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十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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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隆支·彼得罗微支赞成说,“饶放了应该打杀的东西,是不对的。”

    “真的。瞧罢,谁胜。”

    “用不着瞧的:我们胜的。”有谁诧异道。

    亚庚不再受人们的注目,高兴了。他将枪靠在墙上,系好皮带,带上挂了弹药囊,但因为太兴奋了,两只手在发抖。

    转瞬之间,屋子里塞满了人们。或者大声说话,自己在壮自己的胆;或者并没有什么有趣,也厉声大笑起来;或者跨着好象背后有人推着一般的脚步。大家都已兴奋,是明明白白的,有三个自说是军事教员的兵士,来编成红军小队,以十二人为一排,选任了排长。亚庚被编在隆支·彼得罗微支所带的小队里了;彼得罗微支即刻在这屋子里,整列了自己这队的人们,忍着得意的微笑,说道:

    “那么,同志们,要守命令呀!什么事都得上紧。否则……要留心,同志们……走罢!”

    大家就闹嚷嚷的走到街上去了。

    从俱乐部的大门顺着步道,排着到红军来报名的人们的长串。这是各工厂的工人们,但夹在里面的新的蓝色外套的电车司机的一班,却在放着异彩。大门附近的步道和车路上,聚集着妇女和年老的工人,是来看前赴战场的人们的,他们大家相笑,相谑,嗑西瓜子,快活的态度,好象孩子模样。只有一个瘦削的尖脸的,包着黑的打皱的布,直到眼上面,穿着衣襟都已擦破的防寒外套的年青的女人,却站在工人的队伍旁边,高声地在叫喊:

    “渥孚陀尼加,回去罢。叫你回去呵。兵什么,当不得的呀。你真是古怪人。听见没有,渥孚陀尼加?回家去……”

    那叫作渥孚陀尼加的工人,是年纪已颇不小,生着带红色的胡子的强壮而魁伟的汉子。他只是用了发恨的脸相睨视着女人,并不离开队伍,低声骂道:

    “啐,死尸。杀掉你!”

    因为别的工人的老婆没有一个来吆喝丈夫的,这工人分明觉得惭愧了。

    “回家去,趁脑袋还没有吃打,”他威吓说。

    “不和你一起,我可是不回去的呵。我就是抛掉了孩子,也不离开你——却还要想去当什么兵哩,狗脸!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办呢,抱了小小的孩子到那里去呀?你想过这些没有?”

    “那边去,教你这昏蛋!”渥孚陀尼加骂道。

    群众听着这争吵,以为有趣,但倒是给女人同情,带着冷笑地在发议论。

    “有着两个孩子,那是不必去做红军的。”

    “只让年青的去报名,是当然的事。”

    “对了,就要年青的。没有系累的人们,去就是了……”

    看见一个高大的板着脸的刚愎的老婆子,抓住了十七八岁的少年的手腕,带到俱乐部那边去。少年的手里拿着枪,带上挂着弹药囊。

    “走罢,要立刻将这些都送还,”她愤怒地说。“我给你去寻红军去……。”

    羞得满脸通红的少年,垂着头,用尖利的声音轻轻地在说:

    “我总是不会在家里的。后来会逃掉的。”

    但那老婆子拉着少年的手腕,嚷道:

    “我关你起来。给你看不到太阳光。成了多么胡闹的孩子了呀。”

    于是返顾群众,仿佛替自己分辩似的,说了几句话:

    “家里有着蠢才,真费手脚呵……”

    亚庚吃了一惊。相同的事,他这里恐怕也会发生的。他惴惴地遍看了群众,幸而母亲并不在里面。只有两个熟识的姑娘,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发笑。亚庚装作没有看见模样,伸直了身子,说道:

    “哪,同志们,赶快去呀。”

    各小队纷纭混乱,大约五十人集成一团,开始走动了。隆支·彼得罗微支想将队伍整顿一下,但终于做不到,挥着手低声自语道:

    “也就成罢……”

    亚庚

    他们形成了喧嚣的,高兴的一团,在大街中央走。两旁的步道上满是人,大家都显着沉静的脸相,向他们凝望。亚庚是还恐怕被母亲看见,硬拉他回去的,但待到经过库特林广场,走至萨陀伐耶街的时候,这才放了心,好象有谁加以鼓励一样,意气洋洋地前进了。到处是人山人海。在国内战争的第一日的这天,就有人出来看,是墨斯科所未曾前有的。运货摩托车载着兵士和工人,发出喧嚣的声响,夹在不一律的断断续续的歌声和枪声里,听到“呜拉”的喊声……

    普列思那的一团在萨陀伐耶街和别的团体分开,成了独立部队,进向市的中心去。

    亚庚将帽子戴在脑后,显出决然的样子,勇敢地走,每逢装着兵士的摩托车经过,便发一声喊,除下打皱的帽子来,拚命地挥动。紧系了皮带,挺着身子,而精神亢奋了的他,仿佛在群众里游泳过去的一般。

