼把我们盯得更紧,一边还大摇其头。他重复道:“正是,尽快!”接着他平静了一些,用惆怅的声音说,应在这些人当中产生。条件是选一位长处短处兼备的“全才”,发誓唯他是从;他则必须对己对人维护这痛苦的团体。他又问:“咱们谁的弱点最多?”我爱开玩笑,便举手,而且只有我举。“很好,就由这位让·巴蒂斯特来干!”这话不太准,当时我用的是另一化名。他至少又说:像我这样自告奋勇,也算是一种美德,因此主张就选我得了。其他人故作赞同之态,表情略带严肃。其实是迪·盖克兰令人生畏。我呢,似乎笑不大出来。我先以为这年轻的先知言之成理;后来想到骄阳似火,苦役累人,天天呛水……总之,日子难熬。不过我行使教皇职权数周之久,并且越来越认真。

    何职何权?唉,也就是小组长、支部书记之类。反正人人(包括不信教的)都惯于听我调遣。迪·盖克兰有病,我替他治病。我这才发现,服膺教皇亦非易事。我平常对法官弟兄们出言不逊,昨天倒记起这段奇遇。集中营的大事是分配用水。已形成的还有其他政治宗教派别,谁都偏袒自己的一伙,笔者亦然。这已有点儿偏离职守了。即使在自己人当中,我也做不到完全平等。根据伙伴们的健康或分派的活计,我照顾某某或某某。如此区分,后果自然严重。不过现在我真是疲乏之至,没有心思回顾那个年头了。不妨说,那天我喝了一个垂死伙伴的水,终于将事做绝了。不,那不是迪·盖克兰,我想他那时已死,他吃苦太多。何况假如他还在,为了他我可以多坚持一下,因为我爱他,至少我觉得是。但肯定的是我喝掉了那水,自信别人少不了我,有甚于那难逃一劫的死鬼,我应当为大家保住自己。亲爱的,当年众多的帝国和教会,就是这样在死神庇佑下诞生的。我想把昨天的话稍加修改,告诉您我产生了一种伟大的念头,所以才絮叨这些事(我也不知是亲历还是梦见的事)。那念头就是应当宽恕教皇。首先是因为他比别人更需要宽恕。其次,这么做便可凌驾于教皇之上……

    哦,您关上门了吗?好。请检查一下。实在抱歉,我得了思念门闩癖。每天快入睡时,总想到不知门闩上没有。每夜必定起来检查。我对您说过,什么也放不了心。别以为我这毛病是有产者的恐惧症。从前我不锁屋、不锁车。我不嗜金如命,不在乎财物。内心深处我对“有产”颇有几分羞愧。我在大庭广众演说时,不是也诚心诚意唱过高调吗?“各位,有产就等于谋杀!”我胸襟不够阔大,还做不到跟一位当之无愧的穷人分产业,但却可以听凭盗贼自取,此乃听凭巧合匡正时弊。如今我已一无所有。我不愁人身安全,只愁自己的躯壳和脑筋如何。我坚持要封死这独立王国的大门,我在里面身兼国王、教皇、法官三任于一身。

    且请打开这柜门。对,就是这幅画,请欣赏。您没看出?是《公正的法官》。您没有心惊肉跳?您的文化素养也有漏洞?假如您读报,当会想起1934年在根特圣—巴翁大教堂发生的一起盗窃案。被窃的是祭坛装饰连环画,梵·艾克[37]的《神秘的羔羊》。其中一幅就是这《公正的法官》。画的是法官们骑着马向神圣的羔羊顶礼膜拜。后来人家用一幅极佳的描摹取代,因为原件失踪。喏,在此地!不,我并未作案。“墨西哥城”的一位常客(您那天远远瞥见)某日大醉,以一瓶酒的代价卖给了猩猩。我先是建议老友将它挂在显眼处;许久之后,因为人家遍寻无着,忠实的法官们便来到“墨西哥城”,在醉鬼和妓院老板上方正襟危坐、察言观色。猩猩乃应我之请,将画存放于此。它开头颇不乐意,经我说明原委,它害怕了。自然,可敬的法官们只与我为伴了。在店堂柜台上方,您当看出一块空白。

