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

    我打算在本书中把所有可能做到的事情都描述一遍，好让每个人按自己的理解从这些事情中做出选择。开始时，我曾经想过，尽早对爱弥儿的伴侣进行培养，要为了爱弥儿去教育她，同时也要为了她来教育爱弥儿，我还打算把两人弄到一起。不过，考虑过后，我认为这样过早地安排不太好，而且还不知道他们两人的结合是否符合自然的秩序。在没弄清楚两个人是否适合结婚之前，就草草把两个人放到一起是荒谬可笑的。野蛮状态下顺其自然的事，和文明状态下自然的事可不一样。对于前者而言，任何一个女人和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合适的，因为男人和女人都有原始和共通的个性；而对于后者而言，每个人的性格受到社会制度的影响而各有不同，每个人的想法并不仅由于他所受的教育，还由于天性和教育之间或对或错的配合，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所以男女双方要选择的话，只要把他们介绍给对方，让他们自己去了解彼此是否合适，或者至少让他们自己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悲惨的是，社会生活造就了人们不同的性格，同时也把人们分成三六九等；由于性格的形成和等级的划分不一致，因此等级划分得越细致，不同等级的人越容易混居。正是由于这一点，才产生了许多不合适的婚姻和道德败坏的事情。显然人们越不平等，自然的感情就越容易被破坏；等级差距越大，婚姻的牵绊越疏松；贫富差距过大，岳父和女婿之间越没有恩情。无论主人还是仆人，都不再爱自己家了，他们重视的只是自己的社会地位。

    假如你想越过这些障碍，获得幸福的婚姻，就得放弃偏见，忘记人类社会的制度，只按照大自然的规律去做。假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在某种条件下合适，那么他们也不能结婚，因为未来环境变化，彼此就不再合适了。然而，假如两个人无论环境、住址、社会地位都非常合适，那么就可以结婚了。我并不是说婚姻大事与社会关系无关，而是说自然关系要比社会关系更能影响我们，它甚至能决定我们人类的命运，并且在爱好、性格、感情和人品方面都要求双方合适。因此，一个开明的父亲无论是国王或者君主，都不应该犹豫，必须为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合适的女人，即便那个女人出身低微，甚或有个当刽子手的父亲。是的，我深信，这样合适的夫妻是经得起一切磨难的，当他们过着贫困的日子时，他们比拥有了全世界财富却同床异梦的夫妻要幸福得多。

    所以，我没有在爱弥儿小的时候就给他选一个妻子，而是一直在等待，最终为他找一个匹配的人。事实上，这不是我的主张，而是大自然的主张。我的任务只是去寻找大自然帮他安排的伴侣。假如我不能遵守大自然的安排，按照自己的选择为他安排婚事，我也许会拒绝养育他。让我感到快乐的是，我给了他幸福，这种幸福感能够补偿我多年以来花费在他身上的心血。

    然而，在替爱弥儿物色结婚对象这件事上，不要觉得我很拖沓，也不要以为我让他自己去寻找。我之所以让他去寻找，只是想借此机会让他多多了解女人，让他了解与他合适的女人需要有哪些优点。或许，爱弥儿已经见过苏菲，只是时机还不成熟，他还未与她结识。

    虽然在婚姻大事上，双方的社会地位不一定非要相同，但如果相同，而且在其他方面也很合适，那么平等的社会地位就能使其他匹配因素更加有价值。平等的社会地位不能与其他因素相抵消，不过要是双方在各个方面都差不多的话，他们是否适合结婚，就要看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否平等了。

    就算是一个国王，也不能想要什么阶级的女人，就要什么阶级的女人。他也许没有偏见，但别人有，所以虽然一个女人很适合他，他也会碍于社会的偏见而不娶她。一个开明的父亲在为儿子物色妻子时，要小心翼翼，不能为所欲为。他不想为儿子找一个社会地位高于儿子的妻子，他也做不了主。就算有这个可能性，也最好不要高攀，因为对于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我培养的这个年轻人，门第过高能带来什么好处呢？要是这个年轻人真高攀了一门亲事，他会经历各种困苦，也许一生都深受其害。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妻子高贵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并不能补偿他的损失，因为这些东西带来的好处远远不如带来的害处多。而且，好处和害处也不可能抵消，每个人都得为自己考虑，最后两个家族会给这对夫妻埋下不和的种子。

    一个男人同门户不同的女人结婚，对婚姻能否幸福有很大的影响：跟地位比自己高的女人结婚，完全不合理；跟地位比自己低的女人结婚，才比较合理。一个家庭只能通过男主人与社会发生关系，所以男主人的地位决定了全家人的地位。当他与地位卑微的女人结婚时，他没有降低自己的身份，反而提高了妻子的地位；相反，假如他跟地位比自己高的女人结婚，他降低了妻子的身份，并没有提高自己的地位。因此，同地位低于自己的女人结婚，有百利而无一害，同地位高于自己的女人结婚，有百害而无一利。

    也许很多读者想起来，我曾经说过女人天性就会驾驭男性，他们会指责我在此处自相矛盾。他们误解了我的意思。拥有控制的权利和控制别人，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女人控制男人的办法是温柔的性格，巧妙的手段和殷勤的态度；她们通过关心男人而去命令男人做事，通过哭泣来胁迫男人。她们就像大臣一样统治家庭，这样才能随心所欲地命令男人。从这方面来看，我可以保证，凡是井然有序的家庭，都是女人主事的家庭。然而，要是女人不能理解男人的想法，要是她们想行使男人的权利，对男人发号施令，就会把好好的家庭弄得支离破碎，带来许多祸患，以及令人羞辱的事情。

    因此，如果要选择的话，只能选择地位与自己相当或者比自己低的人。在我看来，选择后者的时候，可能会受到某种限制，因为在地位低的阶层很难找到一个能使男人获得幸福的女人。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那个阶层的女人比较坏，而是因为她们缺少真善美的概念，更是因为地位高的阶层做了许多龌龊的事，使得她们认为自己的恶习合理合法。

    人类多半不用脑思考，正如学习其他的才能一样，用脑思考也是后天才学的，并且费尽心思才学会。无论男人或者女人，在我看来，只有两类人：有头脑的人，没头脑的人。之所以有这样的分别，是由于教育的关系。有头脑的男人不应该和没头脑的女人结婚，因为他娶了那样的女人，一起生活的共同乐趣是不存在的。终日忙忙碌碌的人，脑子里想的只是自己的工作和利益，所有的心思也都用在了这个上面。这种无知的状态不影响他们的诚心和美德，反而有助于他们的诚心和美德。我们对天性经常思考过多，结果就是只说空话，落不到实处。要想做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并不一定要先看懂西塞罗[注：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哲学家。《论至善和至恶》一书中主张人类追求自我，遵循自然原则。]的《论至善和至恶》；世界上最忠诚的女人也许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忠诚。现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只有与有教养的人交往才能获得乐趣。一个父亲就算很喜欢自己的家庭，但在家时只有他自己才了解自己，别人都不理解自己，这确实会让他兴趣索然。

    除此之外，一个女人要是没有头脑，怎么能培养自己的孩子呢？怎么能判断什么事情适合孩子去做呢？她自己都不懂美德，又怎么能教给孩子去爱美德呢？她只会宠爱或者吓唬孩子，或者把孩子培养成飞扬跋扈的人，或者把孩子培养成胆小懦弱的人，或者把孩子培养成仿效大人的猴子，或者把孩子培养成调皮捣蛋的人，总之不会培养出聪明伶俐的孩子。

    所以，一个受过教育的男人不应该娶一个没有教养的女人，不应该在得不到教育机会的阶层中寻找妻子。我喜欢淳朴、受过教育的女人，但不喜欢“满腹学识”“才华横溢”的女人，因为后者会把家庭变成自己的文学沙龙。对于丈夫、孩子、朋友、仆人以及其他人来说，自视有才华的女人都是祸患。这类女人看不起女人的天职，而且喜欢把自己变成男人。一旦走上社会，她会闹出许多笑话，会得到别人的批评，所以当她不守本分时，就会受人嘲笑和斥责，她就算学男人的模样，也是学不会的。一个“有才”的女人只能糊弄笨蛋。据我了解，当她们绘画或者写作时，会有另一个画家或者男朋友帮自己执笔，还有一个文学家偷偷地指点她们。一个老实忠厚的女人才不搞这些花招呢。即便有一些真正的才能，要是自命不凡的话，也会损害自己的才能。她的自尊源于默默无闻，她的荣耀来源于丈夫对自己的尊敬，她的快乐来源于幸福的家庭。亲爱的读者们，请你们自行判断并告诉我，当你们走进一个女人的房间时，会通过什么东西来给予评价，会看到什么而满怀敬意地靠近她。是看到她忙着做针线活，忙着整理家务，周围摆满孩子的衣服，还是看到她在桌子上作诗，周围是各种颜色的书和纸条，哪种让你们更有敬意？假如世界上的男人都头脑清醒，这样“才华横溢”的女人也许永远都嫁不出去：

    “嘉拉，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娶你吗？因为你太温文尔雅了。”

    谈完以上几点，我们应该再谈谈女人的容貌。一个人首先引起关注的就是容貌，然而我们最后考虑的也是容貌。不过，不能因此就说容貌无足轻重。我认为，应该避免找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当妻子。当你占有了那个女人的时候，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她不如之前美了；六星期之后，你会觉得她姿色一般；但只要她一直存在，就会给你带来许多危险。除非这个漂亮的女人是个天使，否则她的丈夫就是最痛苦的人；就算她是天使，她怎么能让丈夫不断地摆脱情敌的困扰呢？假如容貌不那么让人讨厌，我宁愿选择丑一点儿的女人，而不选漂亮的女人。因为过不了多久，丈夫就会觉得妻子的美丑无所谓，美人会招惹麻烦，而丑女人会带来很多好处。然而，丑得令人恶心的话，就糟糕了；恶心的感觉不但不会消失，还与日俱增，到最后会变成怨恨，这样的婚姻就如地狱。

    对所有的东西都要求中庸，对一个人的容貌也不例外。秀气可爱的容貌，虽然不能引发你的爱情，却能讨得你的欢心，所以我们应该选择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女人不会伤害自己的丈夫，反而对双方都有好处。温柔的性情不像美丽的容貌一样消失过快，它是有活力的，不断得到充实。一个温柔的女人在结婚30年后，仍然让丈夫感觉就像新婚一样幸福。

    考虑到这些方面，我才选择了苏菲。像爱弥儿一样，她也是大自然培养的孩子，比任何女人都能配得上他，她就是爱弥儿以后的妻子。他们俩出身和性格相近，不过苏菲财产稍逊一筹。第一眼看过去，她不是很漂亮，但越看越让人喜欢。她的人格魅力需要慢慢去挖掘，必须亲密相处才能体会得到，也许只有她的丈夫最了解这一点。她所受的教育中庸，她有一些散漫的爱好，一些不太出众的才艺，还有一定的判断力，不过她的知识不是很渊博。她学识一般，但有学习的能力，就像是一块耕耘过的土地，只要撒下种子，就能有所收获。她只读过算术书和偶然获得的《忒勒马科斯历险记》，没有读过别的书。然而，一个能钟情于忒勒马科斯的女孩，难道会有一颗冷酷的心、一个糊涂的脑袋吗？啊，多么天真无邪的姑娘！以后当她老师的人该多么幸福！她不是自己丈夫的老师，而是他的学生，她不会让他依照自己的兴趣做事，反而愿意依照他的兴趣做事。假如她是一个女学士，对她丈夫来说，反而不如现在的样子有用，以后他会愿意教导她的。现在，是时候让他们见面了，我们要想方设法让他们结识。

    爱弥儿与苏菲的结识

    有一天，我与爱弥儿步入幽深的群山和溪流之中，迷失了前进的方向。放宽心，走哪一条路都可以，只要能到达终点。可是，我们有些饿了，需要找个地方吃东西。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一个农民，他带我们去他的茅屋，我们有滋有味地吃完了他随便做的晚饭。他发现我们疲倦和饥饿，就对我们说：“要是老天爷把你们引到山那边，你们会受到更好的招待。你们会找到一户忠厚老实的人家，他们乐于助人，还很善良！这当然不是说他们的心比我好，他们只是比我富裕，听说他们以前更有钱。感谢上帝，他们现在也算不上有多穷，这一带的人都受过他们的恩惠。”

    听到有善良之人，爱弥儿兴高采烈。他盯着我说：“我的朋友，我们去那里吧。这里的人因为这家人而得到了幸福，我想去拜访这家人，也许他们看到我们，也会很高兴。我相信，他们会好好款待我们，要是他们把我们当成家人，我们也会把他们当作亲人。”

    那个农民给我们指明方向后，我们就上路了，在森林中曲折前进，半路上还遇到了一场大雨，耽误了一阵子，但最终我们还是走出了森林，于傍晚时分抵达那里。其周围是个小小的村子，房舍简单，样式别致。我们走进去，希望主人能让我们留宿一晚。仆人领着我们去见了男主人，他诚恳地问了我们一些问题。我们并没有告诉他此行的目的，只是向他讲明了绕道的原因。他以前大约是富贵之人，一眼就能看出我们的底细——见识过大场面的人，不会搞错的，看到我们的身份证明，就让我们留下来了。

    他安排我们住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房间虽小，但整洁舒适，还生了火。男主人又给我们准备了一些换洗衣物和必需品。爱弥儿吃惊地说：“啊！他们真是太体贴了，那个农民果然没说错！真是细致！真是诚心诚意！对陌生人都能如此周到，感觉像是生活在荷马[注：荷马（约前9世纪-前8世纪），古希腊诗人，代表作《荷马史诗》。]的时代。”我接着说：“你也感觉到了，不过用不着惊奇。外乡人不多见的地方，一般都很欢迎外乡人到来。正是因为客人少，主人才会这么热情好客。要是客人多了，主人就不会这么热情了。也许咱们是他们今年招待的唯一客人。”爱弥儿回复说：“没关系，虽然很少看到客人，可是客人来了又招待得这么好，就值得赞扬。”

    我们擦干身体，换了身衣服，然后去找这家的主人。他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很客气，十分关心我们。她双眼注视着爱弥儿。作为一个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母亲，看到年轻男人来到家里，总会控制不住地激动，或者至少感觉新奇。

