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将他那漆黑的翅子,展开在契列毕斯(Cherepis)的修道院上面了。伊斯开尔的山谷,阴郁的沉默在昏暗的天空下,河流在深处单调的呻吟的作响,想带着沉重的澎湃,扑到高高在上的悬崖。对面屹立着乌黑的影子,是石壁……它荒凉的站着,和上帝亲手安排的它的山洞,它的峰峦,宿在它顶上的老雕一同入了梦。
幽静而寂寞的道院,也朦胧的睡去了。
出来了一个侍者……跟着又立刻走出一个道人来,披着衣服,不戴帽。
“伊凡,谁在那里敲门呀?……”道人耽心的叫道………靠壁有一张床,上面摊着些衣服……那道人就撞在高的床栏上。
又敲了几下。
“一定是他们里面的人……教我怎么办呢?……不要放进来!……现在院长又没有在这里……”
“且慢!……先问一问……”
“谁呀?”侍者喊着,向外面倾听——“这声音……好象是一个娘儿们……”
“你简直在做梦!……一个女人!……在这时候!………不是那个,就是土耳其人……一定是土耳其人……他们要在这夜里把我们统统杀掉……他们到这里来找什么呢?……这里什么也没有,我没有放进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来呀……主呵,发发慈悲!……”
又听到大门外面的声音了。
“是一个女人,那在喊的……”侍者重复说。
“你是谁呀?……”
“我们是教子,伊凡。契洛贝克的伊里札呀……开罢……唉唉,开罢!……”
“你一个吗?……”伊凡问。
“一个,带着孙子,伊凡。开罢,上帝要给你好报的!……”
“看清楚,是不是撒谎!……”神父蔼夫谛弥向侍者说。
那侍者奋勇的走近了大门,从小窗里望出去。待到连道人也确信了在昏暗中,外面只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才吩咐伊凡去开门。
门只开了一条缝,放进农妇来,立刻又关上了。
“见鬼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伊里札?……”道人懊恼的问道。
“我的小孙子病的很利害……住持神父在那里呢?……”
“培可维札[40]去了。你找他什么事?……”
“找他做一个祷告……不过要快!……你来罢,神父……”
“什么?!……在夜里?!……我怎么能救生病的孩子……”道人恼怒的吆喝道。
“你不能救,但上帝都会处置的……”
“现在睡去罢。明天早上……”
然而女人恳请着,并且固执的咬定了她的要求。
到明天早上……会怎么样,谁知道呢……孩子显得很不好……病是不肯等待的……只有上帝能救。听起来,她也愿意付款子。
“你发疯了……你逼我们,修道院在夜里开门,好给‘暴徒’冲进来,好把土耳其人招进来,消灭了教会!……”
那道人唠叨着走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去,但立刻穿好道袍,光着头,回来了。
“来!……”
她跟着他走进了教堂[41]。他点起一枝蜡烛,披上法衣,拿了日读祷告书。
“抱孩子到这里来……”
伊里札把孩子靠近了亮光。他的脸黄得象黄蜡一样。
“可是已经不很活了的哩!……”那道人通知说。
深沉的眼睛睁开来了,似乎要反驳这句话,烛光反照在那里面,闪闪的好象两颗星……
道人把法衣角放在孩子的头上,赶快的为他的痊愈念过祷告,用十字架的记号给他祝福,于是合上了日读祷告书。村妇在他手上接了吻,放上两个别斯太尔[42]去。
“如果他一定会活,那是就好起来的……现在到仓间里睡觉去罢……”
于是那道人转身要走了。
“等一等,蔼夫谛弥神父……”那女人踌躇着叫喊道。
他回过来,走近她去。
“还有什么事呢?……”
放低了声音,她说:“我拜托你一点事……我们都是基督徒……”
那道人可是发怒了。
