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七百七十六年这一年,在古尔波夫[20]市,是以大吉大利的兆头开场的。以前的整六年,市里既没有火灾和凶荒,也没有人们的时症和牲口的恶疫,市民们以为编年史上未曾写过的这幸福,乃是市长彼得·彼得洛维支·菲尔特活息兼珂旅长的质朴的行政之赐,原也一点不错的。的确,菲尔特活息兼珂的办事,是既质朴,又简单,至于使编年史家特笔叙述了好几回,作为在他的治世中,市民之所以非常满足的当然的缘故。他什么也不多事,只要一点年礼就高兴,还喜欢到酒店去,和店主人闲谈,每天晚上,披着油渍的寝衣站在市长衙门的大门口,也和下属斗纸牌。他爱吃油腻,也喝酸汤,还爱用“喂,朋友”这种亲昵口气来装饰自己的言语。
“喂,朋友,躺下来,”他对着犯了事,该打板子的市民也这么说。或者是:“喂,朋友,你得卖掉那条牛了,年礼还欠着呢。”
因为是这样,所以在市公园里腾空的兑·山格罗德公爵的无孔不入的行政之后,这老旅长的平和的统治,就令人觉得实在是“幸福”的“值得出惊”的了。古尔波夫的市民这才吐出了满肚子的闷气,明白了“不是高压的”的生活,比起“高压的”的来,真不知要好到多少。
也不看操,也不叫团兵来操练,但这些都由它,——古尔波夫的市民说——托旅长大人的福,却给我们也见了世面了。现在是即使走出门外面,要坐,坐着也可以,要走,随便走也可以,可是先前是多么严紧呵。那样的时代,是已经过去了。
然而,到了旅长菲尔特活息兼珂治世的第七年,他的脾气竟不料起了大变化。先前是那么老实,至于带点懒惰的上司,这回却突然活动起来,发挥出绝顶执拗的性子来了。他脱下六年来的油渍的寝衣,穿上堂堂的军服,到市上来阔步,再不许市民们在街上漫不经心,要总是注意着两边,紧张着。他那无法无天的专制,是几乎要闹出乱子来了的,但聪明的市民们当愤慨将要炸裂之际,就恍然大悟道:“且慢,诸位,就是做了这样的事,也不会有好处的。”这才幸而没有什么了。
旅长的性格的突变,然而是有原因的。就为了市外那伏慈那耶[21]村的百姓的老婆里面,有一个名叫亚梨娜·阿息波华的出名的美女。这女人,是具有俄罗斯美人特殊的型式,只要一看见,男人并不是烧起了热情,却是全身静静的消融下去的。身中,肉胖,雪白的皮肤上,带一点微红,眼睛是灰色的凸出的大眼睛,表情是似乎有些不识羞,却又似乎也有些羞怯。肥厚的樱唇,分明的浓眉,拖到脚跟的密密的淡黄色的头发,仿佛小鸭似的在街上走。她的丈夫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是赶马车的,恰是一个配得上她的年青的可靠的出色的汉子。他穿着绵劈绒的没有袖子的外套,戴着插孔雀毛的绒帽。特米忒里迷着亚梨娜,亚梨娜也迷着特米忒里。他们俩常常到近地的酒店去,那和睦地一同唱歌的样子,是令人见了也开心的。
但是,他们的幸福的生活却不长久。千七百七十六年开头的有一天,那两人享着休息时候的福的酒店里,旅长走进来了。走了进来,喝干一瓶烧酒,于是问店主人,近来酒客可有增加之数,在这一忽,他竟看见了亚梨娜。旅长觉得舌头在喉咙上贴住了。但究竟是老实人,似乎连这也不好明说,一到外面,便设法招了那女人来。
“怎么样,美人儿,和我一起好好的过活去罢。”
“胡说。我顶讨厌你那样的秃头,”亚梨娜显出不耐烦模样,看看他的眼睛,说,“我的男人,是好男人呀!”
两个人来回了几句问答,但是没有味儿的问答。第二天,旅长立刻派两个废兵到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家去把门,命令他们要管得紧。自己是穿好军服,跑到市场,为了要训练自己,惯于严肃的行政,看见商人,便大声吆喝道:
“你们的头儿是谁呀,说出来。莫非想说我不是你们的头儿吗?”
但是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怎么样呢,他如果赶快屈服,劝劝他老婆,倒还好,然而竟相反,说起不中听的废话来了。亚梨娜又拿出铁扒来,赶走了废兵,还在市上跑着叫喊道:
“旅长这东西,简直象臭虫似的,想爬进有着丈夫的女人这里来!”
