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十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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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外套的士官候补生们和蓝色的大学生们,猫一般放轻脚步,走近街角来。一队刚走近时,华西理一看,是缀着金色肩章的将校站在前面的,还很年青,身穿精制的长外套,头戴漂亮的军帽。他的左手戴着手套,但捏着枪身的雪白的露出的右手,却在微微发抖。终于这将校弯了头颈,眺望过红屋子,突然现身前进了。蓝帽子的工人便扭着身子,将枪口对定这将校。

    “就要打死了!”华西理自己想。

    他心脏停了跳动,紧缩起来……简直象化了石一般,眼也不眨地注视着将校的模样。

    拍!——从窗间开了一枪。

    将校的头便往后一仰,抛下枪,刚向旁边仿佛走了一步,脚又被长外套的下襟缠住,倒在地上了。

    “不错!”有谁在华西理的近旁大声说。

    “给打死了,将官统打死了!”躲在箱后面的孩子们也嚷着,还不禁跳上车路去。“打着脑袋了!一定的,是脑袋呀!”

    士官候补生骚扰着,更加紧贴着墙壁,不再前行。就在左边的两个人,却跑到将校那边来,抱起他沿着壁运走了。

    在红房子的窗口,又有人影出现;射击了将校的那工人,忽然从窗沿站起,向屋里的谁说了几句话,将手一挥,又伏在窗沿上,定起瞄准来。

    呼!——在空中什么地方一声响。

    华西理愕然回顾,因为,这好象就从自己的后面打来一样,孩子们嚷了起来。

    “从屋顶上打来的呀!瞧罢,瞧罢,一个人给打死了!……”

    华西理去看窗口,只见那蓝帽子工人想要站起,在窗沿上挣扎,枪敲着墙。他的两手已经尽量伸长了。但没有将枪放掉。

    工人虽想挣扎起来,但终于无效,象捕捉空气一样,张着大口,到底将捏着枪的那手掌松开。于是枪掉在步道上,他也跌倒,软软的躺在窗沿上了。蓝帽子围着飞到车路上去,头发凌乱,长而鬈缩地下垂着。

    枪声从各处起来,红房子的正面全体,又被白尘埃的云所掩蔽,听到子弹打在壁上的剥剥声。孩子们象受惊的小鼠一般,窜来窜去,渐渐走远了危险之处。一个倒大脸的白白的中学生跑到步道上,外套的下襟绊了脚,扑通的倒在肮脏的街石上了,连忙爬起,一只手掩着跌破的鼻子,跳进了一条狭小的横街。

    华西理向周围四顾。这两个死,使他的心情颠倒了。

    “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出了声,自问自答着。

    一看那旁边的店的店面,有写着“新鲜鸟兽肉”的招牌,在那隔壁,则有写着“萝卜,胡瓜,葱”的招牌……这原是大店小铺成排的熟识的亚呵德尼·略特呵,但现在却在这地方战争,人类大家在互相杀戮……

    雨似的枪弹,剧烈地打着杂货店的墙壁,窗玻璃破碎有声,屋上的亚铅板也被撕破了。

    蓦地听到摩托车声,将枪声压倒,射击也渐渐缓慢起来。大约因为射击手对于这大胆胡行的摩托车中人,也无可奈何了。华西理从藏身处望出去,见有大箱子似的灰色的怪物,从戏院广场那面走来。同时听到杂货店后面,有孩子的声音在说:

    “是铁甲摩托呀,快躲罢?”

    摩托车静静地,镇定地驶近红房子来。

    这瞬间,便从车中“沙!”的发了一声响。

    红房子的一角就蔽在烟尘中,石片、油灰、窗框子、露台的阑干、合缝的碎块之类,都散落在道路上。射击非常之烈,华西理的两耳里,嗡嗡地响了起来。

    接着炮声,是机关枪的声音,冷静地整肃地作响。

    拍,拍,拍拍拍拍……

    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的一队,从摩呵伐耶街跑向转角那边,躺在靠墙的脏地上,对着德威尔斯克街,施行急射击。瞬息之间,亚呵德尼·略特已被他们占领,布尔塞维克逃走了。射击渐渐沉静下去,分明地听得在转角处,喊着兽吼一般的声音:

    “占领门外的空地去罢!”

    孩子们从杂货店和箱子后面爬出,又在角落里,造成了杂色的一团。

    “喂,那边的你们!走开!不走,就要打死了!”左手捏枪,留着颊须的一个大学生高声说。

    孩子们躲避了;然而没有走。被要看骇人的事物的好奇心所驱使,还是停在危险处所,想知道后来是怎样……

    铁甲摩托车一走,形势又不稳了。德威尔斯克街方面起了枪声,聚在万国旅馆附近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便去应战,人家的墙壁又是石灰迸落,尘埃纷飞,玻璃窗瑟瑟地作响。刚觉得红房子的楼上有了人影,就已经在开枪。这屋子的凡有玻璃,无不破碎飞散,全座房屋恰如从漆黑的嘴里,喷出火来的瞎眼的怪物一般。

