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些意见,托尔斯泰是有些分明地,力说于他的艺术底作品中,尤其是“Anna Karenina”呀,《复活》呀,以及别种在他的创作生活后期所写的东西里面的。由此托尔斯泰在旧俄国时代,便不独成了伟大的作家,且被称为哲学家——一种新的宗教的建设者了。而在除了革命底分子的别的识者之间,到十月革命为止,即在这两面的意义上,就是将托尔斯泰作为艺术家,又作为哲学家,而和他相亲,且加以尊敬。但现在的苏维埃俄国的对于托尔斯泰的批判,却和那些不同了。因为他的哲学底著述,是和苏维埃俄国的主义主张相反对的,不,简直是有憎恶的。然而在现今的苏维埃联邦中,除了属于旧时代的少数的托尔斯泰派以外,以所谓“对于恶的无抵抗主义”来否定一切暴力者,一个也没有;又,在现今苏维埃俄国中,怀着托尔斯泰的观念,以为个人的自己改善,便是除去世间一切恶的最良方法者,也非常之少;支配着苏维埃俄国的现在的哲学,是相信人类关系上之所谓一切恶者,那根据,即在现世的经济底政治底缺陷,因此又相信要扫荡所谓恶这东西,必须制度的根本底改革。所以在苏维埃俄国,并非为了当作哲学家的托尔斯泰,乃是为了当作艺术家,当作旧俄国的永久的文豪,以及传旧俄国的各种时代的代表底的人物的典型,且绍介一八一二年顷的风俗的托尔斯泰,庄严地庆祝着他的诞生百年记念祝典的。
和这同时,苏维埃俄国当这百年祝典时,也为了对于托尔斯泰为常和自己的哲学相反的专制政治的暴压的激怒和反感所动,于是常用自己的言论和著述,将强有力的援助,给与大众的革新运动的事,有所感谢和追念。这大众运动,便是替代了当时无力而消极底的急进底贵族,终于使俄国的反动底制度归于全灭了的。苏维埃俄国从这见地上,亲爱,尊敬,追念文豪托尔斯泰。
说起当作作家的托尔斯泰的特为显著的东西来呢,那么,大约是五样的特征。这些特征,据我想,在文豪托尔斯泰,是最显著,并且确然的,这便是我们所最为尊重之处,且将托尔斯泰放在我们的文学殿堂上的最高的位置的。
他的特征的第一样,是他的笔极其强有力,而且广泛。普通的作家呢,即使有一点天才罢,但总是选一个主角,或是一家的家族,放在那小说里,他们描写那主角的喜,的悲,或是动作呀,行为呀那样的东西,也描写那周围的社会,但描在里面的社会,不过作为人物的背景,在背景上,那主角的个人底存在,可以显得较为分明罢了。不是小小的水彩画,而要画大幅的图画的作家,很不容易遇见;就是,想将那在一如其活动的状态上的国民,或将极其多面底的复杂的,某一时代的社会状态全体,历史底地,试来加以描写的作家,极少有地,是也或能够遇见。在这一点,托尔斯泰在全世界的文学底方面,则是那些巨人之中的最伟大的艺术家。看他的《战争与平和》罢,这是描写拿破仑的时代的最大的作品,表现在这小说里面者,不独那时代的俄国的状态而已,也描写着外国的状态;而且一读这无与伦比的小说,我们便仿佛觉得自己就是此中的人物似的;这并非单是书籍或小说,乃表现了那时代的一切特色的生活本身。要说《战争与平和》的重要的主角是什么人,那自然,也非Pierre Bezukhov,也非Andrei公爵,也非Natasha Rostova,也非拿破仑,而且又非Kutuzov,因为那故事的范围广,他们便不知怎地总仿佛影子逐渐淡薄起来,终于消失下去了。
所谓《战争与平和》的主角者,就是“那个时代本身”的表现,惟这一端,是在世界的文学底创作之中,无论那里都不能发见的特质。
作为托尔斯泰的第二样的特征,为我们所非常尊敬之处,是对于生活和个性,有着甚深的理解,于心理描写有可惊的精密和深刻。在这一点上,他是和陀思妥夫斯基相匹敌的。陀思妥夫斯基被推为十九世纪中最伟大的心理学底小说家,但这两个作家的不同,是在陀思妥夫斯基是描写那病底的心理,最为杰出的作家,而托尔斯泰,则卓绝于描写那反对的心理。
第三样可以注意的特征,是形相的创造。他所描写的人物,总是活着的,在这一端,没有人能和托尔斯泰相比。在他的创作里,什么空想的呀,模仿的呀,这样的死的形相,是没有的;他的一切的主角,是当真生活着,说自己的说话,穿自己的衣裳。虽是描写不很重要的人物,也还是这样。描写外国人的心理,是大家都以为很困难的,然而托尔斯泰当描写外国人之际,也仍然实在在呼吸,或哭,或笑,表现着真实的生活。倘若托尔斯泰对于那主角,特有同情的时候,——例如描写Natasha Rostova和Anna Karenina的时候,他便有挥其天才的彩笔,雕出那虽是最无感觉的读者,也为之心醉那么的美,以及优越的完全的形相的才能。
他的第四样的特征,是实在无比的典型底的文章之简洁,而且是仅用简单的文字,来作最有力的表现的。托尔斯泰是故意做了简单的文章,为什么呢,因为他写来并非给贵族看,而是为了一般民众的。
最后的特征,是在现在的苏维埃俄国,尤其易被理解,且被尊重之处,这便是对于一切的压迫、伪善、榨取等的他那深的反抗的精神。然而,代表了俄国贵族的急进底分子的文豪托尔斯泰,却将精神底根据,在几百万正在受虐的当时的俄国的农民大众之中,发见了新的道路了。为了这个,而托尔斯泰的抗议,便完全成了无力的东西,因为当时的农民,在政治上是不消说,便是在社会上,也全然无力的。
