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少年-含羞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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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则拼了命跑,从青青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疯狂几乎与其他犯人无异。青青着急地望着他,直到他已奔到跟前,她什么都不想就紧紧抱住他,她真的觉得这次自己必死无疑。

    文则却一把握住她手,厉声道,“不要抱着我等死,跟我走!”边说边拉着她匆匆绕开讲台,大部分的犯人笔直冲向大门,文则却带着青青往后面的油漆工场走。估测现下的状况,警方很快就会进行武装镇压,他必须在那之前,让青青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周围不再有那些嘈杂可怕的声音,文则才渐渐停了下来。转头看到青青满头大汗,脚踝上还有破裂的血口子。青青气喘吁吁,明知不是时候,却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梗在胸中欲说还留。

    那时天空湛蓝,龙阳监狱的血腥暴动就在身畔,文则却好似知道她的秘密,他的发稍像流云般迅速掩盖住一片蔚蓝视野。他以吻封缄,忽如其来,承认了他内心深处焦躁并且炙热的占有欲。好比青青这样的女人,在爱情开始之时,亦能深深感受到命运的开启。她从未获得如此真实的吻。

    “青青你可以走,真的。如果三年以后你回来,我还活着,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幸福。一定。”文则将她搂在怀里,不期然许下如此承诺。

    青青已无言语,她知道文则什么时候期待着她的回应,什么时候对这一切了然于心。她尽可能地停留在他怀里,思考着这一生究竟是要凋零还是怒放。

    文则抚了抚她的唇,“你听我说,你躲在这里,哪也别去,等警察来了,就跟他们走。”

    青青点头,“这次以后,我会再来找你。”

    文则未及回答,后面却来了不速之客。万亦寰提着一跟铁棒子,怕是从哪里弄下来的栏杆,冷不丁笑道,“我早说了我不会放过你。”

    青青一怔,不明所以。文则直看着万亦寰,倒不是没有想过会在这个节骨眼儿跟他碰到。他用力握了握青青的手,“你走开些,不要看!警察来了,立刻走。”说完便一把扯下囚服与万亦寰动起手来。

    文则是使枪的好手,很少与人肉搏,跟在昊沣身边,多是以狙击立功。仔细想来与他打过架的流氓其实并不很多。

    万亦寰手里的铁栏杆上还有几条破开的锈口,连着几棒抡来,毫不留情,文则边躲边往斜剌里跑,企图引他离开。不料万亦寰忽然朝他腿上来了一抡,他吃痛倒地,小腿上给钻了个洞,鲜血涌出来。

    “站起来,文则!站起来,让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万亦寰说着又是一抡,朝他脑袋上砸。

    文则头一偏,一把抓住铁棒,顺手一带,瞅准了万亦寰重心不稳时朝他眼睛上煽了一脚,万亦寰中招,颠簸着退后好几步。他刚喘上两口气,对面文则已经站了起来,问他,“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我?我和你无冤无仇。”

    万亦寰一哼,“你这身手,动作,也许是太标准了,总让我以为回了到以前,我给警察追得跟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那会儿!”

    文则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旋即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当做武器,对万亦寰说,“你放过我,我放过你。”

    万亦寰冷笑,握着铁棒道,“以前龙老爷子问我说,环仨,你看这江湖上喊打喊杀,哪种人最可恨?我就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的。”说完,抡着铁棒又冲了上来,嘴里还道,“就他妈是你这样的!”

    文则平时总是面上无波,这回却被万亦寰几句话弄得恍惚不安,一手快连砖头也拿不住,直到听到青青尖叫,他才发现万亦寰的铁棒已照他脑袋狠狠抡了下来。他躲也来不及,干脆一砖朝他侧耳后边狠砸。那还是阿亚告诉他的,砸人时,最有效的不是面门和后脑,而是侧边带穴儿的位置。阿亚说,一个人最少受伤的位置,就是能够致命的位置。

    文则实挨万亦寰一棒,脑袋上开了大口子,血浆染红他整张脸。他瞪着眼睛看着万亦寰,咬牙等他先倒下。青青在一边看得魂飞魄散,连跌几下朝文则奔来,在文则快要支撑不住时架住了他。万亦寰也是两只血眼,模模糊糊看到那个妞儿扶住了文则,他才终于不支倒地,他身边总是没个人儿的,到了这时候他才觉得寂寞无比。摔在地上的一刻,他猝然骂了句,“狗娘养的!”,便没了声息。

