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心里话,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选珍珠小姐那样的古怪念头。
我每年都要去我的老朋友尚塔尔家里过三王来朝节。他和我父亲感情很深,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我父亲就经常带我上他家去,这个习惯我们一直保持着,我相信,只要我还在世,只要世上还有尚塔尔家的人,我一定会保留这一种习惯。
尚塔尔一家的生活方式也很不同。他们虽然住在巴黎,却跟住在格拉斯、依佛多或是穆松桥完全一样。
他们有一所带小花园的房子。他们在那儿像在外省似的,过着简单的生活。对于巴黎,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离巴黎是多么遥远啊!不过,有时候他们到巴黎去做一次长途旅行。照他们家里的说法,是尚塔尔太太办粮草去了。
珍珠小姐管着食柜的钥匙。珍珠小姐说白糖快完了,罐头食品也没有了,口袋里的咖啡也不多了。
尚塔尔太太得到这个饥荒的消息,赶忙把存货查一遍,记在小本子上。她记下许多数目字,先花上很长的时间计算,再花上很长的时间和珍珠小姐商量,最后她们总算取得协商一致。
最后,她们计划好采购的日期,坐着马车,带上行李到杂货店去。
尚塔尔太太和珍珠小姐非常神秘地作这种旅行,她们要到吃晚饭时才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搬东西,和搬家似的马车,一路颠回来,虽然高兴,却早已精疲力尽了。
对尚塔尔家的人来说,塞纳河的那一部分是新市区,住在那边的人古怪、不正派,白天闲游放荡,晚上寻欢作乐。不过有时候他们也带着两位年轻小姐,到歌剧院看一回戏,这肯定是在尚塔尔先生看报时推荐的。
这两位小姐现在是19岁和17岁,是两个美丽的姑娘,引不起人们的注意。我一直没有产生过注意或者追求这两位尚塔尔小姐的念头。她们给人的印象太单纯,简直叫人向她们鞠个躬,也怕冒犯了她们。
至于她们的父亲,那个挺有趣的人,很有学问,很直爽,很和蔼,不过他最爱的是悠闲、安恬和宁静。为了可以照他的心愿生活,他曾经竭力把家庭弄得像一潭死水。他读很多的书,爱聊天,很容易动感情。因为缺乏和别人的接触、摩擦和倾轧,他的内心,十分敏感,十分脆弱,因为一点小事,他就会激动,烦恼,痛苦。
尚塔尔家朋友很少,都是在附近人家经过慎重挑选的。他们年年都跟住在远方的亲戚相互走动个两三次。我呢,我每到8月15日和三王来朝节都要去他们家吃晚饭。这就好像是我们的义务一样。
8月15日,在三王来朝节那一天,他们邀请朋友。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客人了。
所以,在那与从前没什么区别的一年,为了度过三王来朝节,我便再次上尚塔尔家去与他们共进晚餐。我依照惯例与尚塔尔先生、尚塔尔太太及珍珠小姐进行相互拥抱,对着路易丝小姐和坡里娜小姐深深地弯腰鞠躬。他们向我询问五花八门的事情,打听发生在林荫大道上的那些新闻,打听当前时局,打听东京事件发生后,人们都有什么议论,还打听我们那些议员最近都有什么动向。尚塔尔太太身体较胖,她的任何想法给我的印象都是思维固定,直来直去。她喜欢用下面这句话来结束对政治问题的所有争论:“瞧着吧,一定没有好结果。”为什么我会对尚塔尔太太的想法产生那样的感觉呢?我说不上来。但是,她无论说的是什么,在我心里都一定会联想起这个形状:正方形,四角对称的非常大的正方形。有些人的想法会使我感觉是圆形的,而且会像铁环一样滚动。一旦他们开口的话,那些圆形的想法,就会使我感觉成群成队一连串地滚出来,大小不一,我看见它们一个跟着一个朝前不停滚动直至天边。也有的人的想法会使人联想到尖形的……当然,这些内容都是顺便提及而已。
我们很普通地吃饭,也很普通地说话。在吃餐后点心时,三王来朝饼被端上来了。过去的年份里都是尚塔尔先生做国王。至于是人为的有意设计,或者是总那么凑巧,那就无从知道了。总之他每次都在他分到的那份饼里找到那粒豆子,而且每次都选尚塔尔太太做王后。所以,我在开始咬饼的时候,觉得饼里有一样非常坚实的东西,简直要把我的牙齿崩掉的时候,我的确出乎意料。我小心地从嘴里取出那东西,原来是一个与蚕豆差不多大的小磁人。我意外地叫了一声:“啊!”他们注视着我,尚塔尔先生拍着两只手掌,高呼起来:“选出国王了,选出国王了。加斯东万岁!加斯东万岁!”
