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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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

    片上伸 作

    小引

    作者在日本,是以研究北欧文学,负有盛名的人,而在这一类学者群中,主张也最为热烈。这一篇是一九二六年一月所作,后来收在《文学评论》中,那主旨,如结末所说,不过愿于读者解释现今新兴文学“诸问题的性质和方向,以及和时代的交涉等,有一点裨助。”

    但作者的文体,是很繁复曲折的,译时也偶有减省,如三曲省为二曲,二曲改为一曲之类,不过仍因译者文拙,又不愿太改原来语气,所以还是沉闷累坠之处居多。只希望读者于这一端能加鉴原,倘有些讨厌了,即每日只看一节也好,因为本文的内容,我相信大概不至于使读者看完之后,会觉得毫无所得的。

    此外,则本文中并无改动;有几个空字,是原本如此的,也不补满,以留彼国官厅的神经衰弱症的痕迹。但题目上却改了几个字,那是,以留此国的我或别人的神经衰弱症的痕迹的了。

    至于翻译这篇的意思,是极简单的。新潮之进中国,往往只有几个名词,主张者以为可以咒死敌人,敌对者也以为将被咒死,喧嚷一年半载,终于火灭烟消。如什么罗曼主义,自然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仿佛都已过去了,其实又何尝出现。现在借这一篇,看看理论和事实,知道势所必至,平平常常,空嚷力禁,两皆无用,必先使外国的新兴文学在中国脱离“符咒”气味,而跟着的中国文学才有新兴的希望——如此而已。

    一九二九年二月十四日,译者识。

    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

    无产阶级文学在日本文坛的成了问题,仅是地震以前不到一两年之间的事。自此以后,创作方面不消说,便是评论主张方面,无产阶级文学的色彩也渐渐褪落,好象离文坛的中心兴味颇远了。然而这事实,未必一定在显示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或价值,已经遭了否定。也不是那将来的历史底意义,已属可疑,或者确认了无产阶级文学不能成立的意思。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成为文坛当面的问题的那时的评论和主张,是很有限的,还剩下应该加以考察的许多的要点,也就是成着一时中断的情形,这是至当的看法。在现在的日本的社会上,仔细说,是日本的文坛上,这问题之将成中心兴味,可以说,倒是难于豫期的事;也许暂时之间,总是继续着这情势的罢。然而纵使不过一时,这问题之占了文坛论争的中心题目似的位置的事实,则不但单从无产阶级文学本身的发达上看,就是广泛地从日本文学的历史上看,也不能抹杀其含有颇为重要的意义。只靠一只燕子,春天是不来的。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以更加切实的兴味,成为论议的题目,批评的对象起见,则涉及更广的范围的深的锄掘,是必要的罢。但现在且不问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何时将再成文坛的中心兴味的事,而仅就这问题,加以若干的考察和研究,这事不独为明日的文学的准备而已,在为了对于今日当面的文学,加以一个根本底的解释和批评上,也有十分的必要。以这问题为中心,搜集了可能的材料,试加以可能的考察,这工作,我以为不但为阐明这问题的本身,便是为解说和这问题相关联交涉的各种重要的文学上的问题计,也有十分的意义的。

    这一篇,就是以这样的意义为本的考察的尝试之一。

    一

    从古至今,自文学上的考究评论那样的东西发生以来,现在尚未失其作为问题的意义的主要的文学论上的问题,还是很不少,然而其中,如这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者,恐怕是提出得最新的了。因此也就有着今后多时,还将作为丰富地含有文学论上的问题的兴味和意义,作许多回论辩批判的对象的性质。问题既然是新的,那解说辩论上的材料便颇少。从作品上,从评论上,较之别的文学论上的题目,可作材料者颇缺如。谓之问题是新的者,一是因为无产阶级文学这东西,作为历史上的事实,即使从作品上说,也还出现得很鲜少;二是因此关于这些的考察和批判,也就大抵不免于豫想底的了。因为这缘故,所以现在即使单以这问题为中心,从作品上,从评论上,都竭力聚集起这有限的材料来看,也就成了较之在别的文学上的问题的时候,更有意义的工作。而作为那材料的提出者,则在现在,是不得不首先举出苏维埃俄罗斯的文学来的。