    文则只等万亦寰闭眼才能放心,一下倒在青青怀里,浑身都是鲜血。青青拿手按着他头上的伤,眼泪一滴滴几乎落成一线,落在文则左眼下面,从血渍中淌出一条痕,倒像是文则在哭。青青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文则想伸手安抚青青,可是他已经渐渐失去知觉,他的视野由一片蓝天化为无边黑暗。他的青青怎么会知道他此时真的很爱很爱她的那种感情?如果一个男人死去时,依然在那个很爱的女人怀里,女人为他哭泣,那么他就不会感到比死更冷的一世的缺憾。因为人在快死的时候都是自私的,只是渴望死得安稳而已。

    青青不敢摇动文则,可是见他闭上眼再没有睁开来,顿时感到极度恐慌。青青抬头四处张望,终于看到工场一边有警察正在靠近。她已经受够了至亲至爱的人这样与她告别,她那一手全是文则温热的血浆,可她的呐喊就像在赌命。那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警察送文则急救时,她还在喊着救命。

    她在心里为生命的脆弱感到悲哀,因为,没有一种感情能够超越这种脆弱。

    龙阳监狱的事情上了报,整个踅龙城街头巷尾地谈论着。监狱好几个高层都被停职,等待上边派下调查员,肃清源头。

    文则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转回监狱医务所,回来后才知道,阿亚死了。

    医生只说是脑梗塞,并且是长期受到暴力伤害积累下来的。那医生的嘴脸映在文则眼里,就像来催他偿命的黑白无常。文则当场呕出血,合眼大哭起来。

    鉴于文则伤势严重,监狱明确禁止一个月内不允许他接见亲友。于是青青一直没能见到他。以青青同他的关系,她也没有立场提出特殊宽待。

    青青天天到监狱打探他的状况,好在她在这里义教四年,认识不少层层面面的人。她奔波了大半月,终于在一个阴雨的日子,见到了文则。

    文则已经基本康复,因为伤在头部,手术时曾将他头发剃光。事隔两个多月,他已经长出了短短的新发。文则坐在玻璃窗后,明知这是劫后重逢,他却不曾好好看她一眼。

    青青瞧他健康许多,一时红了眼,低声哽咽两下,才说,“我没有走。”

    文则侧着头笑,好一会儿,才说,“我已经很累了……”

    青青伸手探过玻璃窗,一指摸到他的手指,“我已经想清楚了,你想清楚没?”

    文则看着她,摇摇头,“你会后悔的。”

    青青道,“你爱我吗?”

    文则不语。

    青青说,“我爱你。”

    文则不语。

    青青又说,“我们结婚吧。”

    文则抬起头,那教青青抚着的手,满掌心是汗。

    “青青,现在的我一无所有。”他说。

    青青笑,“没关系,我有车,有积蓄,有房子,也有工作,还有很多时间和想法。只是没有你,我愿意跟你在一起。”

    这一翻肺腑之情是青青自认识文则以来,挣扎了又挣扎,沉淀了又沉淀的感情。不肯承认的时候,这感情就像是个奇迹,多多少少显得可笑,然而承认了以后,这感情狂热得占据余生。

    文则说,“如果娶了你,我会不会不得好死。”

    文则说,“其实我爱你。”

    在浩瀚岁月中,人的心能否永远不变,答案不得而知。也或许变的并非内心而是生活本身。生活变了,于是我们不得不去适应,适应多一个人在心里驻足的感觉,适应多一份牵挂在脑海里盘桓的激荡,适应多更多的吻与安稳,与朝圣般的皱纹。

    青青得到了一句一辈子都要相信的回答,于是青青哭了,握着文则的手说,“原谅我,只哭这一次。”

    踅龙城的夏天,最常见到的是彩虹,那是踅龙特有的奇景,穿越在林立的高楼大厦间,小小的三色彩虹这儿一道,那儿一道,甚是漂亮。彩虹下面是芸芸众生,而青青与文则正浮旅其中。

    青青的父母早年死于火灾,留给女儿的只有房子和遗产,以及一笔数额不小的保险赔款。他们生前也从事着翻译工作,翻译过大量国内外优秀作品,那些文字使得他们心胸开阔,洞悉人生,于是他们给了青青温和而适当的教育。青青可以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结局,对此青青的父母从不加诸任何干预。

    青青的父亲曾给青青说:出生即是相遇,成长即是别离,快乐是你,痛苦也是你,遗忘是你,执着也是你,恨是你,怨是你,爱和坚贞也是你。青青你要珍惜自己。

    青青当时问,爸爸,我要怎么珍惜我自己?

