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放瞧,”一个要求说。
这样的要求,是很使亚庚不高兴的。
“走开!”他威吓那孩子说。并且将身靠在礼拜堂的石壁上,横捏着枪,俨然吆喝道:
“不相干的人们走开,要开枪了!”
于是向空中放了一枪。
群众都张皇失措。连兵士和工人们,虽然拿着枪,也动摇混乱起来了。
“走开,走开!”发出了告警的声音。
瞬息之间,群众已经一个不见,象用扫帚扫过了一般,惊惶颠倒的他们,推推挤挤地挨进小杂货店中间,躲起来了。兵士和工人们集合在万国旅馆的近旁,独有亚庚留在礼拜堂的阶沿上。四面没有一个人。自己的伙伴都在对面的街角,破坏了的摩托车的背后。亚庚忽然觉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便害怕起来,疑心从礼拜堂背后会跳出恶棍来,要将他杀掉。帽子下面的他的头发,在抖动了,脸色转成苍白的他,便跳下阶沿,横断街道,跑过摩托车旁,奔向对面的街角的工人们那边去。在途中跌了一交,这使他更加害怕了。
“小心!”在角上的人笑着说。
亚庚气喘吁吁地到了目的地的街角。他的恐怖之念,也传染了别人,大家都捏紧枪身,摆出一有事故,即行抵抗的姿势。但是,过了一分钟,那紧张也就消失了。
“是自己在吓自己呵,”有谁用了嘲笑的调子,说,“敌人一个也没有呀。”
“有的,”亚庚答道。
“在那里?”
亚庚是本不知道敌人在那里的,但他指着靡呵伐耶街的一角,将手一挥。
“那边。”
他忽然觉得害怕。无缘无故又想抛掉了枪,赶快回到普列思那的家里去,而且这感情,此刻也愈加强烈了。他凄凉,冰冷,浑身打着寒噤。
附近突然起了尖锐的枪声。和工人一同,兵士也将身子紧贴在墙壁上。亚庚吓了一跳,也跟着大家发慌,竭力想要躲到谁的背后去。而且,仍如半点钟以前那样,又有猛烈的恐怖,象一条水,流过他的脊髓和后头部,使他毛发都直竖了。一种运命底豫感,在挤缩了他的心,至于觉得了痛楚。
“离开这里罢,”他哀伤地想。
射击没有继续。站在墙边的兵士和工人,便宽一宽呼吸,动弹起来。
亚庚举起枪来,向空中开了一枪,借此壮壮自己的胆,而且又开了一枪。兵士们也就跟着来开枪了。是射击了好象躲着看不见的敌人的那邻近的房屋的窗门和屋顶。大家一面射击,一面都走出街角和十字街头来。亚庚也回了礼拜堂的阶沿的老窠,由这里射击万国旅馆的房屋,作为靶子的,是挂着体面的绢幔,在那深处隐约可以望见金闪闪的大装饰电灯和豪华的家具的窗门。因为开了枪了,所以也略为沉静了一点,因为动了兴了,所以他就半开玩笑地,用枪弹打碎了挂在旅馆的停车场附近的彩色玻璃的电灯,以及摆在窗前和桌上的水瓶子。
这射击,后来就自然停止,兵士和工人们聚集在礼拜堂附近,平稳地谈话,吸烟,将危险忘却了。于是又从各个裂缝里,各个空隙间,蟑螂似的钻出孩子来,走近他们,也夹着一些大人,四近被群众填得乌黑,孩子们好象小狗,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检取子弹夹。更加平稳了。然而亚庚的不可捉摸的悲哀之情,却未曾消失,他在心里知道什么地方有危险,在这就伏在邻近的处所的。但那是什么处所呢?