    我为什么不物归原主?哦,您呀您,不是警察式的条件反射吗?喏,万一有人想到此画降临敝室,我告诉您我将如何应付初审法官。第一,它不属于我,而属于“墨西哥城”老板,此君与根特大主教同样受之无愧。第二,从《神秘的羔羊》前川流不息走过的人,谁也不辨真假,因此,无人因我之过而受损。第三,因此应归我裁定。有人推出假法官,在世人面前展览,我是唯一善辨真假者。第四,我因此或将有幸入狱,这也不无吸引力。第五,因为这些法官是找“羔羊”,羔羊已不复有,清白无辜已丧尽,因此,那高明的大盗实在是替天行道,这“道”不可干犯。最后一条:这样一来,咱们就恢复了秩序。公正终于同清白分家:“清白”上了十字架,“公正”存入柜中。于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按信仰工作。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从事忏悔法官的职业。我是历尽艰险才站住脚跟。现在既然您就要走,我该当告诉您这差事是干什么的了。

    请先允许我直直身子,好透透气。哎哟,累死我啦!将审我的法官们禁闭起来吧,谢谢。这忏悔法官的职业,我正在行使。通常我的办公室设在“墨西哥城”。但责任重大,在工作地点之外也得干。在床上,发了高烧,我还干。何况不是操职业,而是有如呼气吸气,须臾不离。别以为这五天我唠唠叨叨是闹着玩儿,不是的,从前我说了不少废话。现在我有的放矢,这“矢”当然是制止讪笑,避免本人被审,尽管看来无果。难免被审,最大的原因不就是咱们自责吗?所以首先应将责备扩及全体,不管青红皂白,结果便可淡化。

    我一开头便立下规矩:永远不原谅任何人。我否认善意,可判别的错误、失足、减刑情节之类。我不保任何人,也不宽恕。只有加法,然后宣布“总计如下:您是恶棍、色鬼、撒谎专家、鸡奸犯、江湖艺人,如此等等”。就这么办,这么干脆。在哲学和政治上,我赞成任何理论,只要它否定人类清白,并赞成一切把人当成罪犯的做法。亲爱的,不妨把我看成主张奴役的开明人士。

    其实,没有奴役就没有最终解决办法。我很快悟到此点。从前我口口声声提倡“自由”。我把自由延伸到早餐点心上,整天把“自由”放在手上把玩,我向人间吐出一股浸满“自由”的清新气息。谁跟我顶嘴,我就把这神圣的字眼抛去,利用它为自己的欲望和权势效劳。我在床上默诵这字眼,对着熟睡的情妇念念有词,又利用这词甩掉她们。我悄悄诵读这本经……唉,我太激动,有失分寸。毕竟有时我也把“自由”拿来做比较高尚的用途,甚至(请看我多天真!)捍卫过它两三次,当然谈不到为之献身,不过到底也冒了些风险。请原谅这莽撞之举,我实在是糊里糊涂地行事。那时不知“自由”并非奖赏,更不是上香槟酒的授勋仪式。也不是礼物,不是香甜可口的食品盒,可以用来解馋的。哼,都不是!正相反,是一种苦役,是长跑运动,孤独无助,令人疲惫。没有香槟酒,没有朋辈举杯庆贺,同时充满爱戴之情地瞅着您。您在寂寞的大厅里孤孤单单,在被告席上孤立无援,面对的是法官。您得单独拿主意,为自己或为审判别人。在一切自由的末尾是判决,就因为这,“自由”沉甸甸,不堪重荷!尤其因为您在发烧,我遭灾遭难,或不爱任何人。

    哦,亲爱的,孤独者不信神明也不受主人摆布,真是度日如年呢。上帝不时兴了,得为自己造一个主子。“上帝”这词已无意义,最好不要叫任何人不高兴。喏,咱们的道学家那么郑重其事,个个爱邻人和世上万物。总之,他们同基督教徒毫无差别,除了不上教堂。……对啦,有个人的自尊问题。他们不愿闹出丑闻来,他们自珍自爱。我就认识一位无神论小说家却每晚祷告。但这与事无妨:他在作品中对上帝可是宽大为怀!不知谁说过:这无异于鞭挞!我向一位自由思想的斗士说了实话,他不含恶意地将两臂高举,叹道:“这不是新闻,他们全都这样!”据称:咱们有八成作家,假如可以不署名,定会描写并敬重上帝。但由于他们互爱,故而署名;又由于相恨,故而谁也不敬重。但由于他们终究要判断,于是以提倡道德来弥补。总之,他们是讲道德的魔鬼崇拜者。真是奇特的时代!无怪乎当代思想混乱不堪:我有一位老友,当模范丈夫时是无神论者;与人通奸后却信起教来!