我坚决地相信,文豪托尔斯泰是全世界文学者中的最伟大的人物,他宛如白山(Mont Blanc)的灵峰,耸立于全世界的文学者之上;对于这巨人托尔斯泰,全苏维埃俄国是从心爱着,敬着的。我又坚信不疑,全文化世界,是也爱着敬着的。
(译自《日露艺术》第二十二辑)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奔流》第一卷第七期所载。)
“雄鸡和杂馔”抄 法国 J.Cocteau
艺术是肉之所成的科学。
真的音乐家,将自由的天地给算术;真的画家,将几何学解放。
青年莫买稳当的股票。
艺术家摸索着,开一扇秘密的门,但也能够不发见这门隐藏着一个世界。
水源几乎常不赞成河流的行程。
奔马之速,不入于计算中。
艺术家不跳阶段。即使跳上,也是枉费时光。因为还须一步一步从新走过。
后退的艺术家骗不了谁。他骗自己。
真实太裸体了。这不使男人们兴奋。
妨碍我们不将一切真实出口的感情底的狐疑,做出用手掩着生殖器的美神来。然而真实却用手示人以生殖器。
一切的“某人万岁”中,都含着“某人该死”。要避中庸主义之讥,应有这“某人该死”的勇气。
诗人在那辞汇中,常有太多的言语;画家在那画版上,常有太多的颜色!音乐家在那键盘上,常有太多的音符。
先坐下,然后想。这原理,不成为蹩脚们的辩解才好。真的艺术家,是始终活动着的。
梦想家常是拙劣的诗人。
倘剃发,要剃光。
你说,因为爱,从右到左来了。但是,你不过换了衣裳。不也将皮肤换过,是不行的。
最要紧者,并非轻轻地在水面游泳,而是展开波纹,扑通地连形影都不见了。
小作品。——世上有一种作品,那一切重要,全在于深。——口的大小,是不成问题的。
招大众之笑者,未必一定是美或新。然而美或新者,一定招大众的笑。
“将公众责难于你之处,养成起来罢。这才是你呀。”将这意见好好地放在心里。这忠告,是应该广告似的到处张贴的。
在事实上,公众所爱的是认识。他们憎恶被淆乱。吃惊,使他们不舒服。作品的最坏的运命,是毫不受人们责难——不至于令人起反对那作者的态度。
公众不过是采用昨天,来做打倒现在的武器。
公众。——使用昨天而拥护今天,豫感明天的人们(百分之一)。破坏着昨天,拥护着今天,而否定明天的人们(百分之四)。为了拥护他们的今天的那昨天,而否定今天的人们(百分之十)。以为今天有错处,而为明后天约定聚会的人们(百分之十二)。为要证明今天已经过分,而采用昨天的前天的人们(百分之二十)。还未悟艺术是连续的事,而以为因为明天将再前进,艺术便止于昨天了的人们(百分之六十)。对于前天,昨天,今天,都不容认的人们(百分之百)。
在巴黎,谁都想去当演员。以看客为满足者,一个也没有。人们在舞台上拥来拥去,客座上却空着。
公众问:“你为什么这样做的呢?”创作家答道:“就因为你未必这样做的缘故。”
类似者,是固执于一切主观底变形的一个客观底的力。类似与相似,不可混同。
有现实的感觉力的艺术家,决不要怕抒情底的事。客观底的世界,无论抒情使它怎样跟着转身,在那作品中总保存着力。
我们的才智善于消化。深受同化的对象,便成为力,而唤起较之单是不忠实的模写,更加优胜的写实。将Picasso(译者案:西班牙人,从印象派倾向立体主义的画家)的绘画和装饰底的布置混同起来,是不行的,将Ballad(译者案:合乐而唱的叙事短歌)和即兴之作混同起来,是不行的。
独创底的艺术家,不能模写。就是,他只是因为是独创底,所以不得不模写而已。
假使鸟儿能够分别葡萄,那么,有两种葡萄串子。能吃的好的和不中吃的坏的。
不要从艺术作艺术。
久闻外国书有一种限定本子,印得少,卖得贵,我至今一本也没有。今年春天看见Jean Cocteau的Le Coq et L'arlequin的日译本,是三百五十部中之一,倒也想要,但还是因为价贵,放下了。只记得其中的一句,是:“青年莫买稳当的股票”,所以疑心它一定还有不稳的话,再三盘算,终于化了五碗“无产”咖啡的代价,买了回来了。
买回来细心一看,就有些想叫冤,因为里面大抵是讲音乐,在我都很生疏的。不过既经买来,放下也不大甘心,就随便译几句我所能懂的,贩入中国,——总算也没有买全不“稳当的股票”,而也聊以自别于“青年”。
至于作者的事情,我不想在此绍介,总之是一个现代的法国人,也能作画,也能作文,自然又是很懂音乐的罢了。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第四期及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第六期《朝花周刊》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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