    他们很快就做好了晚饭。在走进餐厅时，我们看到了五份餐具；等我们坐下后，还有一个空位置。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进来，向我们行了个礼，然后默默地端坐在椅子上。爱弥儿一边吃饭，一边和主人交谈，所以在向她还了一个礼后，继续聊天吃东西。他以为距离此行的终点还很遥远，所以也没有想起此行的目的。当聊到我们迷路时，主人对他说：“先生，你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你和你的老师，在大雨天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这里，就像忒勒马科斯和门特抵达卡利普索岛上一样。”爱弥儿回复说：“是啊，在这里我们也受到了像卡利普索一样的款待。”我紧接着补上一句：“还见识了欧夏丽动人的风采。”可是，爱弥儿只读过《奥德赛》，还没看过《忒勒马科斯历险记》，所以他不知道欧夏丽是谁。那个迟到的女孩满脸通红，埋头吃饭，不敢抬头。她的母亲看出了她的窘态，便给她父亲使了个眼色，于是她父亲换了一个话题。当他谈到目前这种隐居生活时，不知不觉就谈到了过隐居生活的原因，以及生活中的痛苦和妻子的忠贞不渝，还谈到了夫妻共同生活的慰藉，以及悠然自在的农间生活，却完全没有提及那个年轻的姑娘。这听起来就像是个动人的故事，所有人听了都会产生兴趣。爱弥儿全神贯注地听着，甚至忘记了吃饭。最后，当这位老实忠厚的男主人高兴地说起最端庄的女人的爱情时，这位年轻的旅行家竟然忘情地一手抓着男主人的手，另一手抓着女主人的手，激动地吻了一下，热泪盈眶。大家感动于这个年轻人的天真无邪。那个女孩也敏感地发现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因此她觉着这个人就是为菲洛克提提斯的痛苦而伤心的忒勒马科斯。她私下里观察他的面部表情，发现他真的很像忒勒马科斯。他潇洒而不傲慢，灵活而不笨拙，容光焕发，目光温柔，长相英俊。当看到他流泪的时候，她也忍不住要一起哭泣。虽然可以为哭泣找个理由，但她害羞的心制止住了自己，她责怪自己居然为了家里的事而流眼泪。

    晚饭一开始，女孩的母亲就盯着她，看到她不安的样子，便以让她去做某件事为借口，帮她摆脱这种难堪的状况。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但仍然没有恢复平静，大家都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她母亲温柔地说：“苏菲，快坐下来，为什么要为你父母的不幸遭遇哭泣呢？你的出生安慰了我们，所以不要为这些伤心往事而难过。”

    听到“苏菲”这个名字，爱弥儿惊诧万分。这个亲切的名字让他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清醒过来，急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苏菲，哦，苏菲！我一直寻找的人就是你吗？你就是我心中所爱的人吗？他仔细地观察她，用一种既羞怯又匪夷所思的神情端详着她。他看到的面孔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孩比想象中的更美还是差些。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窥视她的一言一行，然后找成百上千种理由来解释她的行为。只要她愿意开口，让他付出半条命也无所谓。他忐忑不安地看着我，好像是在质问我，又好像在指责我。他的眼神仿佛在说：“在这种关键时刻，你一定要指导我，要是我走火入魔，误入歧途，这辈子就完了。”

    在所有人中，爱弥儿是最不虚伪的人。他身边的四个人都在打量他，而且有一个人表面上无所谓，实际上十分介意他。这种尴尬的状况，他怎么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呢？苏菲敏感的眼睛把他不安的样子瞧得一清二楚；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她看来，他的不安并不意味着他爱她，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一直看着她就行了。要是他在看她的时候，觉得无所谓，那才悲惨呢。

    母亲和女儿的眼光类似，不过母亲的经验要比女儿多一些。感觉到我们的计划成功后，苏菲的母亲露出了笑容。她看出了两个人的心思，她认为眼前这位“忒勒马科斯”应该下定决心了，所以她努力让自己的女儿开口说话。她的女儿流露出一副温柔的样子，用一种动人的羞怯的声音回答她。听到苏菲说话，爱弥儿便投降了；他心里的女孩就是苏菲，到了这会儿他丝毫不怀疑了——就算不是苏菲，也来不及了。

    在这样的时候，那位迷人的姑娘如洪水般冲进爱弥儿的心里，他也开始急切地吞下这让人沉醉的毒液。他一句话也不说，对于别人的问话，也不理会；他只盯着苏菲看，也只听得到苏菲说话。见她开口说话，他也跟着说话；见她低头，他也低头；见她叹息，他也叹息。你瞧，苏菲已经控制了他。这短短的瞬间他的心灵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现在，不是苏菲，而是爱弥儿在颤抖了。他的自由、率真和无邪，全都消失了。他惊慌失措，坐立不安，不敢跟身边的人对视，唯恐别人看出他的心思。他害怕被别人看穿，希望别人都看不到他，这样他就能好好地瞧一瞧苏菲了，同时又不让苏菲看见。而苏菲正相反，刚开始害怕爱弥儿的情绪已经消失，她发现了自己的胜利，正享受着胜利的果实。

    虽然她心生欢喜，但并不喜形于色。

    从外表看，她不为所动；然而，虽然她看上去腼腆羞怯，但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并跟自己说她已经找到了忒勒马科斯。

    在这里，我把他们两个人纯真爱情产生的经过做一描述。过程简单而淳朴，不过要是把这些情节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那就大错特错了。大家还没意识到，男女初次见面的情景对他们人生的影响。大家也没认识到，两个人初次见面的印象和爱情的印象、渴望谈恋爱的心情一样深刻。它产生的远大影响，将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加深，直到死亡才能消除。某些论述教育的著作端着一副呆板的姿态，啰里啰唆地讲着所谓孩子的本能，满腹空话，却完全忽视了对教育工作中最关键和最艰难的部分——从童年到成年这一阶段。我的这部小作之所以还有些用处，就是因为我不惧怕别人的吹毛求疵，以及文字表达上的不足，决心对其他著作家忽视的重点进行全面的论述。假如我能把应该采取的方法写出来，那么我已经把心里想要讲的话都说出来了。就算我把这本书写成了小说，也没有问题。描写人类天性的小说也非常有意义。假如只能在本书中看到这样的小说，那就不能怪我了，它可谓是人类的历史。只有让人类堕落的人，才会认为这是一本小说。

    此外，还有一个令初次印象特别深刻的因素，那就是这个年轻人从小就不怯懦、贪心、嫉妒和自大，也没有各种欲望。这些欲望是普通的老师想要学生自我控制的。这个年轻人，在这里第一次产生爱情的感觉，然后才产生各种欲望中的第一个欲望。这也许是他人生中感觉最为强烈的欲望，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也取决于这种欲望。这种恒久的欲望也会影响他的思维方式、感情和爱好，在想法成熟之后，不会再改变。

    可以猜到，爱弥儿和我在吃过这么一顿晚饭后，怎么会马上安睡。如何能睡得着？只是因为她的名字和我们假想中的名字一样，就让一个聪明人这么吃惊？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有一个苏菲吗？难道她们的灵魂也一模一样吗？难道取名为苏菲的女孩都属于他吗？爱上一个连话都没说过的陌生人，难道不是神经错乱？

    “少安毋躁，年轻人，你要再好好观察一下，再仔细研究研究。你连我们的主人人品如何都不知道呢，一听到你的话，人家还以为你在自己家中呢。”

    现在可不是教训他的时候，他肯定听不进去。要是你说该怎样怎样，反而会让他对苏菲产生更多的兴趣，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由于名字和想象中的一样，他认为这是一种缘分，对此我抱着谨慎的态度，因此他的心情越发激动，越看苏菲越可爱，深信我也一定会喜欢她。

    第二天清晨，爱弥儿虽然还穿着昨天的装束，但我猜会整理得平整一些。果然如此，不过好笑的是，他把主人为我们准备的衣服也穿在身上了。我欣喜地发现了他的心意，他是想借衣服作为桥梁，可以在换衣服时，再见苏菲一面。

    我原来想着苏菲也会打扮得更加娇俏，结果猜错了。那种俗不可耐的卖弄风情，只适合想讨人家欢心的女人。真正的爱情魔法，与矫揉造作的打扮完全是两码事。苏菲比昨天穿得更加简单，可以称得上漫不经心。当然，衣服还是非常整洁的。通过她这种漫不经心的穿着，我也看出了她那羞羞答答的小心思。苏菲明白，浓妆艳抹是追求爱情的一种方式，但她不懂过分随便也是一种方式。这意味着她不愿意用装扮来获得对方的欢心。唉！只要她知道对方在想她，她装扮成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苏菲认为自己已经赢得了他的心，所以她不但要用娇柔去刺激爱弥儿的眼睛，还要刺激他的心，让他想象自己多么美丽动人。她希望，他能喜欢她的外表，也希望他能喜欢她的内心。难道他昨天没看清楚，猜不出她其他的美德？

    据我所知，昨晚我和爱弥儿谈话时，苏菲也和她母亲谈话了。她的母亲看出了她的心事，还给了一些建议。第二天，在我们见面时，彼此都有所准备。这两个年轻人在见了12小时之后，没说过一句话，因为他们已经了解对方了。他们羞怯地打了招呼，他们有点儿害羞，不好意思。他们默默无语，两个人都低着头，害怕对方盯着自己。这种情形本身就是一种说明。他们互相逃避，但步调一致。他们已经感觉到，在没说清楚之前，还是需要保密的。当我们离开时，要求主人允许我们亲自送还带走的衣物。爱弥儿是对着她父母说的，不过他迫切地看着苏菲，非要她答应不可。苏菲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看不见听不到一样。不过，她的面孔变得通红，这比她父母的回答更能说明问题。虽然他们没有挽留我们，但请我们以后再次拜访，这么做就合情合理了。你可以留宿无处可去的旅人，但不能让一个人住在自己情人家里，那就不合适了。

    亲密关系的确立

    我们才走出苏菲家，爱弥儿就打算在附近找个住所，但即使是相距最近的茅草屋，他都觉得距离过远，宁愿睡在苏菲家外面的水沟里。我同情地对他说：“你真是太傻了，哎！被爱情冲昏了头！完全失去了理智和规矩！真是可怜的人！你以为这样做是在爱她，实际上是在害她！要是别人知道从她家离开的那个年轻人就睡在附近，别人会怎么说她？你居然还敢说爱她！你这样做只会败坏她的声誉！她的父母在热情地款待你之后，就落得这样的下场？难道你想毁了能带给你幸福的那个女人的名声吗？”他激动地回答道：“啊！别人胡说八道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教导我不要理会别人的议论吗？谁能比我清楚我热爱苏菲的心，我多么尊重她？我对她的爱不会让她遭遇羞辱，反而会让她感觉光荣，我配得上她。既然我的心意和行为都让她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又怎么会败坏她的名声呢？”我抱了抱他，然后说：“亲爱的爱弥儿，你为自己着想的时候，也要为她着想。男性与女性的声誉不能比较而言，因为根据不同。这些根据都是真实而合理的，因为它们都源于大自然；你不理会别人的议论纷纷，但她的名声却依赖于别人的评价。要是你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名声也会受到伤害；假如因为你，别人没有尊重她，他们也不会尊重你的。”

    我在跟他解释这些道理时，让他意识到，完全不理会别人的评论也是不对的。他不知道她有哪些优点，也不清楚她是否心有所属，父母是否已经给她定了亲，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具备结婚的条件，因此谁能跟他保证，以后一定和苏菲结婚呢？难道他不知道丑事会毁了一个女孩的一生？一个人要是想让他爱的人声名狼藉，他怎么会是个聪明人？要是这个不幸的女孩因为讨得他的欢心，而招致了终生的痛苦，因此而哭泣，他怎么会是个真诚的人呢？

    这个年轻人一听到我说得如此严重，十分震惊。他喜欢走极端，现在巴不得离苏菲家越远越好，于是他加快脚步，赶紧走开。他望了望四周，确保没有人偷听，他愿意为了所爱之人的名声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他宁愿一生都不与苏菲见面，也不想给她带来麻烦。从他小时候开始，我就培养他懂得爱情之心，现在所有的心血结成了最初的果实。

    现在的问题便是找一个距离合适又能打听到她消息的住处。我们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城，我们可以去那里住，因为住在附近的村子里会引发别人的猜疑。这个初尝爱情滋味的年轻人来到小城，内心充满着爱意、希望和幸福，特别是各种真诚的感情。我这么做可以把他日益加深的欲望引向善良和诚实，我要在他没有察觉时把他所有的倾向引导到这个方面。

    我的任务就要完成了，我也看出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克服了所有的困难，跨过了所有的阻碍，到了现在千万不要急于求成，导致功亏一篑。在变化莫测的人生中，我们不要为了将来而放弃现在，也不要过分保守、犹豫不决，这样会因为将来得不到的东西而牺牲现在唾手可得的东西。在什么年龄就该享受什么样的人生，不要倾尽心血后，还没享受到快乐就死去。假如每个人都有自己享受生命的时期，那么这个时期就是在少年时期结束之后，因为这时候人的身心发育得最健全，而且这个时期正是人生的中途，与起点和终点都相距甚远。要是混沌的年轻人做了错误的选择，那也不是因为他们贪玩，而是因为他们追求的是遥远而不明的未来。

    请你仔细地看一下我的爱弥儿：现在，他年满二十岁，有一个健美的身材和善良的内心，肌肉结实，干活麻利；他同时拥有感性和理性，心地善良；人品很好，审美也很棒，既爱美又喜欢帮助别人；他摆脱了各种欲望和偏见的束缚，做事理智谨慎，交了许多良师益友；他有很多有用的本事，还有一些才艺；他视金钱为粪土，用一双手就能养活自己，无论去哪里都不愁吃喝。然而现在，他被逐渐加深的欲望冲昏了头，他的心燃起熊熊烈火。他幻想着一个极乐世界，爱上一个姑娘，而且这个姑娘非常可爱；他满怀热望，期待得到回应。他们一见钟情，彼此情投意合，于是最初的爱情就产生了，这种爱情可以维持很久。凭借他的自信，以及他的理智，他无怨无悔地陷入这场疯狂的爱情中。他无所畏惧，只想着他们甜蜜的未来。在爱情里，他还缺少什么呢？我们好好看看，也好好找找，他还需要什么，除了他手上有的，我们还能给他什么？一个人已经拥有了所有美好的东西，你还想送什么的话，也许他就会在某个方面有所失；一个人能有多快乐，他就有多快乐。在这样的时候，我要剥夺他完美的命运吗？我要抢走他单纯的快乐吗？啊！他能获得幸福，我这辈子的心血就没有白费。要是我让他失去了什么，该用什么来补偿他呢？就算我让他黄袍加身，也不能弥补失去的乐趣。在期望得到极乐之喜时，比实际得到它的时候感觉更甜蜜；在等待幸福的过程中，那滋味比得到它时更美好。啊，可爱的爱弥儿，你们两个人就这样相爱吧！在获得这种幸福之前，好好享受一段时间，既要享受爱情，也要享受天真；在你等待极乐世界的时候，记得修一个实际的天堂。我不会剥夺你生命中的快乐，相反地我会帮你选择销魂的东西，尽可能地延长这种快乐。唉！快乐的日子总会终结，并且不会保持很久；然而，至少我要让你终身铭记这种感觉，让你不会因为没有享受过它而感到悔恨不已。

    爱弥儿一直记得我们要去归还主人的衣物。准备好之后，我们就骑马赶到那里，这一次他心急如焚。当一个人产生了欲望之后，他就会厌烦平常的日子。然而，我们没有虚度光阴，所以他也没有觉得多么无聊。

