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译丛补(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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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果戈理讲得不大确,单在作中的人物,和我们所知道的人们相象这一点上,费了太多的言语了。单因为作中的人物和谁相象,因此觉得亲切,就来估定价值,那当然是不对的。然而无论怎样努力的读,而对于其中所写的人物,还是毫不觉得亲切——常常会碰到这样的作品的——的作品,却不消说,不是怎么好的作品。

    去年以来,我国的文学界流行了古典文学的复审。巴尔札克、陀斯妥也夫斯基、弗罗贝尔、莫泊桑、契呵夫、斯丹达尔、托尔斯泰,还有果戈理……等等,都陆续使新闻杂志着实热闹了一通。

    古典文学的复审这件事,在无产者文学的营盘里,是早就屡次提起过来的。藏原惟人他们一以评论家而登场,就主张得很着力。一部分的作家和理论家之间,也以写实主义作家的研究这一个名目,时时提议过研究这些的作家,但较倾于政治的工作的烦杂,一直将它妨碍了。现在,在从较倾于政治的工作释放出来了的无产者作家之间,去年以来认真地研究着巴尔札克之流,总也是可喜的现象。

    无产者作家这一面的古典文学的研究,好象着重是在那写实主义的探求。然而有产者作家这一面的研究,是向着什么的呢?看起来,似乎也在说写实主义。但那写实主义,和无产者作家这一面的写实主义,却又自然两样似的。

    譬如罢,无产者作家研究起巴尔札克来了,对于这,有产者作家之间便抬出陀斯妥也夫斯基来。但要从陀斯妥也夫斯基学些什么呢?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写实主义又是什么呢?从他的作品上,我们可以学心理学底写实主义,而且这也是一种方法。但仅仅这一点,是没有学得他完全的。他那锋利到有了病象的人间心理的写实,并非单是切断了的个人的心理,乃是在当时的帝制俄罗斯的阴郁的社会制度里,深深的生着根的东西。知道这一层,是比领会了单单的人间心理的活画,更为重要的。

    关于果戈理,也可以这样说。从果戈理学什么呢,单从他学些出众的讽刺的手法,是不够的。他的讽刺,是怎样的东西呢?最要紧的是用了懂得了这讽刺,体会了这讽刺的眼睛,来观察现代日本的这混浊了的社会情势,从中抓出真的讽刺底的东西来。

    果戈理所描写的各种的人物,也生存在现代的我们周围者,要而言之,是应该归功于他那伟大的作家底才能的,而且不消说,在我们,必须明白他的伟大。他的讽刺,嵌在现在的日本的生活上,也还是活着者,就因为它并非单单的奇拔和滑稽,而是参透了社会生活的现实,所以活着的缘故。在这里,可以看出果戈理之为社会的写实主义者的真价来。

    近来,对于讽刺文学的希求的声音,似乎高起来了。同时也有人只抓着讽刺文学多发生于政治底反动期这一个现象,说着它的消极性。但讽刺文学的意义,却决非消极,倒是十分积极的的事,只要看果戈理的《死掉的农奴》向着农奴解放,《外套》向着官僚专制的暴露,而政治上也发扬了积极底的意义的例子,就可以明白了。

    《死掉的农奴》的主角契契科夫买集了死了的农奴,想获大利,快要失败了,坐马车逃出乡下的时候,对于俄国的运命的豫言底章句,是使我们感得,仿佛豫料着现在的苏俄的———

    “唉唉,俄罗斯呵,我的国度呵,你不是也在街路上跑,好象总是追不着的大胆的橇子吗?街路在你下面扬尘,桥在发吼。一切都剩在你背后,此后也还是剩下的罢。看客好象遇见了上帝的奇迹似的,茫然的张着嘴目送着,他问:这是从天而降的电光吗?将恐怖之念,吹进人里面去的这运动,是什么豫兆呢?世界上那么希奇的这些马,又是禀赋着多么古怪的力气呵。唉唉,马呵,马呵,俄罗斯的马呵,你是怎样的马呀!旋风住在你的鬃毛上面吗?你们的很亮的耳朵,连脉搏的一下一下的声音也倾听吗?看罢,从天而下的听惯的歌,你们听到了没有?现在你们各自挺出白铜的胸脯,一致的在使劲。你们几乎蹄不点地,冲开空气,飞着一直在向前,是的,橇子飞着!唉唉,俄罗斯呵。你飞到那里去呢?回答罢。但是,她不回答。马铃响着吓人的声音,搅乱了的空气成了暴风雨,雷霆在怒吼。俄罗斯跨过了地上的一切,飞着了。别的国民,诸王国,诸帝国,都闪在一边,让开道,一面发着呆,在转着眼睛看!”

