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译丛补(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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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力戈黎咳嗽着,深深的吸一口气——这声音好象一个风箱的扇风——讲起来了,还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整理着上唇的胡子:“是这样的……我先到管林子的妥玛那里去。在Valea Seaca有野猪吗?我问他说。——有的。——那么,如果你看见它们过,就同去指给我它们走过的地方。——去罢,他说。——我们去了。——一处的平野上有一株大槲树。我们就爬在那上面。我们等着,等着,等到快要天明,听到林子里有一种响动的时候。又过了一会工夫,那可忽然的来了。你没有见过的哩!一大群野猪。它们又好看,又壮大,小牛似的,又很多,很多。——它们从那里来的呀?我问妥玛。——这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回答说,只有这一点是很的确的,它们在向着绥累河走——它们奔过野地去,象被赶着似的。”

    “哦,后来呢?”皤耶尔问道。

    “我讲完了”,格力戈黎回答说,轻轻的咳嗽着。

    “这很好。——听哪,格力戈黎,你要好好的留心,凡我所说的话。”

    他把右边的上唇胡子拉了一下,又把左边的拉了一下,并且向皤耶尔鞠一个躬,那主人就又说下去道:“今天是几时呀?礼拜一,那就在礼拜四——你好好的留心着,格力戈黎。”

    格力戈黎低低的自语道——“在礼拜四”———

    “在礼拜四,你给我在仑加和芬谛内莱准备下打猎的一切。你再跑到我的表兄弟约尔达希和服尔尼支·衣利米那里去一趟,懂了吗?再到巴斯凯来奴,拉司滔舍,厄内斯古和波台奴这些邻居们,以及我的姻兄弟和岳父那里,请他们在礼拜三的正午都到我这里来。我一定等着他们,懂了吗,格力戈黎?”

    “懂了。老爷,在礼拜三的正午。”

    “好!以后——”

    皤耶尔忽然停住说话,张开了嘴,只在倾听了。格力戈黎也张着臂膊呆立着,一样的大开了嘴巴,却并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种低吟似的妙音,在外面的昏暗的树林中发响。

    皤耶尔从躺椅上站起身,在摇动的烛光中踏着土耳其的地毯,走到窗前,推上了窗户的下半扇,把头伸到外面去。

    夜是温和的,在深蓝的天上,明着黄金色的点滴。森林稳睡在浓荫里,只有夜静的弦的的悲哀的颤动,时时从力谟尼支那面传来。一种神秘的乐音,奇怪的笼罩了皤耶尔的石造的城堡,还有一个人影,好象为悲歌所痛苦,悄悄的在水滨徘徊。

    皤耶尔把眼光移到城堡的别一边。好象他的夫人的分明的姿首就在窗口,这是真的,还是不过他自己觉得这样呢?

    “听哪,格力戈黎,”他转过脸来,阴凄凄的皱着眉头很快的说,“我简直全不能安静一下吗?”

    格力戈黎沉默着,莫名其妙的看着窗门。

    “格力戈黎!我要生气了,那你也就没有好处,格力戈黎!为什么那个济果那尔又在力谟尼支河边唱了起来的?”

    “我可知道他为什么在唱的吗?”格力戈黎镇静的回答说。

    “你不知道的!让他唱到我不要再听了就是,——你去!我不要再听了,你懂了我没有?——要不然,我要生气了。我不高兴再听他——你懂了吗?”

    “懂了,老爷,”格力戈黎镇静的回答说。

    “好!以后你再回来,我还有话对你说。”

    “我就回来,老爷。”

    格力戈黎张着臂膊,走出门去了。

    皤耶尔把两臂交叉在背后,还在厚厚的地毯上来来往往的踱了一会,烛火是在幽静的屋子里,散布着颤动的光辉。

    忽然间,他在他所收集的兵器前面站住了,他的眼光钉在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上,烛光照得它在发闪。

    红胡子倒立起来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那思泰绥沉默着,站了一下,于是去开开一扇门,这门通着一条长路。壁龛上点着一盏红灯,笼罩着紫罗兰色的半明半暗。脚步在冷的石板上踏出钝重的回声来。以后他就推开一扇低小的门,走进了明亮的,好象宝石箱子一般的,铺着地板的卧室。

    安娜夫人吃了一吓,从窗口转过脸来。但当她看见那思泰绥时,却微微一笑。

    两个活泼的济果那尔娃儿,很机灵的从别一扇门溜掉了。

    “我在听伊黎的歌,”安娜说,“他在力谟尼支的谷里唱着呢。你听见么?”

    皤耶尔站在屋子的中央,锋利的看定着他的夫人的碧眼。于是他慢慢的说道:“那是伊黎,你怎么知道的?”

    “是那娃儿告诉我的。你没有听见么?——那娃儿告诉我的。”

    那思泰绥目不转睛的对她看。

    “想想就是,他每晚上,都在那里唱呀。”安娜在皤耶尔的刺人的眼光之下,狼狈的接着说。

    “哼,是的;我知道。”那思泰绥迟疑的说道,“我也听见的,而且也知道,他为什么在唱的。”

    “我也知道,”安娜夫人微笑着说。

    “你也知道?……”她的男人述说着,在屋子里往来的踱起来了,“嗳哈,你竟知道,他为什么在唱的吗?”