    不幸的是，道路曲折，长路漫漫。我们再一次迷路了。爱弥儿第一个发现我们走错了路，但他没有着急，也没有抱怨，一心一意寻找正确的方向，找了很久才找到。从头到尾他都很冷静。也许，在你看来这很正常，但对于我这个了解他的急脾气的人来说，这就是极为罕见了。从他小时候，我就教导他凡事要冷静，现在终于收到了成效。

    最后，我们抵达了那里。他们比第一次更加热情地款待了我们，因为我们算是熟人了。爱弥儿羞赧地和苏菲打了招呼，然后就相对无言。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不需要别人的见证。我们去花园散步，那里种了不少蔬菜，还有各种笔直高大的果树，一条小溪潺潺流过，还有一个花坛。爱弥儿感叹道：“这里多美呀！这就是阿耳西诺乌斯的花园。”他的心中洋溢着荷马的诗意，燃起热情之火。苏菲不知道阿耳西诺乌斯是谁，于是她的母亲便问我。我解释说：“他是科西尔的国王，根据荷马的记载，别人批评他的花园过于单一，种植的花草过少。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在他留宿一个陌生人的前一天晚上，梦到了自己很快就会结婚。”苏菲听了非常震惊，满脸通红，低头说不出话来。你可以想象，当时她多么尴尬。她的父亲看到她的样子，反而高兴起来，故意戏弄她，说那位公主还亲自去河里洗餐巾。他还继续说道：“你们不知道，她平时摸都不摸脏的餐巾，她说上面有一股油味。”苏菲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于是暂时忘却了羞怯，激动地为自己辩解。她父亲当然明白，假如他们让她去洗餐巾，她肯定会洗得干净整洁，并且就算餐巾多一点儿，她也乐意去洗。她边说边偷偷地盯着我，一副不安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因为我看出她单纯的心灵充满了不安，所以想为自己解释。她父亲看到她傻里傻气的样子，还故意逗她，嘲笑地问她为什么要为自己辩解，还问她跟那位公主有哪些共同的地方。她又羞又气，不敢呼吸，也不敢抬头看人。可爱的女孩，现在可不是冷静的时候，即使你什么也没说，也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了。

    很快，大家就忘了这个小插曲，或者好像忘了。对苏菲来说，幸运的是，只有爱弥儿没听懂我们的意思。我们继续散步，这两个年轻人一开始在我们身边，不过不太适应过慢的节奏，于是不知不觉就走在了我们前面，越走离得越近，最后肩并肩走到一起，并且把我们甩下好长一段距离。爱弥儿在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苏菲一直都在静静地聆听，两个人看上去相谈甚欢。过了一小时，我们往回走，叫他们一起回去，这次他们放慢了脚步，充分地利用了这段时间。当他们走近时，我听到他们的谈话就此终止，然后快步赶上我们。爱弥儿神情自若，让人高兴。他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有些不安地看着苏菲的母亲，暗暗猜测她会如何对待他。而苏菲不太自然，可能是因为我们看到她和一个年轻人一起走路而有些羞怯，虽然她也和其他男人交谈过，但从来没有这么不自然，并且今天的表现更加明显。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母亲跟前，扯了个不相关的话题，以此证明她一直和母亲在一起。

    当看到这两个年轻人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时，我们就知道，这次的谈话解除了两人心中的重负。两个人还是一样稳重，不过不再拘谨了；他们稳重的举止，一方面因为爱弥儿尊重苏菲，另一方面因为苏菲还有些羞赧，最重要的是因为两个人都很真诚。爱弥儿已经敢和苏菲说话了，而苏菲也敢接爱弥儿的话，不过每次回答前都要看看母亲。她变化最明显的是对我的态度。她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她总是盯着我，跟我说话时极其不自然，暗暗地观察我的喜好。我看得出来，她十分尊重我，也希望得到我的尊重。我知道，这是由于爱弥儿已经跟她说过我了。也许你会认为，两个人不过是在争取我的赞同，实际上可不是这样，想赢得苏菲的尊重可不轻松。没准儿爱弥儿还需要我来帮他讨好苏菲呢，而不是苏菲来讨好我。真是两个可爱的年轻人……想起爱弥儿第一次跟爱人聊天时，就多次谈及我，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在他身上花费的心血已经有了回报，我也得到了他的友谊。

    苏菲的苦衷

    之后，我们又过去拜访几次。两个年轻人聊天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堕入爱河的爱弥儿以为幸福唾手可得。然而，到现在，他还没得到苏菲公开的回应，她只是侧耳倾听，并未表态。爱弥儿知道苏菲很害羞，对她的沉默也很理解。他感觉，她对他的印象不错，他知道孩子的婚姻大事是由父母决定的，所以以为苏菲在等她父母做决定，他提出想向她父母求婚，而她并没有反对。他告诉了我这件事，我于是上门为他求婚，还让他一起出席。让他惊讶的是，苏菲的婚姻大事自己说了算，然后他才知道必须得到她本人的同意，他才能得到幸福！于是，他有点儿搞不懂苏菲的意思。他不再自信满满，他之前以为事情有了巨大的进展，现在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到了这会儿，他应该用甜言蜜语来感动苏菲了。

    对于自己要面对的困难，爱弥儿不是很清楚，要是你不告诉他，他也许平生都想不到。而苏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不愿意主动告诉他自己的困难。让她畏惧的困难，换了别的女孩，也许会觉得是个应该争取的优点。她记得父母对她的教导。她们家不富裕，而她知道爱弥儿家底殷实。他必须赢得她的尊重！他需要怎样的品质，才能让苏菲不把财产上的悬殊作为考虑他们婚姻的障碍？爱弥儿又是如何看待这一悬殊的？他是否知道他家的家底？他怎么会问父母家里有多少钱？感谢老天爷，他不需要多有钱；就算穷困潦倒，他也能努力做好所有的事。驱使他助人为乐的是他的心，而不是钱包里的钱。他花费很多时间、精力、仁爱在帮助穷人上；当谈及他助人为乐的事情时，他从来没有说过总共花了多少钱。

    爱弥儿完全不清楚苏菲畏惧的原因，以为是自己犯了错。他哪里敢说自己所爱之人性格古怪呢？自信遭到了打击，使他痛苦万分。在此之前，他本着积极乐观的心态接近苏菲，认为他们俩是彼此相配的；而如今，他完全没有了自信。在她面前，他显得惶恐不安。他不想再用爱来打动她，只想得到她的怜悯。好几次他几乎失去了信心，流露出满腹的不满。苏菲好像察觉到他的不满，就多加留意他。这样做不仅解除了他的疑虑，也让他感觉羞愧，于是完全折服于她。

    他苦恼于苏菲的顽强抵抗和沉默不语，于是向朋友倾诉心事。他想让朋友分担自己的郁闷，请求得到朋友的帮助和指导。他说：“这真是千古难题！毫无疑问，她非常关心我；她并不躲着我，还很喜欢跟我在一起；当我去她家时，她显得很开心，我离开时，她表现得很伤心；她由衷地接受我的关心，当我使唤她时，她也很高兴；她会胆大地向我提出意见，有时候还会命令我。不过，对于我的请求，她却一再拒绝。当我勇敢地提起结婚时，她立即严厉地制止我；要是我继续往下说，她就会离开。她希望我属于她，但又不愿意听我这么说，这是为什么呢？她很尊重你，也很喜欢你，她不敢打断你的话，请你去跟她谈谈吧，问问她其中的原因。你要帮帮你的朋友，完成自己的使命，别让你的学生在受了你多年的教导后一事无成。啊！要是你帮不了我，我就会因为你的教导而落得痛苦的下场。”

    我去找了苏菲，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了她的苦衷。然而，我费尽力气才让她同意把这个原因告知爱弥儿，于是我告诉爱弥儿了。他听完之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系，也不知道财产和人品有什么关系。我跟他解释了一下，人们对金钱的偏见，他竟然笑了起来，欢喜雀跃，想立即回家毁掉他所有的财产，这样就能和苏菲拥有同样多的财产，然后才可以顺利地结婚。

    我一面阻止他，一面嘲笑地说道：“啊，什么！你太幼稚了，还没长大吗？你研究了一辈子的这些，难道还不会推理吗？要是实行了你这个乱七八糟的计划，事情恐怕会更糟，苏菲可能更加坚定决心，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财产多一些，这是你胜过她的地方，要是你再把所有的财产给毁了，那你就胜她更多了。稍微比她强时，她的自尊心都那么强，不愿意向你妥协，假如你再比她强很多，她又怎么会妥协呢？假如她不能容忍一个富有的丈夫，又怎么会容忍那个人为自己变穷呢？唉，可怜的孩子，你可别让她察觉你有这样的想法。相反，你要因为爱着她而节俭，以及三思而后行，不要让她说你想用巧妙的手段赢得她的欢心，也不要让她说正是你平时就不在乎所以财产才没了。

    “你真的以为，她是害怕你的财产，才表示反对的吗？不，亲爱的爱弥儿，她之所以反对，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即考虑到财产对人们产生的影响。她深知，有钱人重视财产，胜于其他所有东西。他们宁愿要黄金，也不要美德。当他们衡量别人所做的工作及获得的财产时，总认为前者不如后者多，就算别人付出十分努力，既然吃了他们给的面包，就欠了他们的债。啊，爱弥儿，怎么才能消除她的这种疑虑呢？只需要让她完全了解你，这不是短期内就能达成的。因此，你让她看看你的所有优点，哪些可以弥补财产方面的问题。只要你始终如一地坚持下去，就能战胜她的反抗；只要你保持高风亮节，就能让她忘了你有钱人的身份。你要爱她，为她效劳，为她的父母效劳。同时，你还得表明自己献殷勤，并不是出于一时的狂热，而是由于你始终秉持的行为准则。你得做出与所有财产无关紧要的姿态，只有这样才能和她的美德相匹配。”

    你能想象出，爱弥儿听了我的这番话多么高兴，自信和希望又回来了，他多么庆幸自己能够做些让苏菲高兴的事。不过，即便没有苏菲这个人或者他不爱她，他也会做这些事的。就算你不了解他的脾气，也应该想象得出他将会采取的方法。

    如此一来，我就成了这两个年轻人沟通的桥梁，成了他们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对于老师来说，这真是绝佳的工作！这样的工作让我人生走上了崇高的地位，也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此外，它也给我带来了乐趣，因为我很受这家人的欢迎，他们让我观察这两个年轻人是否发乎情止乎礼。爱弥儿也怕冒犯我，言行都十分小心。苏菲给了我真诚的友谊，我只能享受我应得的那份。她通过我，间接地向爱弥儿表示尊敬。正是为了爱弥儿，她对我千依百顺，只要可以向他表示爱意，就算让她去死，她也愿意；而爱弥儿，了解我不会做对他有害的事，因此看到我这样对待她，简直高兴坏了。散步时，要是她拒绝挽着他的胳膊，他也不当回事，因为她为了他而挽着我的胳膊。他握了握我的手就走了，向我施以眼色，小声地说：“朋友，你可要为我说点儿好话。”他盯着我们看，想从我们脸上解读出内心的情感，想通过我们的身势语猜出谈话的内容。他知道，我们交谈的内容都是关于他。可爱的苏菲啊，当忒勒马科斯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时，你尽管放心地跟他的门特聊聊吧！你如此坦荡，让他轻松就猜出了你的柔情蜜意！你兴高采烈地向他表示了你对他学生的尊重！你让他看出你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当那个着急的人贸然打断你的时候，你假装生气的表情多么生动！当他走到我们身边，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彼时我正在评价他，也打断了你从我的言语中找到爱他的理由，你那种生气的模样是多么可爱！

    于是，爱弥儿被公认为苏菲的情人，之后他充分地利用了这一身份。他不停地表白、督促、恳求，三番五次地纠缠。就算苏菲对他板起脸来，他也不在乎，只求自己的话被她听到。他费了一番心思之后，终于让苏菲点头同意他行使情人的权利。她立下规定，向他发号施令，接受他的帮助而不表示谢意，就连他去看望她的时间和频率都得由她说了算，他只能在特定的一天才能去，最多只能待多长时间。这些都不是开玩笑的，必须认真执行。她仔细考虑后，才接受了这些权利，所以在执行这些权利时就很严格，到了后来爱弥儿后悔不该把这些权利交给她。然而，无论她说什么，他都照做，而且在苏菲让他离开时，他还会开心地看我一眼，仿佛在说：“看吧，她已经拥有我了。”这个时候，苏菲就在一边悄悄地观察他，偷偷地取笑他做了奴隶还这么自负。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着急取悦苏菲，才感觉自己学的才艺没有白费。苏菲喜欢唱歌，他便跟她一起唱，而且他还教她乐理知识。她手脚灵活，热爱跳舞，他便陪着她一起跳；他还教会了她正确的舞步，使她跳得又快又好。教她唱歌跳舞是特别有意思的事，这种开心的氛围让他们激动不已，他们的爱情和羞怯的模样相互交融。作为一个情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教她唱歌跳舞，他完全能够胜任老师一职。

    苏菲家里有一台旧风琴，爱弥儿把它修好了，还调好了音。他是一个木匠，也是一个乐器制作师和修理师。他始终认为，凡是自己能够做的事，都要自己学着做，尽量不要求助别人。她们家周围环境优美，他以此为背景，画了几幅画。有时候，苏菲也画上几笔。画完后，她就挂在她父亲的房间里当成装饰品。画框没有全部涂成金色，因为它们不需要过于金光闪闪。她在看着爱弥儿画画的时候，也在模仿着他的画风，很快她也能画得不错了。她开始培养各种才艺，慢慢地她的才艺有了很大的进步。她的父母亲看到家里摆了那么多艺术作品，想起当时的盛况，只有艺术品才能让他们感觉到以前生活的趣味。爱情装饰了这个家，只有爱情，才能在不出钱出力的情况下，获得需要许多金钱和心血才能换来的幸福。

    有些人会用金银珠宝来装饰自己喜欢的偶像，有些人会把自己敬奉的神像装扮得花枝招展。同理，在男人的眼里，虽然他的情人已经相当完美了，他也不满足，还要用新东西来装饰她。这并不是出于她需要这些东西，他才会高兴，而是出于他认为需要装扮她，只有这样做，才能表达出他的尊敬，才能在看她时产生新的乐趣。在他看来，要是不用东西来装饰她，他的那些东西就一无是处。爱弥儿恨不得一下子把毕生所学都教给苏菲，也不去问她愿意不愿意学习，更不考虑她适合不适合。看到他着急的模样，真是让人既可气又可笑。他怀着孩童般单纯的心思，向她灌输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他以为自己讲出来，她就能明白。他胸中的那点儿墨水，只要她没听过，就算没有任何用处他也会告诉她；要是他知道的东西不告诉她，那他自己就会觉得羞愧。