    一个士官候补生想从狙击逃脱,绊倒在车路上,好象中弹的雀子,团团回旋,又用手脚爬走,然而跌倒了。从德威尔斯克街和红房子里,仿佛竞技似的都给他一个猛射,那候补生便抛了枪,默默地爬向街的一角去,但终于伸直身子,仆下地,成为灰色的一堆,躺在车路上。射击成为乱射,友仇的所在,分不清楚了。

    这时候,从大学那边向着大戏院方面,驰来了一辆满载着武装大学生和将校的运货摩托车,刚近亚呵德尼·略特,大学生们便给那红房子和德威尔斯克街下了弹雨。兵士和工人因此只好退到德威尔斯克街的上边去,躲在门边和房子的凸角的背后。

    过了不多久,摩托车开回来了,恰如胜利者一般,静静地在街中央经过。刚到街的转角,忽然从德威尔斯克街起了猛射,摩托车后身的木壳上,便迸出汽油来,白绳似的流在地上,车就正在十字街头停止了。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怕射击,狼狈起来,伏在摩托车的底面,将身子紧贴着横板,或者跳下地来,靠轮子做掩护,但敌手的枪弹,无所不到,横板受着弹,那木片飞迸得很远。有人叫喊起来:

    “唉唉……救命呀!”

    刚看见一个孩子般的年青的将校跳到车路上,就踉跄几步,破布包似的团着倒在轮边了。从摩托车里已经没有人在射击,破碎的车身空站在十字路上,车轮附近是横七竖八躺着枪杀的人……只有微微地呻吟之声,还可以听到:

    “阿唷……阿……阿唷……!”

    从德威尔斯克街还继续放着枪,负伤者就这样地被委弃得很久。少顷之后,戴白帽,穿革制立领服,袖缀红十字章的一个年青的女人,从十字街庙的后面走出来了。她也不看德威尔斯克那面,也不要求停枪,简直象是没有听到枪声似的,然而两面的射击,却自然突然停止,士官候补生,大学生、兵士、工人,都从箱子后面惴惴地伸出头来。华西理也以异常紧张的心情,看着这女子的举动。她走近摩托车,弯下身子去,略摇一摇躺在车轮附近的人,便握手回头,望着,不作声了。这瞬间,是周围寂然,归于死一般的幽静。只有从亚尔巴德和卢比安加传来的枪声,使这阒然无声的空街的空气振动。那年青的女人两足动着裙裾,走到摩托车车边,略一弯腰,便直了起来,叫道:

    “看护兵,有负伤的在这里!”

    于是两个看护兵开快步走近摩托车去,拉起负伤的人来,好象要给谁看的一般,拉得很高。那是身穿骑兵的长外套的将校,涂磁油的长统靴上,装着刺马的拍车。军帽不知道滚到那里去了,皱缩的黑发,成束的垂在额上,枪弹大约是打掉牙齿,钻进肚里去了,还在呻吟。

    看护兵将那将校移放在车旁的担架上,但当从摩托车拉起负伤者来的时候,长外套的下缘被血浆粘得湿漉漉地,受着日光,异样的闪烁,贴在长统靴子上的情景,却映入了华西理的眼中。

    运去了这将校之后,是一个一个地来搬战死者。不知从那里又走出别的看护兵来,仿佛搬运夫的搬沉重货物一般,将死尸背着运走。他们互相搀扶,也不怎样忙迫,就象做平常事情模样。尤其是一个矮小而弯脚的看护兵,他不背死尸,单是帮人将这背在背上,帮了之后,便略略退后,悠悠然用围身布擦着血污的两手。

    其次是运一个外套上缀着闪闪的肩章的大学生的尸骸,背在背上的死人的身躯,伸得很长,挂下的两脚,吓人地在摆动。

    看客的一团,都屏息凝视着看护兵的举动,只有孩子们在喧嚷,高声数着战死者的数目,仿佛因为见了珍奇的光景,很为高兴似的。

    “呵,这是第十个了!这回的,是将官呀!瞧罢,满鼻子都是血,打着了鼻子的罢!”

    华西理吓得胆寒;好象化了石,痴立在杂货店旁。他这样接近地看了可怕的死的情形,还是第一次。

    年青的他们,坐着摩托车前来,临死之前,还在欢笑,敏观,决计置死生于度外而战斗,但此刻,却象装着燕麦袋子之类似的,被看护兵背去了,不自然地拖下的两脚,吓人地摆着,头在别人的脊梁上,橐橐地叩着。

    摩托车已被破坏,横板打得稀烂,步枪和被谁的脚踏过的军帽,到处散乱着,汽油流出之处,成了好象带黑的水溜。

    最后的死尸搬去了。

    革制立领服的女人四顾附近,仿佛在搜寻是否还有死人似的,于是也就跟着看护兵走掉了。

    在万国旅馆附近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便又喧嚣起来,好象在捉迷藏一般,很注意地窥看德威尔斯克街的拐角,其中的两个人伏在步道上,响着步枪的机头。华西理看见他们在瞄准。