    父亲说,当你把你人生中最脆弱的一次感动保持得完好无损的时候,那就是你最珍惜自己的时候。

    青青将这句话写进了日记里,那年她十七岁,刚结束一场晦涩恋爱。十七岁的她并不热衷于少男少女之间欲迎还羞的情事,这或许皆因她心中有着莫大的理想,她希望自己能学得各种语言,周游世界。可是转眼两年,命运节奏忽然加快,至爱的双亲于大火中一齐罹难,青青开始了于千万万人中日日夜夜独行独坐还独卧的生活。

    青青的经历可说与文则是天壤之别,但青青打小就相信,在茫茫人海中有着无数的奇遇,遇见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人,但是和你相爱。

    2005年10月8日,国庆刚一结束,青青就带着相关证件去民政局办理结婚申请。

    办事员问,“你先生呢?”

    青青说,“他正在服刑。我带来了我和他的证件,如果还缺什么东西,请告诉我。”

    办事员一脸惊讶,他给人办结婚登记也有十个年头了,就没见过这样的,“那你可以等他出狱了再来办理结婚。”

    青青说,“谢谢,现在也可以,我们是合法的。”

    办事员拿着资料和申请书看了又看,看到文则的照片,确是个俊郎非凡的年轻人,办事员不由心生惋惜。抬头看着青青,想了一下,又说,“青青小姐,我给人做结婚登记十几年也没见过一次像你这样的。好象不把结婚当回事,却又非要结婚。你的爱人也不在你身边,你的爱人在坐牢,犯过罪,失去了人身自由,连固定资产都没有。”说着他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不能受理。”

    青青早想到有这个可能,于是又出示了自己的资产证明和双方的体检报告,将这些文件推到办事员面前,诚挚地说,“先生,请你相信,我与他都有健康的身体,我还有陪嫁的房子。除非我们自己不愿意,否则没有哪条法律可以否决我们的婚姻。再不然,除非法不容情。”

    办事员听完她的话,不由怔了好一会儿。这就像是幕短暂的悲喜剧,一开始觉得可笑,如花似玉的美人要嫁给戴罪之身的男人,旁人当然要猜测其中别有隐情,最好是这美人蛮腰为金钱而折。可是几句话下来,又觉得可悲,这样温和尔雅的一个女人,独自来结婚。

    “如果我受理了这份结婚申请。”办事员犹豫了一下,“你将来会恨我吗?”

    青青一笑,“不会。”

    办事员点点头,“是否有证婚人?”

    青青迟疑了一下,“没考虑到这个。”

    办事员又点点头,沉默半晌后,说,“我可以吗?”

    青青略为讶异地看着办事员,随即点头说,“谢谢。”

    第二天,青青带着结婚证书去监狱里探文则,已是妻子与丈夫的见面,名正言顺。按照龙阳监狱的规定,夫妻接见时间为一小时。从前狱长对这两人就一直很宽待,知道他们结婚了,竟也不声不响给文则置了一套新的囚服,还送去一包烟。后来瞧见青青来探他,狱长悄声对青青说了一句,“恭喜。”

    青青只笑了一笑,即无尴尬,也无愁容,转过头又继续与文则说话。其实这时候他们的内心是非常震撼的,但这种震撼仅仅只限于他们两人之间。那是一种类似于相依为命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而使得他们更加享受生活的琐碎与甘难。在他们眼里,无论别人怎么看待这场婚姻都是无所谓的。

    “我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下,还贴了双喜,另外我给你买了几件衣服,虽然你现在用不着,不过我可以把它们挂在柜子里。”青青一只手与文则交握着,一只手拿着备忘录一行行说给文则听,都是她为结婚置办的家庭用品。

    文则喟然一笑,“给你自己买了什么?”

    青青脸一红,垂头说,“香水。”

    文则怔了一会儿,直觉得有股冲动伴着感动窜上心头,如果此刻可以拥抱,他亦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可他只是捏了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白皙,手指修长,虽然触感总是冰冷的,却给人一种类似薄荷般的感觉。忽然,他抬头说,“对不起,我连戒指也没有。”

    青青说,“等你出来了,我们一起去买。”

    青青和文则在一起后再也没有哭过,没有任何勉强,她只是觉得为自己而奋斗难免也会为自己哭泣,可是为别人而奋斗永远也会为自己骄傲。

    青青不会后悔。

    十一以后,很多事情尘埃落定,青青开始投入工作,稍稍减少了与文则见面的次数。因为万亦寰和阿亚的事,牢里这一扎堆那一扎堆的人都对文则敬而远之,文则的日子相对安稳下来。