在场的人们都异口同声地呼叫起国王万岁的口号来了。我呢,仿佛有些人遇到尴尬的事就会不明所以地脸红起来一样,涨得满脸都通红起来了。我低着头,两个指头捏着那个瓷人,使劲挤出一些笑容,但是反应不过来该如何做,如何说。尚塔尔又说:“轮到选王后啦。”这时候我不知所措了。刹那间,各种各样的想法与推测浮现在我的脑海。他们是要我在这两位小姐之中挑选出一位吗?这会不会是精心设计好的方式,让我坦露自己内心的所爱?这会不会是做父母的在巧妙地、周密地水到渠成地促成一件可能成功的婚姻呢?有关婚姻的打算总是困扰着那些女儿已长大的家庭,而且采取了各种形式、伪装的手段。我不想连累到自己,何况路易丝小姐和坡里娜小姐的端庄拘谨的仪表使我感到说不出的胆怯。在她们中间任选一位,在我就像从两滴水中选一滴一样困难。再说,我心里非常畏惧在这种事情上冒险,到最后便难以自主地慢慢会如同得到这个没有价值的王位一样被相类似的高明而慎微地引诱到婚姻的轨道中。
我很快找到对策,把这个含着象征意义的瓷人递给了珍珠小姐。一开始大家都不理解,接着他们毫无疑问地对我的细心和谨慎感到了钦佩,因为他们使最大力气地拍起手来。他们高呼着:“王后万岁!王后万岁!”而她,这个可怜的老小姐,却非常紧张,急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千万不要选我……我求你……别选我……我求你……”
在这个难得的机会里,我终于能够从容地观察珍珠小姐,并剖析她的心理状态了。我已经习惯于看见她住在这个地方,就如同我们从小就一直坐着,然而始终没有留心去观察屋里的摆设一样。但是有一天,一柱光线投射在那摆设上,我们会惊讶地自言自语说:“咦,这件家具倒挺稀罕呢!”于是大家会随着新发现而进一步探讨起那摆设的一些具体做工、艺术欣赏价值等具有实质意义的问题来。就像在这以前,我一直忽视了珍珠小姐的存在。
她不过充当了尚塔尔家一份子的角色。可是,如何能成为尚塔尔家的一份子?又是怎样的一种身份呢?她个子高挑,努力使得其不惹人注意,不过又不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们待她和气友善,比待一个女佣人好,但是比待一个亲戚差。我猛地发现了许多过去一直没有留心的差别!尚塔尔太太称呼她:“珍珠。”两位姑娘称呼她:“珍珠小姐。”尚塔尔呢,只喊她一声小姐,可是称呼的语调比她们显得更尊重些。
于是我留神注意她。她多大年纪?40岁吗?对,40岁。这位姑娘并不老,可是打扮成很老气的样子。这一点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发式、服装和饰物都不得体,可虽然如此,她并不是一个可笑的人物,因为在她身上保留着一种纯真朴素的风韵,不过这种风韵被她巧妙地装饰起来。说真的,这是个多么古怪的人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认真地看看她呢?她的头发样式很怪异,梳成许多显得带着老气的、非常滑稽的小卷卷。在这贞洁的圣母式的头发下面,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开朗宽阔的前额,前额上横着两条很深的皱纹,那是岁月的忧伤在她脸上留下的纪念;其次还能够看见那么羞涩、那么腼腆、那么谦逊的一双温柔的蓝色大眼睛,在这双依然是那么美丽、天真的眼睛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敏感、少女的惊讶,同时也充满了昔日的忧伤,使得这双眼睛特别的温柔,风韵长存。
她的整个面部是优雅的、庄重的;这是一张没有受过人生中的种种劳累和激情折磨、蹂躏而自行憔悴的脸。多么动人的嘴!多么洁白整齐的牙齿啊!但是她简直好像连笑都不敢笑呢!