    吧!——几乎同时,两个人都开了枪。

    接着这枪声,立刻听到德威尔斯克街那面,有较之人类的叫喊,倒近于野兽的尖吼的音响,同时也开起枪来。

    看客的一团慌乱得好象在被射击,都躲到隐蔽地方去,华西理也不自觉地逃走了。

    但华西理并没有知道射击了运货摩托车的布尔塞维克的一队之中,就有这早晨使他觉得讨厌的好友亚庚在里面……

    在普列思那

    这天一整天,亚庚好象做着不安的梦,他不能辨别事件的性质,战斗的理由,以及应该参加与否。单是伏在青年的胸中的想做一做出奇的冒险的一种模胡的渴望,将他推进战斗里去了。况且普列思那的青年们,都已前往。象亚庚那样的活泼的人物,是不会落后的。同志们都去了。那就……

    他也去了。

    被夜间的枪声所惊骇的工人们,一早就倦眼惺忪地聚在工厂的门边,开了临时的会议。副工头隆支·彼得罗微支,是一个认真的严峻的汉子,一句一句地说道:

    “重大的时机到了,同志们。如果布尔乔亚得了胜,我们的自由,已经得到的权利,就要统统失掉的。这样的机会,恐怕是不会再有的了。大家拿起武器来。去战斗去,同志们!”

    年老的工人们默默地皱了眉,大约是不明白事件的真相。但年青的却坚决地回答道:

    “战斗去!扫掉布尔乔亚!杀掉布尔乔亚!”

    亚庚是隆支·彼得罗微支的崇拜者,他相信彼得罗微支是真挚的意志坚强的汉子,说话的时候,是说真话的人。但要紧的动机,是因为要打一回仗……于是他就和大家一同唱着“伐尔赛凡加,”[17]从工厂门口向俱乐部去——向红军去报名。

    他在工人俱乐部里报了名,但俱乐部已经不是俱乐部,改成红军策动的本部了,大门口就揭示着这意思。

    报名的办法是简单的。一个将破旧的大黑帽子戴在脑后的不相识的年青工人,嘴里衔着烟卷,将报名人的姓名记在蓝色的学生用杂记簿子上。

    “姓呢?”当亚庚仿佛手脚都被捆绑一般,怯怯地,心跳着来到那工人的桌子前面时,他问。

    “亚庚·罗卓夫。”亚庚沙声地答。

    “从什么工厂来的?”工人问道,眼睛没有离开那簿子。

    亚庚给了说明。

    “枪的号数呢?”工人于是用了一样的口调问。

    “什么?”亚庚不懂他所问的意思,回问道。

    但对于这质问,却有一个站在堆在桌子左近的枪枝旁边的兵士,替他答复了。

    那兵士说出一串长长的数目字来,将枪交给正在发呆的亚庚的手里。

    “到那边的桌子那里去,”他说,用一只手指着屋子的深处。那地方聚集着许多带枪的工人们。亚庚双手紧捏着枪,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向那边去了。他觉得好象变了绵花偶人儿一般,失了手脚的感觉,浮在云雾里似的。他接取了一种纸张,弹药囊,弹药和皮带。一个活泼的兵士便来说明闭锁机,教给拿枪的方法,将枪拿在手里,毕剥毕剥地响着机头,问道:

    “懂了么,同志?”

    “懂了,”亚庚虽然这样地回答了,但因为张皇失措和新鲜的事情,其实是连一句也没有懂。

    工人们在屋角的窗边注视着刚才领到的枪,装好子弹,并上闭锁机,紧束了新的兵士用的皮带,正在约定那选来同去的人们。大的屋子有些寒凉,又烟又湿。充满着便宜烟草的气味。

    “阿呀,亚庚也和我们一气,”一个没有胡子的矮小的工人,高兴地说;于是向亚庚问道,“报了名了?”

    “报了名了,”亚庚满含着微笑,回答说。

    “且慢,且慢,同志,”别一个长方脸的工人,用了轻蔑的调子,向他说道:“你原是社会革命党的一伙呀。现在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亚庚很惶窘,好象以窃盗的现行犯被人捉住了一样,脸上立刻通红起来。

    “真的呀,那你为什么来报名的呢?”先前的工人问。

    聚在窗边的人们,都含笑看着亚庚。他于是更加惶窘了。

    “不的……我已经和他们……分了手……”他舌根硬得说不清话,但突然奋起了勇气,一下子说道:“恶鬼吃掉他们就是。那些拍布尔乔亚马屁的东西。”

    工人们笑了起来。

    “不错,同志!布尔塞维克是最对的!”矮小的工人拍着亚庚的肩膀,意气洋洋地摇着头,一面说。

    大家都纷纷谈论起来,再没有注意亚庚的人了。

    亚庚向周围一看,只见隆支·彼得罗微支坐在窗边,一面检查着弹药包,一面在并不一定向谁,这样说:

    “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了障碍物,要立刻决定,应该站在障碍物的那一边。站在正对面和这一边,是不行的。我们并不是打布尔乔亚呵。只要抗着枪,打杀了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就是了。”

    “还有社会革命党哩,”有谁用了轻蔑的口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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