    世说新婚爱侣,也没有半年之中见面次数十指可数的。一个月又一个月,踅龙城的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来了严寒的冬,踅龙城化作雪城,鹅毛大雪常常是连夜地下,之后是连日地放晴,到处都积着厚厚一层雪。

    青青早上到出版社拿了资料,下午去见作者,和作者谈了几个小时后,热咖啡也没喝一口就走了。青青站在路口边拦出租,看看手表,就快要超过文则的探视时间了,心里更是着急。四处一望,却看见对面路口站着两个男人,都很高大挺拔,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一人恭敬地为另一人撑着伞,皑皑飞雪中,他们气息张狂,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危险,站在那儿许久,一直看着她。

    青青心中一慑,猜不透其中缘由,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短时两个男人已走至身前,一人脱下墨镜,露出深沉锐利的双眼,令青青不不由起了心寒,那人却说,“无意惊吓你,我知道阿则已同你结婚了,这是礼物,小小意思。”

    青青却不肯接礼物。

    那人见她小心翼翼,忽地一笑,对她说,“我是昊沣。”短短四个字,说得理所当然,铿锵有力。

    青青想到文则入狱一年半了,昊沣从未来探监。关于他同文则之间的关系,青青也只知道大概,印象中每有谈及,文则必定沉默不语,但青青知道这个人是他的义兄弟,曾经一起拼过命,并且,文则为他入狱。

    于是青青收下礼物,对昊沣道了声谢,转身便走了。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昊沣还站在那里,青青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昊沣侧头等候。

    “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昊沣复戴上墨镜,只说,“我要是去看他,警察怎么想?”

    青青一怔,又想到了监狱里的积分制度。积分越高的人提前假释的几率越大,但是积分和日常表现以及其他外在原因有很大的关系。昊沣不见文则,警方就会估定他们的关系不深,甚至猜测文则已经后悔。如此,文则假释的可能性也会更高。

    思及此,青青对昊沣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她心想,所谓黑道人也未必比寻常人狠心到哪里去,做人都总有自己的道义。

    后来文则听青青说起这件事,他的表情略有些高兴,还对青青说,“外面的雪好大吗?”

    青青说,“恩,冷死了,有些旧房子都给压塌了。”

    文则说,“沣哥送了什么?”

    青青说,“一把扇子,扇子上面有个洞。”

    青青颇觉奇怪,文则却只笑了笑。

    青青于是又压低了声音说,“盒子下面还放了很多钱。”说完便看着文则。

    文则一迟疑,青青便问,“如果你不打算用这些钱,我马上想办法退回去。”

    “噢,我没说不用。”文则却把眼睛看着别处,说,“不用跟他见外。”

    青青点点头,考虑半晌,又问他,“那我……想用这些钱给你申请保释外出。”

    文则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说,“看你冷地,没事儿,那些钱想怎么用都可以。”

    青青恩了一声,便没说什么。

    文则入狱一年零九个月,近刑期两年,获准保释外出,虽然只有一天,保释金为二十万。

    那天是个好日子,三月天虽是倒春寒,却一早晴空万里,青青把家里布置妥当,选好了文则的衣服和鞋子,就到监狱去接文则。

    青青的脸上红扑扑的,等文则换好了衣服出来时,她还站在门边发呆。

    “好看吗?”文则站在面前,青青抬头一看,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屏障,晃如隔世,青青一下说不出话来。

    文则咳了两下,瞧她看得那样出神,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顺手一楼,搂了一会儿,他直觉得自己的心蹦蹦直跳,浑身也不自在,忽然间又放开了她。

    青青这才回神,揪着他的外套说,“恩……好象小了点儿,你比我想象中更高大一些。”

    文则于是又伸手搂住她,没开口说几句话,只是与她这么倚在一起走,两人一直走到商业中心的大街上,便立刻淹没在浩瀚人海中。

    他们在湘水江边吃早餐,码头的船笛呜呜鸣叫时,他们轻轻柔柔第二次接吻。然后他们到踅龙的湘神庙里还愿,庙里种满了梨花,他们一直一直拜托路过的游人帮他们拍照。再然后突然刮起了大风,呼呼吹来一阵又一阵冷雨,他们和很周围许多人一样,顶着同一件外套仓皇而逃。

