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文艺与批评(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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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疾病之所显示者,是一般底生活状态的最征候底之点。我们的在要进行的市街主义,以及在精神界物质界,发生于白日之下的一切事物的文化底向上,是引向个性的发挥,那材料的丰富,称为人类底个性这社会相的复杂化的。

    从这个见地来观察,则在社会主义底社会里的创作上的独创力,就比在什么社会里都要大。但豫料起来,这独创力,也将更为勇敢。而且,正在受着“Decadence”这句话的洗礼的耽美底颓废底的东西,那职务将愈加缩小,也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人类将征服迫压自己的一切哀愁和不幸,而得到胜利。而且在社会主义底社会里,也能够苍白瘦削,除了哀调以外,不能表现其心情的孩子,化为有着最勇敢的积极底的心情的壮健而又充满希望的青年。那时候,迄今是本质底的哀调,在他恐怕早成为不调和的东西了。

    经了这样的试练的艺术家的共通底特质,是能够在一瞬息中,超越了对于别人的个人底外面的接触——自然还不能不接触——而即刻入于惟有作为艺术家的境地。倘若讲起关于我们现在正在创造的世界历史的划界时代来,那就可以大大地鼓舞底地,大大地光明底地来说:首先,我们将走进这社会主义底乐园,但应该经过那小小的层,而且这还是颇苦的炼狱。

    倘将现代的艺术,仔细地一检点,则我们大约就会发见,艺术是已经并非单一的东西了,所以,当艺术直面着新的社会底需要的现在,艺术家的各种团体和各种部类,在这点上就非常混乱。

    新旧的艺术,在旧世界里,是颇猛烈地,而且颇怀着憎恶,互相攻击了的。年青的艺术,对于妨害自己的自由的发展的事,以及艺术界的特权底的元老阶级,还有仗着已经树立了的自己的名声,一直在后来的社会里也还保着地位的旧时的人们的成绩——等,都大大地愤慨了。

    在这神经衰弱底世界里,我们是在非常地特殊的现象之下,生存下来的。以异常的速度,方向行了转换。几乎每年有新流派发生。有志于发见艺术上的新大陆,发见亚美利加的青年,滥造了可以称为技巧的东西。假使旧的系谱的艺术家们,从自己的立场,对着青年的艺术家,说道,现在是写生(Sketch)得了势力了,所以暴风底的而新奇的你们的探求,在今日的艺术上,是消极底的东西。则他们的观察,许是正确也说不定的。

    几乎谁也不认真做事,几乎谁也不着力于艺术的社会底活用这方面。那结果,是使我们只能和最实际底的非文化混杂。倘在艺术虽然分明知道,然而堕落下去,失了传统,成着野蛮的现代,将我们和旧系谱的艺术家相比较,来非难我们,说我们比他们画得更坏,写得更坏,那是不得当的罢。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艺术,是豫期着就要将新的趣味,送给生活的。然而显出衰颓期者,却无论怎么说,总是艺术的社会底信用的丧失。倘从旧系谱的艺术家那面来观察,说青年们不过要博名声,炫着奇矫,那大约可以说,话是对的。乳臭还未从唇边干透的无髭的青年,便早以轨范自居,即使他竭力撒出前代未闻的恶作有怎么多,而其中却既不成样子,也不会有调和,那是轻易凑成的理论,或是搜集言语的草案,这是可以做理解他所发明的东西的钥匙的罢。而且他,还常在自己的周围,寻到两三个比他更愚蠢,连他所发见了的独自的东西也不能发见的青年们的罢。他们于是相率而向那可以发挥独自性的清新的轨范前进。市场对于这现象,也有些适应起来。

    艺术家的伟大的主人翁——那是广告家,艺术作品的贩卖者——最近也明白而且嗅到了这方面的事,他们不但买卖有名的名氏和伪造物,并且喜欢制造新的名氏起来了。在什么地方的楼顶房里住着的人,他——说得好,是病底地强于自爱的不遇的人,说得坏,是骗子。

    然而巴黎或伦敦的一个公司却准备利用他来赚钱,全买了他的画,用广告的意思将这卖出去。一切的识者和搜集家,都想为自己买到这些画。在他们,一定要用这“伊凡诺夫”,这便定了市价。他们买了那个去。盖因为“这是希奇的”的缘故——这句话,在现代,是非常的赞辞。而这种事象,在最新的艺术之中,则是病底地很厉害,在那里,有被厌弃的残骸的山积,是谁也不能否定的罢。

    青年们在创作之前,发见新的道路之前,先来准备走这新路的腿装,健脚,是好事情罢;经了艺术的好学校,然后来想独立,来想艺术的此后的发展,是好事情罢。青年们到了这样,不是正当的么?

