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勇兵等吃了一惊,簇成一团,停住脚,就想飞跑起来。斯理文所带的一队,就经过托罗易兹基门,进了克莱谟林,而克莱谟林则阒寂无人,呈着凄凉的光景。但已经看见了兵营的入口和门的附近的哨兵。
伊凡最初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景来,觉得克莱谟林也还是历来的克莱谟林模样。那黄色的沉默的,给人以沉闷之感的兵营,久陀夫修道院的红色的房屋,在这房屋对面的各寺院的金色的屋盖,都依然如故,在兵营的厚壁旁边,也仍旧摆着“大炮之王。”
然而一近兵器厂的门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义勇兵却愕然站住了。
“快走,快走,诸君!”斯理文不禁命令说。“快走!”
为这所惊的伊凡,从队伍的侧面一探望,便明白那使义勇兵大吃一惊的非常的原因了。车路上,兵器厂和兵营之间的广场上,无不狼藉地散乱着兵士的制帽,皮带,撕破了的外套,折断了的枪身,灰色的麻袋之类;被秋天的空气所润泽的乌黑的路石上,则斑斑点点印着紫色的血痕。在兵器厂的壁侧,旧炮弹堆的近旁,又迭着战死的兵士和士官候补生的尸骸,简直象柴薪一样。
满是血污的打破了的头,睁开着的死人的眼,浴血的一团糟的长外套,挺直地伸出着的脚和手。
就在兵器厂的大门的旁边,离哨兵两步之处,还纵横地躺着未曾收拾的死尸,最近的两具死尸的头颅,都被打碎了,从血染的乱发之间,石榴似的开着的伤口中,脑浆流在车路上。胶一般凝结了的血液,在路石上粘住,其中看去象是灰色条子的脑浆,是最使伊凡惊骇的了。
变成苍白色了的义勇兵便即停步,连忙屏住呼吸,在那脸上,明明白白地显出恐怖和嫌恶之情来。
站在门旁的一个士官候补生,略一斜瞥义勇兵的脸,便自沉默了。广场也沉默了。这是一片为新的未曾有的重量所压住了的石头的广场。
“在这里是……出了什么事呀?”有人发出枯嗄的沙声,问士官候补生说。
被问的士官候补生身子发起抖来,连忙转脸向了旁边,声不接气地说道:
“战斗……”
他是将这样的质问,当作一种开玩笑了,候补生于是仿佛在逃避再来质问似的,经过了这些可怕的死尸的旁边,走向对面去了。
“战斗……这是战斗哪,”伊凡一面想,一面用了新的感情,并且张开了新的眼,再来一望前面的广场。
这以前,国内战争在他仅是一个空虚的没有内容的音响,即使有着内容罢,那也不过是微细的并不可怕的东西罢了。
国内战争是怎样的呢?原以为就如大规模的打架。所以这回的战斗,会有这么多的现在躺在眼前那样的不幸的战死者,是伊凡所未曾想到的。
打破了的头颅,胶似的淤积着的血块,流在车路上的脑浆,不成样子的难看的可怕的人类的尸体,这就是国内战争。
伊凡觉得为一种新的感觉所劫持,而且被其笼罩,发生了难以言语形容的气促,呼吸都艰难起来了。向周围一看,则前面的枢密院的房屋和久陀夫修道院的附近,都静悄悄地绝无事情,从那屋顶上,便看见高耸着各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白嘴乌在克莱谟林的空中成群飞舞,发着尖利的啼声。天空已经明亮,成为蔚蓝,只有透明的,缭绕的花带一般的轻云,在向东飞逝,从云间有时露出秋天的无力的太阳来。其时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骤然一闪,那车路上的血痕,便也更加明显地映在眼里了。
流着脑浆的最末的兵士,是仰天躺着的,因为满是血污,也就看不出他是否年青,是否好看来了。但当看见日光照耀着那擦得亮晶晶的长靴和皮带的铜具时,伊凡忽而想道:
“他是爱漂亮的。”
这思想异样地使他心烦意乱。现在也许他正用了只剩皮骨的手,在擦毛刷罢……
在兵器厂里,将步枪,弹药囊,弹药,皮带等,发给了义勇兵。