在大学校的周围和克莱谟林的附近开了枪。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从这里都看不见。
亚庚担忧地环顾周围,搜寻着危险的所在,然而不能发见它。
“士官候补生来哩!”在礼拜堂后面,有了好象孩子的声音。
和这同时,礼拜堂的周围和街道上就都起了急射击。群众发一声喊,往来奔逃,孩子们伏在地面上,爬着避到杂货店那面去了。亚庚浑身发抖,想跑到德威尔斯克街的转角这边去,但一出礼拜堂,便立刻陷在火线里。他看见从四面的房屋的门里,或单个,或一团,都走出拿枪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来,在屋顶上,也有武装着的人们出现。而且盘踞在屋顶上的人们,又好象正在向他瞄准似的。他退到礼拜堂的阶沿,墙壁的掩护物去。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一面跑,一面向兵士和工人们施行着当面的射击。礼拜堂附近和满是秋季的泥泞的步道的铺石上,已经打倒着几个人,还在呻吟,还在抽搐,那旁边就横着抛掉的枪枝。五六个兵士将身子紧贴在礼拜堂的墙壁上向士官候补生射击。然而候补生们却分成散列,一直线前进,一跳上礼拜堂的阶沿,失措的兵士便仓皇乱窜起来。候补生们挺着枪刺,去刺兵士,兵士则发出呻吟声和嘶嗄声,用两手想将枪刺捏住,或者在相距两步之处,开起枪来,亚庚仿佛在梦境中,目睹了这些鏖杀的光景。
射击和抵抗,亚庚都忘掉了,只是贴住墙壁,紧靠着冰冷的石头,好象要钻进那里面去。他用了吓得圆睁了的两眼,看着起身边的杀戮的情形,上气不接下气地在等候自己的运命。两个士官候补生走到最近距离来,一个便举了枪,向亚庚的头瞄准。亚庚还分明地看见那人的淡黑的圆圆的眼睛。火光灿然一闪,亚庚已经听不见枪声。他抛了枪,脸向下倒在石阶上面了。
“恶梦”
因为骇人的光景,失了常度,受了很大的冲动的华西理·彼得略也夫,从亚呵德尼·略特走到彼得罗夫斯克列树路时,已是午后三点钟左右了。他并不慌忙,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由他看来,周围的一切,是全都没有什么相干的。饱含湿气的空气,胶积脚下的淤泥,忽然离得非常之远,而且好象成为外国人了一般的人们,在他,都漠不相关;无论向那里看,他的眼中只现出拖着嵌了拍车的漂亮的长靴——外套下面的那可怕的双脚,以及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的脑袋,颓然倒在看护兵的脊梁上的光景来。无论向那里看,跑到眼里来的只是好象接连着乌黑的自来水管一般的死人的脚,好象远处的小教堂的屋盖——恰如见于此刻的屋顶上那样——的死人的头。在落尽了叶子的树梢的密丛里,在体面的房屋的正门里,在斑驳陆离的群众里,就都看见这死了的脚,死了的头。他时时在街上站住,想用尽平生之力来大叫……
然而,怎样叫呢?叫什么呢?谁会体谅呢!而且,那不是发了疯的举动么?
这周围,是平静的。发了疯的叫喊,有谁用得着呢?……
不是被恶梦所魇了么?谁相信这样的叫喊?周围都冷冷淡淡。也许是心底里有着难医的痛楚,所以故意冷冷淡淡的罢?
他常常立住脚,仿佛要摘掉苦痛模样,抓一把自己的前胸,并且因了从幼年时代以来,成了第二天性的习惯,只微动着嘴唇,低语道:
“上帝,上帝……”
但立即醒悟,苦笑了。
“上帝,现在在那里呢?不会给那在墨斯科的空中跳梁的恶魔扼死的么?”
于是他骂人道:
“匪徒!”
但骂谁呢,他不知道。
周围总是冷冷淡淡的。
在亚诃德尼·略特那里,是剥下皮来,撒上沙,渍了盐,咯支咯支的擦了,在吃……吃魂灵……
“唉唉,怕人……阿,鬼!”
但是,大街,转角,列树路,都被许多的人们挤得乌黑,大抵是男人,是穿着磨破了的外套,戴着褪了颜色的帽子和渗透了油腻的皮帽之辈。穿戴着羔皮的帽子和领子的布尔乔亚,很少见了,而女人尤其少。只有灰色的工人爬了出来,塞满了街头。他们或在发议论,或在和红军开玩笑;红军是胡乱地背着枪,显着宛然是束了带的袋子一般的可笑的模样。群众不明白市街中央的情形,所以很镇静,但为好奇心所驱使,以为战斗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看作十分有趣的事情。他们想,大概今天的晚上就会得到归结,一切都收场了。只有背着包裹,两手抱着啼哭的婴儿的避难者的形姿,来打破一些这平凡的安静和舒服。
然而孩子们却大高兴,成了杂色的群,在大街和列树路上东奔西走,炫示着从战场上拾来的子弹壳和子弹夹,将这来换苹果,向日葵子和铜钱。
而市街的生活,则成为怯怯的,酩酊的,失了理性的状态,与平时的老例已经完全两样了。