    哼,一帮小滑头、丑角儿、伪君子!做得却令人感动!不用怀疑,他们个个如此,犯下弥天大罪也如此。不论是无神论、假虔诚,还是莫斯科人或波士顿人,祖祖辈辈全信基督教。但正因为没有“父道”了,就无章可循啦。人们自由了,所以得靠自己;可他们又特别不愿享受这自由,不愿被判决,于是就请人家惩罚他们,还发明了苛刻的章程。他们急急忙忙堆起火刑柴堆,用来取代教堂。照我说,都是萨伏纳罗拉[38]式的人物。不过他们只相信罪过,从不信宽恕。他们想得到宽恕,这不在话下。宽恕,他们要的就是它。要得到它、被释放、自由自在,还有别的什么。因为他们也颇为多情,还要操办婚礼,须是美女壮汉,外加乐队伴奏。我不自作多情,所向往者无非身心俱备的全面之爱,日日夜夜搂在一起,享尽欢乐,斗志旺盛,连续五载,虽死亦甘,哈哈!

    于是,既然未办婚礼,又没有不停地做爱,就只好狠心同权力皮鞭联姻了。要旨是删繁就简,按小儿的法子行事:一举一动无不预作安排,好人坏人一目了然……欲如此不必非是基督信徒,尽管我乐见此等信徒。不过走在巴黎的各座大桥上,吾省吾身:深知亦视“自由”为畏途。“主子万岁!”且莫论何等主子,总可行天意了。“圣父下凡……哦,我辈的带路人,亦庄亦谐的首领,可敬可爱的严师兼慈父……”总之,如各位目睹亲见:要旨在于放弃自由,并在自律自责之中臣服,紧跟精明能干有胜于己者。我辈尽为罪人之日,亦即民主到来之时。亲爱的老友,死是孤独之举,须先作些防备。死亡是孤独的,奴役却是集体的。人家也有利可图,且与我等平起平坐,此系要旨。最后是欢聚一堂,但得低头下跪。

    这样,群居终日不是也很好么。我像群体,因此群体也应该像我。威胁、侮辱、警察监视乃是此种想象的标志。我遭人蔑视,常被追捕,横遭压制,这才显出英雄本色,符合我的天性。亲爱的,因是之故,在郑重其事欢呼自由之后,我悄然定夺将它立刻转交任意一人。我尽己所能在那“墨西哥城”教堂里传播宗教,恭请良民臣服,不惜争取奴役赋予的种种舒适,甚至将奴役说成真正的自由。

    不过我也不傻,深知奴隶制度并非指日可待。它将是明日之福祉,如此而已。此前我须安于现状,并求得至少是权宜的解决方案。于是我当另行设法,把受审扩及众人,以缓自身压力。办法很快寻到。劳驾,请开窗,屋里实在太热。别开得太大,我也怕冷。我的想法简单有效。怎样把众人统统拉下水,好让我独自享用阳光、晒干贱躯?我是否应登上讲座,如一般伟哉壮哉的同代人,痛贬全人类?这太危险!某日某夜,讪笑或将不期而至。您判决他人,终会尝到反弹的滋味,深受其苦。试问如何是好?我发现,在主子及皮鞭尚未到来之时,我辈实应如哥白尼[39]那样,利用反推理取胜。既然不能谴责他人而不即刻自审,那就应该痛骂自己,以确保有权审判他人。既然一切法官最终都将成为忏悔者,莫如逆向行驶,先以忏悔为职业,最终当上法官。听明白了吗?好。欲知详情,还得将在下怎样作业细细道来。

    我先关掉律师事务所,告别巴黎,踏上旅途。我寻求以别名在他处落脚,该地应不乏机遇。这种地方比比皆是。但巧合、方便、天意将我捉弄,以及受苦受难之必然,皆促使我属意于某一水乡雾都,处处有水道,步步难走动,而万国游客却络绎不绝之地。我将事务所定址于水手住区的一处酒吧。港口的客人花样繁多。穷人不去豪华街区,但上等人毕生至少有一次(如君所见)落入声名狼藉的泥沼。我尤其瞩目于资产者,即迷途的资产者;缠上此类人物,我的功效倍增。我以高超的技艺,从他们身上发掘出微言大义。

