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们聚到横街的转角来。
“你打谁呀?”一个问。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在那里……”
“要看清楚,不要乱打人。这里是常有闲走的人们的。”
灰色外套的人影子又在转角处出现,并且“拍!”的向这边开了一枪,又躲掉了。
这一枪的弹子,打落了一些油灰屑。
细的壁土落到兵士和亚庚的头上来。大家便一齐向后面退走。
“哪,在打我哩!”亚庚活泼地说。
他很高兴为敌人所狙击。这是可以做他一生涯的谈柄的。
“唉,他!……”一个年青的兵士忽然大声叫喊起来。“他在打,打他。唉!……”
于是一面痛骂,一面正对着街道就开枪。
拍……拍……拍……
两个兵士跑到他的旁边去,一个跪坐,一个站着,很兴奋地开始了射击,恰如对着正在前进的敌人。
亚庚发了热狂了,从街角跳到街道上,一任身子露在外面,射击着远处的房屋。什么地方也没有人,而兵士和亚庚,还有五个工人们,却已经都在一面咒骂,一面集中着枪击。从对面的街角也有一团兵士出现,发出枪声来……大家都在射击着看也没有看见的敌手。
射击大约继续了两分钟。亚庚虽然明看见敌人并不在那里,所以用不着开枪,枪弹不过空落在车路上,或者打在人家的墙壁上,然而兴奋了的他,却放而又放,将药包三束都消耗了。他的肩膀因此作痛,右手掌也弄得通红。当这边正在开枪之际,亚呵德尼·略特那面是静悄悄的。
“他们不是从那边走掉了么?”亚庚问。
“怎会走掉,在那边。在打角上的屋子哩。”
“那是我们的人么?”
“不错。那是我们的。”
好象来证实这答话一样,从转角的红色房子的窗户里,忽然发出急射击来。
“见了没有?那是我们的,”兵士证明道。
从亚呵德尼·略特那边起了叫喊。兵士们侧着耳朵听。又起了叫喊。
“有谁负伤了,”围着围巾的工人说。
“一定的,负伤了。叫着哩,不愿意死呀。”
“是士官候补生,一定的。”
“自然是士官候补生,叫得象去宰的猪一样,”一个活泼的兵士说完话,异样地笑了起来。
他看着大家的脸,仿佛是在征求同意似的。
大家都不说话。
“喂,不在大叫着什么么?”
从横街的转角后面,断断续续地听到叫唤的声音,大家伸颈倾听了一回,却丝毫也听不清那意思。
亚庚之死
亚庚又从街角跳出,看好了周围的形势,举起枪枝,射击起来。这一回他已经知道瞄准,沉静地开枪了。
他首先去打那在灰色的天空之下,看得清清楚楚的烟突,此后是狙击了挂在邻街的角上的一盏大电灯。一开枪,电灯便摇动了。
“打着了哩!”亚庚满足地想。
略略休息之后,他从新射击,打破了杂货店的大玻璃,打着了红色房子的屋角,看见洋灰坠落,尘埃腾起,高兴了。于是又狙击了万国旅馆的嵌镶壁画和招牌。
轰!——在对面的房屋后面忽然发出大声,同时在近旁也起了尖利的嚷叫。
亚庚大吃一惊,蹲了下去。看见红色房子的一角倒坏了。兵士和工人,接着是亚庚,都乱成一团,从转角拚命地向横街逃走,好容易这才定了神,一个一个地停留下来。
“开炮了!”有谁在对面的街角大叫。“留神罢,同志们!”
轰!——又来了炮声。
大家动摇了,但立即镇定,回复了街角的原先的位置。亚呵德尼·略特方面的枪击,也更加猛烈起来。
“敌人在冲锋哩……!”有谁在什么地方的窗子里面叫着。
于是发生了混乱,五个兵士从对面的街角向德威尔斯克街的上段一跑,一群工人也橐橐地响着长靴,跟在那后面跑去了。剩下来的,则并不看定目标,只向着大街乱放。亚庚所加入的一团中,已经逃走了十个人,只留得四个。亚庚发着抖,喘着气,在等候敌人的出现,觉得又可怕,又新鲜。这之间,就看见穿着灰色和蓝色的长外套的人们,从一所房屋里跳到车路上,向亚庚躲着的角落上开着枪,冲过来了。
“他们来哩,”亚庚想。他激动得几乎停了呼吸。
兵士们向横街方面奔逃,叫道:
“来了,来了!……”
亚庚也就逃走,好容易回头一看,但见大家都没命地奔来,他的脊梁便冷得好象浇了冷水。后面的枪声愈加猛烈,仿佛有人要从背后赶上,来打死他似的,亚庚将头缩在两肩之间,弯着腰飞奔,竭力想赶上别人,使枪弹打不着自己……他跟着那逃走的一团,跑进一条小路时,忽然有一个横捏步枪的大汉,在眼前出现了——大喝道:
“站住!乏货!发昏!……回去!枪毙你!”
