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中国小说史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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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回忆讲小说史时,距今已垂十载,即印此梗概,亦已在七年之前矣。尔后研治之风,颇益盛大,显幽烛隐,时亦有闻。如盐谷节山教授之发见元刊《全相平话》残本及“三言”,并加考索,在小说史上,实为大事;即中国尝有论者,谓当有以朝代为分之小说史,亦殆非肤泛之论也。此种要略,早成陈言,惟缘别无新书,遂使尚有读者,复将重印,义当更张,而流徙以来,斯业久废,昔之所作,已如云烟,故仅能于第十四、十五及二十一篇,稍施改订,余则以别无新意,大率仍为旧文。大器晚成,瓦釜以久,虽延年命,亦悲荒凉,校讫黯然,诚望杰构于来哲也。

    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之夜,鲁迅记

    序言

    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而后中国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

    此稿虽专史,亦粗略也。然而有作者,三年前,偶当讲述此史,自虑不善言谈,听者或多不憭,则疏其大要,写印以赋同人;又虑钞者之劳也,乃复缩为文言,省其举例以成要略,至今用之。

    然而终付排印者,写印已屡,任其事者实早劳矣,惟排字反较省,因以印也。

    自编辑写印以来,四五友人或假以书籍,或助为校勘,雅意勤勤,三年如一,呜呼,于此谢之!

    一九二三年十月七日夜,鲁迅记于北京。

    第一篇 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

    小说之名,昔者见于庄周之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庄子》《外物》,然案其实际,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桓谭言“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李善注《文选》三十一引《新论》,始若与后之小说近似,然《庄子》云尧问孔子,《淮南子》云共工争帝地维绝,当时亦多以为“短书不可用”,则此小说者,仍谓寓言异记,不本经传,背于儒术者矣。后世众说,弥复纷纭,今不具论,而征之史:缘自来论断艺文,本亦史官之职也。

    秦既燔灭文章以愚黔首,汉兴,则大收篇籍,置写官,成哀二帝,复先后使刘向及其子歆校书秘府,歆乃总群书而奏其《七略》。《七略》今亡,班固作《汉书》,删其要为《艺文志》,其三曰《诸子略》,所录凡十家,而谓“可观者九家”,小说则不与,然尚存于末,得十五家。班固于志自有注,其有某曰云云者,唐颜师古注也。

    《伊尹说》二十七篇。其语浅薄,似依托也。

    《鬻子说》十九篇。后世所加。

    《周考》七十六篇。考周事也。

    《青史子》五十七篇。古史官记事也。

    《师旷》六篇。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之。

    《务成子》十一篇。称尧问,非古语。

    《宋子》十八篇。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

    《天乙》三篇。天乙谓汤,其言殷时者,皆依托也。

    《黄帝说》四十篇。迂诞依托。

    《封禅方说》十八篇。武帝时。

    《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武帝时。师古曰,刘向《别录》云:“饶,齐人也,不知其姓,武帝时待诏,作书,名曰《心术》。”

    《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一篇。应劭曰:道家也,好养生事,为未央之术。

    《臣寿周纪》七篇。项国圉人,宣帝时。

    《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侍郎,号黄车使者。应劭曰,其说以《周书》为本。师古曰,《史记》云:“虞初,洛阳人。”即张衡《西京赋》“小说九百,本自虞初”者也。

    《百家》百三十九卷。

    右小说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右所录十五家,梁时已仅存《青史子》一卷,至隋亦佚;惟据班固注,则诸书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缪者也。

    唐贞观中,长孙无忌等修《隋书》,《经籍志》撰自魏征,祖述晋荀勖《中经簿》而稍改变,为经史子集四部,小说故隶于子。其所著录,《燕丹子》而外无晋以前书,别益以记谈笑应对,叙艺术器物游乐者,而所论列则仍袭《汉书·艺文志》后略称《汉志》:

    小说者,街谈巷语之说也,《传》载舆人之颂,《诗》美询于刍荛,古者圣人在上,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而庶人谤;孟春,徇木铎以求歌谣,巡省,观人诗以知风俗,过则正之,失则改之,道听途说,靡不毕纪,周官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道方慝以诏避忌,而职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而观其衣物是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

    石晋时,刘昫等因韦述旧史作《唐书·经籍志》后略称《唐志》,则以毋煚等所修之《古今书录》为本,而意主简略,删其小序发明,史官之论述由是不可见。所录小说,与《隋书·经籍志》后略称《隋志》亦无甚异,惟删其亡书,而增张华《博物志》十卷,此在《隋志》,本属杂家,至是乃入小说。

    宋皇祐中,曾公亮等被命删定旧史,撰志者欧阳修,其《艺文志》后略称《新唐志》小说类中,则大增晋至隋时著作,自张华《列异传》、戴祚《甄异传》至吴筠《续齐谐记》等志神怪者十五家一百十五卷,王延秀《感应传》至侯君素《旌异记》等明因果者九家七十卷,诸书前志本有,皆在史部杂传类,与耆旧高隐孝子良吏列女等传同列,至是始退为小说,而史部遂无鬼神传;又增益唐人著作,如李恕《诫子拾遗》等之垂教诫,刘孝孙《事始》等之数典故,李涪《刊误》等之纠讹谬,陆羽《茶经》等之叙服用,并入此类,例乃愈棼,元修《宋史》,亦无变革,仅增芜杂而已。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二十八以小说繁夥,派别滋多,于是综核大凡,分为六类:

    一曰志怪:《搜神》,《述异》,《宣室》,《酉阳》之类是也;

    一曰传奇:《飞燕》,《太真》,《崔莺》,《霍玉》之类是也;

    一曰杂录:《世说》,《语林》,《琐言》,《因话》之类是也;

    一曰丛谈:《容斋》,《梦溪》,《东谷》,《道山》之类是也;

    一曰辩订:《鼠璞》,《鸡肋》,《资暇》,《辩疑》之类是也;

    一曰箴规:《家训》,《世范》,《劝善》,《省心》之类是也。

    清乾隆中,敕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纪昀总其事,于小说别为三派,而所论列则袭旧志。

    ……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缉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杂废矣。今甄录其近雅驯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焉。

    《西京杂记》六卷。《世说新语》三卷。……

    右小说家类杂事之属……

    《山海经》十八卷。《穆天子传》六卷。《神异经》一卷。……

    《搜神记》二十卷。……《续齐谐记》一卷。……

    右小说家类异闻之属……

    《博物志》十卷。《述异记》二卷。《酉阳杂俎》二十卷,《续集》十卷。……

    右小说家类琐语之属……

    右三派者,校以胡应麟之所分,实止两类,前一即杂录,后二即志怪,第析叙事有条贯者为异闻,钞录细碎者为琐语而已。传奇不著录;丛谈、辩订、箴规三类则多改隶于杂家,小说范围,至是乃稍整洁矣。然《山海经》、《穆天子传》又自是始退为小说,案语云:“《穆天子传》旧皆入起居注类,……实则恍忽无征,又非《逸周书》之比,……以为信史而录之,则史体杂,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说家,义求其当,无庸以变古为嫌也。”于是小说之志怪类中又杂入本非依托之史,而史部遂不容多含传说之书。

    至于宋之平话,元、明之演义,自来盛行民间,其书故当甚夥,而史志皆不录。惟明王圻作《续方献通考》,高儒作《百川书志》,皆收《三国志演义》及《水浒传》,清初钱曾作《也是园书目》,亦有通俗小说《三国志》等三种,宋人词话《灯花婆婆》等十六种。然《三国》、《水浒》,嘉靖中有都察院刻本,世人视若官书,故得见收,后之书目,寻即不载,钱曾则专事收藏,偏重版本,缘为旧刊,始以入录,非于艺文有真知,遂离叛于曩例也。史家成见,自汉迄今盖略同:目录亦史之支流,固难有超其分际者矣。

    第二篇 神话与传说

    志怪之作,庄子谓有《齐谐》,列子则称《夷坚》,然皆寓言,不足征信。《汉志》乃云出于稗官,然稗官者,职惟采集而非创作,“街谈巷语”自生于民间,固非一谁某之所独造也,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于神话与传说。

    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又推演为叙说,而于所叙说之神、之事,又从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久而愈进,文物遂繁。故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惟神话虽生文章,而诗人则为神话之仇敌,盖当歌颂记叙之际,每不免有所粉饰,失其本来,是以神话虽托诗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销歇也。如天地开辟之说,在中国所留遗者,已设想较高,而初民之本色不可见,即其例矣。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一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艺文类聚》一引徐整《三五历记》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列子·汤问》

    迨神话演进,则为中枢者渐近于人性,凡所叙述,今谓之传说。传说之所道,或为神性之人,或为古英雄,其奇才异能神勇为凡人所不及,而由于天授,或有天相者,简狄吞燕卵而生商,刘媪得交龙而孕季,皆其例也。此外尚甚众。

    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上射十日而下杀猰。……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淮南子·本经训》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曰,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

    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春秋·左氏传》

    瞽瞍使舜上涂廪,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瞽瞍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史记·舜本纪》

    中国之神话与传说,今尚无集录为专书者,仅散见于古籍,而《山海经》中特多。《山海经》今所传本十八卷,记海内外山川神衹异物及祭祀所宜,以为禹益作者固非,而谓因《楚辞》而造者亦未是;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然秦、汉人亦有增益。其最为世间所知,常引为故实者,有昆仑山与西王母。

    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西山经》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同上

    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海内西经》

    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案:此字当衍,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墟北。《海内北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大荒西经》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同上

    晋咸宁五年,汲县民不準盗发魏襄王冢,得竹书《穆天子传》五篇,又杂书十九篇。《穆天子传》今存,凡六卷;前五卷记周穆王驾八骏西征之事,后一卷记盛姬卒于途次以至反葬,盖即杂书之一篇。《传》亦言见西王母,而不叙诸异相,其状已颇近于人王。

    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愿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丌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卷三

    有虎在乎葭中。天子将至。七萃之士高奔戎请生捕虎,必全之,乃生捕虎而献之。天子命之为柙而畜之东虞,是为虎牢。天子赐奔戎畋马十驷,归之太牢,奔戎再拜首。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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