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译丛补(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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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婿,”老拉可威奴说,“这济果那尔就值全部家产。他叫什么?伊黎?——到这里来,伊黎,这是我给你的五块钱。——那真感动了我了!”

    伊黎露着顶,慢慢的走近皤耶尔来,给他把金钱抛在帽子里。

    “不过要问问他,”那思泰绥笑着喊道,“他可是爱她得很!你爱她的很吗,伊黎?——他不开口。他很爱她;爱到胁肋也痛了!”

    皤耶尔们都大笑起来,于是愉快的彼此碰杯喝酒。

    伊黎回到自己的原位上,张了发闪的眼,从那里望着安娜。

    酒象大河一般奔流,愉快有加无已。过了一会,那老人又站起来了,说道:“我这可怜的老骨头还想记得一回少年时代。我看年青人却并没有跳舞的准备——你们不羞吗?你们为什么闷闷的站在那里的呢,祖父的女儿们?可爱的伊黎,给我们弹起一点什么来罢,要会使我出神的,还要跳得久,直到我没有话说!”

    “祝你长寿,丈人,”那思泰绥叫道,“这很好!”

    皤耶尔们脱掉外面的长衣,伊黎动手来弹猛烈的勃留[34],森林也为之震动,女人们快活的从她们的座位上跳起来,用臂膊围住了皤耶尔的颈子,跳舞就开头了,起先是慢慢的,总在这一地点上,于是愈跳愈快,终于在火焰的红光里,成了一个黑色的旋涡。

    以后是大家又在酒边坐下,但那那思泰绥的姻兄弟,杜米忒卢,却好象不再愿意用杯子上口,他竟用他夫人的拖鞋儿喝起来了。

    还是这样的跳下去:勃留之后是巴土泰,[35]巴土泰之后是卡拉舍儿,[36]林间草地上就又响亮着欢笑和歌唱。

    济果那尔忙碌的搬了新做的热点心和酒来,伺候着客人:忽而酒,忽而点心,一直弄到两脚不再听话了,心情也开始了愁闷。

    “伊黎,”老拉可威奴叫道,“响动你的琴弦,给我玩点什么罢,我想由此记起青春和年少哩!”

    伊黎要唱恋歌了。周围又归于寂静,皤耶尔们抚着他那被酒湿了的长髯。

    济果那尔的琴弦上,迸出了哀怨彻骨的清音。一种微颤的痛苦和疲乏的热望在夜里悠扬,恰如秋风的最后的叹息。

    镇静地,石头雕成的一般,济果那尔屹立着,只有他的两只手在动弹,他那深沉的眼睛诉说着哀愁,固执地,懊恼地向安娜凝视。

    她觉得他在向她看,便转过脸来了,看着济果那尔的消瘦的脸。他那如火的眼光,几乎造成她一种肉体上的痛苦,然而眼睛却总不能离开他。

    皤耶尔那思泰绥昂起头。这几天之前,他曾在力谟尼支河边,自己的城堡前面听过的声音,又在森林中发响了,他那钢铁一般发光的眼睛,也牢牢的对自己的女人凝视着。

    伊黎的声音很痛苦的在林间草地上响起:

    “只要我活在人间,我爱你,

    因为倘使我死了,你会把我忘记……”

    两滴清泪在安娜的睫毛上发光,克拉尼舍奴的眼里却炎上了愤火,他的眉毛也阴森森的蹙起来了。

    当济果那尔的歌在一种发狂似的幻想里收梢时,他的两手就在背后摸着兵器。

    “唱得好,伊黎!”老拉可威奴叫喊说,皤耶尔们便都去拿斟满的酒杯。只有那思泰绥却显着凶恶的眼光,慢慢的,踉跄的走近济果那尔去。在他强壮的右手里,闪着一把弧形的短刀。

    大家都诧异地茫然地对他看。

    那思泰绥把短刀在头上一挥,于是静静的立定了,凝视着济果那尔的脸。伊黎吓得不成样子了,他脸色发黄,抖是很利害,但那如火的眼睛却还总是看住着安娜。

    克拉尼舍奴的红胡子倒立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伊黎!”他喊道,“你爱她的很吗?嘻——嘻——嘻!再唱一点讲爱的东西罢,伊黎!”