听到了这样的名誉的宣言的旅长,悲观是当然的。然而正值自由思想已在流布,居民里面,也听见议会政体的声音的时光,虽是老旅长,也觉得了单用自己的权势来办的危险。于是他招集了中意的市民们,简单地说明了事情之后,马上要求罚办这不奉长官的命令的两个人。
“请你们去查一查书,”他显着坦白的态度,申明说,“每一个人,应该给多少鞭才是呢,全听你们的决定。现在是谁都有自己的意见的时候了呀。我这一面,只要执行笞刑就好了。”
中意的人们便来商量,微微的嚷了一阵,回答道:
“对这两个坏蛋,请您给他们天上的星星一样数目的鞭子罢。”
旅长(编年史家在这里又写道:“他是有如此老实的。”)于是开手来数天上的星星,但到得一百,就弄不清楚了,只好和护兵商量怎么办。那受着商量的护兵,回答是:天上的星星,多到不知道有多少。
旅长大约很满足了这护兵的回话,因为亚梨娜和米吉加[22]受过刑罚,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简直象烂醉似的走得歪歪邪邪了。
但是,虽然吃了这样的苦头,亚梨娜却还是不屈服。借了编年史的话来说,那就是“该妇虽蒙旅长之鞭,亦未能发明有益于己之事。”她倒更加愤激了。过了一礼拜,旅长又到酒店来,抓住她说:
“怎么样,小蹄子,懂了没有?”
“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她骂了起来。“难道我的××还没有看够吗?”
“好!”旅长说。
然而老年人的执拗,竟使亚梨娜决了心。她一回家,什么事也不做,过了一会,便伏在男人那里,唏唏吁吁的哭起来了。
“可还有什么法子吗?难道我总得听旅长的话吗?”她呜咽着,说。
“敢试试看,我把你的头敲得粉碎!”她的男人米卡[23]刚要上炕床上去取缰绳,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似的,全身一抖,倒在长板椅子上,喊了出来。
米吉加拚命的吆喝,吆喝什么呢,那可不知道,然而,总而言之,这是对于上司的暴动,却明明白白的。
一看见他的暴动,旅长更加悲观了。暴徒即刻上了铐,捉进警察局里去。亚梨娜好象发了疯,闯进旅长的府邸去了,但能懂的话,却一句也不说。只是撕着自己的衣服,无缘无故的嚷:
“吓,狗子,吃罢,吃罢,吃罢!”
但是,奇怪的是旅长挨了这样的骂,不但不生气,却装作没听见,把点心呀,雪花膏的瓶子呀,送给了亚梨娜。见了这赠品的亚梨娜,便完全失掉勇气,停止吆喝,幽静的哭起来了。旅长一看见这情形,就穿着崭新的军服,在亚梨娜面前出现。同时也到了团长的家里的仆妇头目,开始来劝亚梨娜。
“你怎么竟这样的没有决断的呀,想一想罢,”那老婆子说些蜜甜的话,“你只要做了旅长的人,可就象是用蜜水在洗澡哩。”
“米吉加可怜呵。”亚梨娜回答说,那音调已经很无力,足见她已在想要屈服了。
恰在这一夜里,旅长的家里起了火。幸而赶快救熄了,烧掉的只是一间在祭日之前,暂时养着猪子的书房。然而也疑心是放火,这嫌疑,当然是在米吉加身上的。而且又查出了米吉加在警察局里请看守人喝酒,这一夜曾经出去过。犯人马上被捕,加了严审,但他却否认了一切。
“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是这老畜生,你偷了人家的老婆去了。这也算了就是,请便罢。”
然而米吉加的话并没有人相信,因为是紧急事件,所以省去种种的例行公事,大约过了一个月,米吉加已经在市的广场上打过鞭子,加上烙印,和别的真正的强盗和恶棍一同送到西伯利亚去了。旅长喝了庆祝酒,亚梨娜却暗暗的哭起来。
但这事件,对于古尔波夫市的市民们,却并不这样就完结,上司的罪业,那报应,是一定首先就落在市民们的头上的。
从这时候起,古尔波夫的样子完全改变了。旅长穿着军装,每早晨跑到各家的铺子里,拿了东西去。亚梨娜也跟在一起,只要抢得着的就拿。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说自己并非马车夫的老婆,乃是牧师的闺女了。
如果单是这一点,倒还要算好的,然而连天然的事物,竟对古尔波夫也停止了表示它的好意。编年史家写道,“这新的以萨贝拉[24],将旱灾带到我们的市里来了”,从尼古拉节,就是水开始进到田里的时候起,一直到伊利亚节,连一滴雨也没有下。市里的老人也说,自从他识得事情以来,未曾有过这等事,他们将这样的天灾,归之于旅长的罪孽,原也并非无理的。天空热得通红,强烈的光线,洒在一切生物上,空中闪着眩眼的光,总好象满是火焦的气味。地面开了裂,硬到象石头一样,锄锹都掘不进去,野草和菜蔬的萌芽,统统干枯了,裸麦虽然早抽了穗子,但又瘦,又疏,连收麦种也不够。春种的禾谷,就简直不抽芽,种着这些东西的田,是柏油一般漆黑,使看见的人心痛。连藜草也不出。家畜都苦得呜呜的叫。野地里没有食物,大家逃到市里来,街上都塞满了。居民只剩着骨和皮,垂头丧气的在走。只有做壶的人,起初是喜欢太阳光的,但这也只是暂时之间,不多久,就觉得虽然做好许多壶,却没有可盛的肉汁,不得不后悔他先前的高兴的轻率了。
但是,虽然如此,古尔波夫的市民却还没有绝望。这是因为不很明白那等候他们的不幸有多么深。在还有去年的积蓄之间,许多人们是吃,喝,甚至于张宴,简直显着仿佛无论怎么化消,那积蓄也永不会完的态度。旅长大人仍然穿着军装,俨然的在市上阔步,一看见有些疲乏的忧郁的样子的人,就交给警察,命令他带到自己那里去。还因为振作民气起见,他教御用商人到郊外的树林里去作野游,放烟火。野游也游过了,烟火也放过了,然而“这不能使穷人有饭吃”。于是旅长又召集了市民中的“中意的人们”,使他们振作民气去。“中意的人们”就各处奔波,一看见疲乏了的人,便一个也不放过的给他安慰。
“我们是惯了的角儿呀,”他们中的一个说,“看起来,我们是能够忍耐的。即使现在把我们聚在一起,四面用枪打起来,我们也不会出一句怨言的!”