“你托什么事……什么要找基督徒?……睡觉去……蜡烛不能点,有人会从上面看见,来做客人的……”
道人所指的是“暴徒”。那女人也懂得。她的脸上露出苦恼来了,声音发着抖:“你不要怕……没有人来的……”
并且用了更加秘密的神情,她说:“当我走出村子,在我们的树林子里的时候……”
恐怖和愤怒,在道人的打皱的脸上一隐一现了。他明白,那女人要告诉他一点什么危险事,于是就来打断她。大声的说道:“我不要听……不要告诉我……你知道什么,自己藏着就是……你是来把教会送进火里去的吗?……”
村妇还想说下去,但一听到这些话,她就把话吞住了;她全无希望地跟着发怒的道人走到院子里。
“但是我不在这里过夜!……”她一看见道人正要指给她走往仓间的路的时候,就叫喊了起来。
道人很诧异的对她看。
“为什么?……”
“我走……立刻……”
“你发了疯了吗?……”
“我发了疯,也许并没有发……都一样……我走……明天一早,我有工做呢……给我面包罢,我饿了……”
“面包你要多少有多少……给她,伊凡!但是我不准开大门!……”
然而这村妇固执着自己的意见。
神父蔼夫谛弥沉思了一下。又开大门吗?……这是危险的……坏人会闯进来……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呢……他即刻记得,这女人还已经看见过他们了……她会给教会招到不幸的,而且如果给土耳其人一知道……不成……还不如放她走,不使她在这里罢……
“那么,走罢!……”他喝道。
女人接过伊凡递给他的半个面包去,放在袋子里,接着就抱起了孩子,走了。
大门跟着她走出就关上了,锵的一声下了锁。
四
老伊里札连夜赶回伊斯开尔去,“暴徒”在那里等候她,她很亢奋。她从替住持神父来招待她的神经过敏的道人那里,不能,也不敢打听一声有益的意见。
她爬上修道院后面的山谷的高地边去,要径奔那沿着伊斯开尔的小路。
星夜照出了河对面的峭壁和悬崖,白天是阴凄凄的,现在却显着不祥之兆。
老伊里札的眼里和心中,都充满着不安和恐怖,就什么都见得显着不祥之兆了。待到她走上高地时,便疲乏的坐在一株大榆树下的冰冷的地面上。
连山中的荒地睡觉了……为荒凉所特有的一种寂静,笼罩了宇宙,只有波涛在那里的深处奔腾,那上面屹立着毫无灯光的修道院的屋宇和屋顶。
从右边传来了卢谛勃罗特的犬吠声。
她由地上站了起来,但又不敢经过村庄,便绕到悬崖的左边,于是急急的跑过了荒地。
她立即望见伊斯开尔了。小船泊在岩边。伊里札走近板棚去,向来是船夫就睡在那里面的。其中却没有人,显见得船夫也怕在这里过夜了。
她吓得没有了主意,她走向小船去……伊斯开尔在吓人的奔腾……她看看浊流的昏暗的影子……她打了一个寒噤……
怎么办呢?……等到天亮吗?……她决不愿意这样子,虽然卢谛勃罗特的雄鸡叫,已在报告将近的黎明……
她应该怎么办呢?……她敢独自渡河吗?……怎么使橹,她是常常看见的……这出路她觉得非常危险,然而,如果她要和那等在那里,快要死于饥饿和不安的一揆者相见,却也不能选择了。
她把孩子放在沙滩上——她不大想到他了——弯了腰,去解那把小船系在树桩上的索子。她发抖了:原来那索子不单是系着,却用一把大锁锁住的……这是土耳其人所做的事,意在阻碍夜里的行人。
她发着抖,站在那里……
卢谛勃罗特的雄鸡叫,越来越多了……天在东方显了淡淡的颜色……再一两点钟就要开始黎明了……
她绝望的呜咽起来,竭了全力,去破坏大锁或是弄断那索子。然而这一件也和那一件相同,都是一个不能够。
她发热的,喘息的直起身,绝望的站着……
忽然她又第三次弯下腰去了,用两手抓住了树桩,想把它拔起……但树桩钉得很深,好象铁铸的一样……
她两倍,三倍的努力……给太阳晒黑了的臂膊下着死劲……她的筋肉赛过了钢铁的力量和坚韧……骨节为着过度的用力在发响,热汗在她的脸上奔流……
气急,疲乏,仿佛她砍倒了一大车的树木,直起身来,呼吸一下,就又抓住了树桩,用了新的力气和阴沉的固执,从新向各方面摇动,要拔起它……