    在他狞猛的声音中沸腾着愤怒,在浓眉下面的他那凶恶的眼好象狼眼睛。

    别的皤耶尔们也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诧异的向他看。伊黎抬眼一望,克拉尼舍奴,懂得了。他发着抖拿了他的提琴,他的黑眼睛里闪耀着疯狂的光焰,他转身向了安娜,用至哀极苦的声音唱起歌来。当这济果那尔的歌,挽歌似的,颤抖着迸出琴弦来的时候,大家都围绕了活泼的火光,站着,仿佛化了石的一样。

    “是罢,伊黎,你懂得我的?”那思泰绥叫喊道。

    他前进了三步,举起发光的短刀,就刺在济果那尔的前胸。

    一声响,提琴跌碎在湿草上面了。伊黎呻吟着仰天而倒,站在周围的人们是默默的,象做恶梦似的在对他看。从济果那尔的胸脯上,喷出一道通红的血箭,打湿了碎裂的提琴。他痉挛着,用臂膊支起他的上半身来,向着发抖的蜡一般黄了的安娜抬起他那已经因为死的影子显得朦胧了的眼睛,唇间还流露着最末的,消减下去的才能听出的谐调。

    他的嘴里涌出血流来,他沉重的仰天倒在湿草上,象钉十字架似的,张开臂膊,躺在那里不动了,他那固结了的眼,是凝视着碧绿的林树织成的穹窿。

    祖父暂时停讲了他的故事,枝叶茂密的树木里,起了一种悲哀的微声。车夫们默默的围篝火而坐,显着深思的神情,牛儿躺在车后面,反嚼着刍草。

    祖父又用低声讲起来了:“第二天却有很大的围猎。打到了七匹的野猪,安娜和别的太太们还都去看会场呢。他们把伊黎埋在老槲树下——瞧罢,就是那地方。——现在是他们也完结了,只还剩着烧过的树干子——那地方现在也还睡着济果那尔的骨头。”

    祖父住了口,自在深思了。从森林的深处,传来了一匹猫头鹰的寂寞的鸣声,好象一个人的叫唤。还听到远处的水磨坊的瀑布声,依稀如在梦境里。火的闪光,时时照着密树,恍是微微的叹息,经过了古老的林间。

    车夫们早在火边打鼾了,只有祖父还醒,被篝火的临灭暂旺的火焰照映着。

    过不多久之后,我悄悄的问道:“祖父,安娜太太哭了吗?”

    “躺下睡觉,”老人喃喃的说,“听哪!野鸡在叫……已经不早了。”

    许多工夫,我总是睡不着。我睁大了眼睛,去看林间草地上的躺着烧过的槲树桩子的地方。林中有一种悲哀的声响,我仿佛觉得济果那尔的影似的形象,罩着夜雾,就在寂寞的墓上飘浮,至哀极痛的苍白的面庞,胸脯上是一轮血红的花朵。

    罗马尼亚的文学的发展,不过在本世纪的初头,但不单是韵文,连散文也有大进步。本篇的作者索陀威奴(Mihail Sadoveanu)便是住在不加勒斯多(Bukharest)的写散文的好手。他的作品,虽然常常有美丽迷人的描写,但据怀干特(G.Weigand)教授说,却并非幻想的出产,到是取之于实际生活的。例如这一篇《恋歌》,题目虽然颇象有些罗曼的,但前世纪的罗马尼亚的大森林的景色,地主和农奴的生活情形,却实在写得历历如绘。

    可惜我不明白他的生平事迹;仅知道他生于巴斯凯尼(Pascani),曾在法尔谛舍尼和约希(Faliticene und Jassy)进过学校,是二十世纪初最好的作家。他的最成熟的作品中,有写穆尔陶(Moldau)的乡村生活的《古泼来枯的客栈》(Crisma lui mos Precu,1905)有写战争,兵丁和囚徒生活的《科波拉司乔治回忆记》(Amintirile caprarului Gheorghita,1906)和《阵中故事》(Povestiri din razboiu,1905);也有长篇。但被别国译出的,却似乎很少。

    现在这一篇是从作者同国的波尔希亚(Eleonora Borcia)女士的德译本选集里重译出来的,原是大部的《故事集》(Povestiri,1904)中之一。这选集的名字,就叫《恋歌及其他》(Das Liebeslied und andere Erzahlungen)是莱克兰《世界文库》(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的第五千零四十四号。

    (一九三五年八月十六日《译文》第二卷第六期所载。)

    村妇 保加利亚 伐佐夫

    ——(历史的插话)

    一

    一八七六年五月二十日,下午时候——就在这一天,就在皤退夫(Botev)的部队在巴尔干连山中大败,连皤退夫自己,也死于贪残的强巴拉斯(Zhambalas)所率领的乞开斯[37]帮的枪弹之下的这一天——在伊斯开尔[38]左岸,卢谛勃罗特(Lutibrod)对面,站着从这村子里来的一群妇女们。她们在等候小船,轮着自己渡到河的那面去。

    她们里面,大多数不明白四近有些什么事,因此也没有怎么发愁。符拉札(Vratza)那边的喧嚣的行军,已经继续了两天之久,她们却毫不觉得什么——而且也并不荒废了她们的家务。其实,这里是只剩下女人了,因为男人们都不敢露面。一揆者和乞开斯帮的打仗的地方,虽然离卢谛勃罗特还很远,但消息传来,使男人们非常恐怖。

    就在这一天,村子里到了几个土耳其兵,为的是捉拿可疑的人,并且盘查往来的过客。

    就在这时候,我们在讲的时候,小船正在河对岸,村妇们想过渡,也正在等得不耐烦。那小船可也到底回来了。船夫——一个卢谛勃罗特人——用橹把船定住,以免被水淌开去,于是走到岸上来。

