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司派斯科去的协同组合的委员长,两星期没有回家来;几个山达戈的农夫,忽然记得起家乡来,前天从部队逃走;而且和部队同是向着乌皤尔加前进的跛脚的马贼李福,不知道为什么忽而向抚顺河的上流那面转了弯,走掉了,——在这些事情上,感到了不利的前征。
莱奋生从头到尾问了一回斥候。细细地研究着地图。他坚忍执拗得怕人,恰如泰茄的老狼,虽然几乎没有牙齿了,而仗着许多代的优胜的智慧,还能够率领全群,跟着它走动。
“那么,什么特别的事……没有觉到么?”
斥候不懂得那意思,惘惘然看他。
“什么也没有嗅出来,什么也没有嗅出来!……”莱奋生攒聚了三个指头,急忙送到鼻子下面去,说明道。
“不,什么也没有嗅出来……只是这样……”斥候认错似的回答说。“我是什么——是一只狗,还是什么呀?”——他懊恼地想,他的脸就突然发红,带诮,宛如山达戈市场的卖鱼女人的脸一般了。
“好了,去罢……”莱奋生挥手,从他后面,冷嘲底地一那深渊似的碧绿的眼睛。
独自一个,他沉思着,在小园里徘徊。站在苹果树旁,许多工夫他注视着大头的沙土色的甲虫,在树皮里做些什么事,但突然,没来由地到了这样的结论了——倘不即加准备,部队是就要全灭的。
在栅门那里,莱奋生撞见了略勃支和自己的副手巴克拉诺夫,——他是一个强壮的有了十九岁的青年,身穿青灰色的军装外套,带上有一把常不收好的短剑。
“将木罗式加怎么办呢?……”眉头打着紧结,从那下面的热烈的黑眼里闪出愤怒来,他就在那地方叫喊。“他偷了略勃支的瓜了……请你听罢……”
他向队长和略勃支点头,伸出两臂,象给他们绍介一般。莱奋生久没有看见他的副手有这样地亢奋了。
“但是,不要嚷罢。”他平静地,并且劝谕地说:“嚷是没有意思的。到底为了什么事呀?……”
略勃支用了发抖的手,交出那晦气的袋子来。
“他把我的田地的一半都糟掉了,同志队长,真的!没有工夫到那里去,——许多日子之后,我终于去扳网了,——我一从柳树丛里钻出……”
他于是说出自己的各种不幸来,尤其特别申明的,是自己在为了大众的幸福做事,因此农事那一面便只好疏忽了。
“家里的女人们,你该是知道的,不象别家那样,去做田里的事,却在割草的。简直象犯人一样……”
莱奋生注意地忍耐地听完了他的话,便叫木罗式加来。
这人进来了,将帽子靠后脑戴得随随便便地,并且带着明知道是自己的不好,但以准备说了谎,来辩护到底的人的傲慢的表情。
“这是你的袋子?”队长要将木罗式加吸进自己的永不昏暗的眼珠里去似的,问。
“我的呀……”
“巴克拉诺夫,拿下他的‘斯密斯’[13]来……”
“你什么意思,拿下?……不是你给了我的么?……”木罗式加跳到旁边,解开了手枪的皮匣的扣子。
“不要发昏罢,不要……”眉间的结打得更紧了,巴克拉诺夫用了粗暴的声音,但忍耐着,说。
被解除了武装的木罗式加,立刻温和起来了:
“究竟说我拿了多少那里的瓜呀?……况且,呵马·爱戈罗微支,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事,这实在是不值得说的……真是!”
略勃支等候着似的低了头,扭着带泥的赤脚的趾头。
因为要审议这木罗式加的行为,莱奋生便发命令,于傍晚召集村民大会,部队也去参加。
“得给大家知道……”
“约瑟夫·亚伯拉弥支……”木罗式加用了茫然的,暗淡的声音,说。“部队呢——不要紧……那是没有什么的:但为什么要通知乡下人呢?”