    于是，他向苏菲灌输哲学、物理、数学和历史，总而言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菲看到他这么热情，也很高兴，并且想趁此机会好好学习。她允许他坐在身边，他是多么高兴！在他看来，天堂已经向他打开了大门。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老师教起来容易，可女学生学起来就有点儿难了，很不利于学习。因为她怎样才能躲过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当他们眼神交汇时，这课就没法上了。

    苏菲习惯于思考所有的事，不过总也弄不清楚大的道理。在伦理学和艺术学上，她表现得最好；对于物理学，她只对一般的法则和宇宙体系有了些许的认识。有几次散步时，他们看到了大自然的奇观，也敢于运用纯洁的心来思考一番。对于大自然，他们毫不畏惧，反而坦荡地倾诉心事。

    和谐的关系

    虽然爱弥儿与苏菲都很有理智，但有时也会闹些意见，甚至争吵起来。苏菲并非没有脾气，爱弥儿也是一点就着。然而，暴风雨很快就会过去，他们比从前更加紧密。爱弥儿通过经验得知，这种暴风雨并不可怕，他清楚这样的争吵会对他不利，但争吵后的和好，又能给他带来好处。第一次争吵就让他获得了某些好处，所以他希望再次争吵时，可以有更多的好处，当然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可是，虽然他不是在每次争吵中都能得到好处，但能发现苏菲是真心爱他的。或许，你想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好处，我愿意告诉你，并顺便借此机会向你说明一个重要的原理，也要批评一个有害的说法。

    爱弥儿堕入爱河，但他不是一个冒失的人。可以想象得到，端庄的苏菲也不会允许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在所有的事情上，应该有个庄重的分寸，因此要是说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那也是因为她的做法过于生硬，而不是生活放荡。她的父亲也担心她的极度自尊会转化为清高。就算在与爱人幽会时，爱弥儿都不敢请求她稍显爱意，甚至也不敢乞求她做出爱他的模样。两人一起散步时，只有她愿意挽着他时，才会挽着他，不允许他用权利相要挟，因此在她挽着他的时候，他才敢叹一口气，偷偷地让她的胳膊靠近自己的胸膛。在自我克制许久之后，他才敢大胆地偷吻她的衣服，好几次撞了大运，因为她假装没看到。有一天，在他偷吻她衣服的时候，动作幅度大了一点，就遭到了苏菲的批评。他没有停下动作，于是苏菲就生气了，而且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爱弥儿也受不了了，也回了几句逆耳的话。两个人不欢而散，开始闹起了别扭。

    苏菲惴惴不安。她的母亲是她的知心人，她又怎么能隐瞒自己这件伤心事？这是她和爱弥儿的第一次吵架，持续了一个钟头，这确实非常严重！她检讨了自己的过错。她的母亲让她去弥补错误，她的父亲也发出同样的命令。

    到了第二天，忐忑不安的爱弥儿比平时来得更早。苏菲正在帮母亲梳妆，她的父亲也在那里。爱弥儿很有风度地走了进去，但脸上布满了忧愁。苏菲的父母跟他打了招呼，苏菲回过头来，把手伸向他，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跟他问好。很明显，苏菲伸出漂亮的手，是让爱弥儿亲吻的；但爱弥儿只是握着它，并没有亲。苏菲顿时羞愧，假装冷静地把手抽了回去。爱弥儿不理解女人们的做法，不知道女人们闹脾气的用处，他仍然记得昨天苏菲任性的表现，也还在生闷气。苏菲的父亲目睹了她困窘的处境，于是大笑起来，这把苏菲弄得更加尴尬。这个可怜的女孩，本来就心慌意乱，还遭到了爱人的羞辱，她惊慌失措，忍不住要大哭一场。她克制住了自己，心里非常难过。最后，虽然她不想哭，眼泪还是流了下来。爱弥儿一看见她流泪了，就跪下来握着她的手，用力地亲了几下。苏菲的父亲边乐边说：“说实话，你真是太善良了，换了是我，我才不会容忍这种发火的方式，我一定会严惩自己的那张嘴。”这句话让爱弥儿充满了勇气，用祈求的目光去看苏菲的母亲，在以为获得许可之后，小心翼翼地靠近苏菲的脸。苏菲为了保护自己的嘴，便转过头去，爱弥儿于是亲到了她玫瑰色的脸蛋上。鲁莽的爱弥儿还不满足，苏菲小小地挣扎了一番，假如不是她母亲在旁边看着，真不知道他要亲到什么时候！端庄的苏菲啊，必须小心啦，你要是再拒绝，他会经常吻你的衣服的。

    爱弥儿如此惩罚苏菲之后，她的父亲走出房间，然后她的母亲也找了个借口，支开了苏菲。苏菲离开后，她便严肃地对爱弥儿说：“先生，你这样一个出身良好且有教养的年轻人，品德和感情都无法挑剔，怎么能够羞辱一个向你表示友好的姑娘。我不是个吹毛求疵的人，能够原谅年轻人疯狂的行为，你当着我的面做出这种行为，我能够容忍你。请你问一下自己的朋友，让他告诉你应该遵守的规矩；他会告诉你，在父母面前的嬉闹和背地里的胡闹的区别。背地里胡闹，不但辜负了他的信任，还把深情厚谊变成了会伤害人的陷阱；不过，你要当面表示这种深情厚谊，那就没关系了。你的朋友会告诉你，我的女儿错在你第一次失态时没有制止你。他们会告诉你，只有在她认为你很友好时，你的行为才是合适的行为。一个有荣辱心的人不应该利用女孩的纯真，私底下对她如此放肆。虽然当着大家的面，她可以同意那么做。我们都知道，哪些行为体面，可以当着大家的面做，但我们不能判断，在背地里，他会放肆到什么程度。”

    这位母亲在理直气壮地批评完爱弥儿之后，就离开了房间，这话明显是说给我听的，而不是说给爱弥儿听的。确实，她考虑问题很周到，让我大为敬佩。她认为，当着大家的面，爱弥儿亲吻苏菲的嘴，都没有关系，但她畏惧爱弥儿背地里偷偷去亲她女儿的衣服。普通人墨守的规矩真是可笑，因为这会让我们为了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失去一颗真诚的心。当我想到这一点时，便豁然开朗：为什么话说得越动听，心地就越龌龊；行为越严谨，做出行为的人越道德沦丧。

    趁此机会，我向爱弥儿普及了早就应该告诉他的规矩。在这个过程中，我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如果苏菲知道的话，会更加自卑的，所以我可不能让她的情人也知道。这个想法即她这种看似清高的做法，虽然得到了人们的指责，但不失为一种明智的自我防御。她知道自己性情刚烈，所以连最小的火花都尽量避免。她之所以如此自制，并不是她高不可攀，而是她为人谦恭。她能够控制爱弥儿，却不敢保证能控制自己；她要通过控制爱弥儿，来控制自我。假如她自信心再多一点儿，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除此之外，在这世上哪个女孩比她更温柔呢？哪个女孩比她更能忍耐那种鲁莽的行为呢？哪个女孩比她更不愿意冒犯别人呢？除了合乎道德的行为，在所有事情上，哪个女孩是像她那样毫无矫揉造作的表现呢？而且，她也没有因为自己的优点而自负，她的高傲只不过是美德的保护色——要是她能随心所欲，她早就想拥抱自己的爱人了。这些想法，她那谨小慎微的母亲都没跟她父亲说过，因为男人不该对女人所有的情感了解得如此清楚。

    苏菲并没有因为征服了爱弥儿而感到自豪，反而除了那个造成变化的人之外，对其他人更加宽容，更加平易近人。她意识到，自己是独立的个体，但她高洁的心并没有因此而目空一切。她谦虚地庆祝了自己的胜利，这是牺牲自由而取得的。她听到别人说“情人”时，也不再羞涩；不过此后，她的举止越发谨慎，言谈越发羞怯。然而，虽然她表现得不好意思，但心里充满了喜悦，本来她羞怯的样子就不是出于尴尬的心情。尤其对来她家的那个年轻人，她的态度有明显的变化。因为她已经选定了爱人，所以对其他人都表现得毫不在意，她不在乎别人身上有多少优点，也不像从前那般指责别人，她觉得他们都很可爱。

    忌妒

    假如真正的爱情允许卖弄风骚，在我看来，苏菲在她的爱人面前，就有一些卖弄风骚的痕迹。或许你会认为，她已经通过羞答答的方式点燃了爱弥儿心中的欲火，却不满足，还想让他着急上火，从而激起他的情欲；或许你会认为，她如此表现是因为她不敢和爱弥儿痛快地玩耍，才故意这样来折磨他；然而，苏菲为人谨慎、善良、理智，绝对不会故意折磨爱弥儿。为了缓解这种刺激，她抛弃了瞻前顾后的做法，代之以爱情和真心。她明白什么时候要让他震惊，什么时候要让他宽心。虽然有几次她令他不安，但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他。她担心爱人还没有燃起充分的爱火，因此故意让他担忧，这样的做法完全可以理解。

    对爱弥儿来说，这种小手腕产生了什么影响呢？会激起他的忌妒之心吗？他或许永远也不会忌妒？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考虑清楚。这些细枝末节也在这本书探讨的范畴内，因此谈论这些问题，并没有偏离主题。

    正如我在前面所论述的，在所有夹杂了个人偏见的事情上，人们的心是如何产生的忌妒情感。在爱情上，这又是另外一码事：从表面上看，忌妒好像是天生的，所以大家也不相信它是后天形成的；在动物界里，有几种动物的忌妒心特别强，简直可以让它们癫狂，就以它们为例，就可以证明我与之相反的观点。公鸡斗个你死我活，公牛也斗得头破血流，这些难道是人类教育的结果？

    对于所有妨碍我们快乐的事，我们都抱有反感。毋庸置疑，这是天生的冲动。要独占我们喜欢的东西，这也是天生的冲动。然而，当这种冲动变成欲望，变成疯狂，或者变成难过和忧伤的梦想时，所谓的忌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种忌妒可能是自然产生的，也可能不是自然产生的，我们应当区别对待。

    要是按照原始的状况来观察人类，很容易看出，由于男人的性能力和他的欲望都有个限度，所以他只想让一个女人得到满足。在这方面，至少在我们国家就可以用男女人数等类似的事实加以证明。某些人种的男性，性能力很强，所以可以拥有几个女人，因此他们的男女人数不等。小孩在很长时期内都是软弱的，所以失去父亲的疼爱就不行，他们需要父亲的关心，他们的母亲也同样需要。

    综上所述，我们不能用某些雄性动物的忌妒表现来描述人类的情况。在某些热带地区，实行一夫多妻制，这种例外更能证明我所说的原理：由于妻子过多，丈夫需要实行专制，而且他意识到体力上的不足，就会依靠专制来逃避大自然的法则。

    在我们这个国家，虽然无法像热带的人一样逃避这个法则，但从另一角度来说，大家都在努力逃避它。我们产生忌妒心理的根本原因并非原始的本能，而是出于社会的欲望。在多数的男女关系里，男人对情敌的憎恨，远多于对情人的爱意。他害怕情人爱上别人，这是源于他的自私和他的虚荣心，而不是爱情。而且，愚昧的社会制度已经让女人变得矫情，燃起了男人如此强烈的情欲，以至于我们在面对她们真正的爱意时，也不敢相信。就算她们表白了自己的情感，那也是不能让你信赖的；就算她们情意绵绵，也不能宽慰你惧怕情敌的心。

    真正的爱情则是另外一回事。前面已经说过，这种爱情并不像人们想得那么自然，温柔的爱意和激烈的情欲完全是两回事：前者让一个男人热爱自己的伴侣，而后者则让一个男人被女人的表象迷惑，从而觉得她比真实的样子还要美。爱情是专一而排他的，希望对方爱自己。它跟虚荣不一样：虚荣是不断地向对方提要求，而自己什么也不给对方，这是不公平的；而爱情是向对方提出要求，而自己也给予对方，这是一种公平的感情。而且，越要求对方的爱，就越信赖对方。当一个人产生了爱情的冲动时，很容易相信对方。假如爱情让人欢喜让人忧，则尊敬是让人信任的；一个真诚的人不会只爱不敬的，所以我们爱一个人是因为我们认为对方具有让我们尊敬的所有美德。

    在阐述完这几点之后，我们就能判断出爱弥儿的忌妒心是哪种类型的了。既然忌妒只是一种情感，以后发展到什么程度，完全由个人所受的教育决定。产生爱意和忌妒心的爱弥儿并不是一个脾气暴躁、喜欢猜忌的人，相反他温柔敏感、害羞腼腆。对于苏菲的做法，他感到惊讶，而不会愤怒。他在努力感动他的情人，而不是加以威胁，他把情敌看作障碍而不是敌人，极力避免情敌，而不是憎恨他。即便憎恨他，也不是由于想同他争夺苏菲的心，而是由于他可能会失去苏菲的心。他不会愚蠢地认为，别人的竞争会伤害自己的尊严。他明白，能否得到对方的爱情，完全在于他具有的美德，他能否获得荣誉，得看他能否取得成功，因此他会付出百倍的努力，让自己讨人喜欢。只有这样，他才能成功。爽朗的苏菲虽然好几次使用了让他惊诧的方法来刺激他的爱情，但她也缓解了他的震惊，做了一些补偿。她只是为了考验他，才利用了一些年轻人，一旦考验结束，她就把他们支走了。

    这样下去怎么了得？爱弥儿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还能认出他是我的学生吗？我发现他变得极其消极！那个身体健壮、不怕辛苦、全凭理智的年轻人，那个不理会所有偏见和欲望的年轻人，那个拥护真理、视身外之物为粪土的年轻人，去了哪里？如今，闲适的生活消磨了他的意志，竟让自己被女人控制。他整天都在思考如何讨得她的欢心，把她的意志当作法律。他把自己的人生交给一个年轻女孩，他拜倒在那个女孩的石榴裙下。稳重的爱弥儿竟然变成一个女孩的玩具！

    人生就是这么变化莫测的。虽然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会有不同的行动动机，但还是原本的自己。十岁的时候，他受蛋糕的控制，二十岁的时候，听情人的指挥，三十岁的时候，追求享乐。那什么时候才能回归理智呢？当一个人得到指引，不自觉地奔向理智时，这个人该多么快乐！只要那个人能够指引他走向理智，又何必在意那个人是谁呢？就算英雄和圣贤也欣赏人类的这个弊病。任何男人，即便为自己的女人纺过纱，也不能说他就称不上伟大的人。

    要想让一种优质的教育对于一个人发挥终身的效果，就要让他在童年养成好习惯，并且青年时期能够维持这个习惯。当你的学生成为你想象中的人，就要让他始终保持这个样子。只有做到这一点，你的任务才算完成。正是基于此，老师和学生必须经常待在一起，年轻人需要老师的指导，然后才能懂得如何追求爱情。普通的老师，特别是一般的父亲，会做错一点：他们以为孩子养成这种生活方式后，就会抛弃从前的生活方式，认为孩子长大成人后，会抛弃童年时养成的好习惯。假如童年时养成的习惯，无论好坏，都随着一个人长大成人而消失，假如成人的生活方式与童年时的完全不同，那么思维方式势必完全不同，这样我们又为什么在孩子童年时花尽心思去教育他呢？