义舅兵们好象恐怕惊醒了战死者的梦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用了低低的声音谈话,系好皮带,挂上弹药囊去,不好意思地用手翻弄着枪枝,大家都手足无措,举动迟钝起来了,不知怎的总觉得有意气已经消沉的样子……待到走出克莱谟林以后,这才吐一口气,和伊凡并排走着的大学生,便喧闹地吹起口笛来,正在叹息,却忽而说道:
“啊,唉,唉,……唔唔,可怕透了。这就是叫作战斗剧的呀。哦哦。是的……”
于是又叹了一口气。
谁也不交谈一句话,大家的心情都浮躁了。只有斯理文一个还照旧,弹簧似的,撑开着而富于弹力性。
士官候补生之谈
出了克莱谟林的一队,径到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在这里加上了士官候补生和将校,一同向卡孟努易桥去了。斯理文使伊凡穿上士官候补生的外套,这是因为当战斗方酣之际,工人的他,有被友军误认为红军,而遭狙击之虞的缘故。听说这样的实例,也已经有过了。这假装,使伊凡略觉有趣了一下。
向卡孟努易桥去,是以四列纵队前进的,士官候补生走在前面。这时步伐一致,一齐进行,所以大家也仿佛觉得畅快起来。四面的街道,空虚而寂静,居民大概已经走避,留下的则躲在地下室中。一切房屋,都门扉紧闭,森森然,一切窗户,都垂下着窗幔,那模样简直象是瞎眼的魔鬼。而在这样的街上发响者,则只有义勇兵们的足音。
沙,索。沙,索。沙,索。
这整然的声响,使大家兴奋,而且将人心引到一种勇敢的工作上去了。
守备卡孟努易桥的,是义勇兵第二队,摆着长板椅的石阑干的曲折之处,平时是相爱的男女,每夜在交谈甘甜的密语的,现在却架了机关枪,枪口正对着札木斯克伏莱支方面。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在桥上和桥边的岸上徐步往来。大寺院和宫殿中,都不见人影子,但一切还象平时一样,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在发光,伊凡钟楼巍然高峙,城墙和望楼,以及种种的殿堂,都照旧显着美观;空中毫无云翳,冷然在发青光,秋天的太阳,则无力地照耀着。教堂的圆盖上面,有几群白嘴乌在飞舞,发着不安的啼声。
在伊凡的眼中,还剩有在克莱谟林所见的毛骨悚然的光景。这华丽的大寺院和宫殿后面,却有被惨杀了的尸骸,藏在那旧炮弹的堆积的背后,想起来总觉得是万分奇怪似的。
伊凡冻得缩了身躯,在岸边徐步。外套失了暖气,帽子不合头颅,枪身使手冷得象冰一样。和他并排走着的大学生,则和一个大脑袋蓝眼睛的士官候补生不住地在谈天。
“对于暴力,应该还它暴力的。”
“但是,这却太过了。”大学生说。
“为什么太过?这是当然的因果报应呵。因为他们要来杀我们,所以我们杀了他们的呀。这就是战斗。”
伊凡知道,那是在讲克莱谟林界内的彼此冲突的事了。
“你就在那里么?”他问士官候补生说。
士官候补生冷冷地一看伊凡。
“是的。从头到尾。”
因为参加了那样特别时候的重大的战斗,而自己觉得满足的士官候补生,是暗暗地在等候有人来问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伊凡却忽而怀了反感了。血块,车路上的脑浆,在皮带的铜具上发闪的日光……他将身子紧靠在河岸的石碣上,紧到连冷气都要沁了进来,于是一声不响了。从显着蹙额含愁的脸相的他的军帽下面,挤出着蓬松的头发,而且无缘无故地,他用劲捏紧了枪身。
在桥下面,是潺潺地流着冷的澄净的秋波,漾着沉重的湿气。
大学生还在问,听到冷冷的威吓似的回答。
“等到他们降伏了,约定将武器抛在那纪念碑旁边的,看见么,那纪念碑?”
“看见的,”大学生答说。
“于是我们这队就走过了门,进到克莱谟林来了。因为以为他们讲的是真话呵。”
士官候补生暂时住了口。
“但是……他们是骗子。突然开枪了。因为知道我们是少数呵。用机关枪……许多人给打死了。中队的我的同僚也给打死了。体操教师也给打死了。此外许多人给打死了……”
“哦。那么,后来呢?”大学生急忙问道。
“后来我们就从古达斐耶桥那里,向着门突进,给他们没有关门的工夫。铁甲车来了,又一辆来了……于是就给他们一个当面射击。当面射击呵!”
士官候补生近乎大喝地说道:
“当面射击呵!”