“喂,朋友,”莱奋生不理木罗式加,向着略勃支那边,说。“我和你说句话……单是两个。”
他拉了委员长的臂膊,引到一边,托他在两天之内,收集了村中的麦子,做十普特[14]硬面包。
“不过谁也不要给知道呀——为了谁,为了什么,要硬面包的……”
木罗式加知道谈话已经完毕,失望地钻进卫兵所去了。
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两个人还留着,命他从明天起,给马加添些燕麦的成数。
“到经理部长那里去说去,要竭力放得多。”
四 孤独
木罗式加的到来,将美谛克在单调的平和的病院生活的影响之下,在内部产生了的心的平和破坏了。
“为什么他那么轻蔑地看我的呢?”传令使一去,美谛克想。“即使他是将我从火里面救出来的,这就给了嘲笑我的权利么?况且,全体,最要紧的……是全体的人们……”他望着自己的细瘦的指头和缚在床垫下面的副木上的腿。而且按在心中的旧日的愤恨,以新的力量燃烧起来了。他的魂灵,象负伤的野兽一般,在不安和痛楚中战栗。
自从那个生着蓟草似的有刺的眼的长脸的青年,挟着敌意力抓了他的衣领的时候以来,人们就都用嘲笑来对付美谛克。谁也不帮助他,谁也不同情于他的冤枉。虽在如睡的寂静,呼吸着爱与平和的这病院里,人们也只是因为义务,所以爱抚他的。而在美谛克,所最痛苦,最哀伤者,是当他的血滴在那大麦田里以后,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人了。
他慕毕加。但老人是铺着睡衣,将柔软的帽子当作枕头,在林边的树下呼呼地睡着。从圆的,发光的秃处,后光似的,透明的银色的头发,向四面散开。两个伙伴——有一个一只手缚着绷带,一个是跛脚的——从林子里出来了。一到老人那里,就站住,狡狯地互使着眼色。跛子就去寻出一枝干草来,于是好象自己想要打嚏一般,动着鼻子,扬着眉毛,用草去探毕加的鼻孔。毕加懒洋洋地絮叨着,动着鼻子,用手来拂除了两三回,但到底给大家满足,竟打了一个大嚏。两个人都失了笑,低弯着腰,恰如闹了恶作剧的孩子一般,回顾着,逃到小屋那边去了,——有一个小心地曲着臂膊,另一个是偷儿似的蹩着脚。
“喂,你这掘坟的帮手!”第一个汉子看见哈尔兼珂在土堡上,坐在华理亚的旁边,便叫了起来。“你为什么搂着我们的女人的?……来,来,也给我搂一下罢……”他就在那里并排坐下,用那没病的手,抱住“姊妹,”一面发出猫打呼卢声,说,“我们喜欢你呢——因为你是我们中间独一无二的女人呀,但是,赶走这肮脏的小子罢,赶他到魔鬼那里去,赶掉这狗养的……!”他还是用那一只手,竭力要推开哈尔兼珂,但助医却从一面紧靠住华理亚,咬紧了被“满洲尔加”[15]所染黄了的整齐的牙齿。
“但是我钉在那里才是呢?”跛子可怜地用鼻声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正义在那里呵,谁看重着伤兵呢,——你们究竟是在怎么想的,同志们,亲爱的诸君?……”他着湿润的眼睑,将手乱挥,弹簧装置一般飞快地说。
他的对手想不给他走近,踢着脚,象在吓他;助医悄悄地将手伸进华理亚的衣服下面去,用大声不自然地笑了。她并不推开哈尔兼珂的手,只是温和地疲乏了似的在看他们。但忽而感到美谛克的惶惑的视线,她便跳了起来,慌忙整好上衣,脸上红得象芍药一般了。
“你们简直象苍蝇跟蜜一样,只是钉,你们这般雄狗!……”她粗野地突然说,低垂了头,跑进小屋里去了。门间夹住了衣角,她恼怒地拉出,再尽力关上门,连破缝里的苔藓也落了下来。
“哪,了不得的姊妹呵!”象唱歌一样,跛子说。于是好象嗅了鼻烟似的,蹙着脸,静静地,微微地,讨厌地笑起来了。
从枫树下的行榻上,从迭了四张的高高的垫被上,将给病痛磨瘦了的黄色的脸向着空中,冷淡地,严峻地,负了伤的袭击队员弗洛罗夫在凝眺。他的眼,就如死人的眼一般,昏暗,空虚。弗洛罗夫的伤,是没有希望的了;而他自己,从脏腑痉挛得痛到要死,开始在他自己的眼中,凝眺了空虚的广大的天空的那时以来,也已经明白。美谛克在自己身上,感到他的不移的视线,便发起抖来,吓得将眼睛看了别处。
“大家……在闹……”弗洛罗夫沙声说,动动手指,——好象在通知谁,自己还是活着似的。
美谛克装作没有听见。
连到了弗洛罗夫早已忘却他了之后,他还是久不敢向他那面看,——他仿佛觉得这负伤者总含着骨瘦如柴的微笑,还在对他凝视似的。
从小屋里面,在门口拙笨地弯着身子,走出医生式泰信斯基来。他一走出,便如折迭小刀一样,伸直了身子,于是他出门的时候,怎么能够弯转的呢,便令人觉得奇怪了。他大踏步走近大家来,而且因为忘记了为什么,便着一只眼,愕然站住了……
“热……”他终于弯了臂膊,倒摩着剪短的头发,悬空地说。他原是要来说,将不能同时给大家做母,且又做妻的人,这样地加以窘迫,是不行的。
“躺着,闷气罢?”他走近美谛克去,将干瘪的热的手掌按在他的额上,问道。
他的突如的恳切,动了美谛克的心,恰如坚硬的球在咽喉里忽然温暖地柔软地消释了:
“我是——不……因为复了原就出去的。”美谛克微微颤抖地说,“但是,你怎样?……长久住在森林里。”
“但是,倘若这是必要的呢?……”
“什么是必要的呢?”