    他忽然对安娜站住——他的胡子倒立了。

    “嘻,嘻,嘻!”他高兴的笑着,“我叫格力戈黎下去了,叫他去略略的说他几句……”

    于是他那不定的,活动的眼睛,就很注意的看定了他夫人的白净的脸,他的眼光也笼罩了她那苗条的,穿着罗縠的身躯。

    只有琴弦的凄凉的振动,来冲破屋子里的幽静。那思泰绥走近窗户,推上一扇玻璃,向外面望出去。那里的空气是温和的,在好象洒满了火焰的天宇之下,响着奇妙的谐调,安乐的夜里,弥漫了一种满是悲哀的清楚的声音:

    “只要我活在人间,我爱你,

    因为倘使我死了,你会把我忘记,

    草丛儿生满了坟头。

    虽然我还这么的爱你,

    却没有人问起,在这地上的,

    谁是我的宝贝。”

    提琴含着深哀的在叹息,皤耶尔的心里,就浮动着一个漂亮的,出色的女性的形象——安娜,而且也火一般明白,想到她被他所捐弃,寂寞地凄凉地过着她的日子了。

    外面忽然起了提琴的失手的声音,停止了——接着是人声的数说——一声喊打破了夜的寂静——于是听到急遽的脚步声。

    “那济果那尔的疯狂,现在是消失了。”皤耶尔说着,缩进头去,放下了窗玻璃。

    安娜默默的坐在躺椅的一角里,她的思想,停在指引她的悲哀的生活上面了。寂寞——沉默,阴郁的和妖媚的眼光——这是这女人的一生的全体。

    那思泰绥走向门口去,但他突然站住了,转过来向着他的女人,笑笑的问道:“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一个可怜的,无能的女人,有什么对你说的呢?”安娜温柔地回答说。

    “我的可怜的老婆,”那思泰绥微笑道,“你寂寞的,凄凉的过着你的光阴,已经很长久了,也没有人在这里能够帮你消遣消遣……这是女人们的命运,有什么办法呢,总是这样的,也只能这样的……但是我爱你!”

    他接近安娜去,眼睛发着光。

    “不要懊恼罢,我不走了,”他用了发抖的声音接着说,“我还要和格力戈黎商量一点事——但让他等着就是,我相信他会在我的门边一直站到明天早上,拧着他的亚麻胡子的……”

    他的张开的臂膊象钢弦一般颤动着——安娜默默地,娇柔地投在他的怀里了。

    三

    凄凉的,寂寞的乡村生活,暂时为相识之声的热闹所打破了。车子摇动着,在马夫的喊叫和挥鞭声里,拉进别墅来。大胡子的皤耶尔们和他们的红颜的太太们,从车辆上走下,而温和的太阳光,也在高兴的人之子的头上笑着。

    “所有的马你们都给我不要卸,”克拉尼舍奴站在石级上,向下面大声说,“给我准备下两辆车!”

    男人们欢笑着,戏谑着,大家在拥抱和接吻,其时女客们则围绕了安娜。

    老皤耶尔衣利米·拉可威奴抚着他雪白的胡子,问那思泰绥道:“女婿,你家里的景况怎么样?”

    “谢谢您的关切,丈人,好的。”

    “但愿永是这样子!”

    这皤耶尔于是走近安娜去,伸出手来,给她接吻,又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

    “听说你们是过得好的,不过我还有一点放心不下。我相信,邀我来是做岳父的——要小心些,我的孩子,你不要给我丢脸呀。”

    大家高声的笑起来了,皤耶尔那思泰绥说道:“也会有这时候的。”

    谦虚而子细的向着大家,表兄弟约尔达希,斯妥扬,姻兄弟杜米忒卢,服尔尼支·衣利米,以及所有邻人们:巴斯凯来奴,拉司滔舍,厄内斯古,波台奴,问过家眷的安否和事业的情形之后,就说,先请大家去吃一些点心。

    人们并排着走进大厅去,这里脱了帽,就会照出分开的,涂着香油的长头发来。皤耶尔们把沉重的外衣也脱去了,抚着他们的长髯,在躺椅上就了坐。

    女客们久已在安娜的房里商量事情了。一向如此:男人们有他们的事件,女人们也有她们的。单在只有四只眼睛的时候,男人们这才谈女人,不谈国事,不谈功业,谈的是会闯大祸的眼睛和眉毛。[31]

    皤耶尔们吃过点心之后,换了话来说,就是他们吃完四只炙火鸡,并且大杯的喝过酒之后,克拉尼舍奴说道:“请大家原谅我们没有拿出好一点的东西来,我的朋友们,但我们上马罢,太太们就坐车。晚快边,我希望我们就到Valea Seaca,那里有一席大宴在等候着。在那地方,我们也准备好明天的猎取野猪了。”

    “你瞧,这滑头,”服尔尼支·衣利米说,老拉可威奴也高擎着酒杯,叫道:“这玩得很好,女婿!唉这使我记起我的年青时代来了!”