我忽然将她与尚塔尔太太比较了一下!无疑地!她比尚塔尔太太好,好到天上去,比她更显得典雅、仪态雍容。
接下来轮到我这新任国王向我的王后珍珠小姐敬酒,我说了一些能打动人的好听的话,珍珠小姐显得很羞涩,她稍稍碰了一下酒杯,接受了敬酒。大家便又善意地朝她开起玩笑来了。
二
晚饭过后,尚塔尔先生与我上弹子房去打弹子。因为是过节,房里生了火,很暖和。尚塔尔一边打弹子一边抽心爱的雪茄。他让我先开球。
尽管我都有25岁了,可是当我从小孩子的时候开始,他就看见过我,因此他对我的称谓总是“你”而不称呼“您”。
于是我开了球。好几次我连撞两球,也有几次落了空。可在我心里一直想着珍珠小姐,因此不揣冒昧地问了一句:“请问,尚塔尔先生,珍珠小姐与您有什么亲戚关系吗?”
他感到很突然,停下打球盯着我。“咦,你不知道?你不晓得珍珠小姐的身世吗?”
“不知道。”“你的父亲,就一直没有向你讲述过吗?”“没有。”“咦,很奇怪!但这件事情完全有必要告诉你呀!”他默不作声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今天是三王来朝节,你却向我打听这个情况,我感到格外惊讶!”“那是什么缘故呢?”
你仔细地听清楚这件事的来历,它发生在41年前,还差9年就半个世纪的同一天,也就是这个节日。我们当时住在鲁依·托尔的城墙上。不过,先得向你讲过那所房子,然后你才可以明白。鲁依城修建在山坡上,我们在那个地方拥有一所房子和一座给古老的城墙托在半空的、美丽的空中花园。所以,房子位于城里的街上,而花园却俯瞰那一块平原。这座花园还有一个直接通向田野的出口,正如我们常常在小说书中看到的那样,顺着修在城墙里面的暗梯走到尽头便会是一扇便门,门前横着一条大路,门上面挂了一口大钟,这扇门是为方便送东西来的乡下人而准备的。
你应该对附近的环境产生印象了,是不是?在那一年的三王来朝节,已经下了整整一周的雪,仿佛就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般。我们到城墙上往外一看,只见茫无涯际,上了冻,而且像抹了一层清漆似的发着光。似乎老天爷已经把大地包扎好,准备送到存放那些古老世界的仓库中去,真是无比萧条惨淡。
那个时候我们庞大的一家居住在那里,父母、舅舅、舅母以及我两个哥哥与四个表妹。这四个表妹全是挺好看的小女孩子,我娶的就是其中最小的那一个。现在这些人中间只剩了三个:我和我的妻子,还有一个住在马赛的大姨子。怎么搞的,一家人散成什么样子啦!我一想到这里就心里发毛!我那年是15岁,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41年了。
我们兴奋激动地准备过三王来朝节了!大伙儿在客厅里准备吃晚饭,我的大哥亚科这时说:“有一条狗在平原上叫了有一会儿,这可怜的畜生肯定是迷了路。”他话音未落,花园里的那口钟就响了。钟声很低沉,听起来就像教堂敲的丧钟一样。所有人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父亲把仆人叫来,让他去看一下,我们静静地等着,心里想着那把大地完全笼罩的积雪。仆人去了之后回来禀报说,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东西或事情。但是那条狗还是在那同一个地方毫不停歇地吠叫着,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我们略带紧张地共进晚餐。一直到上烤肉的时候,都安然无事,但是后来,那口钟竟然不停地响了三下,这三下又重又长的钟声震得我们连手指尖都打颤了,我们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互相望着,手里举着叉子,注意地听,心里感觉到一种非常巨大的恐怖。到后来我母亲说:“奇怪,过了那么久才又回来打钟。巴蒂斯特,再找个男人跟着你一起去看个究竟吧。”
于是我舅舅弗朗索瓦站了起来。他长得很壮实魁梧,对自己的力气充满自信,而且无所畏惧。我父亲对他说:“带上一支枪。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舅舅只拿了一根手杖,马上与那个仆人一同出去了。
我们等着,又是着急,又是害怕,连饭都不想再吃下去了,话也不说了。父亲想安慰一下我们,他说:“不用害怕,你们很快就会了解真相,这不过是一个乞丐或者过路人,在大雪中给迷了路。他敲了第一次钟以后,见我们没有马上去开门,就又想再去寻一下路,后来找不到,于是只好又回到我们家门口来。”
舅舅出去的这段时间漫长得就仿佛有一个钟头。末了,他怒气冲冲地回来,骂道:“他妈的,什么也没有,肯定有谁在开玩笑!只有那条该死的狗还在离墙有100米的地方叫着,我倘若带着枪,一定放上它一枪,叫它给我闭嘴!”
