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文艺与批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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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反对地,必需强有力的,不屈的艺术家。惟这个,是寻问这老人的苦闷之迹的时候,所以感到我们的心脏的跳动,恰如在年迈的父亲的卧榻之侧的儿子的心脏一样的原因。”

    这实在是可以据以收束小论的很好的记录。

    托尔斯泰与马克斯

    一 资产阶级的主力少数主义

    同志诸君!叫作《托尔斯泰与马克斯》的今天的我的题目,我并非偶然选定的。现在,我们的俄国——别的各国,那形态却有些不同——在决定人类的分野的根本底诸观念之中,马克斯主义和托尔斯泰主义,是被表现在对跖底的地位上。

    自然,对马克斯主义的一切之敌,都归在托尔斯泰主义的阵营内,是决非妥当的。

    马克斯主义云者,如大家所知道,是无产阶级的观念,是阶级理论,是在支配阶级和劳动阶级的斗争上,劳动阶级所把持着的武器。有产阶级领率了那一切的枝条,以及为了无智,社会底地易于分裂的倾向,而落在有产阶级的权势之下的那些民众,正和马克斯主义对立着。从托尔斯泰主义看起来,有产阶级是最少有可以责难之处的。——有产阶级者,如大家所知道,是帝国主义底的东西。有产阶级者,虽当最近的战争在地上涂了血,时日还不多,却已在暗地里整顿着新的武装和谋略。有产阶级者,一任那放恣的意志,要以准备在人类头上的其次的战争,怎样地惹起未曾有的深刻的结局,使全世界陷于破灭的底里,在这里是已经没有多说的必要了。

    我们马克斯主义者,就是,首先,是革命底的,唯一真正的马克斯主义者,共产主义者的我们,和这掠夺底的有产阶级的,意识底地固执在各种地位上的一伙人,应该彻底底地战斗。在有产阶级的背后,并没有思想底的什么的力量。帝国主义底有产阶级,对于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倾向,以及自己正在造作的罪恶,是寻不出辩护这些的理由的。到最近,有产阶级将疏辩自己的野兽底的面貌的事,以及将这面貌扮作道德底的东西的事的一切企图,全都放弃了——就是这样说,也不是过甚之辞。自然,随伴底的报事者们,那是虽在现在,也还想将毒药装进民众的脑和心里去,并且想用爱国主义的麻药的。符拉迪弥耳·伊立支(列宁)在帝国主义战(欧洲战争)后不久,所讲的议论之中,曾有悲观说,以为在叫作祖国这各色的国旗之下,有产阶级是从新招兵,许多劳动者是眩惑于爱国主义的口号,又要为了榨取他们自己的人们,演兄弟相杀的惨剧了罢。这是大概不错的。——然而,虽然如此,这仍可以用了认真的观念来斗争,那是无须说得。为了榨取者们的利益起见的劳动者互相的杀戮,要之就只在舆论的沉衰,嵌在对于目的的印板里的习惯的惰性,批判力之不彻底等。但是,即使并不思索这些事,早早晚晚,也会到民众自己看破这意气昂然的野兽的原形的时候的罢,惟这时候,则有产阶级当然成为他们的憎恶的对象了。

    实在,在有产阶级,也有可以辩护自己的观念的。这是什么呢?是少数主义[1]即变了形的马克斯主义。社会民主底马克斯主义,乃是有产阶级来遮蔽自己的羞耻部的没有果实的叶子,有产阶级是缺少那挥着什么象自己的主义的东西,积极底地闯到民众面前去的勇气的。——有产阶级因此便迎迓社会主义,又利用马克斯主义者,于是民众就倾听他们好象是自己的话的主张。他们先说起和有产阶级的阶级战,然而这是客套话,只因为临末想要讲革命的休息。他们将歪曲的,所谓进化底马克斯主义这一种宽心的唠叨话,说给劳动阶级听。就是,他将事物的推移,委诸运命之手,而对于无产阶级,则说忍从、节度、整齐之必要的。

    少数主义,从这见地说起来,那自然,是我们的最可怕的敌。因此我们为了和他们斗争,费去了非常之多的时光。在民众面前,使少数主义的声望失坠,也便是克服民众,那我们是很知道的。所以我们的战术,是在少数主义的彻底底批判,我们现在正在实行的统一战线的树立,以及从我们的队伍之中,将可疑的分子毫不宽容地加以扫荡——这些一切,那意义,已经就是和在本质上,似是而非的马克斯主义,即少数主义的斗争。