亚庚逡巡了。那是水兵。
“回去!”
大家错愕了一下,便都站住了。
那水兵一面发着沙声大叫,一面冲出小路,到了横街,径向德威尔斯克街的街角那面去。亚庚很气壮。他自愧他害怕着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至于逃跑,便奋勇跟着水兵,且跑且装子弹,因为亢奋已极了,牙齿和牙齿都在格格地相打。他很想赶上水兵,但水兵却一步就有五六尺,飞似的在跑。只见他刚到街角,便耸身跳上车路,露着身体在开枪了。亚庚走到水兵旁边去看时,那些在亚呵德尼·略特和德威尔斯克街的街角吃了意外的射击的人们,都在慌张着东奔西走,但俄顷之间,在大街和广场上,便都望不见一个人影子了。水兵和亚庚也不瞄准,也不倾听,只是乱七八遭地开枪。忽然间,水兵一跄踉,便落掉了枪枝,亚庚愕然凝视时,只见他呼吸很迫促,大张着嘴,手攫空中,向横街走了两步,便倒在步道上,侧脸浸入泥水里,全身痉挛起来了。亚庚连忙跳上了街角。
“给打死了!水兵给人打死了!”他放开喉咙,向那些从横街跑来的兵士和工人们叫喊:“给人打死了!”
大家同时停住脚,面面相觑。
“到这里来呀!”亚庚说。“他给打死了!”
兵士和工人迟疑不决地一个一个走近街角去,有的是被驱使于爱看可怕的物事的好奇心,有的却轻蔑地看着战死者。
“哈哈……多么逞强呵!”一个兵士恶意地说。“说我们是‘乏货’。现在怎样。我们是乏货哩。”
大家聚在街角上,皱着眉。那水兵是脸向横街,胡乱地伸开了手脚,倒卧着。这时只有亚庚一个,还能够看清这人的情形。他还年青,长着黑色的微须,剪的头发是照例的俄国式。从张着的嘴里,流出紫色的血来,牙齿被肥皂泡一般的通红的唾液所遮掩,那嘴,就令人看得害怕。两眼是半开的,含着眼泪。而且脸面全部紧张着,仿佛要尽情叹息似的:
“唉唉……”
然而说不出。
聚到街角里来的人们,逐渐增多了。然而全都只是看着水兵,并不想去开枪,不知怎地大家是统统顺下着眼睛的,但竟有人用了怯怯的声调,开口道:
“将他收拾掉罢。”
大家又都活泼起来了。
“不错,收拾起来。收拾掉。”
于是就闹闹嚷嚷,好象发见了该做的工作一样,两个兵士便跳上车路,抓住战死者的两手,拖进街角来,从此才扛着运走。亚庚拾取了缀着黑飘带的水兵的帽子,跟在那后面,但终于将帽子放在战死者的胸膛上面,回到街角上来了。在水兵被杀之处,横着他所放过的枪,那周围是散乱着子弹壳。
“吓,可恶的布尔乔亚真凶!”一个工人骂着说。
别的人们便附和道:
“总得统统杀掉他们。”
大家变成阴郁,脸色苍白,不象样子了。独有亚庚却于心无所执迷,一半有趣地在看大家的脸。奇怪的是,战死了的水兵的那满是血污的可怕的嘴,总是剩在眼中,无论看什么地方,总见得象是嘴。地窖的黑暗的窗户,对面的灰色房子附近的狗洞,都好象那可怕的张开的嘴,满盖着血的唾液的牙齿,仿佛就排列在那里似的。他脊梁一发冷,连忙将眼睛滑到旁边。不安之念,不知不觉地涌起,似乎有一种危险已经逼近,却不知道这危险在那里。他想抛了枪,回到家里去了。
工人和兵士们,一句一句,在用了沉重的,石头一般的言语交谈。此时射击稀少了,周围已经平静,而在这平静里,起了远雷一般的炮声。亚庚一望那就在对面的房屋时,所有窗门全都关闭,只有窗幔在动弹,不知怎地总好象那里面躲着妖怪。枪声一响,两响,此后就寂然,又一响,又寂然无声了。倾耳一听,是卢比安加那方面在射击。
忽然间,听到咻咻的声音。
“喂,大家,象是摩托车!”向来灵敏的兵士一面说,便将身一摇,横捏着枪,连忙靠近屋角,悄悄地向亚呵德尼那面窥探。
大家侧耳听时,声音渐渐分明起来了。
“的确:摩托车。来,认清些罢……”
大家立刻振作了,密集在街角上,将枪准备端整。
从亚呵德尼的一角上,有运货摩托车出现,车上是身穿蓝色和灰色的长外套的武装了的一些人,枪枝参差不齐地向四面突出,摩托车正如爬着走路的花瓶,枪,头和手,蓝色的灰色的长外套,就见得象是花朵,摩托车向别一角的方向走,想瞒过人们的眼睛。