    “喂,上去,娘儿们!……赶快!……”

    忽然出现了两个骑马的土耳其的宪兵。他们冲开了女人们,向船上直闯。其中较老的一个,是胖大的土耳其人,鸣着鞭子,开口就骂道:“走开,改奥儿[39]的猪猡!……滚,滚你们的!……”

    女人们都让开了,预备再等。

    “滚开去,妖怪!……”第二个吆喝着,挥鞭向她们打了过来。

    她们叫喊着向各方面逃散。

    这之间,船夫拉马匹上了船,宪兵们也上去了,胖子转脸向着船夫,发怒的叫道:“一匹母狗也不准放上来!……滚开去!……”他又向这边喝一声,凶恶的威吓着。

    恐怖的女人们就开始回家去了。

    “大人老爷!……我恳求你:等一等!……”一个村妇叫喊道,那是慌慌忙忙的从契洛贝克(Chelopjek)跑来的。

    宪兵们凝视着她。

    “你什么事,老婆子?……”那胖子用保加利亚语问道。

    跑来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高大,瘦削,男人似的眼光,臂膊上抱一个裹着破烂麻布的孩子。

    “准我们过去罢,大人老爷!……准我上船罢,上帝保佑你,给你和你的孩子们福寿!……”

    “唉,你是那,伊里札?……发疯的改奥儿!……”

    他认识她,因为她曾在契洛贝克给他办过饭食。

    “我正是的,阿迦哈其—哈山。带我去罢,看这孩子面上……”

    “你带这袋子上那去?……”

    “这是我的孙子,哈其。没有母亲了……他生病……我带他到修道院去……”

    “又为什么呢?……”

    “为了他的痊愈,去做一个祷告……”那女人恳求的说,眼光里带着很大的忧虑。

    哈其—哈山在船里坐下了,船夫拿了橹。

    “阿迦,看上帝面上!……做做这件好事,想一想罢,你也有孩子的!……我也要给你祷告!……”

    土耳其人想了一想,于是轻蔑的说道:“上来,昏蛋!……”

    那女人连忙跳上船,和船夫并排坐下。船夫就驶出了雨后暴涨的伊斯开尔的浊流。沉向山崖后面的太阳,用它那明晃晃的光辉,照得水面金光灿烂。

    二

    那女人的到修道院去,实在很匆忙。她臂膊上躺着病了两个礼拜的,两岁的孩子,是一个孤儿。他已经衰弱了十四天。巫婆的药味和祝赞,都没有效验……连在符拉札的祝由科,也找不出药来了。村里的教士也给他祷告过,没有用。她最末的希望,只靠着圣母。

    “到修道院给他祷告去……请道人祷告……”村里的女人们不断的对她说。

    今天午间细看孩子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孩子躺的象死了的一样。

    “现在赶快……赶快……恐怕圣母会救我们的……”

    所以天气虽然坏,她也上了路,向“至圣处女”的契洛贝克修道院去了。

    她经过槲树林,正向伊斯开尔走下去,树木间出现了一个服装古怪的青年,胸前挂着弹药带,手里拿一枝枪。他的脸是苍白,着急。

    “女人,给我面包!……我饿死了!……”他对她说,一面挡住了去路。

    她立刻猜出是什么人了。那是在山崖上面的他们中间的一个。

    “我的上帝!……”伊里札吓得喃喃的说。

    她把自己的袋子翻检了一通,现在才知道,她忘记了带面包来了……只在袋子底里找到一点干燥的面包皮。她就给了他。

    “女人!……我可以躲在这村子里吗?……”

    他怎么能躲在这村子里呢!……他们会看见他,交出他去的……况且是这样的衣服!

    “不能的,我的孩子。不能的……”她回答道,一面满心同情的看着他那显出绝望之色的疲倦的脸。她想了一想,于是说道:“孩子,你在树林里躲一下罢……这里是要给人看见的……夜里来等我……使我在这里看见你!……我给你拿了面包和别的衣服来……这模样你可见不得人。我们是基督徒……”她加添说。

    那青年的满是悲哀的脸上,闪出希望来了。

    “我来等在这里,妈妈……去罢……我感谢你……”

    她看见,他怎样踉踉跄跄的躲进树林里去了。她的眼里充满了眼泪。

    她赶忙的走下去,心里想:我应该来做这好事……这可怜人!他是怎么的一副样子呵!……恐怕上帝会因此大发慈悲,给我救这孩子的……但愿圣母帮助我,使我能到修道院……仁慈的上帝,保佑他……他也是一个保加利亚人……他是为着信仰基督做了牺牲的……

    她自己决定,修道院的院长是一个慈爱的老头子,也是很好的保加利亚人,不如和他悄悄的商量,取了农民衣服和面包,做过祷告,就赶紧的回来,在还未天明之前,找到那个一揆者。

    她用了加倍的力量,匆匆的前行,为了要救两条男性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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