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幼年时代》的序文上,便说着愿读者先须是敏感。他的创作中,毫无遮掩,露出着这敏感性的,是《幼年时代》、“Albert”、“Lucerne”、《计数人(撞球的)日记》等。到了中年,他将敏感性自行抑制,得了大结果,但及暮年,则这特质,又使重之一如他的意志的我们,为之感动了。
Tolstoi喜欢那赞叹之泪,忏悔之泪,同情之泪,一九〇九所作的《路人的故事》,是用这样的句了开端的———
“早晨,一早到外面去。心情是壮快的。是美丽的早晨。太阳刚从茂林里出来。露水在草上,树上发亮。一切都和婉,一切物象都依然。实在很舒服,不愿意死了。”
其次,是接着遇见老农,和关于吸烟之害及思索之益的叙述,又这样地写道———
“我还想说话,但喉咙里有什么塞住了。我很容易哭了。不能再说话,便别了那老人,也别了欢乐的和婉的感情,含泪走掉了。住在这样的人们之间,怎会有不高兴的道理呢,也怎能有不从这样的人们,期待那最出色的工作的道理呢?”
在逝世的三个月前,他将从一个农家青年得来的感情,写在日记上,用了和上文一样的言语,证明着自己的敏感性。那日记是这样写着的———
“为了欣喜,为了生病,还是为了两样相合的原因呢,我很容易下同情和喜悦之泪了。这可爱的,思想坚固的,强有力而愿做善事的孤独的青年的单纯的话,动了我的心,呜咽之声几乎出口,我便一句话也不能说,离开他的旁边了。”
然而这善感的禀性,是现于Tolstoi一生中的特色,读者是不看见这眼泪的罢,但他却常抱着甚深的感慨。
Tolstoi的母亲,爱读卢梭,《爱弥儿》是她的案头的书籍,Tolstoi最所爱好的人物,乃是使感情的诗美,来对抗拟古典主义的批判的约翰·藉克·卢梭其人者,实在并非无故的。
Tolstoi在一九〇一年,向在巴黎的俄语教授M.Boyer这样说———
“我将《卢梭全集》二十卷熟看了,其中最喜欢的是《音乐字典》,我感谢卢梭。”
“我十五年间,帖身挂着雕出卢梭肖像的牌子,以代“十字架”。而卢梭的著作的大半,是恰如我自己所写一般,于我非常亲切的。”
一九〇五年Tolstoi应允推选为日内瓦的卢梭协会会员的通告,寄信到日内瓦云,“卢梭是十五岁时代以来的我的教师。于我一生中,给与一大裨益的,是卢梭和《旧约》。”
那协会的会员班尔裨,在协会年报上,载《托尔斯泰是卢梭的后继者》一文(一九〇七年),论云———
“Leov Tolstoi是十九世纪的卢梭,或是具体化的爱弥儿。卢梭的精神,透彻于Tolstoi的全创作里。Tolstoi是现代人的评释者。恰如卢梭是十八世纪的或者一般,Tolstoi是现世纪的或者。”
从托尔斯泰协会,赠给卢梭协会的答文云———
“Jean Jacques Rousseau所理想的思想的独立,人类的平等,诸国民之统一,以及对于自然美之爱,是和我们颇为近密的。我国民底智识的代表者的Tolstoi,将全生涯,贡献于上述的理想之发扬和宣传了。”
赞叹,同情或忏悔之泪,是表象Tolstoi的社会观的,昂奋的敏感之泪,则湿透着他的世界观。那天禀的敏感性,洞察了发荣于榨取的条件上的现代文明社会的虚伪,且促他爱好自然的法则和自然人了。他是作为卢梭的后继者,而用卢梭以上的情热和真挚和确信,抉剔了一切虚伪和不诚实的现象的。