    回到家里时两人都跟掉水里一样,文则抱着青青,湿漉漉的衣服又冷又重,两人都有些难受,文则垂下头,对青青说,“对不起,其实我知道你这样紧张……”然后俯身亲吻,双手随着唇齿间的徘徊而渐轻渐重抚摩着她的身体。这时天空还是亮的,尽管下着雨,有些灰蒙蒙,也有些冷。可是那样的他有种异样的狂热,他的呼吸炙热而急促。青青听着外面的雨哗啦啦下个不停,她的意识蒸腾不定,只觉得颈肩与胸口上是他的唇舌急切游走之地,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心口。她忽然一把推开他,低声说,“我想去洗个澡。”

    于是青青满脸通红地去洗澡,洗了很久很久。文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浴室里淅沥沥的水声,徐徐环视着这个家。后来他掏出香烟咬在嘴上,可是打火机在手里只是喀嚓点燃了,拼叮又关了,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满屋子的光线逐渐昏暗下去,窗子上的雨水分成几道细流贴着碎花玻璃流淌着,温柔似又有些悲伤。等到青青洗好了出来时,文则已经睡着了。青青把空调的温度调到适宜,然后抱出两条厚厚的毛毯,也靠在文则旁边睡了。

    青青恍恍惚惚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站在高楼大厦上面,天空湛蓝如洗,她一直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有很多楼房,林立起伏,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之间她就来到了万人中央,在攒动的汹涌人潮中回首一望,望见人来人往,匆匆复匆匆。地平线处还有一片阴郁浓重的雨云,劈地一声惊雷后,下起了滂沱大雨。在雨中,有一双带着沉重渴望的手正触摸着她的身体,然后轻轻剥离了她的外衣,令她如同婴孩般舒展开来。

    青青猛然睁开眼,咫尺之间看到文则轻轻颤动的眼睫。他的手缓缓移动到她身下,粗糙的指腹在那片敏感的肌肤上滑动着,使她微微战栗。他抬头说,“这不是在做梦。”

    青青闷哼了一声,缓缓放松僵硬的身体。她嗅到文则身上和自己一样的洗发水的味道,他的碎发时而刺在她颈项间,麻痒而温存,青青说,“我喜欢这个洗发水的味道。”

    文则于是抱紧了她,温唇贴在她胸口上汲取着她的心跳,然后他们都沉默而认真地试图结合彼此的身体,那样的过程有些痛苦又有些甜蜜。汗水与喘息弥漫了黑暗的房间,他们从狭窄的沙发上掉下来,落在细绒毛毯上。青青因那大幅度的摆动而促起双眉。文则却迎着落地窗前的月光俯视着她,问,“你看见了什么?”

    青青的额头渗着细微的汗珠,异样的身体激荡使她目光灿然而快乐,她说,“我看到了星空。”

    这是一个十分奇妙的夜晚,有微弱绵长的刺痛,有巨大从容的幸福,有无穷无尽的贪恋,还有深埋心底的痛苦,难以纠察其中还有多少源自生活路途与灵魂自身之间的斗争,青青能够肯定的只是像文则这样一个男人,一定会永永远远爱着自己,而自己亦有资格为他所爱。

    文则整个晚上都没有睡,一直侧身看着青青。直到黎明,青青累极了终于还是合眼睡去,睡到早上七点她才忽地睁开眼,文则已经穿戴好衣服坐在床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我得走了。”文则说。

    青青坐起来,身下还有些难受,稍一扯动,她就促起眉宇忍耐着。文则笑了笑,心里倒似非常快乐,于是伸手抱住她像抱着一个孤独的孩子,青青却先开口说,“你就像个孩子。”说完亲了亲他脖子。文则说,“你却太温柔了,我真怕你以后伤心难过,那样我会更加难受。”青青说,“还有一年你就可以假释了,等你出来以后,我们就离开踅龙。”

    文则却不吭声。青青迟疑了半晌,问道,“你是不是还打算回到昊沣那儿?”