    对于这准备妥当了的惊人之举,别的皤耶尔们都高兴得闹起来,至于使仆役们也惴惴的捧着的酒杯跑过去。

    在这六月里,太阳散布着宜人的温和,轻风掠过茂盛的稻田,吹动着它,摇摆得好象黄色的波浪。车辆嘎嘎的前进着,遗下了浓密的尘头,马夫们活泼地在空中飕飕的鸣着长鞭,在催促小巧的马匹。前面是皤耶尔们骑着怒马;他们的枪械在日照下发光,他们的长头发和须髯在风中飘动。

    四面都是广大的亚麻田。风吹着亚麻实,大波一般起伏着。处处闪耀着澄清的积水,在那里面映出天上的白云,骑马人的队伍和沉重的车辆来。嫩蓝的天宇下,远远的有一只鹰,象御风而行似的,在温暖的日光中澡浴它的身子。碧绿的丘冈间时时露出一个村落,幽静得很。高出于人家之上的是教堂的塔和井的桔槔干。水上架着小桥,水底里映出旁边的荒废的房屋,高塔,井的桔槔干,那看去好象歪斜的十字架的东西。

    当这一小队将到森林时,太阳已经西沉了不少。树木微微的发着气息,周围都弥漫着舒适的清凉和带香的森林气。这时车子减了速度了,男人们也使他的马慢步前进。

    鸟儿吓得在丛莽中飞起来,黄毛画眉穿枝间的日光而去,仿佛发光的金弹子。斯妥扬,是皤耶尔们中最年青的人,是那思泰绥的表兄弟,他唱起来了,一首古时候的陀以那,[32]便在碧绿的殿堂中嘹亮。在林间草地上,一株老槲树下,仆役们和伊黎所率领的济果那尔乐队,已经在等候了。来人全都停住,皤耶尔们跳下马来,黑眼珠的夫人们也高兴地轻快地走出了车子。

    大家坐在盛开着花的,铺好毛毡的草地上,济果那尔竭力的奔走着。

    那思泰绥的红胡子倒立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格力戈黎!”他叫道。

    “我在这里,老爷,”格力戈黎镇静的回答着,走了过去。

    “你都办妥了?”皤耶尔问。

    “都办妥了,老爷,”格力戈黎说,“明天一早就动手打猎。会场也弄好了;迭玛希那厨子也准备停当了;我还带了一小桶可忒那娄酒来,伊黎也在这里,虽然他胁肋上还有一点痛。”

    夜已经开始到临。太阳把它的光线,金丝似的穿过密叶,在碧草地上画出花朵模样的光斑来。森林在梦似的黄昏中微微地呼吸着。人们用他的声音唤起响亮的回声,而在一瞬息中,从远地里,画眉鸟的最末的鸣声就声明了安静。

    明亮的日光消失了,夜的神秘的阴影,于是降在林间草地上。

    在一株很老的槲树下,奴隶们烧起一堆大火来,草上铺开雪白的麻布,玩乐也就开始了。

    首先,他们做得象土耳其人一样:不说话,只管吃。但立刻大家高兴了起来,用有趣的谈天,来助吃喝的兴致,胖大的火鸡和鹅,就象活的一般,刚刚到得桌上,却又无影无踪了。还有那酒呢——谢谢上帝——谁都在这时候记得起别的相象的宴会来,谁都愿意在这时候应酬得好,使大家在同一时中谈天,欢笑,喝酒。

    只有太太们却在高兴她竟也逃出了幽郁的深闺,用了低声,在谈她们的家务。

    森林又起了响亮的谈笑声了,大篝火在快活的队伍上,布满着一片绯红的光辉。

    然而突然静了下来,提琴和可勃思[33]发了响,骨制的可步思的颤动,充满了林间。红光闪过济果那尔的阴暗的脸上,映出他又长又黑的头发。

    伊黎,是受窘的,苍白的脸色,湿润的,发光的眼睛,站在第一排。提琴和可勃思低吟起来了,他凝视着篝火,他的发抖的手,把弓轻柔的拉动了琴弦。

    古森林就起了战栗,一种谐和的音响弥漫在树木里,忽然又被甚深的寂静所主宰了,象在暴风雨之前一样。

    在这大沉默中,伊黎的提琴发声了,恰如死亡在叙述那澌灭之苦。在可步思的仿佛一个受苦的生物的叫唤里,可勃思便低低的引出歌辞来。

    森林中唱起了陀以那,泄露着大痛苦,忽如哭泣,忽如风暴,冲进了听着的人们的心,于是发出一种由苦楚和懊恼的声音而成的妙音,变作叹息似的幽婉悲凉的谐调。

    深的寂静主宰着周围,连森林也好象在倾听,密叶中起了一种忧郁的响动,象是远处的瀑布声。篝火在静静的燃烧,并且用它那红色的光,照着昏暗的林间草地。皤耶尔们默默的抚着自己的须髯,他们的思想停在永远消逝了的少年时候了,那些太太们,却在这最末的一个声音时,才如出了深梦似的叹息着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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