他将对于人生的爱情,对于正义和朴素的憧憬,对于虚伪的愤怒与其敏感性,织在和真挚自然相融合的真挚的自己的构想之中了。
然而,为十九世纪的卢梭的Tolstoi,是观察了纷乱的世纪的后半期的社会底矛盾的现象的。诗圣Pushkin,未曾知道这样的大矛盾,据Bielinski所说,则“阶级的原则,乃永久的真理”云。但Tolstoi却并不相信自己的阶级的一定不动性。他目睹Sevastopol之陷落,遇见尼古拉一世之死,观察革新时代的情形,知道那砍断了的大连锁的一端,打着地主阶级,而别一端,则吓了贱农(Muzhik)。他又目击了所谓民众启蒙运动,经验过和都市的发达一同激增的可惊的矛盾的现象,而他自己,则成为最后的贵族了。他于一八七〇及八〇年代,宣说那将其生活状态,加以诗化,美化而讴歌了的庄园的没落,恰如Gogol的杰作(译者按:“Taras Bulba”中的人物Bulba,向Andrei(译者按:Bulba的儿子)所说的“我做成了你,这我也来杀掉你”一样,也说给了庄园。于是他将自己的思想一变,成为一向遮着艺术的华服的丑秽现象的曝露者了。
《忏悔录》、《爱弥儿》、《新蔼罗若》的著作者卢梭,生于小资产阶级的手工业者的家庭里,历经辛苦而生长,感到十八世纪的虚伪底生活,遂如古代罗马的贱民似的,向贵族阶级宣战了。
《幼年时代》、《哥萨克兵》、“Lucerne”、《我的忏悔》的著者,则生于贵族人家,父系是德意志人,那母系,是远发于留烈克(俄国的始祖)的。
而这白马金鞍的贵公子,遂和自己抗争,经思索多年的结果,竟曝露了贵族阶级的腐败。所以那抗争是戏曲底的事,是谁都可以直觉到的。
Tolstoi一离母胎,便即包围在旧贵族的氛围气里,为许多男女侍从所环绕,在Iasnaia Poliana的幸福的生活,是全靠着七百个农奴的劳动的。至于教育未来的文豪者,则是长留姓名于《幼年时代》里的德国人和法国人,他的父亲的图书室中,也如在Pushkin的父亲的图书室中一样,有许多十八世纪的法国人的著作。从十三岁到十九岁之间(一八四一——一八四七),他受着Kazan知事之女,退职胸甲骑兵大佐之妻,他的姑母Perageia Ilinishna Iushkova的监督,住在那家里。这家庭,是常是佳节般的热闹,为Kazan的上流社会的聚会之所,法兰西语的社交的会话,是没有间断的时候的……。
青年大学生(Tolstoi)将全世界分为二大阶级,即上流社会和贱民;那姑母则要使Tolstoi成为外交官,或皇帝的侍从,且希望自己的外甥和交际场中的贵女,意气相投。她以和富家女结婚,为他的最大幸福,就是梦想着由这结婚,而Tolstoi能有很多的农奴的。
据Zagoskin的《回忆录》,则青年的Tolstoi,是一个道地的放荡儿的代表者。
跳舞,假装会,演戏,活人画,大学毕业后的打骨牌,流人(Gipsy)歌等,是这青年贵族的生活。关于这生活,后来他在《我的忏悔》里,是不能没有悔恨和恐怖之念,记载出来的。
惯于蔑视本阶级以外的人们的青年,离墨斯科,赴高加索,在等候着做第四炮兵中队的曹长的任命了,其时他穿了时式的外套,戴着襞积的峨冠,套了雪白的鞣皮的手套,在Tifris的市街上散步。一看见不戴手套的路人时,他便用了嘲笑的调子,对他的弟弟尼古拉这样说———
“他们是废物呵。”
“为什么是废物呢?”
“为什么?不是没有带手套么?”
