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毁灭(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河的对面,村姑们齐声唱着歌;有些干草,潮湿的尘埃,篝火的烟的气味。从渡头,传来着疲马的蹄声。农民的劳倦了的日子,在温暖的暮霭中,满载干草的车轮声中,吃饱了而还未榨乳的母牛的拖长的鸣声中消去了。

    “好象并不多呀。”略勃支走到门口来,说。“今天是不会多来的,因为有许多人就都在割草的地方过夜……”

    “为什么在工作日开起什么会来了?还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情了呢?”

    “唔,出了一点事……”议长微微踌躇着,承认说。“他们一伙里,有一个干了坏事了,——就是住在我那里的。那原也算不得什么事,并不大,可是弄得非常麻烦起来了!”他没法似的,看一看莱奋生这边,便不说话。

    “如果是算不得什么的事,先就不应该召集我们呀!……”农民们统统嚷了起来。“在种田人,现在是,就是一个钟头,也是要紧的时光呵。”

    莱奋生解释了一番。他们便闹闹嚷嚷地摊出农民式的哀诉来,——那是大抵关于割草和商品的缺少的。

    “约瑟夫·亚伯拉弥支,你自己到割草地方去,看看大家用什么东西在割草才是。好好的镰刀,就是敷衍门面的也没有呵,——都是修补过的。这简直不是工作,是受苦呀。”

    “前天,绥蒙将很好的一把弄坏了!给这小子,应该比谁都早些——因为是爱做事的农夫呀,割起草来,简直象机器一般发响……正割着——碰着了沙鼠窠……倘你听到这样的响,你会看见火星……现在是,无论怎么修,总赶不上原样了。”

    “那是一把很出色的镰刀!……”

    “我的家里的那些人怎样?……”略勃支沉思地说。“还顺手么?因为今年草是真多呵!到礼拜日为止,能够割掉夏天的一块,就好。这战争,真是了不得的吃亏呵。”

    从黑暗中,几个穿着长的肮脏的小衫的新的人影,出现在颤动的光条里面了。有的拿着包裹,——是作工之后,顺脚到了这里的。他们和他们自己一同,带来了嚷嚷的农夫的语声,和柏油,汗,新鲜的割倒的草的气味。

    “上帝保佑你家……”

    “哈——哈——哈!……伊凡么?……来,到亮地方,给我看看你那狗脸,——哪,很给土蜂叮了罢!我看见的,你怎样屁股一摆一摆的在逃走……”

    “你这猪狗为什么在我的地上割草的?”

    “怎么在你的地上?不要说昏话!……我是一丝不差,看定地界来割的。我不要别人的东西——自己的尽够了。”

    “人知道的……自己的尽够了!你家的猪,不是赶一回,赶一回,总还是钻进田里来么?……就要在我的田里生小猪了……哦,自己的尽够!人知道的……”

    不知是谁,有着一只眼睛在暗中发闪的,弯腰的茁实的男人,站出在群众之上,说起话来了:

    “三天以前,日本人到了山达戈哩。是秋圭斯克的人们说的。到来占领了学校——立刻就是女人:‘露乌西亚姑娘,露乌西亚姑娘……嘶,嘶,嘶。’呸,鬼,Tvoju matj,上帝宽恕我……”他将臂膊用力一挥,愤愤地砍断似的住了口。

    “他们也要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一定……”

    “怎么会有这样的灾殃的呵?”

    “百姓全没有静一静的工夫……”

    “况且什么都是百姓受损,什么都是百姓当灾!哪一边都随便,快点有一个定局就好……”

    “就是这呀,两边可都不成的。往前走是棺材,向后走是坟墓——都一样的!”