我们又接着吃饭,但是,每一个人都惊恐不安。很明显,这件事并没有过去,还会有新的情况发生,那口钟过一会儿还要响。
那口钟终于在我们切三王朝饼之时,再次响起来了。所有的男子都一起站立了起来。弗朗索瓦舅舅刚刚喝过香槟酒,他发誓说,非把那个敲钟的“他”杀了不可,火气非常旺盛,吓得我母亲和舅母跑过去阻拦他。父亲尽管一直冷静、做事沉稳,再加上行动受约束(他自从骑马把腿摔断了以后,一直拖着脚步走路),但是在这一次他也下了决心要与大家一道去了解到底有什么样的情况,他说他一定要去。我的两个哥哥,一个有18岁,一个有20岁,他们全跑去取了他们的枪。我是个小不点儿,大家不留心我,于是我也决定跟着出去,还拿上一支气枪。
队伍马上就出发了。父亲、舅舅和提着一盏灯的巴蒂斯特行进在前面。哥哥亚科和保尔紧随着他们;我呢,也不顾母亲的央求,跟在他们后面。母亲和舅母,以及四个表妹留在屋里。
雪还在继续不停地下着,树上堆满了雪。枞树给这沉甸甸的外衣压得腰都直不起来,看上去像白色的金字塔,又像沙糖给堆积在那里了。隔着由细密的雪花组成的灰白色幕布,只能大致看见那些在夜色中苍白的低矮的灌木。雪下得那么紧,10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过那盏灯在我们的面前投下了一道明亮的灯光。在一开始走那道砌在石墙内的转梯时,我还真的害怕起来。我感到好像有人跟在我背后,似乎他要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走似的。我很想转身回去,但是要回去又必须穿过整个花园,那又使我害怕。
我听见朝向平原的那扇门开了,跟着舅舅又破口大骂:“妈的,他又走了!只要一看见他这个狗杂种的影子,我就绝不饶他。”平原看上去挺阴森的,其实说看上去,还不如说是感觉到的好,因为我们完全无法看清,只能够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幕,上下,左右,前后,四处都是。
我舅舅说:“听,那条狗又在叫开啦。我去让它尝一尝我的枪法,用这个办法干脆利落。”
但是我父亲心地善良,他说:“最好还是先去看一下这个可怜的畜生,它一定是想吃东西。这个不幸的东西在求救,它像遇难的人那样在喊我们。快过去!”