伊凡的心里觉得异样了。
“后来我们这队就用机关枪和步枪冲锋。他们躲在兵营里。从窗间和屋上来开枪。但我们将他们……用当面射击!于是狼狈着叫道:‘降伏了。’有些窗子上是白旗。他们怕得失掉了人性子。爬爬跌跌,嚷着‘饶命。’呜呜!喊着。浑身发抖,脸色铁青,跪下去。有的还在地面接吻,划着十字这种情景哩。”
在伊凡的眼里,立刻现出这爬爬跌跌,乱嚷乱叫的人们的情景来,在石造的黄色的沉闷的屋子里,往来奔逃,而机关枪则在——拍拍拍拍地——将他们扫射。
“就使他们收拾了他们一伙的死尸的,”士官候补生说。“他们就堆在炮弹后面。见了没有?那里就有着死尸哩。”
士官候补生的声音中,响着自夸胜利的调子。
“就这样地打烂了他们,占领了克莱谟林了。”
他歪着嘴,浮出微笑来。于是足音响亮地沿着桥的阑干走去了。
伊凡紧咬了牙关。
“见鬼!这便是那……”他禁不住想。
从士官候补生的谈话里透漏出来的残酷,使他吃了惊。种种的思想,成为旋风,吹进心里去,发着一种紧张的哀伤的音响。他忽然想高擎步枪,出乎头顶之上,将这掉在桥下的水里,头也不回地拔步飞跑了……但伊凡抑制着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激情。
“就会平静的。”
他忍耐着,来来往往,在河岸上走了许多时,脚步声不住地在发响:
橐,橐,橐……
广场上的战斗
正午时分,布尔塞维克从札木斯克伏莱支试向卡孟努易桥进攻,不知道从那几个角落里,炮声大震,四邻的人家的窗户,都瑟瑟地响了起来。
士官候补生,将校和义勇兵们,就躲在河岸的石壁之后,开始应战,在桥上,则机关枪发出缝衣机器一般的声音。伊凡连忙用石块作为障蔽,将枪准备妥当,以待射击的良机,侧了耳朵倾听着。
“在给谁缝防寒外套呀,”和伊凡并排伏着的大学生,将下巴撅向机关枪那面,愉快地笑着说。“正好赶得上冬天哩。”
机关枪是周详审慎,等着好机会,停一会响一通。河对岸的大街上,时或有人叫喊,但那声音,却觉得孤独而悲哀。为枪声所惊的禽鸟,慌忙飞上克莱谟林和救世主大寺院的空中,画着圆圈,飞翔了一会,下来停在屋顶上,但又高飞而去了。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波良加方面的枪声沉默了,又成了平静。
“一定的,打退了,”大学生断定说。
“一定的,”伊凡正从石壁后面走上,附和道。
他冷了,手脚全都冻僵,觉得受不住。在桥下面,河水微微有声,空气满含着极寒的气息,从水面腾起带白色的水蒸汽来,义勇兵们无聊起来,聚成了个个的小团,但谈话总无兴致。据哨兵的话,则在那些远离市中央的街道上,挤满着人们,布尔塞维克就混在群集里,向士官候补生开着枪,然而什么对付的办法也没有。
义勇兵第八队就这样寂寞地无聊着,在桥上一直到傍晚。
但这时候,在尼启德广场,戏院广场,亚呵德尼·略特,普列契斯典加这些地方,到处盛行射击,大家觉得布尔塞维克也许会进而突入后方,从背后袭来,立刻万事全休的。然而从士官学校前来的别的义勇兵们,却以为布尔塞维克的兵力并不多,所以不至于前进。
这报告使大家安心,但又无聊起来了。
一到傍晚,从札木斯克伏莱支方面传来了钟声,河下的教堂的钟,便即和这相应和。但那音响,却短而弱,而低。伊凡一想,就记得明天是礼拜日,所以在鸣钟做晚祷了。
在枪声嚣然的市街里,听到这平和的孱弱的钟声,是很可怕的。枪声压倒了钟声,钟声也好象省悟了自己的无力,近地的教堂里的先行绝响,远处的也跟着停声,于是在空虚的街街巷巷所听到的,就和先前一样,只有枪声了。
义勇兵第八队离开桥上时,已是黄昏时分。全队在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的大食堂里用晚膳,食堂的天花板是穹窿形的,壁上挂着嵌在玻璃框里的思服罗夫将军的格言:“前进!时时前进!处处前进!”(伊凡看后,起了异样的感觉。)食后并不休息,义勇兵第八队便径向尼启德门那方面去了。
当此之际,伊凡乃得以观察了队员的态度。
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斯理文和伊凡疏远了,所说的单是一些军务上的事。士官候补生们则以冷静而谨慎的态度,不加批判地,精确地实行着一切的事务。
大学生们,最初是意气十分轩昂,大家大发了议论的。
他们并非简单地来参加了战斗……不!他们是抱着各自的理想,前来参加了的。所以大家各以自己为英雄,在争论的样子上,尤其是不顾危险的态度上,就表现着他们的这样的抱负。
但到第一天的傍晚,伊凡便看出他们已经疲乏,脸色青白,在谈话里,显出焦躁的神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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