    这问题,作为广泛的艺术上的问题的意义,是蒲力汗诺夫的论文里也曾涉及了的,但专作为文学上的重要的实际问题,成为热烈的论争的题目,却应该算是一千九百十八年,新俄形成以后的事。而关于这问题的论争,也至今尚不绝。倘要说,在今日的苏俄的文坛上,成着那中心兴味的问题是什么,那我可以并不踌躇,答道是几多的文学上的论战批判的。在诗这方面,在小说这方面,虽然也时有成为那一时的文坛的问题的作品出现,而远过于这些一时的流行,不独在文坛上,且成为关心文学的许多有识者社会的兴味的中心者,是文学论上的实际上的诸问题,还有和这相关联的各种的论战和批判。从中,关于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是成着最热烈的论争的题目的,虽在今日,也不能说关于这些的一切的问题,已经见了分明的解决。关于无产阶级文学之论,便是苏俄,大概也还要很费几年工夫的。至于关于这些的周匝的有条理的学问上的研究,则在事实上,几乎未曾着手。虽在可以称为今日世界上的无产阶级文学发祥地的苏俄,在研究这方面,也不过总算动手在搜集材料罢了。从千九百二十五年一月底起,到二月初,在墨斯科的国立俄罗斯艺术科学研究所,由那社会学部和文学部的联合主催而开的革命文学展览会,恐怕是可以看作那组织底的工作的最初的尝试的罢。(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展览会,专限于俄国文学,将于千九百二十六年春间开催的这展览会,是以西欧文学为主的。)

    参加于苏俄的无产阶级文学的论争的人,有马克斯主义者,非马克斯主义者,共产主义者,非共产主义者,右倾派,中庸派,左倾派等,合起来恐怕在二十人以上的罢。就中,如日本也已经介绍的托罗兹基(收在《文学与革命》里的《无产阶级文化和无产阶级艺术》这篇论文以及别的)的主张,倒是被看作属于这右倾派的。正如凡有论争,无不如此一样,在这骚然的许多各别的主张中,也自有可以看见一贯的要点乃至题目的东西的。其中之一,而关于这问题所当先行考察者,是无产阶级文学的能否成立。

    二

    无产阶级文学能否成立的问题,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化能否成立的问题。因为文学是无非文化现象的一要素,成为社会的上层构造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成立,如果可能,则无产阶级文学也该认为可以成立。

    无产阶级文化成立否定论的代表,是托罗兹基。托罗兹基的意见,以为无产阶级文化这一句话里,是有矛盾,含着许多危险的。凡各支配阶级,都造就了他的文化,因而也造就了那独特的艺术,这是过去的历史所明证的,所以无产阶级也将造就其自己独特的文化和艺术,是当然之理,然而在事实上,一切文化的造就,须要极久的经过,至于涉及几世纪的时光。就是有产阶级的文化罢,即使将这看作始于文艺复兴期,就已经过了五世纪之久。从这样的事实看来,则当那一定的支配阶级的文化被造就时,那阶级不是已濒于将失其政治上的支配力的时期么?即使不顾别的事项来一想,无产阶级果真有造就他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时光么?对于以为社会主义的世界就要实现的乐观说,则为了达到目的的社会革命的过渡期,倘作为全世界的问题而观,就该说并非几天,而是要继续至几年,几十年的,但总之是在几十年之间,并非几世纪的长期,那就自然更不是几千年了。无产阶级不是区别了奴隶制度,封建制度,资本制度等,以为自己的独裁,仅是短期的过渡时代的么?在这短的过渡期之间,无产阶级可竟能造就自己的新文化呢?况且这短的过渡期,即社会革命的时代,又正是施行激烈的阶级斗争的时代,较之新的建设,倒是施行破坏为较多。所以无产阶级在作为一个阶级而存立的过渡期间,为了那时期之短,和在那短时期中,不能不奉全身心于阶级斗争的两个理由,就无暇造就自己独特的文化。这过渡期一完,人类便进了社会主义的王国,于是开始那未曾有的文化底造就,一切阶级,无不消除,而无产阶级,也不复存在。在这时代的文化,是将成为超阶级底,全人类底的东西了罢。所以要而言之,无产阶级文化不但并不现存,大约在将来也不存在。期待着这样的文化的造就,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无产阶级之握了权力,就只在为了使阶级文化永久灭亡,而开拓全人类底文化的路。