    《死掉的农奴》(上卷)是在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前约八十年——一八四二年所写的,所以,这不骇人么?

    正宗白鸟好象曾经立说,以为日本是不会产生出色的讽刺文学的。但我却觉得现在的日本似的政治状态,却正是讽刺文学的最好的母胎。研究果戈理的意义,是深的。

    立野信之原是日本的左翼作家,后来脱离了,对于别人的说他转入了相反的营盘,他却不服气,只承认了政治上的“败北”,目下只还在彷徨。《果戈理私观》是从本年四月份的《文学评论》里译出来的,并非怎么精深之作,但说得很浅近,所以清楚;而且说明了“文学不问地的东西,时的古今,永远没有改变”的不实之处,是也可以供读者的参考的。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载,署邓当世译。)

    艺术都会的巴黎 德国 G·格罗斯

    法兰西向来就算是德国艺术家的圣地(Mekka)。人们从那里拿来了做画家的真磨炼。在那边生活和工作着的许多伟大的能人,直接教出很多的外国艺术学徒来,在画家的一朝代中,成就了艺术底教养。好手,例如古秋尔(Thomas Couture),就直接养成了名士,被赞颂为当时的尊师。成绩卓著的学校开起来了,由此出身的大才人,便送给它名声和体面。

    于是巴黎就得了世界上的艺术中枢的声名。想弄到绘画的真精神,就是绘画的最后的精粹的人,就都到那里去。在最近时,巴黎发生了大运动:有着极能干的干部的印象主义者,芳汀勃罗(Fontainebleau)派,后来是点彩主义,还有立体主义,等等,都将大影响给了世界上的年青的,以及许多古老的艺术家,人们将有益于艺术家的巴黎及其氛围气捧到天上去,正也毫不足怪的。

    经过了长久的交通隔绝,报章撒谎和滥造之后的现在——是又有一大群艺术家,恰如抱着旧罗曼主义的成见,到巴黎巡礼,自以为回了真心的祖国的文字推销员一样,带着各种介绍信和推荐信,去历访那里的作场和好手了。因为要将他们的印象,留在多少还有些长的副刊上,他们很热心,仿佛蜜蜂似的,到处插进吸管去。许多曾经在巴黎居住,工作过的人们,则一定要做一本书。那些从战场上,回到他年青的爱人这里来的,也看不出这位堂客在其间已经颇为年老,而且也不愿意看出来,他们觉得永远是先前的巴黎,好象在初期罗曼主义的过去时代,或者反对普鲁士天下的时代的看法似的——但这自然是战争以前的事。那时候,有名的陀谟咖啡店(Café du dome)也还是德国艺术家团体的中枢。

    但是,也如陀谟咖啡店的变了相貌,被修缮,改造了的一样,巴黎的旧幻想也一同消灭了。人应该切实的知道,凡有讲巴黎的报馆文章——都是陈旧,做作,走了气的。简约的说:还是用旧尺在量的时候,其间已经引进着新尺来了(恰如有许多点,也可以见于亚美利加一样)。例如现在还在说法兰西是自由为政,而且和德国相反,实行着德谟克拉西,将军们不能有所主张,外交官为人民负责的国度——但这些和事实是不对的。

    其实,法兰西的文化底产物,是和我们这里一样,应着阔人底兴味的需要而起的。这事情,巴黎的艺术家,连极少数的例外(克拉尔德会),也和德国的同业者相同,明白得很少很少。他们将作场的存在,套进各种的形式问题里面去。但那本质的影响,早已不能波及于事件之上,他们却也并不努力使其波及,象那时的百科全书家似的。

    到世纪的改换时候为止,在法兰西,画家正如诗人,实在也还是社会发展的积极的力量。只要看嚣俄(Victor Hugo)、库尔培(Courbet)、左拉(Zola),看拉雪德·阿·比尔(L'assiette au beurre),看斯坦兰(Steindlen)、格兰强(Grandjouin)和别的人就是。

    但现在却也如我们这里一样,在巴黎,支配着停滞和中庸。想将法兰西精神的传统的自由火花引进二十世纪来的老诗人法兰斯(Anatole France),其实,是已经飘泛在云上面,过去时代的最末的象征上面了。

