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毁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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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海区……委……员会……社会……革命党……”水兵时时向美谛克射来刺蓟一般的眼光,一字一字地读下去。“哦……”他拖长了声音说。

    忽然间,他满脸通红,抓住美谛克的衣领,用枯嗄的嘎嘎地响的声音,叫喊起来:

    “你这流氓,你这坏透的!Tvoju,matj,tvoju matjl!”

    “什么?什么?……”美谛克惶惑地说。“但那是从‘急进派’[7]那里拿来的呵……请你读完罢,同志!……”

    “搜查!……”

    几分钟之后,被打坏而解除了武装的美谛克,便站在戴着尖顶的狸皮帽,有着看透一切的黑眼睛的汉子的面前了。

    “他们没有看清楚……”美谛克亢奋地呜咽着,吃吃地说。“那上面,是写着——‘急进派’的……请你自己看一看……”

    “拿纸来我瞧。”

    戴着狸皮帽子的人,将全副精神注在许可证书上,团得稀皱的纸,在他的如火的眼光下冒烟。于是他将眼移向水兵那面去。

    “昏蛋!……”他粗暴地说,“你没有看见写着‘急进派’么……”

    “对,对了!”美谛克高兴地大声说:“我也早就说了的——是‘急进派’……那是完全两样的……”

    “一说明白——我们可就白打了……”水兵感了幻灭似的,说。“古怪!”

    从这一日起,美谛克便成了这部队的同人的一员。

    周围的人们,和从他奔放的想象所造成的,是全不相同的人物。他们很污秽,粗野,残酷,不客气。他们互偷彼此的子弹,因为一点小事,就用最下贱的话相骂,因为一片肥肉,便闹出见血的纷争。他们又用所有的事,来揶揄美谛克,——笑他市上的短衫,笑他正确的发音,笑他不知道磨擦枪械,甚至于还笑他用膳之际,吃不完一斤的面包。

    因此他们就并非书本上的人物,却是真的活的人。

    到如今,美谛克躺在密林中的寂静的平地上,从新经验了一切了。他烦恼这善良,朴素,然而诚实的感情,使他和部队联合起来。又由一种特别的病态的敏感,感到了他周围的人们的爱和愁,以及睡着的密林的寂静。

    病院是设在两条流水汇合的尖端。在啄木鸟凿着的林边,暗红色的满洲枫树在柔和地私语。下面,在坡下,是包在银色的野草里的细流两道,不倦地在歌吟。

    病人和负伤者很稀少。重伤二名:是肚子上受了伤的苏羌的袭击队员弗洛罗夫,还有美谛克。

    每天早晨,将他们领出那气闷的小屋的时候,美谛克那里,便跑来一个淡色胡子的闲静的老人毕加。他将一种古旧的,完全被人忘了的光景,描出来给他看:在崩颓的生满莓苔的庵院近旁,不象这世间的幽静里,在湖侧,在安罗特的岸边,坐着一位头戴圆帽,萧闲的白发老翁在钓鱼。老翁上面是平静的天空,在催倦的暑热中,是沉寂的枞树,平静的,芦苇茂密的湖。平和,梦,静寂……

    美谛克的魂灵所向往的,岂不是正是这梦么?

    毕加用了好象乡下教士的唱歌那样的声音,讲出儿子——红军之一的儿子的事来。

    “是的……他回到我这里来了。我呢,不消说,是坐在养蜂场里的。长久没有见面了,大家接吻,那自然无须说得。但一看,他总有些轻浮的脸相……‘阿爹,’他说,‘我到赤塔去。’——‘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阿爹,’他说,‘捷克·斯罗伐克人到了那里了呀。’——‘那么,要和那捷克·斯罗伐克人怎样呢?……留在这里罢;你瞧,不是很安稳么,我说……’真的,说起我的养蜂场来,可真象天堂一样:白桦,你知道,还有菩提树开着花,亲爱的蜜蜂……嗡嗡……嗡嗡……”

    毕加从头上除下柔软的黑帽子来,高兴地摇着圆圈。

    “但是,怎么样?……他到底走掉了!他不曾留下……走掉了……现在是,科尔却克[8]们将我的养蜂场捣毁了,儿子也不见了……说这是——人生!……”

    美谛克喜欢听他的讲说。他爱那老人的单调的歌声和从他的舒坦的心中所流露的态度。

    然而他更喜欢“好心姊妹”[9]到来的时候。她是为野战病院全体缝纫,洗濯的。在她那里,人能感到对于人类的很大的爱,而对于美谛克,她却尤其显着特别的柔顺与温情。创伤逐渐好起来,他也逐渐用了世俗的眼来看她了。她的腰微弯,颜色苍白,她的手,以女人的手而论,是大到必要以上的。然而她以特别的,稳确的脚步走路,她的声音里,常常含蓄着一些东西。

    而且一遇到她并坐在行榻上,美谛克就不能静卧了。(关于这事,他大约是决没有告诉那亮色绻发的姑娘的。)