    可惜的是,我们还不得不时时顾及这样的非难,那就是说,虽在代表着有势力的亚克特美派(学院派)的团体的艺术家,也一样,艺术的社会底活用这方面,也被付之于等闲。在各国里,艺术正在沉衰,圣火正在消灭。

    自然,印象派的人们所在反对的非褐色的酱油呀,没有苦恼的钞本的誊录呀,最近十年间几乎风靡了一切艺术的没有有苦恼的继承呀,或是有产阶级社会的艺术等,是可以使它和年青的艺术相对峙的。

    从别方面观察起来,则正确地指示着,那“轨范”这东西,就几乎完全成了壁纸店。他们应了富贵的人们的需要,制造适合于那住居的各种乐曲和富人的肖像,这样子,他们不但被剥夺了创造底活动,而且全然职工化了。但这里之所谓职工,并非我已经讲过的,这话的本来意义的职工,即艺术的社会底活用者。

    在我们的博物馆里所见的绘画,即属于真实的全盛期的绘画,和现代的绘画之间的那差异,可有未曾看出的人呢?

    从这样的见地,大概就可以说,艺术的状态,实在是颇为苦恼的状态了。我们在艺术里,看见沸腾和志望和探求,总之,这是惟一的好东西。为什么呢,因为在不行探求之处,就没有适应于这世纪的经了洗练的技巧,而只有曾在或一时代实在活过的艺术的——苍白,秃毛,无齿,瘦削,濒死的——残骸的。

    自然,在这两极端,即新的探求和旧的形骸之间,为了优秀的技术者们,还留有很多的余地。倘我们隔了或一定距离来看,则在人类经过造形艺术之上的一阶段的那艰苦的沙漠的绿洲上,会看见将新的探求和旧的体型,独特地结合起来的一等星的辉煌的罢。

    于是乎应该归纳了。但是,在这之前,将关于革命艺术的问题,作为问题来一看,也不是枉然的事。

    我们上面说过的探求,是显示着病底状况的,然而,在那探求之中,不带着非常健全的基础么,又,没有触着发生于艺术的领域以外的革命,即发生于社会底探求的领域内的革命的真谛么?这问题,是极其重要,而且很有兴味的问题。所以我希望在这里听我演讲的市民和同志诸君,我关于艺术上的所谓更新和艺术上的无知,以及似是而非的伪学者的丑恶的方面,虽然颇猛烈地讲过了,但不要立刻将这和触到革命的真谛的重要问题,连结起来去着想。我所要讲的,除了关于无知和似是而非的伪学者之外,是什么也不是的。

    然而,在这里,却发见着大价值的事业,在这里,却有着对于活的今日,对于真的事业,要表现自己的感应,并且用文学底反响来呼应的艺术家中的最易于共鸣的部分的(即年青的人们的)诚实的志望。我们并且有着在这意义上的典型底流派(印象派在前几时还曾嚷嚷,但现在已被看作昨日的流派了。)——颇可作详细的研究的对象的立体派和未来派就是这。但对于这现象的解剖,我现在不能分给它时间。

    在现在,只能讲一讲一般地已被肯定了之说——就是,二十世纪之所创造的人生,实在是绚烂,而且印象很丰富,在艺术的新倾向中,有着这人生的现实底反映——这一种谁也没有论争的余地之说在这里。

    造形底艺术,依它自己的典型,是静学底艺术;于雕刻和绘画,没有给与可以描出运动的东西。

    在二十世纪——特是运动的世纪,力学底世纪——里,绘画和雕刻的样式本身,是不得不惹起人类的精神和病底冲突的。

    艺术家用尽心思,要自己的绘画动着,活着,他努力想由了形态,使作品力学底地活起来。然而虽然如此,描在画布上的一切的东西,却立刻死掉了。所以就有创造运动的幻影(Illusion)的必要。而最新的艺术底流派,目下便在内部底矛盾里争持。但是,并不是惟有这个,乃是构成青年们所正在深刻地体验着的危机的精神的东西,对于有大力发大声的叫唤者的许多青年的爱情和奋激,也成为那精神的构成,那精神,于伴着资本主义底,战争底,革命底性质的暴风的社会生活的新状态,是很相适应的。

