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十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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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喂,”耶司排司看着她那痉挛得抽了上去的嘴唇,说,“华尔华拉·格里戈力夫那,不要这么伤心了。大概,一切都就要完事了。大概,就要回来的,如果不回来,——明天一早就走遍全市去寻去,会寻着的。人——不是小针儿,会寻着的。”

    他想活泼地,热心地说,来安慰她,然而在言语里,却既无热气,也无欢欣。华尔华拉悄然离开了这地方,人们便低声相语,说亚庚是恐怕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做那样的梦。母亲做了那样的梦,儿子是不会有好事情的。”

    这时候,听得在市街那面开了枪。大家都住了口,觉得在亚庚是真没有什么好事情了……因为有着这样的忧虑,那逐渐近来的夜,就令人害怕起来……

    可怕的夜

    这晚上,天色一黑,便即关了门,但谁也不想从庭中回到屋里去。门外的街道上,没有了人影子,但偶然听到过路的人的足音,骇人地作响,胆怯了的人们,怕孤独,怕自己的房,都在昏暗的庭中聚作一团,吸着潮湿的秋天的空气。而且怕门外有谁在窃听,大家放低了声音来谈天。华西理不舒服了,便在庭中踱来踱去,默默地侧了耳朵,听着夜里就格外清楚的枪声。刚以为远处的卢比安加方面开了枪,却又听得近地在毕毕剥剥地响。什么地方起了“呜拉”的叫喊,又在什么地方开了机关枪。有摩托车在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疾驱而过了,由那声音来判断,是运货摩托车。

    “彼得尔·凯罗丁也不在呵,”耶司排司向人大声说。

    “在那边罢?听说现在是成了头儿了,”女人的声音回答道:“在办烦难的公事哩。”

    此后就寂然没有声息,大约是顾忌着凯罗丁家的人在听罢,华西理爽然若失了。说是凯罗丁上了战场,而且还做了首领。不错,他就是这样的人物,这正是象他的事情。他从孩子时候起,原已是刚强不屈的。为伙伴所殴打,他就露出牙齿来,叱骂一通,却决不啼哭。他和华西理和伊凡,都在这幽静的老地方长成,父母们也交际得很亲密。还在同一的工厂里,一同做过多年的工,将孩子们也送进这工厂里面去。在普列思那最可怕的年头一九〇五年来到的时候,彼得尔和彼得略也夫家的两弟兄,都还是顽皮的孩子,但那时,彼得略也夫老人就在那角落上,被兵们杀死了,那地方,是老树的底下,至今还剩有勖密特工厂的倒坏的,好象嚼碎了一般的砖墙。

    仿佛已半忘却了的梦似的,华西理还朦朦胧胧,记得那时的情状。

    被害者的尸身,顺着格鲁皤基横街,在石上拖了去,抛在河里了。那时候,母亲是哭个不了,骂着父亲,怨着招致那死于这样的非命的行为。孩子们也很哀戚。但后来自觉而成了社会主义者,却将这引为光荣了:

    “亡故了,很英勇地……”

    他的父亲是社会革命党员,颇为严峻的人。他的哥哥伊凡,就象父亲,也严峻。

    但凯罗丁成了布尔塞维克,是那首领……

    儿童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投身于政党生活之中了。虽然也曾一同捕捉小禽,和别的孩子们吵架,但一切都已成了陈迹,彼得尔去战斗,伊凡去战斗,连那乳臭的亚庚也去战斗了。

    一九〇五年和现在,可以相比么?倘使父亲还活着,此刻恐怕要看见非常为难的事情了罢。

    在普列思那时时起了射击,距离是颇近的。听到黑暗中有担忧的声音:

    “连这里也危险起来了么?”

    大家侧着耳朵,默默地站了一会。

    “呜……呜……天哪,”听到从什么地方来了低低的哭声。“唉唉,亲生的……阿阿阿……”

    “那是什么?是在哭么?”有谁在黑暗中问道。

    “华尔华拉在哭,”女人的声音带着叹息,说:“为了亚庚呵。”

    大家聚成一簇,走近华尔华拉家的放下了窗幔的窗下去,许多工夫,注视着隐约地映在幔上的人影,听到了绝望的叹息和泣声:

    “阿,亲生的……阿,上帝呀……阿阿阿!……”

    “安慰她去罢,一定是哭坏了哩,事情的究竟也还没有明白,”女人们沉思着,切切私语,互相商量了之后,便去访华尔华拉,长谈了许多时。

    “哺,哺,哺……”在窗边听得有人在那里吹喇叭。

    华西理始终默默地在沿着围墙往来,总是不能镇定。母亲出来寻觅他了,用了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凡尼加[18]没有在。也许会送命的呢。”

    华西理什么也不回答:自己也正在很担心。

    贝拉该耶(华西理的母亲)也和别的女人一同,宽慰华尔华拉去了,但一走出庭中,便又任着她固有的无顾忌,放开了喉咙说:

    “他们自以为社会主义者,好不威风,皇帝是收拾了。政治却一点也做不出什么来。吵架,撒谎,可是小子们却还会跟了他们去。你瞧!将母亲的独养子拐走了。”

    “但你的那两个在家么?”有人在暗中问道。

    “就是两个都死了,也不要紧,”贝拉该耶认真地说。“我真想将社会主义者统统杀掉。一九〇五年的时候,很将他们打杀了许多。枪毙了许多哩,但是又在要杀了罢?”