    少数主义之力,是强大的,这在事实上,是做着有产阶级的主力的。有产阶级能够从劳动阶级的前卫,社会民主机关之中,开了自己专用的代理店了。他们的利用少数主义有怎样巧妙,只要看世间一切有产阶级中的最聪明而且有着最古的历史的英吉利的有产阶级,竟将政权付给了少数派这一点,就可以明白。他们以为只要资产家的保守的政权,在麦唐纳之手,是决不愁危险的,竟毫不失机。所以将政权交给麦唐纳的事,就成了对于劳动阶级,给了更富于弹力性的欺骗和愚弄的新形式;也成了一种聪明的新政策,是对于政治思想的发达幼稚的民众,竭力给与一个印象,使觉得英吉利是劳动者自己在治理,在英国已经无可更有要求了。在这半世纪间,有产阶级就大抵这样地仗着民众主义的帮助,使民众错乱,借普通选举的幻影,使民众行欺骗底选举。然而选出的阁员,依然是有产者,是承少数派的意旨,而压迫大多数民众的东西。在现在,有产阶级是这样地计划着在用了新的尺做出来的民主主义的旗印之下,来建设使确乎不拔的自己的权力,实证底地确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底政府,劳动政府的。

    二 托尔斯泰主义为马克斯主义的竞争者

    同志诸君,托尔斯泰主义在上面说过的我们所谓“随伴底”敌对里面,是占着第二义底的地位的世界观。这在无产阶级,是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的,但对于智识阶级,却是给以极深极深的影响的思想。还有一点应该看得紧要,就是,有时候,不但在欧洲,虽在亚洲腹地的农民的较良的阶级里,也有得以成为我们的竞争者的可能性。

    托尔斯泰主义要引劳动智识阶级和劳动农民阶级为最重要的同调,以及成为我们的竞争者而出现的事,到了如何程度呢,用两个小小的例子来表示罢。

    法兰西现代的大作家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是作为许多小说和评论之类的作者,有盛名于欧洲的人。曾有这样的逸话,就是,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将充满着感激的信,寄给托尔斯泰。那时,他信里的意思,是说自己是托尔斯泰的精神底子息,请托尔斯泰的爱顾和教示,因此托尔斯泰看了他的满是真实,而且显着天才的闪光的信,知道寄信人是很了解托尔斯泰自己的,便将长的恳切的回信,寄给罗兰了。

    近时我在关于罗兰的论文中,看到了颇有名的这样的句子。那是说,“莱夫·托尔斯泰是世界的智识阶级之父,而当他自己进坟墓时,以自己的地位,任命于罗曼·罗兰了。”

    欧洲大战前,尤其是罗曼·罗兰正在主张着严格的平和主义的大战的最中,对于他,从欧洲和别的诸国寄信来的,以及直接访问他的,非常之多。虽是现在,关于一切政治问题,罗曼·罗兰是还在应对的,但最近有一桩案件——这是发生于西班牙的国粹反动主义者兑·理威拉将军和同国的大哲学者乌那木诺(Unamuno)之间的大争执。政府便将乌那木诺从西班牙放逐到亚非利加,或是什么地方的岛上去了。那时候,罗曼·罗兰便对于兑·理威拉将军发表了一篇智识阶级底气味纷纷的抗议文。我们只要这样想象,就可以没有大错,就是,恰如在有些国度的国民,现在的教皇之流的恐吓文字也未必一定成为威压底的东西一样,罗曼·罗兰的抗议,也毫无效验地跑过了兑·理威拉将军的铜一般的前额了。然而世界的报章上,连最为保守的东西上,也登载了罗曼·罗兰的抗议,所以惹起了大大的波纹;他的道德底计量,虽在现在,也还是非常之沉重到这样。

    是去年罢,还是大约两年以前呢,罗曼·罗兰曾将一封信寄给法兰西智识阶级一方的代表者的那《火中》的作者巴比塞(Henri Barbusse)。巴比塞是我们的同志,共产主义者,是天才底作家。他写了关于战争的著作,而这还被翻成世界的各国语了,自然,那些书籍的内容,是就战争的惨祸和战争的根本问题,而传其真理的。

    巴比塞非难了罗曼·罗兰,那要点,是在说罗兰对于革命暴力的组织化,和对付有产阶级权力的民众底权力的组织化的重要性,没有懂得。他又威喝似的这样说,“连齿尖都武装了的有产阶级,将继续作占有那强韧的组织全部之举的罢,为什么呢,因为用这强韧的组织之力,防止虽一兵卒,也不能脱自己的权力之外而他去,××××××,××××××,使行同胞战的有产阶级,是使民众再陷于先前的困穷的底里,而无论怎样的良言,怎样的说教,怎样的主义,也早不能收什么效果了,要反对这势力,即有产阶级的‘这地狱之力’,只留着一条路,这便是××××××××××。不能作×××的准备者,即这组织的破坏者,××从引人类于破灭之底的阶级的手里,将政权夺取××××××,要之,便是人类进步的奸细。”[2]