    我在“墨西哥城”服务社会已颇有时日。如您所亲睹,首先是尽其所能,常做公开忏悔。我劈头盖脸骂得自己一无是处。这不难做到,我目下颇能追忆往事。不过请留意,我不以污言秽语自辱,也从不捶胸顿足。决不如此。我随机应变,轻车熟路,讲究分寸,不乏点缀,视听众而调整,诱其自行发挥。我将自身经历与他人过失穿插叙说。我取彼此相似之处,共同经历的磨难,人人皆有的短处,以及时兴的风尚、炙手可热的明星,总之是敝人与他人共有的种种弊端。如此炮制,便得一画像,人人有份,却并非一人。可谓是狂欢节的某一面具,既忠于生活,又高度概括。于是人人感叹:“啊,似曾相识呀!”画像既成,我就如那夜所为,当众出示,不胜凄凉地宣告:“真抱歉,这就是我自己!”起诉程序已告完成。不过我所出示的肖像,也是同类的镜子。

    我浑身上下沾满烟灰,一边缓缓揪住自己的头发,一边用手指抓自己的脸颊,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我屹立于全人类之前,概述我的种种丑事,兼顾施奇效于他人,宣称:“在下乃人间渣滓。”就在此时,又悄然将演说词中的“我”偷换成“我辈”。及至变成“这就是我辈自身”,也就大功告成:我就可以揭示他人的真面目了。我跟他们不相上下,这自不待说。咱们熬在一锅粥里嘛。但我有一项优势,就是心知肚明,于是有了明言细说之权。您想必看到我处于有利地位。我越是自责,就越有权审判各位。更有甚者,我挑战各位自审,那就减轻我的负担。嘿,亲爱的,咱们是些古怪可怜的人物,只要稍稍回顾生平,就不免对自己见怪,甚至生气。不妨一试。我一定洗耳恭听您的忏悔,并且伴以深情厚谊。

    别笑!不错,您是一位苛刻的客户,我一眼就看出。但您会走到这一步,难免呢。其他大多数人自作多情而不甚有头脑,无须多时就可令之晕头转向。有头脑的得费时费工,只需向他们透彻说明这方法。他们不会忘记,只是要思考思考。或迟或早,一半做戏一半无奈,他们总会就范。您呢,不但有头脑,而且似乎很老练。不过得承认,您觉得自己不如五天前那么自满自得了吧?我现在等您来信,然后再次造访。您必再来!您会发现我依然如故。我不必有甚变动,因为找到了贴切的福祉!我把两面性接受下来,毫无怨言。我恰恰立足于此,在其中找到毕生追求的乐趣。其实我对您说要旨在于避免审判,此言有误。要旨在于自己做到为所欲为,否则就不时宣扬自己如何卑劣,我又重新恣意妄为了,这回面无笑容。我不曾脱胎换骨,依旧自珍自爱并且利用他人。不过坦白我的过错使我可以重新做人,心情也较轻松;我还可以获得双重享受,一享本人的天性,二享甜蜜的忏悔。

    我找到出路后,便尽情做一切事情:尽情玩女人、尽情自鸣得意、尽情厌倦、尽情埋怨,甚至美滋滋地让体温高升。我终于凌驾一切,而且永远不变。我又发现一处顶峰,唯我得以攀登;既凌绝顶,谁不听候我审判?然而不时夜色极佳,听得遥遥传来的笑声,心中复又起疑。但当即以病弱之躯,痛责世上万物和造物者,于是心安理得,士气重振。

    因此我在“墨西哥城”恭候光临,要等多久都行。不过请掀掉这层毯子,我要舒口气。您必来无疑,是不是?我将表演技术的种种细节,对您实有偏爱。您将亲见我通宵达旦斥责他们卑劣无耻。今晚我将故技重演。我不得不为之,也决不错过机会,定要看到其中有人醺然倒地、捶胸顿足。亲爱的,到这份儿上我就伟大起来,愈发伟大,呼吸也分外酣畅。我登上高山,极目远眺,一马平川,自以为是天父上帝,这又多么令人心旷神怡!还可以将道德败坏、生活放荡的评定书广为分发!我在卑躬屈膝的众天使簇拥下正襟危坐,那宝座设在荷兰天国之极顶;我定睛凝望参加最后审判的芸芸众生腾云驾雾,或若芙蓉之出水!他们徐徐飘升,第一名已临近终点。他怅然若失,以手掩面,显出常人境遇的悲怆,以及宿命感的凄惶。而我却油然而生垂怜之情,但绝不宽恕;我惠予谅解,但拒绝原宥。尤堪振奋的是,嗨,我终于体验到人人景仰的意趣!