她那年迈的胸脯喘息得嘘嘘作响……两脚陷在沙地里,一直到了脚踝,在半个钟头的可怕的争斗之后,这地方动了起来,泥土发了松,她终于做到,把树桩从地上拔出了。
索子在夜静中钝重的发响……
伊里札放心的叹一口气,劳乏的倒在沙滩上。
停了一会,小船就载着老伊里札,孩子和树桩浮在浊流上面了……
五
伊斯开尔立刻出了狭窄之处,向低下而平坦的两岸间直涌下去。
小船就乘着急流而行,不再听这老农妇的生疏的手里的橹枝的操纵。因此比平常停泊的处所,已经驶过的很远了。伊里札只好用尽力量,不给它回到她曾经上船的那一岸去。
一个有力的洪流,终于将小船送到对面,那女人用了最大的努力,总算靠了岸。
她上了陆,抱着孩子……攀上高地,向树林跑过去。
当她走近那曾经遇见过一揆者的地方的时候,只见有一个男人影子在树干之间隐现。她知道,这就是她在找寻的。
一揆者也走近她来了。
“晚安,我的孩子……这是你的……”
和这句话同时,她就递过面包去,她很明白,他现在是最要这东西了。
“谢谢你,妈妈……”他萎靡不振的回答道。
“等一等……穿上这个……”她又交给他盖着孩子的衣服。
“这是我偷偷的从教堂里带来的……上帝宽恕我……我造了一回孽了……”
伊里札从墙上取了这衣服来,原以为是侍者的东西。但一揆者穿在身上的时候,她这才诧异的看明白,竟是一件道袍!
“那倒是都一样的……我先来暖一暖……”青年说,就披上了又干又暖的衣服。
他们一同的走着。
一揆者默默的吃东西……他冻得在发抖,也踉跄得很厉害。他是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青年,瘦削,长得高大。
因为不去打搅他饥饿者的平静,女人没有问他是什么人,从那里来——她自己也不过低声的说话——然而好奇心终于蔓延开来了,她就问,他是从那里过来的?……
他告诉她,他并不是从山里,倒大抵是从平野里过来的。在那一夜,在威司烈支(Vesletz)的葡萄山里,给人和自己的部队截断了。他从那地方窜走,遭了很大的恐怖,冒了各种的危险,这才挨到这里来。他两整天和两整夜没有吃东西,他支撑的走得怎样疲乏,两只脚都受了伤,发着热……现在他要往山里去,在那里找寻伙伴,或者自己躲起来。
“我的孩子,你实在走不动了……”那女人说——“把枪交给我罢……你就轻松一点了。”
她用左手接了他的枪,右手抱着孩子。
“来,来!……聚起你的力气来罢。我的孩子。”
“现在我到那里去呢,妈妈?……”
“怎么:那里去?……家里去呀……我这里!……”
“这是真的吗?!……妈妈,我感谢你,你是好的,妈妈!……”那青年感激得流出眼泪来,弯下身子吻了她抱着孩子的那只瘦削的手。
“人们因为害怕,现在不到外面来,如果给他们一知道,是会把我活活的烧死的……”那村妇说——“但我怎么能放下你呢……你逃不掉……乞开斯人捉住你——上帝得惩罚他们——在村子里呢,他们也……为什么要这样呢,孩子?……就是毁灭了这可怜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他们象小鸡一般的杀掉你们……可是你也再没有力气往上走了……”
于是她把枪由左手抛在右手里,就用左手支住了他的臂膊。
他们在槲树林里,越走越深了。从树干间,望见天空的东边,逐渐的发白……契洛贝克的雄鸡叫,更加听得分明……天上的星星褪色了。
已经到了黎明,他们——照平常的走法——离村子却还有半个钟头的路,——但象一揆者的那么走,可是连两个钟头也还是走不到的。
村妇非常着急,倒情愿来背他。
他向四面看了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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