    就如所有的重大疾病会干扰我们的记忆力一样，所有激烈的欲望也会阻碍我们的美德。虽然我们的爱好和倾向都发生了改变，而且这种改变是突如其来的，但这种改变会被我们的习惯稀释。当我们的倾向发展时，也像渐变的色彩一样，手段高明的艺术家应该让这种渐变的过程不为人所察觉，他应该把各种颜色混在一起，为了不让某种颜色突然消失，应该把几种颜色涂满整个画面。这种做法是正确的，我们的经验可以证明这一点。无所节制的人每天都在改变嗜好、兴趣和自己的情感，但就是不改他们这种变来变去的缺点；循规蹈矩的人只会守着旧的习惯，就算老了，也只喜欢做童年时爱好的事情。

    假如你可以让一个年轻人在进入新的人生阶段后，仍然记住以前的阶段；让他培养新习惯后，也不抛弃旧习惯；让他对行善保持同样的热情；那么无论什么时候开始，只要能做到这几点，你就能维持教育的成果，而且直到他失望，都不用担心他会做坏事，因为最可怕的变化，莫过于你正在仔细观察的年龄的变化。有些人由于不能改掉童年时养成的习惯，觉得很不安，可是改掉了这些习惯，他们便再也无法培养出那些习惯了。

    要是你认为，自己已经使儿童和青年养成了许多习惯，但其中有些并不是真正的习惯，是出于你的强迫，等到他们能够摆脱你的强迫时，他们就不再那么做。一个人无论在监狱里住了多久，都不会喜欢待在那里面；在那里待得越久，不但不能减少他对监狱的厌恶，反而会使他越发讨厌那个地方。爱弥儿绝对不会抛弃童年时养成的习惯，这是因为那时他只做自己愿意和喜欢的事，等到长大了，他也如此。因此，习惯会使得他更加体会到自由的滋味。对他来说，动态生活、体力劳动和体育锻炼缺一不可，要是不让他从事这些运动，他会郁郁寡欢。假如突然让他去过清闲自得的静态生活，就相当于把他关进了监狱，并且用铁链拴起来，让他缩手缩脚、不得自由。毋庸置疑，他的灵魂和身体都会受到伤害。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里，他都觉得难以呼吸，需要新鲜的空气，需要不断地运动，需要身体疲劳。当他坐在苏菲身边时，他也经常观察乡间的景色，希望和她一起在田间散步。可是，当他必须待在家里时，他也没有问题，不过心里却感觉不安，要不断地和自己斗争。他之所以待在家里，是由于受到了约束。也许你认为，是我让他有此感觉的，是我束缚了他。你的想法正确，正是我给了他成年后的束缚。

    然而，爱弥儿是怎样爱上苏菲的呢？他是出于感情、美德和对真诚事物的爱。他的情人喜爱真诚的东西，这让他心生欢喜，他自己会不会丧失了这种爱呢？从苏菲的角度来说，她提出了哪些要求呢？除了爱弥儿天生的情感外，她还要求他尊重所有的善行，要求他生活俭朴、为人天真正直，要求他不在意财富和地位。事实上，在苏菲没有这么要求之前，爱弥儿就已经具有了这些美德。那么，爱弥儿的变化体现在哪些方面呢？许多新的理由让他保持原有的模样，他跟从前的不同只在于他爱上了苏菲。

    爱情的磨炼

    凡是稍微留意过这本书的读者，都不会认为爱弥儿身边的环境是偶尔遇到的。在每个大城市里，都有许多可爱的女孩，但是他喜欢的女孩却居住在乡间，这难道是随机的吗？他们的相遇也是出于偶然吗？他们彼此相配也出于偶然？他们分居两地也是偶然吗？他要在相距甚远的地方找到一个住所也是偶然吗？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他必须创造很多机会才能见她一面，这也是偶然吗？或许你认为他会逐渐地变得衰弱。相反，他越来越强大，他必须保持以前的强健体格，这样才能为了爱情忍受各种疲劳。

    他住在离苏菲八公里远的地方，这样的距离好像炉子的风箱，可以用它来磨炼爱情。假如他们住在面对面的两个房子里，或者他可以优哉地坐着漂亮的马车去看她，那么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亲近她，然后按照巴黎人的方式去追求她。假如不是大海隔开了赫罗和林德尔，林德尔怎么会心甘情愿地为赫罗而死？亲爱的读者们，我的话止于此。要是你们明白了我的意思，就可以从这些章节中找到我遵守的法则。

    最初的几次，我们骑马去看苏菲，因为这样可以快一点儿。我们认为这种方式很好，因此第五次也骑马过去。他们在等着我们——在离他们家半英里的地方，他们站着等我们。爱弥儿看到这种情况，心里高兴极了。越来越靠近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苏菲，于是马上跳下马，飞奔到她面前。爱弥儿很喜欢马，他骑的那匹马也很活泼，一旦得到了自由，它就跑到田野里撒欢去了。我费了很多力气，才把它追回来。然而，苏菲害怕马，不敢靠近我。爱弥儿没有看到我驯马的过程，苏菲于是偷偷地告诉他，他给我带来了很多的麻烦。然后，他羞愧地走过来，牵着马走在我们后面。大家轮流牵马，这样非常公平。为了把马带开，他只好走在前面。如此一来，就把苏菲留在了后面，所以他不再觉得骑马是件舒服的事了。他气喘吁吁地又跑回来迎接我们。

    第六次去时，爱弥儿不愿意骑马了。我问他：“为什么呢？我们可以带一个马夫，让他来照料马匹。”他说：“啊！我们骑马过去的话，岂不是给人家增加了很多负担？你想想，他们不但得喂饱我们，还得喂饱马。”我点点头说：“确实如此，虽然他们不富裕，但也热情款待了我们。有钱人表面上大方，但也只招待自己的朋友，然而穷人还得管朋友的马。”他说：“我们走路过去吧，像你这样喜欢和学生一起在疲倦中寻找快乐的人，怎么会没有走路的勇气？”我立刻回答道：“走路过去，太棒了！而且，依我之见，谈恋爱的时候最好不要弄得人仰马翻。”

    在即将抵达的时候，苏菲和她的母亲来接我们，比上一次走得更远。我们也如离弦之箭，很快走到她们身边。爱弥儿大汗淋漓，苏菲马上用手绢给他擦汗。从此之后，就算世上有再多的马，我们也不愿意骑了。

    然而，两个人不能在傍晚的时候见面，这令他们非常沮丧。夏天逐渐逝去，白天越来越短。无论我们怎么说，主人就是不同意我们待到晚上再走。因此，要是不一大早就过去，只能在那里待一下就走。苏菲的母亲非常关心和体谅我们，她觉得我们偶尔可以在村里别的地方过夜。听到她这样说，爱弥儿马上拍手称赞，欣喜若狂，而苏菲也没有仔细琢磨这其中的原因，只是在母亲提出想法的时候，用力地亲了母亲一下。

    慢慢地，我们之间建立起真挚的友情。到了苏菲和她母亲规定的日子，我多半都陪着我的朋友一起过去，偶尔我也让他自己过去。我信任他，一直培养着他，而且他现在也不是小孩了；我尊重他，所以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去呢？偶尔，我也不带他，自己过去；这个时候，虽然他很伤心，但也不抱怨，抱怨又有什么用呢？再说了，他知道我不会做伤害他的事。除此之外，无论我们一起去，还是各自去，无论刮风下雨，都不能阻止我们，要是下了雨，走到她们那里，浑身湿漉漉的，更能引起她们的同情，我们反而会更加高兴。但是，苏菲不愿意我们冒雨过去，也不许我们天气恶劣时过去。据我观察，我传授给她的秘诀，只有这一条，她没按照我说的话去做。

    有一天，爱弥儿自己去找苏菲。我以为他得第二天才回来呢，结果当晚他就回来了。我拥抱着他说：“啊！爱弥儿，你回来看你的朋友啦！”然而，他不但没有回答我，反而气呼呼地说：“请不要以为我是愿意这么早回来的，我是迫不得已才回来的。苏菲让我回来，所以我是为她回来的，而不是为你。”听到他这种天真的说法，我又抱了抱他，然后说：“真是坦诚啊，我的朋友，关于我的事，你是瞒不了我的。假如说你是为了她才回来的，那么你肯定是为了我才这么说的。她让你回来，我让你坦白说这话。你要永远保持这种坦诚的心。不相干的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让朋友觉得我们具有实际没有的美德，那就是犯罪了。”

    我尽可能地让他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因为我发现，他坦白说苏菲让他回来的，多半是出于对苏菲的爱，而不是出于他本来就豁达淡定。因此，我跟他说，他不愿意说这次回来是自己决定的，这是因为他想这事归功于苏菲。他没想到，正是这句话透露出他的内心。要是爱弥儿从容不迫地慢慢回来，边走边幻想着美好的未来，那么他也只能算是苏菲的情人；然而，要是他急着回来，走得满身是汗，那么虽然他还在生气，他也算得上是我的朋友。

    由此，大家可以看出，由于我的这些安排，使得这个年轻人不可能整天跟苏菲待在一起，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去见苏菲。他每个星期至多去一两次，而且去的时候，只能在那里待半天，很难待到第二天。他希望能经常见到她，每次见面后，又要回味甜蜜的时光，他用在想象上的时间居然比实际相处的时间还多。正是这种真心真意、甜蜜纯洁、想象比实际多的快乐，刺激了他对苏菲的爱慕，又不让他变得唯唯诺诺。

    在没有去探望苏菲的日子里，爱弥儿也不会懒懒地待在家里。他还是原来的爱弥儿，毫无变化。他经常跑到临近的乡野里，去研究他的博物学；他研究附近的土壤、作物和耕作的情况；他把看到的耕作方法与他知道的方法相比较，探究它们不同的原因；他认为他的方法比当地农民的方法好，就把那个方法告诉农民；他设计了一个更好用的犁头，让人按照他画的图样制作出来；他发现了泥灰岩，就把泥灰岩的用途告诉别人，因为这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他常常下地干活，大家都很惊讶，因为他们看到他用起工具来如此娴熟，看到他翻起土来比他们都深，砌起垄来比他们都直，播起种来比他们还匀，管理苗床比他们都在行。所以，每当他谈起干农活时，没有人嘲笑他，因为他们知道他确实干得不错。总而言之，对普通的公益事情，他都乐意为之。除此之外，他还去农民的家里拜访，探察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家庭状况，有几个孩子和多少土地，产品和销量如何，以及他们有哪些权利、重担和债务，等等。他只分给他们少量的金钱，因为他知道他们不善于管理财务；给过钱之后，他还要指导他们如何花出去。他会找工人来帮他们干活，经常自己支付这些工人的工资。他帮助某个人修葺坍塌的茅屋；他帮助另一个人整理荒废的土地，还给这个人一头母牛、一匹马或其他牲畜，以此来补偿他的损失；当身边的两个邻居要打官司时，他还努力劝诫，让他们冰释前嫌；要是一个农民生病了，他请人去照顾，有时也亲自照顾；要是一个农民被豪绅欺负，他也会保护他；当年轻男女心心相印时，他会促成他们的婚事；当善良的女人失去孩子后，他会去探望和安慰她。他并不是看一眼就离开，他也没有看不起穷人，反而愿意和困苦的人一起努力。当他去帮助某个农民时，经常会和他一起吃饭。有些人虽然无须他伸出援手，但他也接受他们的邀请，去他们家里做客。虽然他帮助了很多人，交到了很多朋友，但自始至终都一视同仁。总之，除了乐于用钱来帮助别人，他也乐于用体力帮助别人。

    有时候，他走到苏菲家旁边，希望能在苏菲散步时偷偷地看她一眼，而不被她撞见。爱弥儿的言行举止都很坦然，他不愿意做些出格的行为。他可爱的天性激励着自己的尊严，同时也约束着自己的行为。禁止他做的事，他就恪守不违。他绝对不会和苏菲走得太近，除非得到苏菲的同意，否则不会抓住任何机会。他喜欢在苏菲家附近徘徊，寻找情人路过的足迹，开心地想象着苏菲为了讨自己欢心，在这条路上花费了很多心思。在他去看望苏菲的前一天，他会去临近的村子预定第二天的食物。我们假装偶然走到那里，买了一些水果、点心和奶油。饮食考究的苏菲当然能看出来我们的心思，夸奖我们准备得细致周到。虽然在这方面，我没贡献多少想法，但她也夸奖了我一番；这个女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不好意思直接表扬自己的情人。她的父亲和我边吃点心边喝酒，而爱弥儿则和她们坐在一起，仔细地盯着苏菲吃过的点心，匆忙拿过来尝一口。

    提到点心时，我说起爱弥儿之前说过的赛跑故事。大家都想听听，于是我详细地描述了一番，大家都乐开了花，并且问爱弥儿现在还能不能跑步。爱弥儿说：“现在比以前跑得更快了，如果把赛跑的秘诀给忘了，未免有些可惜。”我们中的某个人很想看看他是怎么跑的，但没敢说出来；另一个人提出让爱弥儿再跑一下，爱弥儿同意了，并从附近找来三个年轻小伙子。我们决定颁发一个奖品，并且按照之前赛跑的规则，在终点处放了一块蛋糕。所有人准备就绪，苏菲的父亲双手一拍，以此来当发令的信号。爱弥儿像离弦之箭，一下子跑到了终点，而其他三个年轻人才跑出去几步。爱弥儿从苏菲手中接过奖品后大方地分给那三个人。

    大家在兴高采烈地欢庆胜利时，苏菲居然向爱弥儿提出挑战，说她跑得不比爱弥儿慢。他欣然同意两个人比赛一下。苏菲在跑道上准备着，把衣服两边卷了起来，她急切地想赢过爱弥儿，所以露出了美丽的腿。她看了看自己的裙子，怕它太短，就在母亲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母亲微笑着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接着她来到爱弥儿身边。起跑的命令刚一发出，她就像鸟儿一样飞奔出去。

    爱弥儿没有料到，苏菲比别人的女人善跑，所以待在起点没有出发，还用瞧不起的眼神看着她跑。然而，苏菲脚步轻盈，穿了一双平底鞋——她不想要高跟鞋来衬得自己脚小。她神速地领先一大段，爱弥儿一看差距过大，于是赶紧跑起来，要不然不等他追上去，他的心上人就跑到了终点。他立即大步地奔跑，追到了苏菲的身后，最终赶上了她，并用左手轻柔地扶着她的腰，把她搂在胸前，带着她跑，让她先到达终点，然后大喊一句：“苏菲赢啦！”接着跪下去承认自己输了。