    托罗兹基所说的文化,是“将全社会,至少也将那支配阶级,施以特色的知识和能力的组织底综合”,“将人类所创造的一切分野,都包括渗透,而将单一的系统,加于这些一切分野”的。对于文化的这解释,将科学、文艺、哲学、宗教、经济、工业、政治等一切,无不包含,可以说,是有最广的意义的。对于托罗兹基的阶级文化否定论,试加驳难者,当然应该认清这广义的文化,是那立论的对象。

    三

    对于托罗兹基的无产阶级文化否定论,率先加以反驳者,是玛易斯基。玛易斯基是以列宁格勒的杂志《星》为根据的论客,关于这问题的驳论,也就载在那杂志上。

    托罗兹基的主张的要点之一,如前所言,是在无产阶级存立的过渡期并不长,不足以造就一定的文化。于是就有对于看作无产阶级文化成立否定的第一原因的这过渡期,检讨其性质的必要了。玛易斯基的议论,就从这里出发的。

    据玛易斯基之说,则这所谓过渡期者,是应解作包含着自从社会革命勃发于俄国以来,直到全地球上,至少是地上的大部分上,社会主义的思想得以实现确立的一切期间的。这期间将有多么长呢?那是恐怕谁也不能明答的。只有一事大概可以分明,就是:这时期未必会很短。世界大战以前的马克斯主义者,在这一端,曾经见了各种的幻影;他们恰如遥望着大山峻岭,向之而进的旅客一般。距离渐近,山峰仿佛可以手触,山路也见得平坦了。然而一到那山路,则幻影忽消,绝顶远藏在云际,险难的道上,有谷,有岩,殊不易于前进。在离开资本主义的世界,而向社会主义革命的领域跨进了一步的俄罗斯国民之前,展开着苛烈的现实。那困难,远过于豫料,所以达成的时期,也就不得不更延长。即使仅就俄国而观,过渡期也决不能说短。要使俄国成为实现社会主义的新天地,倘非去掉一切社会底阶级,从中第一是农民阶级的存在,是不行的。为此之故,即又非具备了机械工业经济的各种条件,由此使个人底农业经济不利,课以过重的负担,而集合底国家底经济这一面却相反,有利而负担亦轻不可。列宁所计画的全俄的电化,便是为要接近这目的去的第一步。为实现这理想起见,又必须同时将完善的农具,广布于农民间。电化的计画,是千九百二十年的全苏维埃第八回大会所议决,期以此后十年实现的,但由今观之,其时盖到底难于实现。假使“每一村一副挽引机”的计画,今后二十年间竟能实现,只这一点,也不过是于农业的社会化上,在所必要的机械上经济上的前提,得以成立罢了。要将多年养成下来的和个人底农业经济相伴的心理上的遗传和风习,绝其根株,至少也还得从此再加上几十年的岁月去。而这话,还是假设为在这全期间,绝无战争呀,外国的革命呀,以及别的会动摇俄国的经济生活的事变的。在俄国以外的西欧,美洲,非洲各地,所谓过渡期者,要延到多少长呢?这是大约非看作需要多年不可。在英国和德国那样,大规模的工业已经发达,而农民和小有产阶级比较底无力的国度里,则社会主义的实现,比较的早,也不可知的。然而期望各个国度,孤立底地有社会主义的实现,是不能设想的事。西班牙和巴尔干诸国不俟言,即如法兰西和意大利那样的国度,这过渡期也应该看作很长久。个人主义思想的立脚之处,是在久经沁透于西欧诸国农民之间的土地所有的观念上的,倘将这思想放在眼中来一看,就知道这过渡期的终结,殊不易于到来。在亚细亚,亚非利加诸国中,从各种事情想起来,则尤为不易于来到。尤其是美洲,因为占着特殊的位置,资本主义的根柢是巩固的,所以即使在欧洲,社会主义底革命到处高呼着胜利,而美洲的资本主义,却也许还可以支持。或者资本主义底的美洲和苏维埃俄国之间,要发生激烈的争斗,也说不定的。倘不是美洲的资本主义因此终于力竭,在那里建设起社会主义的王国来的时候,则虽在较适于实现社会主义的欧洲的先进国,也不能有过渡期的终结的。而这过渡期,在农民极多的美洲合众国和别的美洲大陆诸国中,还应该看作拉得颇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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