亚庚,工人和兵士们,便慌忙前后挤着,对准摩托车行了一齐射击。摩托车立刻停止了,从机器部冒起白烟来,车上的人们将身子左右摇摆,恰如发了痉挛一样。
“唉唉!……”在亚庚的旁边,起了不象人的,咆哮一般的声音。
被这咆哮声所刺戟的兵士和工人们,便跳到步道上,忘记了危险,聚在一起,尽向摩托车开枪。从比邻的街角,也有兵士和工人们出现,一同猛烈地射击。亚庚一看,只见车上的人们恰如被卷的管子一样,滚落地上,有的爬进摩托车下,有的急得用车轮和横板来做挡牌,想遮蔽自己的身躯,狼狈万状,摩托车的横板被枪弹所削,木片纷纷飞散。见了这情景的亚庚,咽喉已被未尝经历的涌上来的锐利的喜悦所填塞了。
“杀掉!剥皮!”有人在附近大叫道。
“杀掉!”亚庚也出神地大叫。连装弹也急得不顺手地,连呼吸也没有工夫地,只是开枪。
大约过了一分钟罢,摩托车已被破坏,在那上面,在那近旁,没有一个活动的人影子了。
“呵呵!”这边胜利地说。“了不得。一个不剩。”
大家高声欢笑,为热情所激动,为胜利所陶醉,不住地互相顾盼。
然而火一般烧了上来的激情一平静,亚庚便觉得对面的毁掉了的窗户,又象张开的死的巨口了。但大家还在想打死人,在等候什么事情的出现。从远处的街角上,忽然现出一个革制短袄上缀着红十字的臂章,头上罩着白布的年青女人来,以镇静的态度,走向摩托车那面去。围着发红的围巾的一个工人,便举起了枪枝。
“你!喂,你干什么?”一个兵士大声对他说。
工人略略回一回头,但仍将枪托靠在肩膀上。
“不要打岔!这布尔乔亚女人,我将她……”
于是兵士大踏步跑过去,抓住了那工人所拿的枪的枪身。
“昏蛋,不明白么?那是看护妇呀。”
“在打那样的人么?我们是来讨伐女人的么?”别的人也叫起来。“发了疯么你?”
“由我看起来,看护妇这东西……”那工人还想说下去,但大家立刻将他喝住了。
“那边去!”
“给他一个嘴巴,否则他不会明白……”
“看哪,看哪……她多么能干!”
那年青女子在摩托车周围绕了一圈,向那堆着好象破得不成样子了的袋子似的团块的车轮那面,弯了腰一一注视着走,用手去摸,默然无言。
兵士和工人和亚庚,都屏着气看那女人的举动。只见她叫了一声什么,用一只手一挥,就有缀着红十字的臂章的两个兵士,从街角飞跑到摩托车旁,注视着一个团块,于是一个兵转过背来,别一个则将包在外套里的僵硬的袋子拉起,便挂下了一双长统靴,将这些都载在先一个的背上了。就这样地开手收拾着尸体。
当对面在收拾尸体时,这面却在当作有趣的谈资:
“搬走了。又是一个。原来是那么办的,那是我们的搬法呵。”
“瞧呀,瞧呀,那是——大学生。”
“呵呵,这回的是将官了。”
“好高的个子!”
“这是第八个了。”
“真的:我们一个,就抵他们十个。”
亚庚高兴得要发跳。心里想,这是可以做谈天的材料的,待回了家去……
然而,最后的死尸一搬走,兴奋的心情也就消失了。
摩托车就破坏着抛在十字路的中央。
拍拉!
那是起于远处的街角的枪声。大家的脸上即刻显出紧张模样,连忙毕毕剥剥地响着闭锁机,动摇起来。生着黑色的针似的络腰胡子的兵士,走近街角来,断断续续地说道:
“就要前进了,同志们。准备罢。”
“前进,”亚庚自言自语地说,“前进。”
他的心脏发了抖。他跑来跑去,寻觅他自己该站的位置,——他以为前进是排着队伍才走的。
“友军的一队,要经过了后街去抄敌人的后面。一开枪,我们就……”
兵士还没有说完话,在对面的角落上已经开了枪。兵士慌忙叫一声“跟着我来!”而且头也不回地在步道上奔向亚呵德尼·略特方面去了。亚庚喊着“呜拉”——跟定他。并且赶上了大家。独自在众人之前,目不他顾地走。有什么热的东西触着脸,也许是空气,也许是子弹——而风则在他的耳边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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