    正是,我躯壳摇动,试想怎能在此静卧?我得攀到您之上,我高超的思想在驱动。这几夜(更确切地说,是这凌晨时分),从天国堕落通常发生在清晨,我沿着水道循环往复。在青灰色天空中,羽毛织成的云雾渐渐稀薄,白鸽稍稍腾升;淡淡的昼光在屋顶下预示我创世中新的一日来临。在丹拉克大街上,第一列有轨电车顶着潮湿的晨雾,发出叮叮铃声,在这欧洲的西北端宣告生命复苏;于是在同一时刻,臣服我的亿万民众艰难地爬出被窝,口中饱含苦涩,匆匆走向毫无乐趣的工作岗位。这时,我的思想驰骋遨游,君临于欧洲大陆之上,整个大陆已在不知不觉中向我顶礼膜拜、山呼万岁,它将吞饮这正来临的苦艾酒般的一日,并因诽言谤语而沉醉不起。我觉得其乐无穷,请听我说:真是其乐无穷,君不可不信!此乐便是极乐之乐!哦,阳光、海滩、楸花盛开的大岛小岛,我那朝思暮想、不胜眷念的青春!

    我又躺下了,请原谅。我担心自己过于激动:但并未落泪。人有时会迷失方向,会怀疑明显的事实,即使发现了如何幸福生活的秘诀。当然,我的解决方案并不是我的理想。但当你不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时,就应改换一下,别无他途,对吗?要充当另一种人,怎样才做得到?根本不可能。先得不是任何一种人,然后忘掉自身,充当某种人,至少得有这么一次。但如何进行?别过分责备我。我就像那天碰见的老乞丐,在一家咖啡馆的阳台上抓住我的手不放,喃喃地说:“先生,我不是坏人,实在是看不见亮光啊!”正是。咱们看不见亮光、看不见白日、看不见自我宽恕者神圣的清白无辜。

    看啊,下雪啦!得出门看看!阿姆斯特丹在这洁白的夜色中沉睡,在积雪覆盖的小桥下,水渠宛若暗暗泛着白光的玉带,街上行人稀少、寂静无声,我的足音几不能辨,这象征着瞬息间的纯洁明净,明日却立即会变成泥泞一摊了。请看这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蓬乱的头发在玻璃窗上扑打。这大约是成群的白鸽。这些可爱的小动物终于下决心回落地面,它们以厚实洁白的羽毛遮掩着屋顶和水面,向着家家户户的玻璃窗翻飞扑打。到处都是啊!但愿它们带来好消息。果真如此,嗯,那么所有的人,不仅是出类拔萃者,都将得救!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以您为例,从今晚起,将夜夜为我睡地板!总之是什么花样都会有!喏,您得承认,您也许会目瞪口呆:假如大车从天而降,专程接我登天呢?假如忽然飞雪化作大火呢?您一概不信?我也不信。不过总得出门看看。

    得啦,得啦。我不轻举妄动,您放心!别太相信我的喜怒哀乐,也别相信我的胡说八道。那都有特定目的。现在该您对我谈谈自己了,我倒想知道,这番声情并茂的坦白,是否实现了原定目标之一?不错,我一直希望对话人是警局暗探,以盗窃《公正的法官》罪将我逮捕。若以其他罪名,谁也逮捕不了我。至于该案,那已构成犯罪,敝人所作所为,实属同犯;我窝藏赃物,并且随便出示。不妨将我逮捕,那将是良好的开端。也许有人操办未尽事宜,比如砍了我的头,那么我就不再怕死,算是得救。于是在万人大会上,您将悬起我那血淋淋的首级,让他们引以为戒,于是我成了典范,又高居于万众之首。事事都办到,我也在无形中完成假先知的使命,这假先知在荒漠上大声疾呼,还不肯走出那荒漠。

    当然,您并非暗探,否则太轻而易举了。什么?哦,我料到的,您看。我对您偏爱自有用意。您在巴黎有律师的美差?我早知咱们是同行。咱们不是物以类聚吗?唠唠叨叨,无须听众,案例雷同,答案现成。那么,请讲讲那天晚上塞纳河边出了什么事,您又怎样从无送命之虞?有几句话,多年来在耳中回荡,现在借君之口道出:“哦,少女!请再度投水,好让我又有机会救你又救我!”再度!哼,何其轻率!亲爱的大师,万一人家当真,得照办啊。于是,扑通一声……河水冰凉!不过尽可放心!如今为时已晚。永远是为时已晚。天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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