    群众,街道,“呜拉”的喊声,而且连他自己,都好象无不新鲜,一切正在顺当地变换,亚庚因此便放声唱歌,尽情欢笑,想拿枪向空中来开放了。在思德拉司忒广场遇见了华西理的事,心里是毫没有留下一点印象的,但走远了广场的时候,却想了起来:

    “他会去告诉妈妈,说看见了我的。”

    他有些担忧了,但即刻又放了胆,将手一摆,想道:

    “由它去罢。”

    武装了的兵士和工人们,都集合在斯可培莱夫广场的总督衙门里。这地方是革命军的本部。拿枪的兵士和工人的一团,在狭窄的进口的门间互相拥挤,流入那施着华丽的装饰的各个屋子里;在那大厅里和有金光灿烂的栏干的宽阔的阶沿上,闹嚷嚷地满是黑色和灰色的人们,气味强烈的烟草的烟,蒙蒙然笼罩了一切屋子里的群众的头上。亚庚跑进了先前是公爵,伯爵,威严的将军之类所住的这大府邸,还是第一回。他便睁了单纯的吃惊的眼睛,凝望着高高的洋灰的天花板,嵌在壁上的镜子,大厅的洁白的圆柱,心里暗暗地觉着一种的光荣:

    “我们占领了的。”

    而且很高兴,得到讲给母亲去听的材料了。

    一个身穿羊皮领子的外套,不戴帽子,拖着蓬蓬松松的长头发的高大的汉子,站在椅子上,发出尖利的声音来:

    “静一下,静一下,同志们!”

    群众喧嚣了一下,便即肃静了的时候,那人便说道:

    “凯美尔该斯基横街非掩护不可。同志们,到那地方去。”

    工人们动弹起来了。

    “到凯美尔该斯基横街去,同志们。士官候补生在从亚呵德尼·略特前进。竭力抵御!……”

    工人们各自随意编成小组,走出屋子去,一面走,一面毕毕剥剥地响着枪的闭锁机。亚庚在人堆里,寻不见隆支·彼得罗微支这一伙了,便加入素不相识的工人的一组里,一同走向凯美尔该斯基横街的转角那方面去。

    德威尔斯克街的尽头的射击,正值很凶猛。

    在总督衙门附近的兵士,警告工人道:

    “散开,散开,同志们。要小心地走在旁边。一大意,就会送命的。”

    于是工人和兵士们便都弯着腰走,一面藏身在墙壁的突角里,一个一个地前进。车路上寂然无声,因为是经过了筑着人山的街道,来到这里的,所以觉得这寂寞,就更加奇怪了。

    亚庚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胸膛缩了起来。他两手紧捏着装好子弹的枪,连别人的走法也无意识底模仿着,牵丝傀儡似的跟在人们的后面。

    枪声已在附近发响了。时时有什么东西碰在车路的石块上,拍拍地有声。

    “阿呵,好东西飞来了,”站在前面的兵士笑着说。

    亚庚害怕起来了。

    “那是什么呀?”他问。

    “什么!不知道么?——是糖丸子呵,那东西,”兵士一瞥那吃惊的亚庚的样子,揶揄着说。“撅出嘴去接来试试罢。”

    亚庚想要掩饰,笑了起来。但兵士看出了他的仓皇的态度,亲密地说道:

    “没有什么的,不要害怕。是在打仗了,要镇静。”

    于是大家都集合在凯美尔该斯基横街的转角的地方,但那里已有工人和兵士的一小团,躲在卖酒的小店后面了。这里的空气,都因了飞弹的唿哨而振动。

    工人全是素不相识的人,亚庚很想问问各种的事情,但终于不怕敢去开口。他很想来开枪,但谁也没有放,独自一个也就不好开枪了。大家都沉默着,仿佛御寒一般,在同一的地面上,交互地跺着脚,是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的情形。而且大家的脸是苍白的,嘴唇是灰色的,只有夹在里面的亚庚,却显着鲜润的红活的面庞,流动着满是好奇和含羞的情绪的双眼,于是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注意的标的了。

    在附近的陀勒戈鲁珂夫斯基横街的转角处,聚集着一团的兵士,工人们的黑色的形相,在那里面格外显得分明,他们都正在一齐向着亚呵德尼·略特方面射击。

    “从这里可以开枪么?”亚庚终于熬不住了,问一个兵士道:

    “你是要打谁呀?这里可没有开枪的标的呵。得到对面的角落里去。”

    “但那边不危险么?”