大家于是向前面走去,穿入一层层密密匝匝、漫天都是的雪花中。它不停地飘浮,不停地转动着,在冻僵我们的肌肉的那一刻就被我们的体温将其融化了,每一片雪花沾在皮肤上面,都引起一种剧烈而急促的疼痛,如同火燎似的。我的膝部都陷在这寒冷柔软的积雪里,每走动一步都得将腿抬得很高。我们越朝前走,狗的叫声也越清晰入耳。我的舅舅叫道:“在那儿!”那情形如同在黑暗的夜晚里遭遇上敌人一样,大家便全停住脚步先观察一下再说。
我不能看清任何事物。等把其余的人赶上以后,我才把它看清楚了。这条狗看上去很威猛、很怪异,是一条大黑狗,一条长着狼头长毛的牧羊狗。它站在被提灯照着的长条形亮光的尽头,一动也不动,而且也不再叫了。它在盯着我们。我舅舅说:“这是为什么哩,它老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真想打它一枪。”
我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不,应该抓住它。”与此同时,我哥哥亚科说:“那儿除了一条狗,旁边还有一样东西呢。”狗背后果然还有一样东西,黑乎乎的,看不明白,我们又接着小心地向前走。
那条狗见我们朝那儿走过去,就蹲伏在地上。它的样子很驯服,甚至好像还由于自己总算把我们叫来了,感到很高兴。
父亲朝它径直走过去,抚摸它。它舔舔他的双手。此时,我们才发现它是给拴在一辆小车的车轮上。这辆玩具似的小车,整个儿被三四层羊毛毯包住。我们小心地掀开毯子,巴蒂斯特将马灯提上前,照着那辆小车,大家很快就看到一个婴儿躺在里面,还睡得很香哩。
当时我们惊诧得话也说不出。我父亲最早平静下来,他是个心地善良,而且慈悲为怀、悲天悯人的人,因此他把手伸在车顶上,说:“不幸的婴儿,你现在属于我们了!”在他的吩咐下,我兄长亚科走在前面,推小车,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收获。
我爸爸于是接下去在那里自己顾自己地说道:“这是一个私生子,她那个不幸的母亲想到了基督耶稣是怎样出生的,于是在这个三王来朝节的夜晚中将我们的门叫开。”
他重新立定,朝着黑暗的四周用尽力气大声地叫喊了整整4次:“我们已经收留下她了,”然后,他把手搭在舅舅的肩膀上,压低声音说:“弗朗索瓦,你要是朝狗开枪,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我舅舅没有回答,可是他在夜幕中认真地划了一个十字,他这个人虽然说话时口气很大,但却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我们把狗身上的绳索解开了,它跟着我们。哎呀,我们回去的情形,可真是有意思!首先,我们将那辆车子从砌在城墙里的梯级抬上去,好不容易,还好,最后还是抬上去了,我们将它一直推到前厅里。
我母亲那又慌张又喜悦的表情、动作多么古怪啊!我的四个表妹(最小的一个当时6岁)就如同四只母鸡守护着一个鸡窝。最后我们将一直睡得很熟的孩子从车子中取出来。是一个出生大约才6周的女婴。我们在她的襁褓中发现了一万金法郎,是的,一万法郎,爸爸为她存放起来,预计给她做嫁资。因此,这是一个富裕人家的孩子……可能是什么贵族和小户人家的姑娘生下来的……再不然就是……我们做了多种猜测,可是真实情况却无从了解……一点儿也不了解……就连那条狗也无人认识。它并非本地的狗。然而,不管怎样,到我们家门口敲了三次钟的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女人起码知晓我的父母,才可能如此选中了他们。
这便是出生仅仅6周时间的珍珠小姐如何来到尚塔尔家的一段经过。不过,我们称呼她珍珠小姐,还是后来的事。开始给她取的名字为“玛丽·西蒙娜·克莱尔”,“克莱尔”算是她的姓。
讲老实话,我们抱着这个婴儿回到饭厅里去的那一幕可有趣啦。她已经睡醒了,转动着她那对闪烁着迷茫与困惑的蓝眼睛左右张望着那些她还很陌生的灯光与人。
大家按出去前一样再次坐在桌旁,把三王来朝饼给分好了。国王是由我当,如同你那样,我当时选王后选的珍珠小姐。可是,她那个时候无法了解大家对她的尊敬与爱护。孩子就这样被养在我们家中。她长大了,时光流逝,她温柔、和顺、善良。我们都爱护她,要不是我母亲加以劝阻,我们不知将把她惯成怎样子。我母亲是一个有着很强的身份和名誉观念的人。她同意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女一样对待小克莱尔,但是,另一方面,她又限制我们之间要保持距离,地位一定要分清。
所以,这个孩子刚刚懂事,我母亲就告诉她自己的身世来历,很和缓地,甚至可以说很温存地让这个小姑娘内心知道,对尚塔尔家的人来说,她仅仅为一个被收留的养女,概括起来讲,是一个外姓人。
克莱尔以其惊人的本能和罕见的智力,理解到自己的处境,而且,她知道要如何保持和接受派定给她的地位,态度是那么有分寸,那么庄重与温顺,甚至连我的父亲都让她感动得流泪。这个可爱温柔的小家伙,她的洋溢热情的感激和带点羞怯的忠诚,也感染了我母亲,她就叫她:“我的女儿。”有时候,这个小姑娘做了一件体贴人、厚道的事,我母亲便将眼镜推至额头上——这是她显示心里激动的一个表示——反复地说:“这孩子简直是珍珠,一颗名副其实的珍珠啊!”这个名字便是如此加在小克莱尔身上的。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总是那样地称呼她为“珍珠小姐”!
