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步道上,到处散乱着砖瓦和壁泥的破片和碎玻璃;每所房屋上,都有炮弹打穿的乌黑的难看的窟窿。路边树大抵摧折;巴理斯·以·格莱普教堂的圆盖倒掉了,内殿的圣坛也已经毁坏,只有钟楼总算还站在那里。大街和横街上,掘得乱七八糟,塞着用柴木,板片,家具造成的障栅。群众里面,有时发出叹声。一个相识的电车车掌,来向伊凡问好。
“瞧热闹么?很给了布尔乔亚一个亏哩!”他一面说。
伊凡不作声。
“你在中央么?一切情形,都看见了么?”
“看见了。”
“这就是布尔塞维克显了力量阿,哦!”
这车掌是生着鲶鱼须的,从那下面,爬出蛇一般的满足的笑来。伊凡胸中作恶,连忙告了别,又往前走了。
群众在大街上慢慢地走,赏玩而且欢欣。
这欢欣,不知道为什么,吓了伊凡了。人们没有明白在墨斯科市街上所发生了的惨状。
“但是,也许,应该这样的罢?”他疲倦着,一面想。“他们是对的,我倒不么?”
于是就不能判断是非了。
突然闪出觉得错了的意识,但立即消失了。
怎能知道谁是对的呢?
“但是,要高兴,高兴去罢!……”
伊凡的回去,华西理和母亲都很喜欢。然而母亲又照例地唠叨起来:
“打仗打厌了么?没有打破了头,恭喜恭喜。可是,等着罢,不久就会打破的呵。人们在谈论你哩,说和布尔乔亚在一起。等着罢,看怎样。等着就是了。”
“哪,好了,好了,母亲,”华西理劝阻她,说。“还是赶快弄点吃的东西来罢。”
母亲去打点食物的时候,伊凡就躺在床上,立刻打鼾了。
“喂,不要睡!”华西理叫道,“还是先吃饱着。”
他走到伊凡的旁边,去推他,但伊凡却仍然在打鼾。
“睡着了?”母亲问道。
“睡着了。”
“但是,叫他起来罢,吃点东西好。”
华西理去摇伊凡的肩头,摸他的脸,一动也不动。
“叫了醒来也还是不行的。让他睡着罢。”
“唔,乏极了哩,”母亲已经用了温和的声音说话了,于是离开卧床,叹了一口气。
伊凡一直睡到次日的早晨,从早晨又睡到晚,从晚上又睡到第二天,尽是睡。醒来之后,默默地吃过东西,默默地整好衣服,便到市街上去了。
睡了很久,力气是恢复过来了,而不安之念却没有去。他在毁坏到不成样子了的市街上彷徨,倾听着群众的谈话,一直到傍晚。人们聚得最多的,是尼启德门的附近,在那地方,延烧了的房屋,恰如罗马的大剧场一般站着,仿佛即刻就要倒塌下来似的。
伊凡被好奇心所唆使,走进那曾经有过猛烈的战斗,现在是在平静的街角上的房屋了的广庭里面去观看了。庭院已经略加收拾,不见了义勇兵曾在那后面躲过的箱。门前的障栅是拆掉了,而那尘芥箱却依然放在角落里,——放得仍如战斗当时那样,被枪弹打到象一个蜂窠。
伊凡走近那尘芥箱去。在这里,是他用刺刀刺死了工人的……
伊凡站住一想,那工人的模样,就颇为清楚地浮现出来了。
短小的,有着发红的胡子的工人,活着似的站在他前面。歪着嘴唇,张着嘴——发了可怕的嘶嗄的声音的嘴——的情景,也历历记了起来。
连那工人那时想避掉枪刺,用手抓住了伊凡所拿的枪身的事,也都记得了。
“是不愿意死的呵,”他想。
他在沉思着,但想要壮壮自己的气,便哼的笑了一声,而脖子和项窝上,忽而森森然传来了难堪的冷气。他向墙壁——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证明者——瞥了一眼,就走出了广庭。
进这讨厌的广庭去,是错的。伊凡走在街上的时候,就分明地省悟了这一点的,然而被杀的工人却总是跟定他的脚踪,无论到那里,都在眼前隐现。
这很奇怪:到了刺杀以后已经过了几天的此刻,而那时的一部分,却还时时浮到眼前来。其实,是在交战的瞬息间,这些的一部分,原已无意识底地深印在脑里了的,到了现在,却经由意识而显现了。那工人的磨破了的外套,挂着线条的袖子,还有刺刀一刺之际,抓住了枪身的大大的手,凡这些,都记得了起来。唉,那手!……那是满是泥污的,很大的——工人的手。
一想起那只手,伊凡便打了一个寒噤。不知道为什么,眼睛,脸,叫喊,嘶声,都不是什么大事情,而特别要紧的,却是那工人的大的手。
回想着做过了的一件错事的时候,则逼窄的焦灼的心情,深伏在心坎里的事,是常有的。这心情被拉长,被挤弯,终于成为近于隐痛的心情,无论要做什么,想什么,这样的心情就一定缠绕着。记起了死了的工人的手的伊凡的心情:便正是这东西了。后来还有加无已,火一般烧了起来,伊凡终于沉在无底的忧愁里了。该当诅咒的工人!……
“倘若我不用刺刀去杀他,我就给他杀掉了的,”伊凡自解道,“两不相下:不是他杀我,就是我杀他。何必事后来懊恼呢?唔,杀了,唔,这就完了。”
他将两手一挥,仿佛心满意足的人似的,取了自由的态度。
在大门的耳门那里,耶司排司显着忧郁的脸相,带着厉害的咳嗽,正和他相遇。
“不行呢,伊凡·那札力支,不行。”
“什么是不行呀?”