“那自然。”别一个附和道。
“我们能够忍耐。因为是有上司照顾我们的!”
“你在怎么想?”第三个说,“你以为上司在睡觉么?那里的话,兄弟,他一只眼睛闭着,别一只却总是看着,什么地方都看见的。”
但是到收割枯草的时候,却明白了可以果腹的东西,是一点也没有了。到得割完了的时候,也还是明白了人们可吃的东西,竟一点也没有。古尔波夫的市民们这才吃了惊似的,跑到旅长的府上那边去。
“这怎么好呢,旅长?面包怎么样了?您在着急么?”他们问。
“在着急呵,朋友们,在着急呵。”旅长回答说。
“这就好,请您使劲的干罢。”
到七月底,虽然下了一点已经不中用的雨,但到八月里,就有了吃光贮蓄,饿死的人了。于是想尽方法,来做可以果腹的食物,将草屑拌在小麦粉里试试看,不行。舂碎了松树皮吃了一下,也不能使人真的肚子饱。
“吃了这些,虽然好象肚子有些饱了,但是,因为原是没有力量的东西……”他们彼此说。
市场也冷静了。既没有出卖的东西,市里的人口又渐渐的减少了,所以也没有买主。有的饿死——编年史家记载着说——有的拚命往各处逃。然而旅长却还不停止他的狂态,新近又给亚梨娜买了“特拉兑檀”[25]的手帕。知道了这事的市民,就又激昂起来,拥到旅长的府里去了。
“旅长,还是您不好,弄了人家的老婆去,”大家对他说。“上头派您到这里来,怕不见得是要使我们为了您的傻事,大家来当灾的罢!”
“忍耐一下罢,朋友们。马上就什么都有了!”
“这就好,我们是什么都会忍耐的。我们是惯了的角儿。不但饥馑,就是给火来烧,也能够忍耐。但是,大人,请您细细的想一想我们的话。因为时候不好。虽然忍耐着,忍耐着,我们里面,可也有不少昏蛋,会闹出事来也难保的!”
群众静静的解散了,好个旅长,这回可真的来想了一想。一切罪孽,都在亚梨娜,那是明明白白的,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和她走散。没有法,只好派人去请牧师去,想说明这事,得点慰安。然而牧师却反而讲起亚呵伐[26]和以萨贝拉的故事来,使大人更加不安了。
“狗还没有把她撕得粉碎的时候,人民已经统统灭亡了。”牧师这样的结束了他的故事。
“那里的话,师傅。教我拿亚梨娜喂狗么?”
“讲这故事,是并非为着这事的。”牧师说明道。“不过要请你想一想。这里的檀越既然冷淡,教职的收入又少,粮价却有那么贵。教牧师怎么过得下去呢,旅长大人?”
“唉唉,我真犯了重罪了,”旅长呻吟着,于是大哭起来了。
他又动手来写信,写了许多,寄到各处去。
他在报告里,写着倘使没有面包,那就没有法,只好请派军队来的意思。但什么地方也没有回信来。
古尔波夫的市民,一天一天的固执起来了。
“怎么样,旅长,回信来了没有呢?”大家显着未曾有的傲慢的态度,问。
“还没有来哩,朋友们。”
大家正对着他,毫无礼貌的看着,摇摇头。
“因为你是秃子呀。所以就没有回信了。废料。”
总而言之,古尔波夫市民的质问,颇有点令人难受了。现在是已经到了肚子说话的时候,这性质,是无论用什么理由,什么计策,都没有效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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