    现代,是最英勇底(Heroic)的时代。

    不久以前,我们还彼此在谈琐细事和寻常事。看契呵夫的作品和摩泊桑的《孤独》就是。谁在今日,还说人生有些发酸呀,人生的波澜稀少呀,锋利的印象不够呀,事件的进展不足呀呢?我们现在,可以说,已经进了曾在过去的或一时代,人类的经验了的粗野的旋涡的正中央了。这旋涡,愈到中心去,就卷得我们愈紧。坚实的一切东西,都在那里面被分解,例如,雕刻也是,绘画也是。于是替换了先前的易于溶解的特质,而得到过度地强有力的特质,极端的内部底不安的特质,同时是作为时代精神,必然底地正在要求的明了的特质。先前为了被评价而准备着的色彩、容姿、线等,在现在,比起我们每事所经验的新的那些来,在我们只见得是隐约的朦胧的东西了。作为形式的革命,是跟着其中所含的破坏,被铸成的形体的缺如,最大量的运动的存在的程度,而和最新艺术,联为亲密的血族关系的东西。

    但是,这事,是最新艺术的内容,和新生活的内容有些关系的意思么?不,并没有这意思。属于过去的系谱的艺术家现在虽然还生存,革命阶级的无产阶级却直感到毫无什么可以从他们摄取。而反之,无产阶级也觉得非全然向未来派去不可。然而这样的事,在我们是毫不觉得正当的。

    假使将革命无产阶级们的显现于一方面的对于旧形式的爱执,用了或种非文化的事来说明,则在别方面,各个无产阶级的对于未来派体型的有所摄取,就分明应该当作偶然底而且肤浅底的现象。无产阶级(尤其是那最前进的人们)虽然对未来派说,“惟这个是应我们的欲求的东西”,然而两者的这样的实在底的融合——是全不存在的。

    然而,我们愈考察在无产阶级者戏院和展览会的状况,就愈不能不承认对于无产者艺术,给以最大影响者,总还要推最新的流派。形式底的亲族关系,即新形式的探求,其实由于对一切革命的本质底的动力主义(Dynamism)的偏爱的——这使彼此两方面成为亲属。然而在无产阶级,有着内容。倘使你们(新流派的艺术家)问他们(无产阶级)所要的是什么,他们就会对你们吐露堂堂的思想的罢,而且会讲说关于人类的心理的绝对底变革的事的罢,这些一切,也许是还没有完全地被确定着的,但至少,也暗示着目的和理想。但是,关于这事,他们倘去质问未来派的人们,大约未来派的人们就会说,“形式呀”……“形式呀”。“体验”以外,什么也没有画出的线和色彩的种种的结合,在未来派是以为这是一种绘画的。感染了有产者的艺术底空虚(盖在有产者,是没有理想的,)成着先入之主的未来派,说,文学不应该列入艺术之内,艺术家不应该感染着梗概底内容和文学风。在我们,这话是奇怪的。倘若这话并非以不能懂得这质问的孩子为对手,那么,我想,便是颇为颓废的征候。为什么呢,因为一切艺术是诗,一切艺术是创作,艺术者,是表现着自己的感情和观念的东西,这以外是什么也不能表现的。这些观念,这些艺术,愈是确定底,则艺术家所表现于那作品上的果实,也愈是确定底,纯熟底的东西。

    谁以为线和色彩的结合,就成着贵重的东西的时候,他乃是不能将新的什么东西灌进新的革囊里去的小子,或者恰如文化用旧了那内容,转向到纯然的形式主义去的时候一样,是专重形式的半死半生的老人。尼采说过的下面那样的话,是最为得当的:“现今的艺术,失掉了‘神’,艺术不知道应该教什么,也没有理想,所以纵使你是怎样伟大的技术者,在这样的条件之下,你却不会是艺术家。”

    在形态上没有独特的思想的人,在形态上没有被铸造了的明白的体验的人,便不是艺术家,他不过成为单单的技术者,以造出别的艺术家可以利用的或种的结合。

    这显然的内容之缺如,以及连在做诗本身,也是并无内部底内容的声音和言语的自由的结合论(这样地也还是失算,终于将文学从文学赶出了)之类,究竟是有着怎样的特质的呢?这是被不象未来派之专在追求新奇的新人们,看作——未来派者,是恰如有产者底进膳之后,说别的东西都平凡,想要黄莺舌头的有产者底文化的极端地腻味的无谓,和被阉割了的果实,是很陈腐的东西——的程度就是。

    在旧艺术,愈有着颇是本质底的出发点,即艺术愈是现实底的,则可以断言,它有着对于将来的生存权无疑,还不止生存权,艺术在将来,将愈加巩固其位置。纵使我们坚持着怎样的理论,能够想念底地,否定了自然给与于健全的一切人们的形态的结合,蕴蓄着最高的观念底和情操底内容的形态的结合——惟有这样的结合,有着存在权——的事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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