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描写乌托邦时,是作为艺术家而用隐喻的,他用了伟大的那天禀,描写了将来的革命。这就表现在《呆子伊凡的故事》中。呆子伊凡说,“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争斗。”虽是别国人侵入了呆子伊凡的国度里,来征服它,他们也不想反抗。他们说,“请,打罢,征服罢,将我们当作奴隶罢,我们是不见得反抗的,胜负不是已经定了么?”
这思想的过于乌托邦底,是谁也立刻知道的。而且在那里面,藏着什么内底的,根本底的谬误,根本底的矛盾,也全然明白。关于这事,大概后来还要讲到的。所谓谬误者,是因为人类之中,也有贪婪者,也有吝啬者,所以戒吝啬的说教和无抵抗主义的说教,为贪婪的人们,倒反而成了机会很好的说教了。来侵略呆子伊凡的国度的别国人,会非常高兴,这样说的罢——“好,我要骑在你颈子上叫你当马,并且榨取你和你的孩子们。”
那个甘地,在印度作反不列颠政府的说教,是非常之好的事情,但他所说的反抗的形式却很拙,他向民众说,“你们曾经受教,以为一说到抵抗,便是手里拿起武器来,然而你们是应该用‘忍耐’这一种武器来抵抗的。”于是甘地便解除了印度的“呆子伊凡”的武装,将他们做成真的呆子了。甘地的宣传不买不列颠的绸纱和原料,不列颠政府是愤怒了的,然而时时等着利用甘地的机会,所以不买绸纱和别的一切苦痛,是都含忍着的,因为这在不列颠政府,倒成了将一切苦痛,转嫁于印度的“呆子伊凡”之上的好口实。
然而托尔斯泰是没有想到那无抵抗主义,会造出这样的结果来的,他相信很好的乌托邦,由此能够实现。
我在这里来讲一个明显的例子罢。
在托尔斯泰,是有内底焦躁和分裂的。因为他是伟大的艺术家,又非欺瞒自己,妄信别人的话那样的凡庸的评论家,所以他是知道得太知道了地,知道他作为未来的理想,所描写的社会底画面的内容,是已经过去的事,他在那有名的小说《鸡蛋般大的麦子的故事》中,就将这事分明地告白着。
人们发见了鸡蛋一般大的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的故事,诸君是记得的罢。人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去请老人来,羸弱的跛脚的老人来到了,从他的身上,索索地掉下着泥沙。
问他这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但父亲还康健,叫他来罢,会知道也说不定的。”人们又迎父亲去。他是一个开初谁也不相信他是跛脚老人的父亲那样,又壮健又活泼的农夫。他进来了,而且看了,说,“这不知道呀,但问我的父亲去试试罢,他是还康健的。”将他的父亲叫来了。这是很少壮的汉子,无论怎么看,总是一个青年,要到阴间去,似乎距离还很远。他将这拿在手里,看了,于是讷讷地说,“是的,这是麦子,这样的麦,古时候是有过的。”
“但是,怎么会有那样出奇的麦子的呢?”
“古时候没有什么天文学者,也不弄叫作学问这个玩意儿,可是种田人的日子是过得好的,土地也很肥的。”
托尔斯泰就这样地暗示着空想底的,这世上未曾存在过的黄金时代,然而这是空想,他自己却分明知道的。托尔斯泰又描写着一种社会底幻想,以为呆子伊凡有一天总能够将那征服者、掠夺者弄得无可奈何。其实,呆子伊凡的神经,是见得好象比征服者的神经还要强韧似的。譬如基督的教训里,也有“他们打你左边的脸,便送过右边的脸去,打了右脸,又送过左脸去,打了左脸,又送过右脸去”这些话。这样地打着之间,打者的手就总会痛得发木,并且说的罢——“这畜生,是多么坚忍的小子呀,全没有用——”
于是打者的心里终于发生疑惑,搔着头皮,说———
“莫非倒是我错么?岂不是挨打的小子,倒是有着支配力的么?要不然,从那里来的那坚忍呢?”
在托尔斯泰,也有和这相似之处。他相信能够仗这样的无抵抗主义,叫醒使用暴力的人们的良心,用了由忍从的行为所生的好话,在恶人的心里,呼起真的神的萌芽的。
符拉迪弥尔·梭乐斐雅夫(Vladimir Soloviev)——是伟大的神秘哲学者,几乎是正教信者,从这个关系说起来,和我们是比托尔斯泰距离更远的右倾底人物——曾和托尔斯泰会见,有过一场剧论。
对于托尔斯泰的主张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容许暴力,他反问道———
“好,假如你看见一个毒打婴儿的凶人,你怎么办呢?”