    莱奋生默默地听着,没有插嘴。人们将他忘掉了。他,看起来,是一个矮小的并不出色的男子——全体好象是从帽子和红胡须,还有高过膝盖的毛皮的长靴所造成的一般。然而倾听着杂乱的农民们的话,莱奋生却从中听出只有他知道的不安的调子来了。“我们要被人打败的……一定……”他即刻想,而且跟着这思想,还生出了别的——实际底的清清楚楚的分明的思想来:“至迟明天,应该写信给式泰信斯基,教他将负伤者藏起来,随便那里都可以……暂时之间,要躲掉,好象并没有我们一样……还有,应该将卫兵增添……”

    “巴克拉诺夫!”他叫副手道。“来这里一下……因为这样……近一些坐下罢。我想,栅门口一个卫兵是不够的。还应该派骑兵的巡察到克理罗夫加去……尤其是夜里……我们已经太不小心了……”

    “出了什么事么?……”巴克拉诺夫愕然。“有了什么危险么?还是,什么呢?……”他将那剃光的头,向着莱奋生那边,而他的鞑靼人一般的眼梢扬起的细长的眼,则很注意地,探索地在凝视。

    “战争是,亲爱的朋友,常常有危险的。”莱奋生温和地,然而冷嘲地说。“战争是,我的好友,和在干草小屋里和玛卢沙睡觉,是不同的呀……”他忽然喷出有力的愉快的笑来,向巴克拉诺夫的胁肋抓了一下。

    “你瞧,这样的滑头……”巴克拉诺夫回答说,捏住莱奋生的手,立刻变了爱闹的,善良的,活泼的青年了。

    “不要嚷,不要嚷,——没法逃脱的!……”他将莱奋生的手扭在背后,于不知不觉间一直将他推到门口的柱子上,温和地在齿缝里低声说。

    “去罢,去罢!——那边玛卢沙在叫你哩……”莱奋生笑道。“喂,放手罢,你这小鬼!……在会场上,这可不行……”

    “正因为在会场上,是你的运气,要不然,我简直教你知道……”

    “去罢,去罢,那边玛卢沙是……去罢!”

    “我想,卫兵一个人不就很够了?”巴克拉诺夫站起身来,一面问。

    莱奋生微笑着,目送他的后影。

    “你的副手实在是好家伙呵。”一个人说。“既不喝酒,也不抽烟。况且第一是年青呀。大前天到小屋子里来借马轭……我说,‘哪,可要喝一杯加了辣料的东西呢?’‘不,’他说,‘我不喝。’‘如果你要给我吃什么东西,’他说,‘就给一点牛乳罢——牛乳,’他说,‘那实在是很喜欢的。’后来他喝了,你知道,就象小孩子一样——在大钵子里,加了一小片的面包……一个好小子,不会错的!……”

    在群众之中,闪着枪口,渐渐看见袭击队的踪影了。他们照着定刻,亲睦地聚到集会来。最后来的是矿工,谛摩菲·图皤夫走在前面,他是苏羌的高大,强壮的选矿手,现在做了小队长了。他们成了亲密的集团,并不分散,挤进群集里面去。只有木罗式加显着阴郁的脸相,坐在离开一点的壁前的凳子上。

    “阿,阿……你也在这里?”见了莱奋生,图皤夫高兴地叫道,——仿佛和他多年不见,而在这里相遇,是出乎意料之外似的。“在那边,我们的朋友干出什么来了罢?”他将那大的乌黑的手,伸向莱奋生去,一面铜一般沉重地问。

    “我们应当教训他,教他一课……给别人看看榜样的!”他没有听完莱奋生的说明,便又怒吼起来。

    “对这木罗式加,是早该留心的了,——丢部队全体的脸。”头戴学生帽,脚穿擦亮长靴,叫作企什的声音甜腻腻的青年,插嘴说。

    “没有请教你呀!”图皤夫头也不回,打断了话。

    那青年受了恨,咬着嘴唇,俨然地又想回嘴,一看见莱奋生的冷嘲的眼光,射在自己身上,便躲到群集里去了。

    “你看见了这家伙了罢?”小队长阴郁地说,“你为什么留他在这里的呢?人说,他自己就因为偷东西,给专门学校斥退的。”

    “不要相信那些风闻,”莱奋生指教地说。

    “你们站在外面多么长久呵!……”没法似的摆着手,略勃支从门口叫喊道,好象他万不料因为他那满生野草的田地,竟会聚起那么多的人们来一样。“就开起来,可好呢——同志队长?……还是我们老是缠着,直到公鸡叫呢?……”

