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十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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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头发纷乱,哭肿了眼睛的母亲,便走到伊凡在着的屋子里,来收拾桌上的食器了。伊凡垂着头,两手插在衣袋里,站在桌子的旁边。对于母亲,他看也不看,只在想着什么远大的,重要的事件。华西理也显着含愁的阴郁的脸相,从没有灯火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母亲忽然在桌边站住,伸开一只手,悲伤地说道:

    “听我一句话罢,我是跪下来恳求也可以的:‘儿子,不要走!’虽然明知道从你们看来,我就如同路边的石块,但恳求你——只是一件事……”

    于是她将手就一挥。伊凡只向母亲瞥了一眼,便即回转身,开始从这一角到那一角地,在屋子里来回的走。

    橐,橐,橐,——响着他的坚定的脚步声。

    华西理觉得心情有些异样,便披上外套,走出外面去了。

    再见!

    庭院里还聚集着人们,站在门边,侧着耳朵在听市街和马路上的动静。枪声更加清楚了,好象已经临近似的。

    “一直在放么?”华西理问一个柱子一般站在暗中的男人道。

    “在放呵,”那人答说,“简直是一分钟也不停,一息也不停地在放呵。”

    “是的,在撒野了,”有人用了粗扁的声音说,华西理从那口调,知道是耶司排司。

    “你还在这里么,库慈玛·华西理支?”华西理便问他道。

    “因为一个人在家里,胆子小呵。许多人在一处,就放心得多了。”

    “不知道现在那边在干什么哩?真麻烦,唉唉,”在旁边的一个叹息说。

    “对呀对呀,但愿没有什么。”

    大家都沉默着侧着耳朵听。很气闷。枪炮火的反射,闪在低的昏暗的天空。

    “可是亚庚回来了没有呢?”华西理问道。

    “不,没有回来。大概,这孩子是给打死了的,”耶司排司回答说,但立刻放低了声音:“可是华尔华拉总好象发了疯哩。先一会是乱七八糟的样子,跑到这里来。说‘给我开门,寻儿子去,我立刻寻到他。’真的。”

    “后来呢?”

    “哪,我们没有放她出去呵。恰好有些女人们在这里,便说这样,说那样,劝慰了她,送她回了家。此刻是睡着,平静了一点了。”

    大家又沉默了下来。

    家家的窗户里还剩着半灭的灯火,人们在各个屋子里走,看去仿佛是影子在动弹。除孩子以外,没有就寝的人。连那睡觉比吃东西还要喜欢的老门丁安德罗普,也还在庭中往来,用了那皮做的暖靴踏着泥地。

    起风了,摇撼着沿了庭院的围墙种着的菩提树的精光的枝条,发出凄惨的音响,在一处的屋顶上,则吹动着脱开了的板片,拍拍地作声。从市街传来的枪声,更加猛烈了,探海灯的光芒,时时在低浮的灰色云间滑过,忽动忽止,忽又落在人家的屋顶上,恰如一只大手,正在搜查烟突和透气窗户的中间。

    安德罗普这才抬起头来,看了这光之后,说:

    “阿呀,天上现出兆头来了。”

    “不,那不是兆头,那就是叫作探海灯的那东西。”耶司排司说明道。

    然而安德罗普好象没有听。

    “哦。是的……舍伐斯妥波勒有了战事的时候,也有兆头在天空中出现的:三枝柱子和三把扫帚。一到夜,就出现。那时的人们是占问了的:那是什么预兆呢?可是血腥气的战争就开场了。但愿没有那时一般的事,这才好哪。”

    “现在却是无须有兆头,而血比舍伐斯妥波勒还要流得多哩。”

    “哦,哦”安德罗普应着,但并不赞成耶司排司。

    “可是总得有个兆头的。是上帝的威力呀。唉唉,杀人,是难的呢。杀一只狗也难,但杀人可又难得多多了。”

    “阿阿,你,安德罗普,你真会发议论。现在却是人命比狗命还要贱了哩。”女人的声音在暗地里说,还接下去道,“你听,怎样的放枪?那是在打狗么?”

    “所以我说:杀人是难的呀。总得到上帝面前去回答的罢,”安德罗普停了一停,“上帝现在是看着人们的这模样,正在下泪哩。”

    “那自然,”耶司排司说:“是瞋着眼睛在看的呵。”

    又复沉默起来:倾听着动静。射击的交换也时时中止,但风还是不住地摇撼着树枝,发出凄凉的声音。

    什么地方的上在锈了的门臼上的门,戛戛地一响。几个人走出庭院里来了,因为昏暗,分不清是谁,只见得黑黑地。他们默然站了一会,听着动静,吐着叹息,回迸屋子去,却又走了出来。大家聚作一团,用低声交谈,还在叹着气。话题是怎样才可以较为安稳地度过这困难的几天,而叹息的是这寓所中男少女多,没有警备的法子。