    “现在是他们一伙自己在闹,用不着谢米诺夫的兵了。”

    “闹的不是社会主义者,是民众和布尔乔亚呵。”有谁在黑暗里发出声音来,说:“总得有一天,开始了真的战争才好哩。”

    大家都定着眼睛看,知道了那声音的主子,是先前被警察所监视的醉汉,且是偷窃东西的事务员显庚。

    “你才是为什么不到那里去的呢?”贝拉该耶忿忿地问道。“那不正是你大显本领的地方么?”

    显庚窘急了。

    “我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年纪。我先前也曾奋斗过了的。”

    “不错,不错,我知道,怎样的奋斗,”彼得略以哈嘲笑地说。“我知道的。”

    群众里面起了笑声。

    “在那里的,是些什么人呀!”耶司排司想扑灭那快要烧了起来的争论,插嘴说。布尔乔亚字,普罗列塔利,社会主义者……夹杂在一起的。都是百姓,都是人类。但真理在哪里呢,谁也不知道。

    但当将要发生争论:彼得略以哈想用挑战底的口调来骂的时候,却有人在使了劲敲门了。

    “啊呀……”一个女人叫道。接着别的女人们便都惊惶失措,跑到自己的门口去,想躲起来。

    “在那里的是谁呀?”耶司排司走到大门旁边,问着说。

    而那发问的声音,是有些抖抖的。

    “是我,伊凡·彼得略也夫,”在门外有了回音。

    “唉唉,凡纽赛[19],”耶司排司非常高兴了。“你那里去了呀?”

    在开门之际,人们又已聚集起来,围住了伊凡,这样那样地问他市街情状。但伊凡非常寡言,厌烦似的只是简单地回答:

    “在开枪。死的不少。住在市街里的,都在逃难了。”

    一听到这响动,华尔华拉便跑了来,但只在裸体上围着一块布,并且问他看见亚庚没有。

    “不,没有看见。”

    “打死的很多么?”

    “很多。”

    伊凡用了微微发抖的声音,冷冷地回答:

    “死的很多。两面都很多……”

    他说着,便不管母亲的絮叨,长靴橐橐地走掉了。于是听得彼得略也夫的寓居的门,擦着旧的生锈的门臼,戛戛地推开,仍复碰然一响,关了起来。

    “死的很多……这真糟透了,”有谁叹息说。

    暗中有唏嘘声:是华尔华拉的呜咽。夜色好象更加幽暗,站在这幽暗中的人们,也好象更加可怜,无望,而且是没有价值的人了。

    “大家在开枪,大家在开枪,”一个声音悲哀地说。

    “是的。而且大家在相杀哩,”别一个附和着……

    “而且在相杀……”

    劈拍!……轰!……拍,轰,轰!……市街方面起了枪声和炮声。人家的屋顶和墙壁的上段,霎时亮了一下,而相反,暗夜却更加黑暗,骇人了。

    “那就是了,”华西理望着在空中发闪的火光,想。“那就是以真理为名的大家相打呵……”

    他于是茫然伫立了许多时。

    两个儿子

    伊凡怕和母亲相遇:她是要叱骂,责备的。幸而家里谁也不在,他便自去取出晚膳来,一面想,一面慢慢地吃。华西理一回来,从旁望着哥哥的脸,静静地问道:

    “你那里去了?”

    “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去了,”伊凡将面包塞在嘴里,坦然回答说。

    刚要从肩膀上脱下外套了的华西理,便暂时站住了。

    “向白军报了名么?”

    伊凡沉默着点一点头,尽自在用膳。他那平静的态度和旺盛的食量,好象还照旧,并没有什么变化似的。

    “还去么?”

    “自然。约定了明天早上去,才回来的。因为有点事。明天就只在那里了。一直到完结。”

    华西理定睛看着哥哥,仿佛初次见面的一样。伊凡却颇镇定,只在拚命地吃。然而脸色苍白,一定是整夜没有睡觉罢。眉间的皱纹刻得很深,头发散乱,额上拖着短短的雏毛。

    “可是你怎么呢?不在发胡涂么?”

    伊凡望着圆睁两眼的弟弟的脸,将用膳停止了。

    “还用得着发胡涂么?”

    “是的,自然……”华西理支绌地回答。“但是,一面是工人,就如亚庚似的小子,以及这样的一类……白军的胜利,恐怕未必有把握罢。”

    伊凡的脸色沉下来了。

    “这是怎么的?哼……我不懂。‘白军的胜利。’这意思就是说,你是他们那一面的,对不对?”