对珍珠小姐身世的讲述暂告一段落。尚塔尔先生安静下来,坐在弹子台上。他的脸稍稍泛红,声音模糊,他如今是在对他自己说话,他陷入长久的沉思中,在那些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往事中间慢慢走着,就如同漫步在我们故乡的花园中一样,我们过去曾在那里成长,那儿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每一株花草,多刺的枸骨叶冬青,飘香的月桂,生着外壳柔软的鲜红多汁的果实的紫杉,让我们每走一步都回忆起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而正是这些生活中不太显眼的然而又美妙异常的小事组成了丰富多彩、沉甸厚实的整个人生。
我们静静地呆着,忘了打弹子。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天啊,她正当妙龄之时多么漂亮、多么优雅、多么完美啊!美丽而又善良、纯洁而又动人的姑娘啊!……她有一双……一双蓝色的眼睛、水汪汪的……明亮……像这样的眼睛我第一次看到……从来没有见过的完美!”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我于是问:“她怎么不结婚呢?”他回答了,没有回答我,而是回答进入他耳朵的“结婚”这两个字。“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意,不愿意。但是,她有三万法郎的嫁资,并且向她求婚的人也不少,她不愿意!她在那段时间中似乎很忧郁。正是在那时,我与我那订婚6年时间的表妹小夏洛德终于结婚了。”
我注视着尚塔尔先生,似乎看明白了他的思想,似乎一下子看清了藏在那些正直、高尚、无可厚非的心灵中的一幕既平凡而又残酷的悲剧,看清了一个既没有被表白过,也没有被探索过的内心世界,像这样的心灵是无人了解的,即便是那些为了它们而在自愿地忍受着苦痛的牺牲者也不知晓。猛地,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唐突地说:
“尚塔尔先生,原来您应该娶珍珠小姐呀?”他颤抖了一下,盯着我,说:“我?娶谁呀?”“娶珍珠小姐。”“珍珠小姐?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因为与您的表妹相比较起来,您应该更爱珍珠小姐一些。”
他用一双异乎寻常的、瞪得非常大的、惊慌失措的眼睛注视了我一会儿,语无伦次地说:
“我、我爱她?为什么?您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这种事情明眼人稍加分析就可得出结论,您若是不爱珍珠小姐的话,您为什么要拖延整整6年那么长的时间才娶了您的表妹呢?”
似乎一下子说到了他的伤心处,他把脸捂住放声痛哭。他哭的样子可怜兮兮,又滑稽,就像我们挤海绵似的,眼睛、鼻子和嘴同时一起流水。他咳嗽,吐痰,以粉擦擤鼻涕。他揉眼睛,打喷嚏,脸上全部的孔隙又重新向外流水,并且发出一种喉音,听起来如同是在漱口。我慌张,惭愧,真想一走了之。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该如何做,该怎么办才好了。
恰在此时,楼梯那儿传来了尚塔尔太太的叫声:“你们的烟该抽完了吧?”