    华西理回进屋子里面时,伊凡已经睡了觉,母亲则对着昏灯,一肘拄着桌子,用手支了打皱的面庞,坐在椅子上。伊凡微微地在打鼾,一定是这一天疲劳已极的了。

    “还在开枪么?”母亲静静问道。

    “在开。”

    华西理急忙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了,然而很不容易睡去。过去了的今天这一日,恶梦似的在他胸脯上面压下来了。被杀了的将校的闪闪的长靴,“该做什么呢”这焦灼的问题,哭得不成样子了的亚庚的母亲的形相,都在他眼前忽隐忽现。他只想什么也不记起,什么也不想到……母亲悄悄地叹一口气,在微明的屋子里往来,后来坐在圣象面前,虔心祷告了很长久,于是去躺下了。

    华西理是将近天明,这才睡着的,但也不过是暂时之间,伊凡便在旁边穿衣服,叫他起来了。屋子里面,已经有黯淡的日光射入。伊凡——蓬着头发,板着脸孔——坐在床沿上穿他的长靴。

    “出去么?”华西理低声问。

    “出去。”

    “哦,出去的,”右邻室里,突然发出了严厉的母亲的声音。“莫非伊凡不在场,就干不成那样的事情么?”

    于是住了口,恨恨地叹一口气。她是通夜不睡,在等候着这可怕的瞬间的。

    伊凡赶忙穿好了衣服。

    “那么,母亲,再见。请你不要生气……闹嚷着唠唠叨叨,也不中用的。”

    他便将帽子深深地戴到眉头,走向房门去了。母亲并不离床,也不想相送。

    “等一等,我来送罢,”华西理说。

    “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么?”母亲愁起来了。

    “我就回来的。单是送一送。”

    两弟兄走出家里了。大门的耳门,是关着的。耶司排司站在那旁边,显着疲倦的没精打采的眼神,颦着脸。他在做警备。

    “出去么?”他问。

    “是的,再见,库慈玛·华西理支,”伊凡沉静地说,微微一笑,补上话去道:“就是有什么不周到的事,也请你不要见怪罢。”

    “噫,”耶司排司叹了一声,不说一句别的话,放他们兄弟走出街上了。

    街上寂然,没有人影,枪炮声还是中断的时候多。

    这是战士们到了黎明,疲乏了,勉勉强强地在射击。

    两弟兄默着走到巴理夏耶·普列思那。带白的雾气,从池沼的水面上升起,爬进市街,缠在木栅,空中,和墙壁上。工人们肩着枪,带上挂着弹药囊,三五成群的走过去。华西理包在雾里,将身子一抖,站住了。

    “哪,我不再走下去了。”

    “自然,不要去了,再见。”伊凡说,向兄弟伸出手来。

    他很泰然自若。

    华西理忽然想抱住他的脚,作一个离别的接吻,但于自己的太容易感动,又觉得可羞,便只握了那伸出的手。

    “再见……但你说……你不怀疑么?”

    “疑什么?”

    “就是那个,你自己……可是对的?”

    伊凡笑了起来,挥一挥手。

    “你又要提起老话来了?抛开罢。”

    于是戴上手套,回转身,开快步跑向市街那面去了。

    雾愈加弥漫起来,是浓重的,灰色的,有粘气的雾。

    华西理目送着哥哥的后影。只见每一步,那影子便从黑色变成灰色,终于和浓雾融合,消失了。但约有一分钟模样,还响着他的坚定的脚步声。

    橐,橐,橐……

    于是就完全绝响。

    “爱国者”

    伊凡走出普列思那的时候,在街街巷巷的道路上,不见有一个人,只是尼启德门后面的什么地方,正在行着缓射击。动物园的角落和库特林广场的附近,则站着两人或三人一队的兵士,以及武装了的工人,但他们在湿气和寒气中发抖,竖起外套的领子,帽子深戴到耳根,前屈了身躯,两脚互换地蹬着在取暖。

    他们以为自己的一伙跑来了,对伊凡竟毫不注意,因了不惯的彻夜的工作,疲倦已极,只是茫然地,寂寞地在看东西。

    伊凡从库特林广场转弯,走进诺文斯基列树路,再经过横街,到了亚尔巴德广场了。在亚尔巴德广场的登记处那里,在接受加入白军的报名。这途中,遇见了手拿一卷报纸的战战兢兢的卖报人,那是将在白军势力范围的区域内所印的报章《劳动》,瞒了兵士和红军的眼,偷偷地运出亚尔巴德广场来的一伙人。他们是胆怯的,注视着伊凡,向旁边回避,但伊凡并没有什么特别留神的样子,便侧着耳,怯怯地看着周围,跑向前面去了。

    在亚尔巴德广场之前的三区的处所,有着士官候补生的小哨。从昏暗里,向伊凡突然喊出年青的,不镇定的沙声来:

    “谁在那里?站住!”

    伊凡站住了。于是走来了一个戴眼镜,戴皮手套的士官候补生。

    “你哪里去?”他问。

    伊凡不开口,给他看了前天在士官学校报名之际,领取了来的通行许可证。

    “是作为自由志愿者,到我们这边来的?”