    “唉,你真是,你真是!”华西理愕然地说。“我不过这样说说罢了……但我的意思,是不想去打他们。因为一开枪,那边就有……亚庚呵。”

    伊凡用了尖利的调子,提高声音,仿佛前面聚集着大众的大会时候模样,挥着两手,于是决然推开食器,从食桌离开了。

    “我真不懂……华式加[20],你总是虫子一般的爬来爬去,你和智识阶级打交道,很读了各种的文学书……于是变成一个骑墙脚色了。”

    沉闷起来了。华西理沉默着低了头,坐在柜子上,伊凡也沉默着,匆忙地用毛巾在擦手。母亲回来了,直觉到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便担心地看着两人的脸。伊凡的回来,她是高兴的,然而并不露出这样的样子。

    “跑倦了么,浮浪汉?无日无夜地无休无歇呵。蠢才是没有药医的。一对昏虫。”她一面脱掉外套和头巾,一面骂。

    “喂,母亲,不说了罢,”华西理道:“说起来心里难受的。”

    “我怎能不说呢?胡涂儿子们使我担心,却还不许我说话么?”

    她发怒了,将头巾掷在屋角上。

    “你明天还要出去么?”她一转身向着伊凡那面,尖了声音,问。

    伊凡点头。

    “出去的。”

    “什么时候?”

    “早晨。”

    母亲瞋恨地瘪着嘴唇,顺下了眼去。

    “哦哦,哦哦,少爷。但你说,教母亲怎么样呢?”

    伊凡一声不响。

    “你为什么不开口呀?”

    “话已经都说过了。够了。我就要二十七岁了。是不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自己在做的事,是知道的。”

    伊凡愤然走出屋子去,他挺出前胸,又即向前一弯,张开两臂,好象体操教师在试筋骨的力量。

    “哦哦,少爷……哦哦,”贝拉该耶更拖长了语尾的声音,说,“哦哦,哦哦。”

    “算了罢,母亲,”华西理插嘴道,“你还将我们当小孩子看待,但我们是早已成了壮丁的了。”

    贝拉该耶什么也不说,响着靴子,走进隔壁的房子里去了。过了半分钟,就听到那屋子里有低低的唏嘘的声音:

    “咿,咿,呃……呃……咿,咿……”

    伊凡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哪,哭起来了,”他低声说。

    华西理站起身,往母亲那里去了。

    “好了罢,母亲。为什么哭的呢?”

    “你们是只顾自己的。母亲什么就怎样都可以,”贝拉该耶含着泪责数说。“还几乎要杀掉母亲哩。恶棍们杀害了我的男人,现在儿子们又在想去走一样的路。你们是鬼,不是人……咿,咿,咿……我是一个怎样的苦人呵……”

    她熬不住,放声大哭了。

    华西理在暗中走近母亲去,摸到了她的头,在她额上接吻。

    “哪,好了罢。你不是时常说,人们在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着怎样死法的么?那么,即使怎样空着急,岂不是还是枉然的?”

    那母亲,因为儿子给了抚慰,便平静一些,虽然还恨恨,但已经用了颇是柔和的调子,说道:

    “如果你们是别人的儿子,我就不管:但是自家的呵。无论咬哪一个指头,一样地痛。因为你们可怜,我才来说话的。”

    母亲谆谆地说了许多工夫话,华西理坐在她旁边,摸着她的头发,想起她实在也年深月久,辛苦过来的了。自己和伊凡,真不知经了多少母亲的操心和保护,从工厂拿了宣传书来的时候,就是她都给收起,因此得免于搜查。而且从难免的灾难中救出,也有好几回,事情过后,她大抵总是说,幸而祷告了上帝,两个人这才没给捉去的。

    华西理觉得母亲也很可怜了。

    “哪,好了,妈妈,好了,”他恳切地说。

    但伊凡却仍然在点着电灯的间壁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沉着脸,然而不说一句话。

    “伊凡,你老实告诉我,要出去么?”她用了哽咽的声音问。她大约以为用了那眼泪,已经融和了伊凡的心了。

    “要出去的,”伊凡冷静地答道。

    母亲放声哭出来了。

    “这孩子的心不是心,——是石头。魂灵象伊罗达[21]一样,因为坏心思长了青苔了。即使我们饿死,他恐怕还是做他自己的事情的。全象那胡涂老子。唉唉,我真是个不幸的人呀!”

    于是在黑暗的屋子里,又听到哀诉一般的啼哭。

    华西理低声道:

    “好了罢,妈妈。够了。”

    “还不完么,母亲!”伊凡用了焦躁的声音说。“你骂到死了的父亲去干什么呢?说这样的话,还太早哩。”

    母亲住了哭,阒寂无声了。只有廉价的时辰钟的摆,在滴答滴答地响。屋子里满是愁惨之气,灯光冷冷然,觉得夜的漫漫而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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