    “是轻浮的女人呵,那个华留哈!”有一回,毕加对他说。“木罗式加,她的男人,就在部队里,她却还在兜兜搭搭……”

    美谛克向老人用眼睛所指示的方向去一看。那“姊妹”正在森林的空地上洗衣服,助医哈尔兼珂,则浮躁地在她旁边纠缠。他时时弯腰向她这面去,说些什么有趣的事。她好几次停下做事的手来,用了神秘的烟一般的眼睛,向他那面看。“轻浮”这句话,在美谛克里面,是引起锋利的好奇心来了。

    “她为什么……这样的呢?”他问毕加,并且竭力遮掩着自己的错乱。

    “鬼知道罢了,为什么她是那么随便的。就是前面没有准儿……不能说一个不字——就为此……”

    美谛克记起了“姊妹”给他的最初的印象,于是莫名其妙的寂寞,在他里面蠢动了。

    从那时起,他就更加留心地注视了她的行动。其实,她和男人们——至少,和可以不靠别人帮助的男人们,是“在一处”得太多了。但在病院里,确也没有一个另外的女人。

    一天早晨,换了绷带之后,她整理美谛克的行榻,比平时更长久。

    “在我这里坐一坐罢……”他红着脸,说。

    许多工夫,她定着他看——恰如那一天,一面洗东西,一面凝视着哈尔兼珂的一样。

    “你瞧……”她带着几分惊疑,不自觉地说。

    但是,枕头一放好,她就和他并排坐下了。

    “哈尔兼珂可中你的意呢?”美谛克问。

    她似乎没有听到质问——并且用了大的烟一般的眼睛,看定了美谛克,凭自己的意思回答道:

    “还这么年青……”于是好象觉到了:“哈尔兼珂?……唔,不坏呀。你们都一样的——很多。”

    美谛克将手伸到枕头下面去,拿出包着报纸的小小的一束来。从褪色的照片上,一个熟识的少女的脸,向着他凝视。但在他,已经不见得是先前一般可爱了,——那总好象是用了并不亲热的,做作出来的欢欣,在对他凝视,而且——美谛克虽然怕敢自白这件事——为什么先前竟那么常常想到她的呢,他也觉得诧异起来。他将亮色绻发的少女的肖象,送到“姊妹”面前去时,为什么要送过去,该不该送过去,是自己没有明白的。

    “姊妹”先是接近地,后来是较远地伸开手去望照相。但忽然叫了一声。掉下照片,从榻上跳了起来,慌忙向后回顾了。

    “好一个出色的婊子呀!”从树阴里,出了谁的嘲笑的,发沙的声音。

    美谛克向那边斜睨过去,就看见一个格外熟识的脸,不驯服的暗红色的前发,挂在帽下面,而且有着嘲笑的,绿褐色的眼,这和前一回的,是两样的神情。

    “唔,你吓了一跳?”发沙的声音平静地接着说。“我并不是说你呵——倒是说照相……我虽然换了许多女人了,却不曾有过那样的照相。恐怕什么时候你会送我一张的罢?……”

    华理亚定了神,笑起来了。

    “哪,我真给吓了一跳……”她说,并且似乎变了和平日不同的唱歌似的妇人的声音了。“你从那里跳出来的呀,你这粗毛鬼?……”于是向着美谛克这面:“这是木罗式加,我的男人。他总喜欢闹些什么花样的……”

    “我知道这人的……有一点。”传令使在“有一点”这字上,添上了嘲笑底的音节,说。

    美谛克为了羞和恨,没有话说,躺着象一个打得稀烂的人。华理亚已经忘记了照相,和男人说着话,用脚将它踏住了。美谛克正在惭愧,也不敢叫她拾起照相来。

    待到他们到密林里去了的时候,他因为腿痛,咬着牙齿,自去拾起那污了泥土的照相,并且将这撕得粉碎了。

    三 用嗅觉[10]

    木罗式加和华理亚傍晚回来了,彼此不相顾盼,疲劳而且乏力。

    木罗式加来到森林的空地上,将两个指头塞在嘴里,象强盗一般,尖厉地吹了三下。恰如在童话里那样,从林中跑出一匹长毫的,蹄声响亮的马来时,美谛克就记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和马来了。

    “米赫留忒加[11]……狗养的……等久了罢?……”传令使爱抚地低声说。

    经过美谛克的旁边,他射了他一眼,带着讥刺的微笑。

    于是直下斜坡,走进峡谷的丛绿之处,这时木罗式加又记起美谛克的事来了。“为什么就是那样的东西跑到我们这里来的呢?”他怀着憎恶和疑惑,自己想。——“我们开手的时候,谁也不来,现在在成功了的当儿,他却跑来了。……”在他,便觉得美谛克真是“在成功了的当儿,”跑了进来似的,——但在实际上,前面却横着艰难的十字架的道路。“这样的废物跑了来,做些孱头的事,无聊的事,却教我们去弄好……但是,我的老婆这贱货,究竟看中了小子的什么地方呀?”