“我去看过了——旧的东西打得一塌胡涂,寺院真不知毁掉了几所……唔?这要成什么样子呀?是我们的灭亡罢。唔?”
“是的,不行。”
“听到了么?亚庚·彼得罗微支回来了,我带来的。”
“那个亚庚·彼得罗微支?”
“哪,就是那个亚庚,机织女工的儿子。”
“受伤了?”
“怎么受伤?死了。我好容易才认出他来的。唉唉,母亲是悲伤得很。听见罢?”
伊凡倾耳一听。
从角落上的屋子里,传来着呻吟的声音。
“在哭罢?”
“在号啕呵。拔下头发来,衣服撕得粉碎……女人们围起来,在浇冷水那样的大乱子。可怜得很……”
耶司排司顺下眼去,不作声了。
“这是无怪的,独个的儿子;希望他,养大他,一眼也不离开他……然而竟是这模样,”他又补足道,“倒了运了,真没有法子。……”
伊凡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还有……还有谁死掉了罢?”
“自然呀。普罗呵罗夫斯卡耶纺纱厂的工人三个和机器工人一个给打死了……死的还很多哪,……在准备公共来行葬式哩。……”
耶司排司还在想讲什么事,但伊凡已经不要听了。
“亚庚,亚庚谟加!……谁打死了他呢?自己所放的枪弹,打死了他也说不定的,是不是?”
这样一想,好不怕人。
对于人生有着坚固的信念的,刚强的他,一起这无聊的琐屑的思想,也不禁忽而悄然战栗起来。
“是怎样的恶鬼呵!”
他茫然若失,又觉到可怕的疲劳了。
谁是对的?
夜间不能成寐,有时昏昏然,有时沉在剧烈的思索里。不知怎地,伊凡终于疑心起来,好象母亲,华西理,耶司排司,全寓里的人们,都在以他为亚庚之死的凶手了。
这亚庚是蠢才。这样的小鬼也到战场上去么?……唉……
而且为了这乳臭小儿的事,全寓里都在哀伤,也觉得讨厌起来了。夜里,伊凡想看一看死人,走近机织女工的屋子去,但听到了呻吟声,于是转身便走,只是独自在昏暗的广庭里彷徨;完全沉郁了,沉重的思想,铅似的压着他的心。
“谁是对的呢?”他问着自己,而寻不出一个答复。
夜静且冷,雾气正浓。市街上起了乱射击,但那是还在发现了反革命者的红军所放的。伊凡一面听着这枪声,一面许多工夫,想着降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伊凡抱着淹在水里的人似的心情,又彷徨了两天。
到处是工人们在作葬式的准备,开会,募集花圈的费用。在会场上,则公然称社会革命党员为奸细,骂詈他们的行为。
伊凡不往工厂,也不吃东西,和谁也不说话,只是支挣着在市街上徘徊,好象在寻求休息的处所。
葬式的前一晚,伊凡往市街上去了。
一到夜,大街照例就空虚起来,雾气深浓,街灯不点,听到街尾方面,不知那里在黑暗中有着猛烈的枪声。
伊凡在戈尔巴德桥上站住了。为什么?只是不知不觉地站住了。原也不到那里去。他能离开自己么?没有地方去?雾气深浓……什么也看不见。
伊凡站了许多时,倾听着远处的枪声和市街的沉默。市街是多么变换了呵!