    苏菲的爱情观

    除了上述事情外，我们还去了另一个地方，去做以前学过的手工活。每个星期，我和爱弥儿都要去一个工匠家，至少干上一天。天气不好，不能去田间劳作时，我们就去他家里干活。不像其他高高在上的人，我们过去并不是装装样子，而是真心真意地干活，就像工人一样。有一次，苏菲的父亲过来看望我们，恰逢我们在干活，等他回家后，就一五一十地把看到的情形告诉妻子和女儿。他说：“你们可以去看看那个在干木工活的年轻人，看他是不是看不起穷人！”可以想象，苏菲听到这番话后多么高兴。她们一再讨论这件事，还想去看看他干活的样子。她们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我干活的日期，弄清楚后，母女两人坐了一辆马车，就来看我们了。

    走进木匠家，苏菲就看到一个身穿背心、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干活，所以苏菲进去时，他并没有看见她。她停下脚步，向她的母亲做了一个手势。爱弥儿一手拿着凿子，另一手拿着锤子，马上就凿好一个榫眼。完成之后，他又去锯木头，并用一个夹子夹住木头，以便刨平它。苏菲看到他干活的样子，完全没有取笑他，反而很感动，加深了对他的敬意。

    当她们母女二人在观察爱弥儿时，我就看到了她们，拉了拉爱弥儿的袖子。他转过身来，看见了她们，然后扔下工具，开心地喊了起来，接着飞奔过去。他高兴一阵子之后，找个地方请她们坐下来，然后继续干活去了。苏菲安静不下来，兴奋地跑来跑去，看看工具，摸摸刨光的木头，捡捡地上的刨花，瞧瞧我们的手，而且说她喜欢这个木工活，因为它很干净。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孩还模仿了爱弥儿干活的样子，用自己白嫩的小手拿着刨子去刨木头，刨子前后移动，但是没有刨下木花。

    这个时候，苏菲的母亲去问那个木匠：“师傅，他们两个人一天能拿多少工钱？”那个师傅回答：“夫人，他们一天二十个铜子，包伙食。不过，要是这个年轻人愿意，他还能挣更多的钱，因为他算得上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工人。”苏菲的母亲一边温柔地看着我们，一边说：“一天二十个铜子，还包伙食！”师傅接着说：“没错，夫人。”听完这话，苏菲的母亲过去拥抱爱弥儿，泪流满面地把他抱在怀里，叫了几声：“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在不耽误我们工作的情况下，跟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对自己的女儿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不能让家里人等咱们。”说完后，她走到爱弥儿身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说：“啊！最好的工人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回家？”他为难地回答：“我跟这个师傅达成了协议，你得去问问他。”于是她去问那个师傅，那个师傅不同意，他说：“我们的任务太重，后天就得完成。我相信这两位先生，所以拒绝了其他过来工作的人。要是他们俩都走了，我找不到替换的人，不能如期完工。”苏菲的母亲不言不语，她想听听爱弥儿的说法。爱弥儿低下头也一言不发。他那沉默的样子让苏菲的母亲惊讶，问道：“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呢？”爱弥儿温柔地看着苏菲，简洁地回答：“没办法，我得留下来干活。”听到这话，她们两个人转身离开了。爱弥儿把她们送到门口，目送至她们的身影消失，长叹一口气，默默地干活去了。

    在回家的途中，对于爱弥儿的回答，苏菲的母亲有点儿不高兴，便和她女儿说起这事。她说：“为何如此！那个木工师傅就那么难对付，直接走不行吗？而且，爱弥儿本来很慷慨大方，平常时不吝惜钱财，该花钱的时候怎么不舍得花了？”苏菲回答道：“妈妈！感谢老天爷，爱弥儿不爱财，所以不愿意用钱来破坏自己的承诺，也不愿意用钱来让自己和别人违背约定！我知道，是可以花点儿钱弥补那个师傅的损失。可是，他要是这样做了，就会变成钱财的奴隶，就会用金钱来代替应该背负的责任，他会认为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办到。爱弥儿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也希望他不要因为我产生这样的想法。在你看来，他留在那里没有意义吗？妈妈，请你好好想想，他是为了我才留在那里干活的，我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苏菲对于别人的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相反，在爱情上，她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她宁愿得不到别人的爱，也不愿得到三心二意的爱。她为自己的美德而自豪，希望别人能尊重她的品德。如果一个人看不到她的美德，如果他不像爱她的外表一样爱她的美德，甚至爱得更多一些，如果他不明白首先应该完成自己的责任，然后才去爱她，如果他不明白爱她应该超过所有的东西，那么她是瞧不上这样的人的，也不希望自己的情人对自己百依百顺，不过她希望自己的情人不因为她而毁掉自己的优点。

    除了这一不可侵犯的权利之外，苏菲也重视其他的权利。她偷偷地观察爱弥儿是不是由衷地尊重她的权利，是否热情积极地按照她的心意去做，是否能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心，是否准时准点地到她家。她不希望他迟到，也不希望他早到，只希望他按点到达。早到说明爱弥儿是为自己去的，而不是为她；迟到则表明他不在意。对苏菲不在意！这种态度只要出现一次，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就算她的怀疑毫无根据，也会把整个希望都毁掉；但是，苏菲是个讲求公平的人，一旦发现自己的错误，就会想方设法地去弥补。

    一天傍晚，爱弥儿接到了命令，他们在等待我们过去。他们在路上迎接我们，可是我们没有出现。发生了什么事情？遇到了意外吗？怎么没有人给他们送信？他们一直等到天黑。可怜的苏菲以为我们遭遇不测，十分难过，哭了整个晚上。当晚他们派了一个人过来询问消息，并且让他第二天早上就回去复命。我们也派了一个人同去，帮我们表达歉意，并且说我们一切安好。很快，我们也过去了。这个时候，他们才放心，苏菲擦干眼泪，假如她还在哭的话，那就是生气的泪水。我们没事，这让她安下心来。然而，在她的心里，不愉快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因为爱弥儿虽然没事，却让她白等了一个晚上。

    我们到她家时，她想马上回自己的房间。她的父母挽留她，她只好留了下来；不过，她下了决心，假装冷静和满意，以骗过大家的眼睛。她的父亲出来迎接我们，对我们说：“你们让我们等得好苦，在这个家里，有一两个人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就原谅你们。”苏菲问道：“是谁啊，爸爸？”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她父亲说道：“我说的也不是你，跟你有什么关系？”苏菲没有争辩，低头干着活。她的母亲冷漠而不失礼貌地接待了我们。爱弥儿感觉十分羞愧，不敢接近苏菲。苏菲先跟他说话，问他身体如何，并且请他坐下。她假装得那么自然，以至于这个天真单纯的年轻人完全被她蒙骗过去，越发责怪自己了。

    为了让他清醒过来，我走过去抓着苏菲的手，想像过去那样亲一下，她忽然把手缩回去，发出了一声特别奇怪的叫声：“先生。”然后，她自然流露出的态度，才让爱弥儿看出她真正的情绪。

    苏菲也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暴露无遗了，便不再假装下去。之前冷静的态度也变成了嘲讽的样子。不管你说什么，她都用慢悠悠、质疑的口气简洁明了地回答你，唯恐你看不出她在生气。爱弥儿非常害怕，难过地看着她，想跟苏菲对视一下，查出她真正的想法。对于他这种粗鲁的做法，苏菲更加生气，就瞥了他一眼，直接打消了爱弥儿想看第二眼的想法。幸好爱弥儿吓得发抖，才没有胆大地正眼看苏菲，也没有和她说话；如果他没有做错事，如果看到她生气他也无所谓，继续谈笑风生，那么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到了我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应该好好解释一下。所以，我走到苏菲身边，拉着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缩回去，因为她快要昏倒了。我温柔地对她说：“亲爱的苏菲，我们非常难过。然而，你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在没听到这件事的经过之前，不要妄下结论，以为我们做错了。现在，请听听我们昨天的遭遇。”

    她沉默不语，我继续说：

    “昨天我们下午四点出发，虽然应该七点到达，但我们总想提前动身，这样可以在路上休息一下。当我们走了三分之二的路途时，突然听到附近山谷里传来的惨叫声，我们于是跑过去，发现一个可怜的农民从城里回来时喝多了，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大腿。我们高声叫喊，想找人来帮忙，但是没有人经过。我们想把他扶上马，也没有成功，因为稍微动一下，他就疼得不得了。我们只能把马拴在树林里，用胳膊当成担架，把他抬回家。路途遥远，我们中间休息了几次，最后终于找到他家，但已经筋疲力尽。我们惊诧地发现，之前我们来过这一家，我们花费气力抬回去的这个人，正是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时，曾经热情款待过我们的那个农民。然而，一路上惊慌失措，直到走到他家，我们才发现。

    “在他家，只有两个小孩，还有即将生第三个孩子的妻子。他妻子在看到我们把他抬回家时，大吃一惊，于是没过一会儿就喊要生了。在一个孤零零的茅草屋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没人帮助他们，该如何是好呢？爱弥儿想了一个主意，他去把我们拴在树林的马牵出来，骑着去城里找医生，然后让医生骑马回来。因为他找不到一个看护，所以在派人给你送信之后，就和一个仆人回到了那个农民家里。你可以想象，我自己无法既照顾一个摔断腿的男人，又照顾一个临盆的女人。我实在忙不过来，而且还得准备一些东西，他们需要的，我都得备好。

    “其他小细节暂时就不说了，它们也没多大的关系。我们马不停蹄地忙到凌晨两点。终于，在天亮之前来到这附近的屋子，等你们睡醒之后，这才过来跟你们解释一下。”

    说到这里，我就不再说下去了。此时，谁也没有说话；爱弥儿走到情人身边，提高嗓门，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苏菲，你是我命中注定的爱人，这一点你很清楚。你可以让我伤心而死，但不能让我忘记爱的权利。在我看来，这种权利比你的权利更加神圣，我绝不会因为你就抛弃这种权利。”

    听到这些话，苏菲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用一只胳膊搂着爱弥儿的脖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然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姿态，向他伸出一只手，对他说：“亲爱的爱弥儿，请握着我的手，它属于你。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当我的丈夫，我要尽量让你享受这个荣誉。”

    在她亲爱弥儿的时候，她那兴高采烈的父亲拍手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苏菲也坦然自若地又亲了爱弥儿的脸两下。不过，在亲吻后，她突然羞赧地扑到母亲的怀里，把羞红的脸蛋藏了起来。

    大家当时都欢天喜地，这我就不说了，因为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用过餐后，苏菲想去看看那家人，于是问我们去那里有多远。苏菲想去探望他们，这当然是件好事。我们到了那个农民的家，发现他们分别躺在两张床上（爱弥儿派人送了一张床），看到爱弥儿请的人在照顾他们。此外，他们的床铺凌乱，会睡得不舒服，也可能会让他们生病。苏菲围上女仆的围裙，便开始整理那个产妇的床铺，之后整理那个农民的床铺。她能摸出哪些东西会刺痛他们的身体，所以把床铺整理得非常舒服，适合他们生病、生产的身体。她的到来，让那两个人得到了很大的安慰，而且她还能猜测出哪些东西让这两个人不舒服。她本来是个娇滴滴的女孩，现在不嫌脏也不嫌累，既不要别人的帮忙，也不打扰那两个病号，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没有一点儿臭味。平时大家都认为她很害羞，有时还很高傲；她从来没有碰过男人的床，现在居然毫不犹豫地扶起那个摔断腿的农民，替他更换伤口的裹布，以便让他睡得更好一些，能多睡一会儿。仁慈的心战胜了害羞的心。她无论在干什么，动作都极其温柔和敏捷，这减轻了病人的痛苦。对于这个乐于助人、富有同情心的可爱女孩，这个农民和他的妻子送上了他们的嘱咐。她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有着天使的长相和仪态，也有天使的温柔和善心。爱弥儿偷偷地看着她，内心深受感动。男人啊，要深爱自己的伴侣，因为上帝之所以把她赐给你，是为了让你在痛苦的时候，她能抚慰你，在你生病的时候，她能照顾你，这样的女人才配当你的妻子。

    情欲

    大家给初生的婴儿施洗礼。这两个情人把婴儿放到洗礼盆里，内心盼望着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有个孩子。他们期盼这一时刻早日来临，而且认为时机已到。苏菲心中的担忧完全消散，不过在这个时候，我反而担心起来。他们还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担忧。

    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见面了，第三天早上，我拿着一封信走进爱弥儿的房间，双眼盯着他问：“要是有人过来报信，说苏菲死了，你会怎么办？”他大吼一声，使劲拍一下手，站了起来，默默地看着我，一副茫然的样子。我仍然冷静地问他：“快回答，你会怎么办？”看着我冷静的样子，他十分生气，摆出一副吓人的姿态，说道：“能怎么办？……我完全不知道。但是，我想说，谁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那个人。”我微笑着说：“放心吧，她没有死，她很好，她很想你，在等我们今晚去她家。这会儿，让我们出去散散步，聊聊天。”

    他的心中满是情欲，所以不再像从前，只谈理性的问题。我必须利用情欲，让他留意我给他的教训。之所以在谈话时，我向他提出这么一个让人害怕的问题，原因就在于此。我深信，现在他终于听懂我说的话了。

    “我们应该获得幸福的生活，亲爱的爱弥儿，这是一切心有所感的人的最终目的，也是大自然让我们产生的第一个欲望，且是唯一我们永远不会放弃的愿望。然而，幸福在哪里？有人知道吗？每个人都在追求它，可没人能找到它。我们穷尽一生去追寻，到死也寻不到。年轻的朋友，在你出生时，我抱着你，老天爷做证，我曾经承诺过，要花费一生的精力让你得到幸福。我对自己的这个使命是否充分了解呢？不，我不了解，只知道我让你得到幸福了，自己也会得到幸福。在让你得到幸福的同时，我们两个人需要共同来承担这个使命。

    “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事的时候，最明智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在所有的箴言中，这是对人类最有用的，同时也是人类难以做到的一条。要是你不知道幸福在哪里，就盲目地追求幸福，那只会越走越远。路途越远，危险越多。然而，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条箴言。当一个人满怀热情地追求幸福时，他宁愿走错路，也不愿原地踏步。不过，一旦我们离开有可能发现幸福的地方，就永远也回不到那个地方。

    “由于我对自己的使命不太了解，所以我会努力避免发生错误。在教导你的过程中，我决心不走一点儿弯路，而且也防止你走弯路。我按照自然的法则前进，让它来指引幸福之路。最后发现，自然的道路就是幸福的道路，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了很远。

    “你是我的见证人，我的裁判，我不会反对你的判断。你最初的几年并没有浪费，这对你今后的岁月大有益处。你享受了大自然赐予的一切美好。在大自然让你生病时，我保护你免受疾病的折磨，而你遭受的疾病对你的身体有益，让你能够对抗其他疾病。人之所以要生病，是为了避免更重的疾病。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憎恨和剥削的事。你一直生活在自由和快乐中，保持了无私善良的美德。由于痛苦和邪恶不可分，而一个人只有在痛苦时才会变得邪恶。希望你能把童年美好的回忆保持到老年！我深信，你那善良纯真的心在追溯童年时，一定会嘱咐童年教育过你的老师。