“我住在森林里的事呵……”式泰信斯基拿开手,而且这才用了人间底的好奇心,以那发光的黑眼睛,认真地来注视美谛克的眼。那眼睛显得辽远而且凄凉,正如将对于每当长夜,在烟气蓬勃的希霍台·亚理尼连峰的篝火旁,啮着密林的孤独的人的说不出的神往,吸了进去一样。
“我知道的。”美谛克寂寞地说,也亲昵地,寂寞地微笑了。
“但不能宿在村里么?……我的意思是,自然不只你一个,”他赶忙堵住了意外的疑问,道,“是全个病院。”
“在这里,危险少呵……你是从那里来的呀?”
“从镇上来的。”
“很久以前?”
“是的,已经一个多月了。”
“可认识克拉什理曼么?”式泰信斯基骤然活泼起来了。
“是的,认识一点……”
“那么,他在那里现在怎样?还有,你另外认识谁呢?”医生便剧烈地着一只眼;于是忽然之间,好象有谁从后面推了他的膝弯一般,坐在树桩上面了。他总是寻不出适宜的位置来,将臀部在树桩上移动。
“认识洪息加,蔼孚列摩夫……”美谛克数了出来,“古略耶夫,茀连开勒。不是那戴眼镜的一个——那是不认识的,但这别一个,是小个子……”
“那岂不是全是‘急进派’的人们么!”式泰信斯基吃惊似的说。“你怎么会认识那些人们的呢?”
“因为我和那些人们相处很久的……”美谛克不知道为什么,惴惴然含胡地低声说。
“这,这……”式泰信斯基好象要说话了,但没有说出来。
“谈得很好。”他用了总是毫不亲热的声音,冷淡地说着,站起身来。“总之……好好地保养罢……”他并不看着美谛克,接着说。于是宛如怕给叫了回去似的,赶紧向小屋那面走去了。
“还认识华秀丁……”想要拉住什么一般,美谛克从后面叫道。
“哦……哦……”式泰信斯基略略回头,连声答应,然而走得更快了。
美谛克知道有什么不合他的意了——他就缩了身子,满脸通红。
忽然,这一个月里的一切经验,一下子都奔到他上面来,——他想再拉住一点什么东西,然而已经不能够。他的嘴唇发抖了,他想熬住眼泪,赶紧着眼,但终于熬不住,很多很快地涌了出来,流下他的脸。他象忍苦的孩子一样,用被布盖在头上,低低地哭了起来,——竭力不发抖,不出声,免得给别人觉得他不中用。
他绝望地哭了许多时,而他的思想,也眼泪一般地咸而苦。后来渐渐平静了,他也还这样地蒙了头,不动地躺着。华理亚近前了好几回。他很知道她那稳实的脚步声,——恰如“姊妹”的负着义务,要推了装满东西的手车,直到死的瞬息间一般地。她暂时停在榻旁,好象难于决心模样,但她就又走掉了。毕加也跛着脚走了过来。
“你在睡觉么?”他谨慎而柔和地问。
美谛克装作睡着模样。毕加等了一会。听得在被布上,唱着黄昏时候的飞蚊。
“那么,睡罢……”
一到昏暗,又有两个人走近来了——华理亚和别的一个谁。他们小心地抬起行榻,运进小屋里面去。那里面是潮湿,熏蒸。
“去——去……到弗洛罗夫那里去……我就来,”华理亚对那一个人说。
她站在榻旁几秒时,于是小心地从头上揭开被布来,一面问道:
“你怎么了,保卢沙?……不舒服么?……”
这是她第一次称他为保卢沙[16]了。
美谛克在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觉得在小屋里,和她的存在一共只有他们这两个人。
“很不舒服……”他阴郁地,静静地说。
“腿痛么?……”
“不,只是……”
她忽然弯下身子,将大的柔软的胸脯紧贴着他,在嘴唇上接吻了。
五 农民
想证实自己的推测,莱奋生比定刻还早,就到集会去;为了混进农民们里,听听有什么特别的风闻。
集会是开在小学校里的。人们还到得很有限——从田地里回来得早的几个,在阶上讲废话。从开着的门口,望见略勃支在忙着收拾那生锈的洋灯。
“约瑟夫·亚伯拉弥支,”农民招呼着莱奋生,于是一个一个,恭敬地向他伸出黑的,因为做工而成了木头似的手来。他一个一个拉了手,谨慎地坐在一级阶段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