在高加索,青年Tolstoi也竭力减交游,避朋友,守身如遁世者。那时他在寄给姑母的信里,说,“我并非自以为高,取着这样的态度的。这是自然而然之势,将我所遇见的本地的人们和我一比较,在教育上,在感情上,又在见解上,都有非常的差异,所以无论如何,和他们不能相投了。”
他于一八五四年,在Silisria(勃加利亚的山地)为司令官属副官时,也是同样的纨袴子;又其处女作出版后,进了Turgeniev,Druzhinin,Fet,及其他的文士之列的时候,也还是这样的人。
然而这青年有世袭的领地,有自己的农民。因此他觉得可以做善良的主人,知道学位证书和官阶,都非必要。而且他感到了恰如《地主的早晨》中的主人公Nekhliudov一般,有着安排七百个农民的幸福和对于神明,负有关于他们的运命的责任……。
在放荡生活中度了青年时代的Tolstoi,到三十四岁,这才成了家庭的人。立农村经济的计画,是他的无上之乐,曾将其经营的办法,向好友Fet自夸。他又为利己底感念所驱,竭力要给家族以幸福,尝醉心于劳动者Iufan的敏捷的工作,而想自行Iufan化。未来之母Sophia Andreievna响着锁匙,巡视谷仓,大家族的未来之父的他,则到处追随其后……。经年积岁,殆十九年间浸渍于快活的蛰居生活的Iasnaia Poliana的地主,是经营农村,增加财产,牧畜场中,有豚三百头,Samara的庄园里,则马群在腾跃……。这样地,富是日见其增大了,但在一八五六年顷寄给Fet的信中,却写道,“我们的农业,现在宛如藏着那交易所所不要的废票的股东。情形很不好。我决计加以经营,以不损自己的安静为度。最近自己的工作,是满足的,但有饥馑袭来的征候,所以日日在苦虑。”
一八八二年,参加了墨斯科市况调查时,仅用于调查一个Riapinski客栈的几小时,却将较之Iasnaia Poliana生活的几年更有意义的影响,给与Tolstoi了。以这调查为动机而作的《我们该做什么呢?》(一八八二)的冒头上,是用这样的句子开始的:“我向来没有度过都会生活。一八八一年转入墨斯科生活时,使我吃惊的,是都会的穷困。我早知农村的穷困,但都会状态,在我,是新的,而且不可解。”
都会的贫民,是赤贫,不信神,看那眼色,读出了这样的质问———
“为什么,你——别世界的人——站在我们的旁边的?你究竟是谁呀?”
从别世界来的Tolstoi一经观察这不可解的新的都会生活,一向以为愉乐的奢侈生活,在他便反而成了烦闷的根苗。既经目睹了忍寒苦饥,而且被虐的多数人,于是也明白了仅靠博爱,难以解决这问题;又在都会里,也难如村落一般,容易创造爱和协同的氛围气;并且镇静“以自己的生活为不正当的自觉心”的苦恼,有所不能的理由了。他曾这样地写———
“都会的缺乏,较之村落的缺乏为不自然,更急需,更深酷。而主要之点,是在穷困者群集于一处,那情形,实给我以恶感,在Riapinski客栈所得的印象,使我觉得自己的生活的肮脏。”
村落生活者的第一的思慕,是Iasnaia Poliana的安静和幽栖。苦于剧甚的都会生活的烦琐的他,便从墨斯科跑到村落去。到一八八二年的所谓“苦痛的经验”(市况调查)为止,他是为了子女的教育,住在墨斯科的;这之前,在一八七七年,他曾向好友Fet这样地诉说墨斯科生活。“我的墨斯科生活,非常凌乱。神经纷扰,每一小时中,每一分有不同之感。为了妨害我面会必须相见的人们,无须的人们是故意地出现……。”
墨斯科的市况调查后,他从Riapinski客栈,恐怖地跑到Iasnaia Poliana的羽翼之下,一八八二年四月,写信给Sophia夫人云———
“总算已从都会的繁杂之极的世界,复归自己,读古今书,听Agafia Michalovna的纯真的饶舌,非念孩子,而念上帝,在我是心情很舒服的。”
Tolstoi之跑到Iasnaia Poliana去,也不但为厌了都会生活的烦劳。他是要避开社会问题的通俗底解决,并且远离深酷的急需底的都会的穷困。而他较之Iasnaia Poliana的生活,倒在跑向农民的生活去的。
社会问题在Toistoi的面前,将那悲剧底实相展开了。他想个人底地,消极底地,将社会问题来解决,以为一切病根,全在佣雇别人,加以榨取,所以应该不去参加榨取别人的事,自己来多作工,而竭力少去利用别人的劳动。
一八八二年他遇见了加特力教派农民Siutaev;Siutaev者,是扶助别人,显示自己的实例,以说“同胞爱”而想缓和社会的矛盾的。Tolstoi又读了Bandarev的《论面包的劳动》,大有所感,便将那为村民作殉道底劳动,借以得自己的良心的和平的主意打定了。社会问题固未能仗这样的个人底出力而解决,但于怠惰豪华的地主生活上,加了打击;是并无疑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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