    “你试试瞧,”那兵士歪着嘴,显出嘲笑来,但暂时沉默之后,便赶忙说道:“一同去罢,同志。我先走,你跟着来。一同走,就胆壮。但是,要小心呀,敌人一开枪,就伏在地面上。”

    亚庚的心发跳,脊梁上发冷了,但他勇敢地答道:

    “那么,去罢。”

    “到那边去,是不中用的呵,”有谁从后面用了颓唐的声音说。

    “唔,又是。还说,”兵士用发怒的口吻说。“去罢。”

    他将帽子拉到眉边,捏好步枪,伸一伸腰,便沿着步道,将身子贴着墙壁,跑过去了。亚庚也跟在后面跑。什么地方起了枪声,兵士的头上的窗玻璃,发出哀惨的音响。兵士跳身跑到药店的门边,蹲下了。亚庚好象被弹簧所弹似的跟着兵士,也一同并排蹲下了。兵士的呼吸,是很迫促的。

    “那是从哪里来的?”亚庚慌张地问。

    “什么叫作从那里来的?”

    “不是开了枪么?”

    “谁知道呢。大约是从什么地方的屋顶上面打来的罢。”

    “一不小心,就会送命哪,”亚庚栗然说。

    兵士向少年瞥了一眼,但这时亚庚看见他仿佛觉得烈寒似的浑身抖动,脸色发青,两眼圆睁得怕人,异样地发闪了。好容易,兵士才会动嘴,说道:

    “会送命的。因为要做枪弹的粮食的,所以,小心些罢。”

    两个人紧贴在铺子的门口,有五分钟。兵士发着抖,通过了咬紧的牙缝,在刻毒地骂谁。在亚庚,不知道为什么,这骂声却比枪声更可怕……

    这之间,射击停止了。在亚呵德尼·略特方面,也已经听不到枪声。兵士站起身来,仔细地遍看了各家的屋顶,于是跳跃着横断街道,跑向工人们所在的转角去。亚庚也拚命地跟在那后面。忽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从上面起了乱射击,四边的空气都呼呼地叫了起来……在前面飞跑的兵士,好象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便声声骂着,倒在车路上,步枪磕着铺石,发出凄惨的声音。

    “唉……唉……赶快!赶快!”有人在转角那里大声叫喊。

    亚庚横断了街道,躲在转角的一团里面之后,回头看时,兵士也还是躺在跌倒的处所,小枪弹象雪子一般落在那周围的铺石上,时时扬起着烟尘。……

    “终于,给打死了!”一个站在转角上的兵士,断续地说。“爬了来,那就好……”

    亚庚被大家所注视,仿佛是阵亡了的兵士的下手人一样,便发了青,发了昏,站在屋壁下,因为怕极了,很想抛掉枪枝,号哭起来。然而熬住了,喘息一般地呼吸着,仍然站在那地方。

    从德威尔斯克街的上段那里,驶来了载着学生的看护兵的黑色摩托车。因为要叫射击中止,将缀着红十字的白旗摇了许多工夫,看护兵们这才拉起被杀的兵士来,赶忙放在担架上,刚要将摩托车回转,角落上有人叫起来了:

    “将帽子拿去呀!”

    原来看护兵是将被杀了的兵士的帽子忘掉了。这时候,大家所不意地感到的,是人一被杀,帽子便被遗弃的这一种忧虑。

    “拿帽子去!”连亚庚也歇斯迭里地叫喊说。“拿帽子!”

    学生的看护兵再从摩托车跳下,拾起帽子,并排放在兵士的头边。于是一切都照例地完毕,摩托车开走了,大家都呼的吐了一口气。阵亡的兵士曾经躺过之处的铺石,变成淡黑,两石之间的洼缝中,积起红色的水溜来。大家看这处所,是很难受的,但却很想走近去仔细地看一看……

    “吓,了不得的血哪,”身穿磨得很破了的革制立领服,颈子上围着围巾的一个工人,阴郁地说。“现在是魂灵上了天堂……”

    大家一声不响。各自在想象别人所不知道的自己目前的神秘的运命。

    “天堂……上了真的天堂了。”

    那工人还低声絮叨着,嘻嘻的笑了起来。

    “上了天堂,没上天堂,兄弟,那倒是随他的便……我想抽烟呢。他们枪也打得真好。”

    “但从那里打出来的呢?”

    “恐怕是旅馆的屋顶上罢。有许多人在那里。”

    “不是从伏司克烈闪斯基门那边打来的么?”

    “不。从屋顶上打来的,”亚庚明白地说。“我跑到这里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从屋顶上打来的。”

    大家都注意地向亚庚看,因为他是一个竟没有和兵士一同被人打死的青年。

    “哪,同志,你的魂灵儿现在没有跑到脚跟里去么?”那讲过天堂的工人插嘴说。“不想要一枝针么?”

    “怎样的针?做什么?”亚庚诧异道。

    “真的针呀。从脚跟里挑出魂灵来呀。”

    一团里面,有谁在吓吓的勉强装作嬉笑。亚庚满脸通红,很有些惭愧了,一个中年的兵士便用了冷淡的语调,说道:

    “喂,小伙计,你到这里来,是冤枉的。真冤枉。”

    “为什么是冤枉的?我不是和你是一样的公民么?说得真可笑!”亚庚气忿起来,孩气地大声说。

    那兵士不作声,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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