“去开导他。”这是托尔斯泰的回答。
“假如开导了也不听呢?”
“再开导他。”
“那汉子是在你的面前,给婴儿受着苦的呵。”
“那是,神的意志了。”
这回答,以托尔斯泰而论,是自然的。就因为无论如何,总不许用暴力。用了由信仰发生的狂热,宗教底狂热,以说服人们,也并非不可能的。
愤慨于托尔斯泰的这样的言说者,也不独一个梭乐斐雅夫。雪且特林[5]也在有名的故事《鲫的理想主义者和鼠头鱼》中,对托尔斯泰给了出色的讽刺。他将有刺鱼类的鼠头鱼,来比精明的现实主义者,用理想主义者的鲫鱼,当作总向鼠头鱼讲些高尚问题的哲学家。鼠头鱼说——“戳破你的肥肚子。你的话一来,只是就要作呕。讲这些话,不是无聊么?现在,瞧罢,梭子鱼来找着了我们的港湾,也说不定的呵。”
“所谓梭子鱼者,是什么呢?”鲫鱼问。“名目我是知道的,那么,就是那小子也佩服了我的信仰,到我这里来了。”
这时候,梭子鱼出现了。鲫鱼向他问,“喂,梭子君,你可知道真理是什么呀?”
梭子鱼吃了一惊,呼的吸一口水之际,已将鲫鱼吞掉了,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是真实。是常有的事。以为能够从平和底宣传,得到平和的乌托邦的信仰,在事实上,是全然不能信的。
象托尔斯泰那样伟大的人物,怎么会不觉到别有根本底的问题的呢?他是想了的,凡是人,都带着神的闪光,善的闪光,而且人们对于这闪光,是应该有能够灵感到它的能力,作用于它的能力,惟有这样,这地上才能由他和他的门徒们,改造为平和的世界。他作为社会改革者,是这样想着的。从我们看起来,他还不只是社会改良家。他高捧福音书;崇奉孔子,和别的贤哲们,尤其是福音书和基督。他坚信着基督的历史底人格。
对于丝毫也没有改良人类的基督和福音书和最初的使徒们,托尔斯泰为什么崇奉到这样的呢,这只好说是古怪。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大约两千年的岁月,然而人类呢,借了托尔斯泰自己的话说起来,则依然犯罪,不逊,沉湎于一切罪恶中。所以纵使托尔斯泰再来宣说他的教理两千年,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大事件?比托尔斯泰相信基督的那力量还要强的东西,尚且不可能的事,怎么能用别的力量,做到地上的改造呢!只要世界存在,社会底不合理也存在,说教者是不绝地接踵而生,重复说些鲫鱼的话,但世间对于这,不是置若罔闻,便是将它“吞掉”,于是只有梭子鱼的王国,屹然地继续着它的存在了。
五 托尔斯泰的矛盾和谬误
现在,我还要从别方面,讲几句关于托尔斯泰主义的话。
以上所说的事,假使作为社会理论,而加以说明,那是要变成呆气的。然而这并非社会理论,不过是想发见自己的精神底平和的渴望,和发见达到这精神底平和的路程,并且对于凡有渴望这精神底平和的一切人们,也加以接引的手段的一种愿望罢了。
托尔斯泰不但作为绅士,并且,作为教养最高的绅士,为这充满肮脏的文化的恶臭所苦,他也为更可怕的恶病——个人主义所苦。托尔斯泰的个性,是最为分明的,这使他成了伟大的艺术家,而在作为伟大的艺术家的他那里,就发见和普通的人,在那外底印象的多少上,在感情经验的深浅上,都有非常之不同。他是欲望的伟大的人。人生,对于他,是给与非同小可的满足的。
在托尔斯泰,生活的事,知道寒暑的事,愉悦口鼻的事,观赏周围的自然的事,是怎样地欢快;还有,将那被人采摘,掘的植物,由于求生的努力,因而反抗的情形,是怎样满足地描写着的雄辩的例子,我是能够引出许多来的,但现在且不引它罢。