    “当你逐渐明事理时，我保护你不受其他偏见的影响；当你产生爱的情感时，我保护你免受欲望的支配。要是我能让你终身都心如止水，我的使命就可以更好地完成，而你也能获得最大的幸福。然而，亲爱的爱弥儿，就算我把你的心放到冥河里，也不能使它足够坚强，抵抗一切袭击。现在，你遇到了一个新的敌人，你不知道该如何战胜他，而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你从敌人手里救出来。这个敌人就是你自己。老天爷让你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你可以忍受贫困，可以忍受肉体的折磨，但你从来没遇到过精神上的痛苦。这个时候，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心。现在，你完全依赖自己迷恋的东西，以它们的意志为转移。在你刚开始产生欲望时，你把自己变成欲望的奴隶。虽然没有东西侵犯你，你的身体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你的心产生了无尽的哀愁！虽然你没有生病，也感觉痛苦！没有死，却感觉死了千百回！别人的谣言、别人的错误或者别人的迟疑，都让你心灰意冷。

    “在剧院里，你看到台上的英雄痛苦地声泪俱下，嘹亮的哭声响彻整个剧院；他们像女人一样悲伤呼号，像小孩一样哇哇大哭，赢得了观众的掌声。你还记得，你本来想看看那些人刚毅顽强的行为，结果看到他们怨天尤人、泣不成声的样子，你说他们太可耻了。你不屑地说：‘啊！这就是要我们学习的榜样，要我们模仿的对象！他们在人类的弱点上，加了一件美德的虚假外衣，以此来吹嘘自己，难道他们认为人类还不够渺小、不够悲惨、不够懦弱吗？’年轻的朋友，今后你要多多理解台上的人物，因为你现在也是其中的一个了。

    “你不畏惧痛苦和失望。当肉体遭遇痛苦时，你能够忍耐，然而你没有用法则去约束心中的欲念。人生之中有许多的烦恼，这是由于我们有所爱好，而不是由于我们有所需求。欲念越多，力量就越弱。如果依照欲望，一个人必须依赖很多事情；如果依照自己的本心，则不需要依靠任何事，甚至是自己的生命。然而，喜欢的东西越多，痛苦就会越多。世上的一切都有结束的时候，早晚我们会失去喜欢的东西，然而我们却抱着不放手，就好像它们会永远存在一样。想到苏菲的死，你为什么要那么惧怕？难道你以为她永远都不会死吗？一些在她这个年纪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总有一天会死去的，我的孩子，或许死在你前面。谁知道这一刻她还活着吗？大自然让你只死一次，你却让自己再死一次，你现在的表现会让你死两次的。

    “你被无尽的欲望支配着，这多么可怕，于是你经常百无聊赖，患得患失，慌里慌张，就连以往的自由也享受不到。你舍不得有所牺牲，自然就一无所得。你专注于追求欲望，却永远也无法满足自己的欲望。你想始终心平气和，然而你的心灵却总跃跃欲试。你会变成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坏人。要是你屈服于自己的欲望，怎么会不变成坏人呢？要是你不能忍受无可奈何的困窘，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地抛弃已有的东西呢？又怎么会为了行使天性而牺牲自己的爱好，为了服从理智而跟自己的欲望抗衡？你说，谁告诉你苏菲死亡的消息，你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那个人。既然如此，假如有人从你手中夺走了她，假如他敢对你说：‘你最好当作已经失去她，美德需要你们分开。’你会如何对待这个人？假如抛开后果不去想，无论苏菲是否结婚，无论你是否结婚，无论她爱不爱你，无论她父母是否让你们结婚，无论如何你都想跟她一起生活，那么这是你的理想，你可以不顾后果地占有她。然而，请你告诉我，假如一个人随心所欲地做事，假如他完全不约束自己的欲望，那么他还有什么罪恶的事干不出来呢？

    “我的孩子，没有非凡的勇气，就不会得到幸福，没有激烈的斗争，就不能有好的品德。‘品德’这个词就是从‘力量’中产生的，力量是所有品德的基础。没有力量的人能够有好的品德，虽然天性很重要，但后天的意志尤其关键，这样他才能拥有美德。正直的人之所以能赢得我们的赞赏，原因就在于此。虽然我们说上帝是仁慈的，但我们不能说他具有美德，因为他行善不需要多么努力。这句话也许会亵渎上帝，等到你有理解力的时候，我再跟你说。当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美德时，我们不需要多么了解它。只有在心里产生欲望后，才感觉到美德的重要性。对你而言，这种时刻已经到来。

    “你从小生活在淳朴的大自然中，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向你讲述这些需要执行的天职，同时我一直保护你不沾染恶习，这样你就不会感觉到执行天职是件困难的事。我灌输给你，任何谎言都是有害的，但不是可恨的；我不怎么教你，重视别人的权利就跟重视自己的一样；我把你教成善良的人，但还没把你教成有美德的人。然而，一个善良的人只有在自己愿意时，才能够保持善行，这是因为在人类的欲望冲击下，善心会遭到破坏，并将消失。对他自己来说，一个人善良的人只是个好人罢了。

    “怎么样才能算得上一个有美德的人呢？这样的人必须能够克制自己的感情。只有这样，人才能听从自己的理智和善心，并执行自己的天职，做个本分的人，并不为任何理由而违反自己的本分。到目前为止，你只是表面上自由自在，就像一个仆人一样，在主人没有发出命令的时候，获得了暂时的自由。现在，你的内心也应该自由自在，学会做自己的主人，约束自己的心。啊，爱弥儿，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有美德的人。

    “因此，你需要继续努力学习一段时间，这次的学习内容比以往要难多了，因为大自然可以解除加在我们身上的痛苦，或者教我们如何摆脱痛苦。可是，在帮我们解除痛苦之后，它会抛弃我们，让我们做欲望的牺牲品，遭受不必要的折磨，并用本是可耻的眼泪来夸奖自己。

    “现在，你的第一个欲望已经产生了，这也许是你唯一应得的欲望。要是你能用男子气概加以约束的话，它可能会是你最后的欲望，然后你就能遏制其他的欲望，也就可以不受其他欲望的控制，只受美德的控制了。

    “不要认为欲望产生了就是犯罪，它和心灵同样纯洁。它源自纯洁的心灵，被天真无邪的心灵滋养。幸福的情人啊，对你们而言，美德会增加你们爱情的美；你们期待的幸福的结合是心地善良的奖赏，也是忠于爱情的馈赠。然而，忠诚的人啊，请你告诉我，如此纯洁的欲望，怎么不能支配你所有的行动？你仍然是受它控制？要是明天它不再纯洁了，你是否能够克制得住？现在正是测试力量的时候，要是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去测试，那就为时过晚。令人害怕的测试应该早早进行，要在危险来临之前。我们不能临阵磨枪，要在打仗前就准备就绪，然后才能去作战。

    “如果把欲望分为能够产生的欲望和不能产生的欲望，让自己能够追求前者，而约束后者，这样就不对了。一切的欲望，只要你能够控制住，它就是好的；控制不住的话，就变成了坏的欲望。大自然不允许我们的爱好超出我们可以达到的限度，理智不允许我们期待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良心并不能让我们避免被诱惑，却能让我们最终战胜诱惑。欲望产生与否，并不取决于我们，然而欲望能否得到控制，就由我们决定了。能够约束的情感都是合法的，而我们不能够控制的欲望都是犯罪的。一个人去爱别人的妻子，这并不是犯罪，只要他能让自己的这种欲望得到自然法则的约束；相反，一个爱自己妻子的人，如果不惜一切去取悦她的话，那就是犯罪了。

    “我不想给你讲啰唆的道理，只想讲一个格言，一个包括了所有格言的格言。作为一个人，就要把心控制在你能够达到的范畴内。要研究和了解这个范畴，无论它多么小，只要不过界，就没有痛苦；要是过界了，必然会遭遇许多不快；人们之所以有许多痛苦，就是因为不知节制地追求欲望；我们忘记了真实的环境，臆想出虚幻的环境，从幻境走回现实时，就会觉得自己生活不幸福。只有我们明显缺少应得的东西时，我们才应该花费力气去得到那些东西。要是事实表明，我们不可能得到某个东西，那么就应该打消欲望。当我们的欲望无法实现时，不要为此苦恼。一个乞丐也许怀着当国王的梦想，但他绝不会因此而郁闷；一个国王认为自己不只是人，所以才希望自己是神。

    “夜郎自大是我们痛苦的来源，因此稍微思索人间的苦难，明智之人就会克己慎行。他能认清自己的地位，从不做与之不符的事情，也不会浪费时间在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上；他会全副身心去享用自己拥有的东西，不会像我们一样，鱼和熊掌想兼得；所以实际上，他比我们富有强健得多。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变化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也许明天我就会消失。作为一个最终会消逝的人，难道不想同这个世界建立一种恒久的联系？啊，爱弥儿，我的儿子！要是我失去了你，我会失去所有。但是，我必须做好准备，有朝一日你也消逝了，因为或许某个时候你就被人家夺走了。

    “假如你想过快乐又肃穆的生活，你的心就能感受到永久的美。你应该把自己的欲望约束在一定范围内，先去履行天职，再去满足自己的欲望，把需要的法则用于道德的行为上，学会如何应付可能失去的东西，学会在践行美德时如何抛弃所有，应付各种状况，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心灵，坚定不移地履行天职，从而让你永远也不会犯罪。如此一来，虽然命运多舛，你也会过得幸福；虽然欲望很多，也会活得安好。你会发现，就算失去了拥有的东西，你也会得到极大的快乐，而不会惊慌失措。你拥有东西，而不是东西拥有你。你会意识到，对于人们来说，一切身外之物都会有消失的那一天，所以要舍得放弃，才能享受快乐。虽然这样不会有虚假的快乐，也不会从中品尝虚假的痛苦。这样的变化，会令你受益匪浅，因为这些实际的痛苦经常发生，而虚假的快乐则不太常见。你会打破很多人的偏见，也会打破认为生命了不起的看法。你既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生命，也可以肆无忌惮地结束生命，就像舍弃所有的东西一样。其他人会因为恐惧而认为生命不在，自己也就不在了；然而，你深知生命的虚幻，所以会认为在结束生命时，才是真正的开始。对坏人来说，死亡是生命的结束；对好人来说，它却是生命的开始。”

    爱弥儿听得非常认真，偶尔流露出不安的神态。他很担心，我说完这段话后，会得出一个令人害怕的结论。他会觉得，当我讲完要锻炼心灵力量的原因之后，会让他接受这种考验。就像一个受伤的人，一看见医生过来，就浑身哆嗦，他害怕那种严格、治愈之手，已经摸到了他的伤口。

    他疑虑重重，诚惶诚恐，急于知道我的结论，所以不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心惊胆战地问我：“怎么办呢？”他都不敢与我对视。我坚定地回答他：“怎么办？那就离开苏菲吧。”他气得大叫起来：“什么？离开苏菲！离开她、欺骗她，我就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一个坏蛋，一个说假话的人！……”我打断他说：“爱弥儿，我是让你去做这种人吗？”他仍然气呼呼地说：“不是，你不会这样的，别人也不会这样。就算你要我这样做，我也能秉持你一贯的教育精神，坚决不这么做。”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他会突然火冒三丈，所以我装出毫不在意的态度，让他生气。假如不是之前教导他三思而后行，我又如何一再强调冷静应对！爱弥儿深深地了解我，所以他深信我不会让他去做坏事。然而，根据他的理解，离开苏菲就是一件坏事，所以他等着我的解释。我继续说道：

    “亲爱的爱弥儿，你是否相信有人比你这三个月过得更快乐，无论这个人是谁？相信的话，就应该抛弃这种错误的想法。还没有领略生命的美好，你就耗尽了生命的快乐，这三个月以来，你除了经历的乐趣，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享受了。感官的享受转眼即逝，内心的习惯终将忘记它们。你在希望中得到的乐趣，比未来真正享受到的乐趣要多。想象给你的希望披上了美丽的外套，然而等你真正得到的时候，外套就会消失不见。除了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只有不存在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美。假如这种状况能够持久，你也许会找到极致的快乐。然而，我们所有拥有的东西都会衰老；在人生当中，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是暂时的。要是在我们看来，快乐能够永存的话，我们便会因为习惯了它，反而体会不到它的乐趣。假如外界的东西不会改变，我们的心就会改变；不是快乐离开我们，而是我们离开快乐。

    “在你醉心于爱情时，时间悄悄逝去。夏日已过，冬日即来。就算我们的体力允许，我们在寒冷的天气里去看望他们，他们也不会同意。无论我们愿意与否，我们都必须改变这种生活方式，现在的生活方式不能永久存在下去。从你急切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这不困难，因为凭借苏菲的誓言，以及你的欲望，很容易想出一个方法，让我们避开大雪天，不去探望她。临时的措施就行，不过春天来了，大雪化了，你们可以结婚。我们应该考虑一个四季都适用的方法。

    “你认识苏菲还不到五个月就想和她结婚！你想娶她，不是因为她适合你，而是因为她能让你快乐。难道说你爱她就能保证她适合你？难道说开始时相爱最后就不会彼此厌恶？我知道，她是一个有美德的人。可一个人只有美德就可以了吗？两个真诚的人就彼此合适吗？我担心的不是她的美德，而是她的脾气。一个女人的脾气怎么会一天就能看出来？你知道要观察多少种情况才能把她看清楚吗？四个月的爱情就能保证你一辈子爱她吗？或许，离开两个月，你就会忘了她；或许，你离开以后，马上就遇到另一个人，让你忘记苏菲；或许，等你回来时，你会发现她也变得冷淡了，与之前亲密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感情与美德没什么关系，她也许仍然真挚，但就是不爱你了。我相信，将来她也会同样的忠贞不渝，但没有经过考验，谁敢保证她会一直爱你？同样，谁又能保证你一直爱她？难道要等到无须考验时才去考验吗？难道要等到两个人分不开的时候才去了解对方真正的品性吗？

    “现在，苏菲不满十八，你也刚满二十，正是恋爱的年纪，但还不到结婚的时候。在这样的年纪里，你们就想做父母啦！啊！要想抚养好孩子，首先自己就不能是个孩子。你是否知道多少年轻女孩因为没到年龄就生孩子，从而伤害了身体，缩短了寿命？你是否知道多少孩子因为母亲身体不好而长得不好？要是母亲和孩子同时发育，把身体发育需要的养分一分为二，结果两个人都得不到完整的养分，这样两个人都长不好！要是我对你的看法没错的话，你宁愿晚一点儿结婚，娶个结实的妻子，生个壮实的孩子，也不愿意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就牺牲他们的身体健康。