    对于这个,罗曼·罗兰便直挥着托尔斯泰的理论,为拥护纯无抵抗主义的立场,堂堂然直扑巴比塞了。对于这罗曼·罗兰的反驳,欧洲智识阶级的一部分,便以为惟这无抵抗主义,即对于暴力的无抵抗,是唯一的合法的主张。且从靠了这善意主义,理想主义,有在地上创造“神的平和,”事实上芟除战争的可能性这一个信仰上,表示赞成之意。但智识阶级的别一部分,也有仅仅伪善底地,赞和罗曼之说的。他们知道得很清楚,倘依无抵抗主义的理论,则有产阶级的权力,还可以保几年的寿命;在有产阶级,托尔斯泰主义是无上的好的防御机,只要托尔斯泰主义和罗曼主义保住地位,便可以处之泰然的事,他们是很知道的。无抵抗主义作为反抗的形式,是有利的,至少,较之革命底反抗,那当然是较为有利的形式。

    这回是举一个在亚细亚的例子罢。在我们,现在特别应该看作重要的,并不只以在欧洲的事象为限,就是在东洋的这些事,那重要性也是相等的。作为列宁所遗留的功绩之一,可以特记的事,是他指出了无产革命,和亚细亚的农民革命有不可分离的关系这一点。列宁是从那天才底思想,到达这样的归结的。当有产阶级正仗着少数主义战术,使无产阶级的首领者腐化,将他们买收的时候,欧洲的无产阶级对于有产阶级,能扬胜利的凯歌者,是只在这样的一个时机。

    这便是做着前驱的各国的社会革命,和殖民地及准殖民地的无产革命相联结的时候。所以我们也应该以对付欧洲一样的注意,去向东洋。

    印度的人口计有三亿,和苏维埃联邦共和国人口的两倍半相当,较之亚美利加合众国的这,是三倍以上。这大数的人口,现在是正在酝酿着动摇。印度的革命思想,是向着各方面在动弹了。在印度也有共产主义者,然而印度的产业,还在比较底幼稚的状态。所以在目下,共产主义者还寥寥,但到将来,当以居民的大数为同调的民族运动之际,他们是要显示那活动的能力的罢。所谓居民的大数者,就是在他们的被虐待的境遇上,还在采用排英政策时,农民底集团的前卫。而这农民底集团,是可以分为两个范畴的。其一,是计划着民族底一揆的积极底集团,其大多数,是政治底思想觉醒了的印度国的回教徒;别的一个,是支持印度的旧文化即甘地(Gandhi)的运动的一派。

    甘地在印度是得了圣人之称的。他也是印度民众的大指导者。他的战术,是托尔斯泰式战术。不消说,托尔斯泰和甘地之间,是有不同之点的。然而这不过是在枝叶上,以全体而言,甘地实在是印度的托尔斯泰。所以由他说起来,惟有仗着平和底手段,即文化底运动,这才能够得到最后的胜利。而这所谓文化底运动者,虽是其中的称为最过激的手段的,也不过是英国货的不买同盟,或是对于英国的统治权,组织民众的武器底一揆罢了。

    到这里,我已经从种种方面,讲过了这两个范畴的例子。由此也可以明白,有些运动,只要和无产阶级的问题无关(虽然我们是以与无产阶级一同,和少数主义的中心思想来斗争为主的,)还有,只要并非摆开于无产阶级运动有重要意义的协同战线,则那运动,就应该和蒙了托尔斯泰主义影响的运动,受一样的待遇。所以在这里,便生出剖明托尔斯泰主义和马克斯主义的关系的兴味来了。

    作为社会底现象的托尔斯泰主义,并不是新的东西。新的社会形式,即资本的集中,著大的富的膨胀,商业和产业的生长既然出现,而且普及于一个国度里的时候,则和托尔斯泰主义相似的运动,便自然发生起来,现在我将这样运动之行于旧时代和见于最近的历史的两三例,举出来看看罢。

    称托尔斯泰为豫言者,是可以的。他和见于圣书中的豫言者是一模一样。因为他和他们,虽然隔了几千年的时代,然而不过在反复着同一条件之下,反复着他们所反复了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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