    他又觉得生活麻烦起来,旧的苏羌的路,已经走不通,人要给自己另寻新路了。

    沉在比平时更不愉快的深思中的木罗式加,竟没有觉得已经骑到了溪谷。这处所——是在甜香的蓼草里,在卷毛的苜蓿里,响动着大镰刀——人们将自己耗在艰难的工作的日子里。人们都有苜蓿般卷缩的胡子,穿着长到膝髁的小衫。他们迈开整齐的,弯曲的腿,踏着割过的地方向前走,野草便馥郁地,无力地,倒在他们的脚下了。

    见了武装的骑马的人,大家便慢慢地停下作工的手来,将疲于工作的手遮在前额上,向后影望了许多时。

    “简直象蜡烛一样!……”当木罗式加将身子在踏上站直,而将那站直的身子,扑向前方,恰如蜡烛的火焰一般,微微动摇,用稳稳的快步,跑了过去的时候,他们赞叹着他的风采,说。

    弯曲着的河的那边,是村会议长呵马·略勃支的瓜田,木罗式加将马勒住了。在田里,是荒芜的,到处没有主人的用心的照管。(当主人专心于社会底的工作的时候,瓜田上满生野草,父祖的小屋是顾不到了,大肚子的甜瓜,好容易总算在芬芳的苦蓬丛中成熟,而吓鸦草人则宛如濒死的鸟儿一般。)

    偷儿似的环顾了周围,木罗式加便使马向歪斜的小屋那边去。他小心地向里面窥探。没有一个人。那里面,只散乱着些破布,锈镰刀的断片,胡瓜和甜瓜的乾了的皮。解开袋子,木罗式加跳下马,于是伏身靠地,在地面上爬过去。热病一般地拗断瓜藤,将甜瓜塞在袋子里,有几个是用膝盖抵断,就在那地方吃掉了。

    米式加掉着尾巴,用狡狯的,懂得一切似的眼,眺望着主人。忽然听到了索索的声音,便竖起多毛的耳朵,慌忙将毛鬣蓬松的头转到河那边去了。从柳阴里,岸上走出一个身穿麻布裤,头戴灰色毡帽,长髯阔背的老人来。他手上沉重地提着一把颤动的鱼网,网里面是平鳃的青鱼在垂死的苦痛中挣扎。在麻布裤上,壮健的裸露的脚上,染着些从鱼鳞流出,被冷水冲淡了的血腥。

    一看见呵马·爱戈罗微支·略勃支的高大的形相,米式加就知道他是栗壳色的大屁股的牝马——它隔着板壁一同住,在一个马房一同吃,而且它常常苦于对她的欲情的那牝马的主人了。于是它欢迎似的竖起耳朵,仰了头,愚蠢地,而且高兴地嘶鸣了起来。

    木罗式加吓了一大跳,就是半弯的姿势,用两手按住袋子,僵掉了。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呀?……”略勃支用了很严厉和痛苦的眼光,向木罗式加一瞥,发出带着受气和发抖的声音,说。他没有从手里放下那抖得很利害的鱼网来。而那些鱼,则仿佛沸腾的不可以言语形容时候的心脏一样,在脚边乱跳。

    木罗式加抛了袋子,胆怯地垂着头,跑到马那边去。一跨上鞍,他就想,应该取出甜瓜,拿了袋子来,不给留下证据的。但也很明白,没有这个也横竖都是一样的了,便用拍车将马一刺,开了扬尘的发疯般的快步,顺着路跑掉了。

    “哪,等着罢,即刻惩办你——自然要办的!……自然要办的!……”略勃支只是连喊着这句话;他也总不能相信,一个月来,象自己的儿子一般给了衣,给了食的人,却会在那主人为了给社会服务而荒掉田地的时候,来偷那田地里的东西的。

    略勃支家中的小园里,树阴下放着一张圆桌,那上面摊开着裱过的地图,莱奋生正在询问刚才回来的斥候。

    那斥候——穿着农人的短袄和草鞋——是刚到过日本军的阵地的中心来的。他的晒黄的圆脸,因了幸而脱险的高兴的亢奋,还在发光。

    据斥候的话,则日本军的本部,设在雅各武莱夫加。两个中队,是从卜斯克·普理摩尔斯克向着山达戈进展,但在斯伐庚斯克的铁路支线那里,却全不见日本军的踪影,从夏巴诺夫斯基·克柳区起,斥候是和夏勒图巴的部队的两个武装的袭击队员,一同坐了火车来的。

    “那么,夏勒图巴退到哪里去了呢?”

    “在高丽人的农场里……”

    斥候想在地图上寻出那地方来,然而并不是容易事,他怕敢露出自己的无学,便用指头乱点了什么一处邻境。

    “在克理罗夫加,受损得很利害,”他哼着鼻子,活泼地说下去。“现在是,大半的人们,都散在各处的村子里,夏勒图巴是躲在高丽人的冬舍里面,吃刁弥沙[12]哩。听说酒喝得很凶,全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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