    “现在，来谈谈你自己。你急于想做丈夫和父亲，但是你考虑过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吗？当你结婚后，就成为国家的一员了。怎么才是国家的一员呢？你了解吗？你知道做人的责任，但是知道做公民的责任吗？你知道什么是政府、法律和国家？你知道花多少心血才能维持生活？你知道该为谁而死吗？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但实际上一窍不通。在拥有社会地位之前，你应该想想自己适合什么样的地位。

    “爱弥儿，你应该离开苏菲，这不是让你抛弃她的意思。假如你能够离开她，不和她结婚，对她来说，那就再好不过了。现在离开她，以后回来时就会更加适合她。不要以为你现在已经很合适她了。啊！你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你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要学会忍受离别的痛苦，要去得到坚贞的回报，这样等回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她一起离开，能够不需要她的恩赐，而直接让她回报你，答应你的求婚。”

    由于这个年轻人从来没有自我斗争过，也不习惯靠意志去克制欲望，所以对此表示很不理解。他坚决反对，和我争辩起来。随之而来的幸福为什么不要？她愿意和他结婚，而他现在不结婚，是不是表示他看不上她？为了要学习其他东西，为什么一定要远离她？就算非离开不可，为什么不让他们先结婚，有了保证之后才分开？总而言之，他是想先结婚，然后再离开这里；等他们结婚后，他才能放心离开……“正是为了离开她，才想要跟她结婚。亲爱的孩子，这种想法多么矛盾！如果一个男人，妻子不在身边，照样能够生活，这个人确实值得我们表扬。然而，有了妻子的男人除非必要，最好不要离开他的妻子。我看出来，你还是有些犹豫的，这样做并不是发自内心，你应该大胆地去跟苏菲说，你必须离开她。好了！拿出勇气，如果你不听从理智，就应该听你的老师的话。你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吧。爱弥儿，现在必须离开苏菲，我希望你这么做。”

    在听完我的话之后，他低头不语，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用坚定的语气问我：“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我回答：“一个星期以后，要让苏菲对我们的离开做好准备。女人都很脆弱，我们应该安排好一切。对你来说，这次非走不可，然而对她来说就不这样了，所以如果她没有同你一样的勇气来看待这件事，我们也要原谅她。”

    结合

    我想把这个爱情故事一直讲下去，讲到他们生离死别的那一天。但是，亲爱的读者们，我已经耗费了你们太多的时间，所以让我们长话短说，让他们的故事在此终结。爱弥儿能否勇敢地向情人表达离去的决心呢？我认为，他是可以的。他之所以可以如此决绝，是因为他真的很爱苏菲。假如能够轻松地离开她，他反而不好意思去跟她说了。对于一个诚实善良的人来说，充满负疚感地离开自己的情人，总会令自己难过，所以他的内疚越大，在被牺牲的人看来，就会越尊敬他。他并不害怕苏菲误解他离开的动机。他的每个眼神都好像在说：“亲爱的苏菲，请了解我的心，忠于自己的爱情，你的情人并不是一个没有美德的人。”

    高傲的苏菲努力冷静地看待这个突然的打击，她努力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然而，她跟爱弥儿一样，缺乏斗争和胜利的经验，所以很快就装不下去了。她忍不住哭泣和颤抖，她害怕爱弥儿会忘了自己，所以面对这次分离，她感到特别难过。她不会当着情人的面哭泣，也不会表达自己的忧虑；她尽可能地克制自己，连气都不叹一下。面对我，她就流下了眼泪，向我哭诉抱怨，把我当作知心人。女人聪明伶俐，善于伪装。她在暗地里越发抱怨我的专制行为，就对我越发殷勤，她明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里。

    我拼命安慰她，让她安心，为她的情人做担保，或者确切地说，保证她的丈夫会忠贞不渝。只要她也一样的忠贞，我向她保证两年后，他们会结婚。她非常尊重我，自然相信我是不会骗她的。我成了他们之间的担保人。他们的心意和美德、我的公证，以及苏菲父母的信心，让她安下心来。然而，假如一个人的心十分脆弱，即便有了理智，又有何用？他们觉得这一次的分离好像是永别。

    这个时候，苏菲想起了欧夏丽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担忧，她觉得自己好像欧夏丽。我们不可能让她在分离的时刻产生那种如痴如狂的爱情。有一天我对她说：“苏菲，你和爱弥儿互相送对方一本书吧！你送他那本《忒勒马科斯历险记》，让他好好学学忒勒马科斯；他会送你一本你喜欢的《旁观集》。你可以看看书中真诚女人的天职有哪些，而且好好想想两年以后如何履行天职。”送对方一本书，这个想法让两个人都很喜欢，而且让他们对彼此产生了信心。终于，分别的时刻到来了，他们要说再见了。

    分别的时候，那位令人尊敬的父亲（我和他商量了这一切）拥抱了我，把我拉到旁边，用沉重而郑重的口气对我说：“我已经极力让你高兴了，我知道自己在跟一个崇高的人打交道。现在，我想跟你说，请你记住你的学生吻了我女儿的嘴唇，已经定下了婚约。”

    这两个年轻人的表现完全不同！爱弥儿激动万分，忍不住痛哭流涕，眼泪流到了苏菲父母的手上，流到了苏菲的手上，哽咽着拥抱了所有的人，不断地说着那几句话。假如换个场合，像他这样颠三倒四地重复来重复去，肯定会遭到大家的嘲笑。苏菲则脸色苍白，眼神黯淡，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没有哭泣，也不抬头看人，就连爱弥儿也不看一眼。虽然爱弥儿拉着她的手，把她拥在怀里，她也没有任何变化。她只是站在那里，对他的哭泣、拥抱和他的一言一行，好像都没有感觉。她认为，他早就和她分开了。这种表现，比她情人依依不舍的样子更加动人！看到苏菲这个样子，爱弥儿的心都碎了！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拉走。要是再让他多待一会儿，他肯定不愿意走了。让我高兴的是，在分别的时候，他看到的是苏菲的惨状。要是有一天他受到了诱惑，让他忘记苏菲，那么我就会提醒他，离别时的境况，如此一来，要是他还有良心，就一定会再次回到苏菲身边。

    我想再多说几句爱弥儿回到苏菲身边时的样子，为他们的爱情画上一个句号。准确地说，阐述一下他们夫妻之爱的开端！这种爱情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建立在不以美丽外表消逝的美德上，建立在情投意合的基础上，而情投意合让他们相处得更好，让他们到老还享有初恋时的甜蜜。然而，这些细节说起来有趣，实际上没什么用处。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努力记下那些有趣而实用的细节，也只有这样的细节，我才记载下来。在马上要完成使命时，我是否违背了这一初衷？不，我也像手中的这支笔，疲惫不堪。对于这样一种耗费时间和力气的工作，我的力量不足，本来无法承担，如果不是已经进行到这般程度，我也许就放弃不做了。为了不让它半途而废，现在到了最后完成的时候了。

    终于到了爱弥儿最幸福的日子和我最开心的时刻，我也终于能看到自己的心血得到了回报。现在，开始享受这种成功的乐趣吧。这一对小夫妻紧密地结合了，他们说的誓言，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了，他们结婚了。从教堂走回家的时候，他们需要让人们领着回去。他们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身边的人在做什么。他们听不见，只能稀里糊涂地回答别人的问题，他们目眩神迷，看不见别的东西。啊！幸福到了极致！唉，这就是人类的缺点！理性的头脑被幸福冲昏了，他还不太坚强，不足以抵挡这种醉人的爱情。

    结婚那天，应该用怎样的语气对新婚夫妻说话才合适，很少有人能知道。有些人无精打采地板着脸说话，有些人则漫不经心地讲着肤浅的话。我认为，这两者都不合适。我宁愿让这对新人自己去体会乐趣、激动和沉醉，也不愿意别人来打扰他们，说些空洞无物的好话，让他们困扰，再或者讲些粗俗不堪的笑话，让他们尴尬。虽然换个场合讲这些笑话，会让人觉得有趣，然而在婚礼场合，就会让人厌烦了。

    我发现，爱弥儿和苏菲虽然疲倦，但很快乐，对于人家的话毫不在意。我希望他们每天都能享受生活。这样会让他们虚度光阴吗？不，我希望他们能领略一天之味，领会一天之趣，享受一天之美。我把他们从嬉闹的人群中带走，领他们去附近散步，跟他们聊聊他们的事情，让他们头脑恢复清醒。我希望他们不仅用耳朵去听，也要用心去听。当然，我知道在这样的一天，最吸引他们的话题是什么。

    我拉着他们的手，对他们说：“亲爱的孩子们，三年之前就看到你们熊熊的爱火，终于铸成了今天的幸福。这股爱火激烈地燃烧，如今，我从你们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它已达顶峰，今后可能会越来越弱。”亲爱的读者，你们可以想象得出，爱弥儿先是欣喜若狂，然后激动万分，最后竟然郑重地发起了誓！然而，苏菲却不太高兴，把手缩了回去。他们对视了一下，流露出小小抗拒的表情，向我表明他们会相爱到老！不管他们反应如何，我继续讲下去：

    “我经常思考，如果结婚之后仍然维持甜蜜的爱情，感觉就会如同上了天堂一般。然而，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并不是说绝对做不到，你们俩可以努力成为这样的榜样，能够向你们学习的人也不多。孩子们，愿不愿意听我一言，了解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唯一方法？”

    他们微笑着看了彼此一眼，很明显没把我的话当真。爱弥儿只是简单地说，感谢我的方法，但他相信苏菲有更好的方法。他认为，只要听苏菲的就行了。苏菲立刻表示赞同，并表示出胸有成竹的样子。然而，从她那嘲笑的表情中，我看出了她的好奇之心。我细致地观察爱弥儿，他炽烈地盯着自己的妻子，这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东西，所以毫不在乎我的话语。我微笑了一下，心里暗暗地说，马上你们就会留意我的话了。

    从表面上看，两性之间内心冲动的分别无法分辨，但正是这种分别，表明男女个性不同，对普通人所持的想法南辕北辙。总的来说，男人不像女人那样持之以恒，比女人更容易失去对甜蜜爱情的兴趣。女人知道男人容易变心，所以会忐忑不安，这导致她们容易产生忌妒的情感。当男人变得冷淡后，她会反过来表示关心，就像最初男人做的那样，所以她经常哭泣，对他温顺服从，但不太容易做到。对别人表示爱和关心，本来可以赢得人心，然而她给予的爱和关心，却很难夺回他的心。我得说说如何避免结婚后爱情变冷。

    我继续说下去：“这个方法轻松简单，即在结婚后，像情人那样生活。”爱弥儿偷偷地乐了起来，然后说：“其实，对我们来说，做到这点非常容易。”

    “你所谓的轻松，也许比你想的要困难许多。现在，请允许我做进一步的陈述。

    “要是打一个结，打得过紧就会断掉。婚姻也是如此，结合得越紧密，越容易物极必反。它要求双方都始终不渝，忠诚是所有权利中最神圣的；然而，一旦要求忠诚，势必会约束对方。专制和爱情是无法相融的，命令一方给予快乐是不行的。苏菲！请不要害羞，不要逃跑。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绝不会伤害你的自尊心！然而，这件事关系到你终生的幸福。为了它，你必须站在丈夫和长辈面前听完这番话，因为换了其他场合，你可能会受不了。

    “使用占有或者控制的方法，并不能束缚人的心。一个男人也许对情人的爱比对妻子的爱更加深厚。如何才能让温柔的关心变成一种义务，让甜蜜的爱情变成一种权利？要变成一种权利，需要夫妻双方有共同的想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法律可以限制这种权利，但不能延伸它。肉体的快乐自然是甜蜜的！可能否用强迫的方式令肉体的快乐产生美好的感觉呢？当然不行，我的孩子们，结婚之后两个人的心会连在一起，但身体不受约束。你们应该彼此忠诚，而不是取悦对方。你们不能再委身于其他人，不过这是自愿自发的，不能受到强迫。

    “亲爱的爱弥儿，希望你能做你妻子一辈子的情人，希望她也能做你一辈子的情人以及自己的主人。你必须做一个尊敬她的快乐情人。所有快乐的事都要出自爱情，不能够强迫对方让自己快乐，并把它当作义务。即便她做了微小的事，你也不能把它看作应得的权利，而要看作她的恩赐。我理解，她会由于害羞，不愿意公开表达爱意，所以你要帮她克服这种害羞的心。要是一个男人能温柔体贴地爱一个女人，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心里真正的感情呢？哪里会不知道她的表情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只是心口不一？希望你们能够支配自己的身体和爱情，只有在心甘情愿时，才把一切献给对方。你们要坚信，就算结了婚，也只能在两情相悦时，做快乐的事。孩子们，不要担心这条法则会让你们疏远彼此，相反会让你们情谊更深，并且可以防止过度地做享乐之事。只要你们忠于彼此，仅靠天性和爱情，就能够让你们彼此亲近。”

    听完这番话，爱弥儿面露不悦，表示反对；苏菲害羞地用扇子遮住眼睛，一言不发。或许，在这两个人中间，最不高兴的并不是那位表示反对的人。不过，我还是继续说下去，指出爱弥儿不够温柔，这让他羞愧不已。我相信苏菲是乐于承担自己的义务的，所以故意对她说话。众所周知，她不会对我撒谎的。爱弥儿局促不安，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并从她慌张的神态中看出她的羞怯，深信自己可以信赖她。他跪在她的脚边，满面春风地吻着她伸出的手，并且许下诺言，除了忠实于她，还愿意放弃自己所有的权利。他对苏菲说：“我亲爱的妻子，你现在已经是我的生命和主宰，请你支配我所有的快乐。就算你不让我快乐，我因此而死亡，我也愿意把我最宝贵的权利交给你。我不需要你处处取悦我，我只想要你的真心真意。”

    真诚的爱弥儿，请放心吧！苏菲是个豪爽的人，断不会让你为她牺牲的。

    晚上，当我打算离开时，我郑重地对他们说：“请你们牢记，你们彼此都是自由的，你们之间不存在什么夫妻的权利问题。只要听我的话，不要表面上服从彼此。爱弥儿，现在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苏菲是允许你和我一起离开的。”爱弥儿生气地表示反对。“苏菲，你怎么想呢？我能把他带走吗？”她羞红了脸，撒谎说：“可以呀。”多么让人快乐的甜蜜谎言，比真话更加动听！

    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早晨，爱弥儿到我的房间找我。他抱了抱我，然后说：“亲爱的老师，我不久就要做父亲了。啊，我们未来的任务将多么艰巨，我们十分需要你的帮助。但你已经培养孩子的父亲，我不再需要你培养他的孩子了。我不希望将这神圣的任务交给他人来完成，即便我能选择一个同你一样优秀的人来当孩子的老师，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我依旧希望你能陪在我们身边，继续指导我们，当我们的老师。我们也愿意接受你的指导。我活着便需要你的指导，而且我现在比以往更需要你的指导，因为我已经开始承担一个成年人的职责了。你已经做完了所有你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是时候看着我们继续你的事业了。你可以休息了，你也应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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