    “是的。”

    士官候补生便用了客气的态度,退到旁边去了,当伊凡走了五六步的时候,他便和站在街对面的同事在谈天。

    “哦,他们里面竟也有爱国者的,”有声音从昏暗的对面答应道。

    听到了这话的伊凡,不高兴起来了。他现在的加入白军的队伍,和自己一伙的工人们为敌,是并非由于这样的爱国主义的。

    登记处一希腊式的,华丽的灰色的房屋,正面排列着白石雕刻的肖像,大门上挂着大的毛面玻璃的电灯,——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显得狭小了。大学生,戴了缀着磁质徽章的帽子的官吏;中学生,礼帽而阔气的外套的青年,兵士和工人等,都纷纷然麇集在几张桌子前面;桌子之后,则坐着几个登录报名的将校。华美的电灯包在烟草的烟的波浪里,在天花板下放着黯淡的光。伊凡在这一团里,发现了若干名的党员,据那谈话,才知道社会革命党虽然已经编成了自己的军队,但那并非要去和布尔塞维克战斗,只用以防备那些乘乱来趁火打劫的抢掠者的。

    “我们的党里起了内讧了。这一个去帮布尔塞维克,那一个来投白军,又一个又挂在正中间。真是四分五裂,不成样子,”一个老党员而有国会议员选举权的,又矮又胖的犹太人莱波微支,用了萎靡不振的声音,对伊凡说。

    莱波微支是并非加入了投效白军的人们之列的,他很含着抑郁的沉思,在那宽弛的大眼睛里,就显着心中的苦痛和懊恼。

    “哪,我一点也决不定了,现在该到那里去,该做什么事,”他愀然叹息着说。

    他凝视着伊凡的脸,在等候他说出可走的路,可做的事来,但伊凡却随随便便地,冷冷地说道:

    “你加入白军罢。”

    莱波微支目不转睛地看定了伊凡。

    “但如果我去打自己的同志呢?”他说。

    “这意思是?”

    “这很简单,就怕在布尔塞维克那面,也有同志的党员呵。”

    “哪,但是加在布尔塞维克那里的人们,可已经不是同志了哩。”

    莱波微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加入罢,并且将一切疑惑抛开,”伊凡又劝了一遍,便退到旁边,觉得“这人是蛀过了的一类。”于是在心底里,就动了好象轻蔑莱波微支一般的感情。他以为凡为政党员的人,是应该玻璃似的坚硬的。

    伊凡在分编投报的人们,归入各队去的桌子的附近,寻着了斯理文中尉,斯理文中尉和他,是一同在党内活动,后来更加亲密了的。这回被委为队长,伊凡便也于前天约定,加入那一队里了。斯理文穿着正式的军服,皮带下挂了长剑和手枪,戴着手套,将灰色的羊皮帽子高高的戴在后脑上。他敏捷地陀螺似的在办事,在登录处里面跑来跑去,向投报人提出种种的质问,挑选着自己所必要的一些特殊的人们。

    伊凡还须等候着。走到屋角的窗前时,只见那沉思着的莱波微支还站在那里,但总没有和他谈话的意思。一看见他,伊凡就觉得侮蔑这曾经要好的胖子的心理,更加油然而起了。

    那窗门,是正对亚尔巴德广场的,此刻天色已经全明,加了很多的水的牛乳似的淡白,而且边上带些淡蓝的雨云,在空中浮动。广场上面,则士官候补生们在用了列树路的木栅,柴木,木板等,赶忙造起防障来,恰如正在游戏的孩子们一般,又畅快又高兴,将这些在路上堆成障壁,然后用铁丝网将那障壁捆住。几个便衣的男子在帮忙。络腮胡子剪成法兰西式的一个美丈夫,服装虽然是海狸皮帽和很贵的防寒外套,但在肩白桦的柴束;压得跄跄踉踉地走来,掷在防障的附近,便用漂亮的手套拂着尘埃,又走进那内有堆房之类的大院子里去了。不久他又从门口出现,将一条带泥的长板拖到防障那边去,一到,士官候补生便接了那板,放在迭好了的柴木上。这美丈夫的防寒外套从领到裾,都被泥土和木屑弄得一塌胡涂了。

    工作做得很快。从各条横街和列树路通到广场的一切道路,都已被防障所遮断。士官候补生们好象马蚁,在防障周围做工,别的独立队则分为两列,开快步经过广场,向斯木连斯克市场和尼启德门那方面去,又从那地方退了回来。和这一队一同,大学生,中学生,官吏和普通人等,也都肩了枪,用了没有把握的步调在行走。

    拍,拍,吧,拍……

    在登记处那里远远地听到,尼启德门附近和墨斯科大学那一面,射击激烈起来了。伊凡很急于从速去参加战斗,幸而好容易才被斯理文叫了过去,说道:

    “去罢。已经挑选了哩,将那些本来有着心得的。要不然,就先得弄到校庭里去操一天……但我们能够即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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