有人在雾中走过,形相消失了,只反响着足音。这之际,忽然想到那刺杀了的工人了。在雾中走过的,仿佛就是他,但这是决不会的。因为那工人已经在生锈的尘芥箱后面,两脚蹬着地上的泥土,死掉了。他想起了这可诅咒的死亡的鲜活的种种的琐事,感到了刺进肉里去的刺刀的窒碍的声音。那是一种令人觉得嫌忌的声音。两眼一闭,那工人因为想从刺刀脱出,弯着脊梁,用做工做得难看了的两手,抓住了枪身的形相,也分明看见了。
在先前,是于一切事情都不留意,都不了然的。一切都迅速地团团回旋,并没有思索,感得,回忆的余裕。
但到了过去了的现在,一切却都了然起来,被杀在尘芥箱后的工人的形相,在伊凡的脑里分明地出现了。那时候,从伊凡的肩头到肘膊,是筋肉条条突起的……因为要刺人,就必须重击,在枪刺上用力。
又有人在雾中走过去,是肩着枪的人,影子立刻不见了……那工人,是也是肩着枪,向尼启德门方面去,于是躲在尘芥箱后,开手射击了的……
许多工夫,伊凡烦闷着什么似的在回想。
哦,是的!那时候可曾有雾呢?
他回想着,不禁浑身紧张了。
且住,且住,且住!在沿着列树路跑过去的时候……曾有雾么?有的?不错,有的!
现在伊凡回想起来:那时候,屋顶上是有机关枪声的,应该看见机关枪,然而没有见:给雾气所遮蔽了。有的,有雾!
鬼!
用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那时是凝视了的,现在却一直钻进伊凡的心坎里来了。
雾。忧愁里的市街。黑暗在逼来。黑暗。
伊凡且抖且喘,回转身就跑。
这晚上和夜里,在伊凡是可怕的。汗将小衫粘在身体上,整夜发着抖。苍白的,阴郁的他,使母亲和兄弟担着忧,只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点灯的时候,在屋角的椅子近旁的浓浓的影子,好象在动弹。伊凡于是坐在墙边的长椅上,搁起两只脚,想就这样地直到明天的早上了。
错了!
早上,葬式开始了。然而寺院的钟,不复撞出悲音,母亲们也并不因战死者而啼哭,也没有看见黑色的丧章的旗。一切全是红的,辉煌,活泼,有美丽的花圈,听到雄赳赳的革命歌。孩子们,男女工人和兵士们,整然地排了队伍进行,在年青的女人的手中,灿烂着红纸或红带造成的华丽的花束。队伍前面,则有一群女子,运着一个花圈,上系红色飘带,题着这样的句子:
“死于获得自由的斗争的勇士万岁。”
从普罗呵罗夫斯卡耶工厂,运出三具红色灵柩,向巴理夏耶·普列思那来。工人的大集团,执着红旗,背着枪,在柩的前后行进,“你们做了决战的牺牲……”的歌,虽然调子不整齐,但强有力地震动了集团头上的空气……并且合着歌的节拍,如泣如诉地奏起幽静的音乐来。
苦于失眠之夜的疲乏的伊凡,在葬式的队伍还未出发之前,便从家里走出,毫无目的地在市街上彷徨了。
一切街道,都神经底地肃静起来,电车不走了,马车也只偶然看见,店铺的大门,从早晨以来就没有开。市街屏了呼吸,在静候这葬式的队伍的经过。秋的灰色的天空,是冰冷地,包着不动的云。
伊凡过了卡孟斯基桥,顺着列树路,向札木斯克伏莱支去。在波良加,遇到了红色柩和队伍,大街上满是人,群集将伊凡挤到木栅边去,不能再走,他便等在那里看热闹了。
挂着劈拍劈拍地在骨立的瘦马的肚子上敲打的长剑的骠骑红军和民众做先驱;后面跟着一队捏好步枪的红军,好象准备着在街角会遇到袭击;再后面,离开一点,是走着手拿红旗和花圈的男女工人们。旗的数目很多,简直象树林一样,有大的,有小的,有大红的,有淡红的,处处也夹着无政府主义者的黑旗。队伍的人们,和了军乐队的演奏,唱着葬式的行进曲,通红的柩,在乌黑的队伍的头上,一摇一摇地过去了。
伊凡定睛一看,只见队伍的大半,是青年们,也有壮年,竟也夹着老人。大家都脱了帽子,显着诚恳的脸相在走,一齐虔敬地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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