求生的欲望,自信之坚强,凡这些,是托尔斯泰的本质底东西。而这身子小小的人,委实也给人以精力的化身一般的印象。能仿佛托尔斯泰的面貌者,大约莫过于戈理基(Maxim Gorki)了。他用了大艺术家的工巧,将和在油画的“神甫”的老人不同的活的托尔斯泰,那就是情欲炎炎,嘴边湛着永远的猥亵,精力底的,带着一种不便公言的表情,显着对于思想异己者的憎恶之感,而作势等着论战的对手的,满是矛盾的托尔斯泰,描写得更无余剩了。说到托尔斯泰的矛盾,他是曾想怎样设法矫正自己的矛盾,得了成功的,但这也不过暂时,他的内部便又发生不可收拾的凌乱了。
然而便是戈理基,对于托尔斯泰的人物描写,也至于不敢领教了,曾经说过———
“这不是平常人,从那出奇的聪明说起来,从那出格的精神内容的丰富说起来,他乃是幻术师或是什么。”
如果是无论谁,都要活,不想死的呢,尤其是,如果是将个性作为第一条件,而生活于自己独自的世界中的智识阶级者,例如艺术家、律师、医生之类,则便将这生活于独自性的事,来用作否定自己生存这一定的社会底意义的武器。这样的智识阶级者,便比别人加倍地尊重自己的生,而且恐怖死。他对于不怕死的农民,的野兽,的动物,则投以怜悯的眼光。
有着喷泉一般紧张之极的生活的托尔斯泰,也比常人加倍地爱生而怕死的。对于死的猛烈的恐怖,这在他,是比什么都要强有力的刺戟。蛊惑底的这生命之流,如果中止了,怎么办呢,这在托尔斯泰,是重大的问题。一切逝去,一切迁流,一切消融,并无一种现实的存在——就是既没有他托尔斯泰,也没有环绕他的为他所爱的人们,也没有自然,觉得好象实有的自然还是流转,一切在变化,被破坏,而且一切是幻想,是描在烟上的影像——的这恐怖,来侵袭他,又怎么求平和呢。
“我意识着这事,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在消融,生命在从我的指缝之间逃走。能够看见这‘现实’在怎样地奔出飞掉。以后,一切是虚无,是空洞,是无存在。”
这样的意识,真不知怎样地使他懊恼,他的日记中,总常是写着这件事。他读西欧的作家亚莱克斯尔的日记——这是只写着死之恐怖的日记——的时候,曾经说过:
“惟这是真实的人物,惟这是伟大的问题。能够忘记了死的人,那是废人,是不能抓住问题的核心的钝汉,然而可以说是幸福的人。”
在这里,便是说,对于死之恐怖,无所见无所惧的人们,是不行的;无常的鬼在眼前出现,而坦然不以为意的人们,是不足与语的。在托尔斯泰,于是就发生了寻求绝对不死之道的必要。然而他从什么处所寻出那样的东西来呢?
还有一个智识阶级者的那符拉迪弥尔·梭乐斐雅夫,是将这绝对的不死的东西,求之于形而上学之中的。他曾说,“要相信,相信教会所教的东西。你有着不灭的灵魂,于此还有什么疑,什么迷呢?”
然而托尔斯泰是太聪明的人。以那伟大的精神力,到达了不死的理想的,而还有一点的不安,他也免不掉。
在他的日记的最后的页子上,有这样地写着的———
“今天,信仰不足,神呵,请帮助我不足的信仰罢。”
“早晨,抱着对于神的坚固的信仰醒来了。感谢一切希望似将达成,神所惠赐的助力。”
但在此后两天的日记上,是——
“被袭于可怕的疑惑,执迷……”
这样的心情,大约是继续到临终的最后的瞬间的罢。
这样的疑惑,执迷,是有将这转换到别的方向去的必要的,于是在这智识阶级者,又是地主,又是绅士的他,便做出了征服那个人主义底的东西的大工作,这便是遵从上面所讲那样的路程,而在基督教底理想之中,发见心的安定。他是这样想着的,“在这世间的一切,是刹那,是流转,是死亡;然而也有永久底者,生着根者,不流转者,常不变者。如果能够发见了这样的东西,就应该将全身装进那里去,将全身委之于这永久底者,不流转者,常不变者,便发见了得救。发见这样的永久底东西,就是在自身中发见不灭。应该探求这样的东西。正教教会所教的信仰,是承认不得的,这是流转的,消灭的,传染了一切虚伪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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