    麦绥莱勒(Masereel)、巴比塞(Barbusse)、还有克拉尔德(Clarté)会员,确也还一同打着先前的仗,然而他们是外面人;观念耗尽了他们原先的锋锐了。以较好的人性的宣告者现身的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是一个温和的急进主义者,好象赫理欧(Herriot)之为政治家(但赫里欧也不过在表面上不象亚培尔德[18]而已)。

    爱我们,信我们,真实的革命底热情和不可调和的社会底讽刺的法兰西,是属于十八和十九世纪的。试将滑稽新闻《拉·写力德》(La Charette)和先前的《拉雪德·阿·比尔》比一比罢,恰如《纯泼里济希谟斯》[19]一样的堕落。

    做梦,是没有用的——法兰西在现在,已经智慧的和精神的地死灭,那些总是说着“传统”的人们,倘去研究观察每一个传统的圆柱,发见了那上面也有和文明欧洲相同的凹陷和坼裂,那就切实地知道了。

    如果以为法兰西艺术在错误和经验和年代之后,将复归于先前的“古典的”法兰西传统去,那可也不会有。如果象我已经说过那样,他们玩起所谓表现主义来——赞成这种艺术所特有的歪斜和过度——以为终竟是要完成的,并且会回到轮廓的幽静的流走,结构的高尚的构成,普珊(Poussin),路·耐奴(Le Naine),安格尔(Ingres)那些古典底牧歌的,神话的时世图画去,就尤其胡涂之至。人们满怀着赏赞,欢喜指出毕凯梭(Picasso)或者特朗(Dérain)来,他们是分明已经发见了旧物事,现在静静的歇在伟大的法兰西人的完功的床上了。但试看毕凯梭的新的绘画罢,首先惹眼的,是:形式,那变样,并不下于我们的最被诽谤的表现派绘画里的头脸和身体;在我个人,是觉得这描写,倒是戈谛克的刚强,更胜于毕凯梭的橡皮傀儡似的,胀大的,好象象一般的形式的,因此也不想跨进去。古典主义在那里?“高尚”的线在那里?一切尝试,和‘古典的”相一致的,只有一个它的无聊。

    说有新古典派(Neuklassik),这是一句大胡说,——在这里,现在也还将社会的基础和经济底条件分得很开的,是了不得的圆滑和本领。热烈的才人的努力,现在也会创出一种古典底的样式来,但那跟着的经验价值——却不能改变一般的创造上的停滞,到底是毫无用处。古代的古典的画家,至少,内容是重要的前提:人类历史上的大事件,英雄底的题材,他们在古时候,现代化了市民底英雄,现在的新古典派,却只还剩有绥珊(Cézanne)的《三个苹果》——单可以由此知道,上帝在前一世代,是活得很久很久而已。

    现在的古典,比市民的阶级文化已经无用的社会底效果,还要不调和,含敌意,虚伪,散漫。最后的收梢,是过去的伟大的法兰西市民的利息很少的公债。这和古典同类化的感情,根基是在战后的希望休息——战胜者的安心里面的。但是,这样的牧歌,却只在法兰西的表面,阶级对立还没有中欧那样的分明之际,这才可以形成,而且没有血迹的留在这世界上。

    巴黎现在已不是艺术的中枢了。这样的中枢,现在已经并没有。现在将巴黎当作“世界的艺术中枢”,前去旅行的,也就是想在那里从新更加发展的,他们是将一九一四年(终于!)撕坏了。

    到那里去?非到巴黎旅行不可的人,为什么怀着成见的呢?

    格罗斯(George Grosz)是中国较为耳熟的画家,本是踏踏派中人,后来却成了革命的战士了;他的作品,中国有几个杂志上也已经介绍过几次。《艺术都会的巴黎》,照实译,该是《当作艺术都会的巴黎》(Paris als Kunststadt),是《艺术在堕落》(Die Kunst ist in Gefahr)中的一篇,题着和Wieland Herzfelde合撰,其实他一个人做的,Herzfelde是首先竭力帮他出版的朋友。

    他的文章,在译者觉得有些地方颇难懂,参看了麻生义的日本文译本,也还是不了然,所以想起来,译文一定会有错误和不确。但大略已经可以知道:巴黎之为艺术的中枢,是欧洲大战以前事,后来虽然比德国好象稍稍出色,但这是胜败不同之故,不过胜利者的聊以自慰的出产罢了。

    书是一九二五年出版的,去现在已有十年,但一大部分,也还可以适用。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载,署茹纯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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