大报都不出版,发行的只有社会主义底的报纸,但分明分裂为两个的阵营,各逞剧烈的词锋,互相攻击。两面的报纸上,事实都很少,揭载出来的事实,已经都是旧闻,好象从昨天起,便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样子。
传布着各种的风闻,喧传可萨克兵要从南方进墨斯科,来帮“祖国及革命救援委员会”,又传说在符雅什玛已经驻扎着临时政府的炮兵和骑兵了。
“一到夜,大战斗一定开场的,”有人在群众中悄悄地说。
华西理听到了这样的话。但这样的话,由他听去,恰如在脚下索索地响的尘芥一般。
于是他的神经就焦躁起来。但他想,夜间真有大战斗,则此后如夏天的雷雨一过,万事无不帖然就绪,也说不定的。
但他被街街巷巷的人群所吓倒了。离市街中央愈远,则群众的数目也愈多。无论那一道门边,无论那一个角落,都是人山人海。而且所有的人们,都用了谨慎小心,栗栗危惧的眼色,向市街中央遥望,怯怯地挨着墙壁,摆出一有变故,便立刻离开这里,拚命逃窜,躲到安稳的处所去的姿势来。
华西理在街街巷巷里走,直到黄昏时候,然而哀愁和疑虑,却始终笼罩着他的心。
“现在做什么好呢?到那里去好呢?”他自己问起自己来了,然而寻不出一个回答。
母亲的痛苦
在普列思那,当开始巷战这一天,人们就成群结队的在喧嚷。住在市梢的穷人们,都停了工作,跑向大街上来,诧异着奇特的情形,塞满了步道。到处争论起来,骂变节者,责反叛者,讲德国的暗探,有的则皱了眉头,看着那些挟枪前往中央的战场的工人们。有的在哭泣,有的在祷告。
偶然之间,也听到嘲笑布尔乔亚,徒食者和吸血鬼之类的声音。但那是例外,这灰色脸相的穿着肮脏衣服的人们,脸上打着穷字的印子的人们,对于事件,是漠不关心的。他们嗑着向日葵子,在大家开玩笑……而且所有的人,好象高兴火灾的孩子一样,都成了非常畅快的心情,到了黄昏,战斗渐渐平静,情势转到好的一面,大概便以为俄罗斯人各自期待着的奇迹,就要出现了。
华尔华拉·罗卓伐——亚庚的母亲——知道,儿子已经加入红军,往市街去了。她此刻就跑到门边,街角,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的广场那里,看儿子回来没有。
“我要责罚他!”她并不是对谁说,高声地骂道。“到队里去报名,这小猪。”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对着那些塞满了马车电车和摩托车全不通行了的车路,接连地走过去的通行人,睁眼看定,眼光象要钉了进去的一般。到傍晚,各条大街上,人堆更是增加起来了。红军们散成各个,拖着疲乏的脚,跄跄踉踉,费力地拿着枪,挂在带上的空了的弹药囊在摇摆。这些人们,是做过了一天的血腥的工作来的。群众拉住他们,围起来,作种种的质问。
亚庚却没有见。
他的母亲机织女工,便拉住了陆续走来的红军,试探似的注视他们的眼睛,问他们可知道亚庚,遇见了没有。
“是十六岁的孩子,戴灰色帽子,穿着发红的颜色的外套的。”
“在哪里呢?不,没有遇见。”总是淡淡的回答说,“因为人很多呵。”
机织女工心神不定地问来问去,从街上跑进家里,从家里跑到街上,寻着,等着,暗暗地哭了起来。
耶司排司被亚庚的母亲的忧愁所感动,在天黑之前,便向市街的中央,到尼启德门寻亚庚去了。但是,一回来,机织女工便看定了他,老眼中分明流着眼泪,寻根究底地问。她显出可怜的模样来了,头巾歪斜,穿旧了的短外套只有一只手穿在袖子里,从头巾下,露出稀疏的半白的卷发来。
“是偷偷地跑掉的呵,”她总是说,“还是早晨呀。他说‘我到门口去一下。’从此可就不见了。唉唉,上帝,这到底是怎么的呢?”
她凝视着耶司排司,好象是想以这样的眼色来收泪。并且祷告似的说道:“安慰我罢!”
从她眼里,和眼泪一同射出恐怖的影子来。耶司排司吃惊了,又不能不说话,便含胡着说道:
“你不要担心罢,华尔华拉·格里戈力夫那。大约是没有什么吓人的事的。”
但她心里知道这是假话,半听半不听地又跑到门那边去了。
门的附近为人们所挤满,站着全寓的主妇们,一切都不关心的老门丁安德罗普,还有素不相识的人们。于是她便对他们讲自己的梦:
“我梦见我的牙齿,统统落掉了。连门牙,连虎牙,一个也不剩。我想,‘上帝呀,这教我怎么活下去呢?怎么能吃喝呢?’早上起来,想:‘这是什么兆头呵?’那就是:亚庚·彼得罗微支到红军里去报了名。如果他给人打死了,教我怎么好呢?我是许多年来,夜里也不好好地睡觉,也不饱饱地吃一顿面包,一心一意地养大了他的,但到现在……”
她还未说完话,就呜咽起来了,用了淡墨色的迦舍弥耳的手巾角,拭着细细的珠子一般的眼泪。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