我打开门,喊道:“好的,太太,我们马上下去。”于是我又急忙走到她丈夫面前,抓住他的双肘说:
“尚塔尔先生,我尊敬的尚塔尔,请听我说,您太太在叫您。镇静起来,赶快镇静起来,我们该下去了,镇静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说:“好,好,我这就下去,可怜的姑娘,我这就下去,请你告诉她,我很快就下去。”
话音刚落,他抓起那块沾满白粉,显然是擦石板上的分数很长时间的破布巾,仔细地擦脸,最后脸露了出来,变成了半边染红了,半边染白了,额头、鼻子、双颊和下巴全涂满了白粉,眼睛都肿了,而且还含着一眶眼泪。我握住他的双手,将他拉到他的卧房里,并且小声对他说:“请您原谅我,尚塔尔先生,很抱歉我使您如此难过,但您应该明白我并非是有意要这样做的……”
他握住我的手,说:“您说得对,说得对。谁没有伤心的时候……”
于是他便将整张面孔埋进水盆里面去了。他抬起头来,我认为他这副尊容还是不能够让别人看见的,但是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很好的应变措施来。在他一边照镜子,一边发愁的时候,我就对他说:“您不用发愁,您只要说一句有沙粒掉进您眼睛中了,就可以在大家面前哭个痛快淋漓了。”他果真用手绢揉着眼睛下去了。于是大家都很着急,所有的人都想找那粒沙子,但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还有人谈到许多相类似的情况,说最后无可奈何只好去找医生。
借此机会,我靠近珍珠小姐,以便仔细观察她。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强烈到让我感到痛苦的好奇心折磨着我。她年轻时绝对美貌非凡,一双温柔的眼睛是如此大,如此沉静,并且睁得那么开,似乎就从来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合上过。她的打扮有点滑稽,是真正的老小姐的打扮,尽管影响到她身上的美,可是她的眼波告诉你她很聪慧。
与刚才发掘尚塔尔先生的从未敞开过的内心世界一样,我仿佛也看到了她的内心,似乎这个热诚、淳朴、谦逊的女人的一生都展现在我眼前。但是我同时却又感到舌头痒痒的。忍不住想问问她,想知道她过去是不是也爱他,是不是也像他那样默默地承受过长期的、激烈的苦痛,忍受过从没有人看出,也无人知道或猜到,可是到了夜里却在清冷的黑屋子里发泄出来的悲哀。我望着她,隔着有花边高领的上衣,我可以发现她的心在跳动,我自问,这个温柔厚道的女人会不会每天晚上伏在被泪水浸湿的枕头上伤心,会不会在空荡荡的房里死去活来地痛哭呢?
如同孩子们拆开一件玩具,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我低着声对她说:“您要是知道尚塔尔先生刚才的那种悲伤程度,您肯定得同情他。”
她颤抖了一下,说:“怎么,他刚才哭过?”“对,他哭得很难受!”
“为什么哭?”
她似乎很激动的样子。我回答:“他是为了您。”“您说他是为了我才哭的吗?”
“是的。他对我讲过,他真正爱的人是您,他付出了惨痛的牺牲才娶了现在这位太太……”
听到这里,她宁静的身体开始发生反应,她那双一直睁着的明亮动人的眼睛突然一下子合上,速度迅速得似乎不想再一次睁开来一样。她从椅子上滑将下去,好像一条披肩滑落,极轻缓地瘫倒在地板上。我嚷起来:“快来,快来!珍珠小姐昏厥过去了。”
尚塔尔太太及其女儿奔过来,就在她们忙着找水、毛巾、醋的时候,我抓起帽子,出了他们家。
我边抖擞着迈步前行,边回想着我刚才的行为,对尚塔尔先生与珍珠小姐产生了抱歉的心理。然而,我有时也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我干的仿佛是一件很正确的、别无选择的事。我问我自己:“我是做错了,抑或是做对了?”此事留在他们的心里,将永难忘怀。从今天起,他们会不会感到比以前轻松了?让幸福重新开始为时已晚了,可是如果怀着柔情去留恋它却还来得及。
尚塔尔先生与珍珠小姐以后会心心相印地保藏着他们的那份爱意,即使他们不能取得名义上的合法地位,但当他们眼神相对,双手相握时,那爱的浓烈程度要远远超过那种貌合神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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