    文则点点头,“我有我必须做的事。”说完,摸到青青冰冷的手,于是他将那手放进自己衣衫底下,冰凉的触感,令他感到舒心而平静。他又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会好好照顾我自己,将来,我会很努力。”

    青青说好。青青说,“我身上还有些疼,我想再睡一会儿。”

    文则说好。文则说,“那我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青青,凌乱的床褥上浅浅映卧室窗帘的花纹,她嵌在其中,沉静非凡,文则说,“昨天我感到很快乐,真的,我常常觉得人在一种状态下过得太久,不迷失也迷失了,但是……”想了一下,他微笑起来,“但是现在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文则说这话时的神情是愉悦的,沙哑而充满眷恋的嗓音透露着他内心的平静。

    青青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后来他们两都忘了,只说那时候呀像是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希望。

    2006年7月,踅龙城发生一起街头火拼,一干子人在码头上闹起事。大抵是牵扯到了军火走私,警察局几乎倾巢出动,居然也抓回几个在昊沣身边跑事的。宋远余照天算是喜出望外,心想这回软磨硬炮泡总也能搞出点花样来。谁知昊沣这边起得更快,一转眼那仨好容易才抓到的小辫子,两个自杀了,一个死不承认和昊沣有瓜葛。

    余照天恨得要死,不知怎么想的就跑到监狱去找文则。

    余照天到监狱的时候,文则与青青正是接见时间,青青见余照天像是喝了酒,心里肯定不快活,于是也不多问,让了位置给他坐,自己退到一边给他倒了杯茶。递过杯时,余照天一脸惊讶。

    “你谁?”他问。

    文则说,“我妻子。”

    余照天猛把一杯子热茶隔着玻璃窗往他脸上泼,虽然茶水是都拍在玻璃上了,但这行为是辱人的,余照天骂道,“人渣,坐牢了还不忘拉人下水。”

    文则没说话,青青气得脸色发白,拦在中间,“你要是真的有话想跟他说,就冷静下来,否则我有权投诉你。”

    余照天哼了几下,却阴阳怪气地对文则道,“你是什么东西,都这样了还有女人肯跟你。就打昊沣这种冷血的怪物,对你也是有情有义。”

    文则嗤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余照天微一沉默,才问,“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宁可给他顶罪!”

    文则说,“他是大哥。”

    余照天闻言大笑,“你们这些黑社会真是好笑,一个个都把自己说得多讲义气。可是一旦到你不顶用了,我看这大哥还要不要得你!他甚至可以亲手把你毁了,就像对其他人一样,也不会给警察留一点机会。”

    文则半似不恭,也笑了笑,“谁说我不可以赌一赌,你以为每个人都有这荣幸给老大顶罪?”

    余照天却转头看着青青,若有所思,“难道你不怕就这么赌输了?如果他那时不管你,你本来会判死刑。”

    文则点起一只烟,白色烟雾加深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无味般回道,“到目前我还没输。”

    文则说完后便只管抽烟,不再开口,余照天坐在对面许久,终于咬牙切齿道,“其实我最恨就是你这种人——明明经被围死了,却还是一手活棋。”

    文则抽完烟,将它摁灭后笑了一笑,“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我快要离开这鬼地方了,你不如现在就想想到时你得怎么拼死拼活地再来抓我。”说着他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比了个打枪的手势,“砰!到时候我一定瞄准你这儿。”

    说完这话,接见时间也已经过了,文则与青青抚手道别。青青等他走出了接见室才拿起包包,转身却见余照天还坐在那里发呆,便推了推他道,“你不走吗?”

    余照天回神,这才对自己的迟钝有些恼羞成怒,霍地起身离开,他步子跨得快,几步就已走到门口,再回头看到青青——身材修长,简简单单穿着玄色衬衫和灰色亚麻长裤,脂粉未施,神情温柔,看上去清纯干练,散发着某种独特的魅力。余照天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他不是个好人。我曾亲眼看见他一枪打中别人眉心。”

    青青正在皮包里翻找什么,不想被余照天这么一问,她倒笑了起来,“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坐牢了,可我从来不觉得他是个坏人。”

    余照天说,“那是因为他想得到你,所以他才对你特别。”

    青青说,“那样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即使他杀了人,我也觉得有他的道理。”

    余照天说,“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青青说,“什么也不知道。”

    余照天问,“他从来不对你说?”

    青青答,“是这样。”

    余照天又问,“将来我抓到他,判他死刑,你怎么办?”

    青青说,“我不知道。你们想要我怎样回答?后悔嫁他?为他守寡?还是同他徇情?或者……替他报仇?”

    余照天答不上话,青青又说,“伤人与被伤同罪,爱与被爱同罪,这么说的话,我与他也是同罪的。你们都很惊讶我嫁给了他,你们希望我是什么结局?”

    余照天看着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只觉得那双清澈湛亮的眼里尽是义无返顾的追寻,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像极了蓝色微雨的天空下一株幼花盛开的含羞草,带着微弱的毒与羞赧,在湿润的季节里摇摆,有些自得,也有些晦涩。而其中那种悲伤的感觉,其实与文则是一样的——不为什么,余照天忽然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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