    六 矿山的人们

    因为烟气,屋子里就青苍,闷热了起来。凳子不够了。农夫和袭击队员们夹杂着,塞满了通路,挤在门口,就在莱奋生的颈子后面呼吸。

    “开手罢,约瑟夫·亚伯拉弥支,”略勃支不满意似的说。他对于自己和队长,都不以为然。——所有的事情,到了现在,已经都好象完全无聊而且麻烦了。

    木罗式加挤进门口,显着阴郁而狞恶的脸,和图皤夫并排站下。

    莱奋生特地郑重说明,倘若他不以为这案件和农夫以及袭击队两面有关,倘若队里面没有许多本地人,他是决不使农人们放下工作的。

    “照大家判定的办就是了。”他学着农夫的缓慢的调子,沉重地收了梢。他慢慢地坐在凳子上,向后一转,便忽然成了渺小的并不惹眼的人——将集会留在暗地里,使他们自己来议事,他却灯心似的消掉了。

    起初有许多人同时说话,杂乱无章,不得要领,后来又有人随声附和,集会立刻热闹起来了。好几分钟中,竟不能听清一句话。发言的大抵是农人,袭击队员们只是沉静地默默地在等候。

    “这也不对,”夏苔一般的白头发,总是不平的遏斯泰菲老头子严峻地大声说,“先前呢,米古拉式加[17]的时候呢,做出这等事来的小子,是在村子里打着游街示众的。偷的东西挂在颈子上,敲着锅子,带着走的……”他仿佛学校里的校长那样,摇着他干枯了的手指,好象在吓谁。

    “不要再给我们来讲你的米古拉式加了罢!……”曲背的独只眼的——讲过日本人的那人大声说。他常常想摆手,但地方狭,他因此更加发狠了。“你总是你的米古拉式加!……时候过去了哩!……请了请了哩,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是米古拉式加也好,不是米古拉式加也好,做出这样的事来,总之是不好的。”——老头子很不屈服。“就是这样种作着,在养活大家的。不过来养偷儿,我们却不必。”

    “谁说要养偷儿呀?偷儿的帮手,是谁也不来做的。说起偷儿来,你倒说不定正养着哩!”独眼的男人隐射着十年前逃到不知那里去了的老头子的儿子,说。“这里是要两样的天秤的!这小伙子,已经战斗了六年,——为什么尝了个瓜就不行了?……”

    “但是为什么要偷呢?……”一个人诧异地说。“我的上帝,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只要到我们这里来,我就给他装满一口袋。有有,拿罢,——我们又不是喂牲口,给一个好人,有什么不情愿的!……”

    在农民的声音中,并不含有愤懑。多数的人们,于这一件事是一致的,——旧的规则已经不中用了,必须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还是大家自己来决定罢,和议长一起!”有人大声说。“这一件事,我们没有什么要插嘴的……”

    莱奋生从新站起,敲着桌子。

    “同志们,还是挨次来说罢。”他镇静地,然而分明地说了,给大家能够听到。“一齐说起来,什么结局也不会有的。但木罗式加在那里呢?……喂,到这里来……”他显了阴沉的脸,接着说,大家的眼睛便都转向传令使所站的地方。

    “我可是在这里也看见的……”木罗式加含糊地说。

    “去罢,去罢!……”图皤夫推着他。

    木罗式加踌躇了。莱奋生向前面走过去,象钳子似的,用那不瞬的视线,钉一般将木罗式加从群集中间拔出了。

    传令使不看别人,垂着头走到桌子那边去。他汗出淋漓,他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自己身上有几百条好奇的视线,想抬起头来,但立刻遇到了生着硬麻一般胡子的刚卡连珂的脸。工兵同情地而且严厉地在看他。木罗式加受不住了,向着窗门那面,就将眼睛凝视着空虚的处所。

    “那么,我们就来评议罢。”莱奋生仍象先前一样,非常平静地,然而使一切人们,连在门外的也能够听到地,说。“有谁要说话么?……哪,你,老伯伯,你有什么要说罢?……”

    “在这里,有什么话好说呢。”遏斯泰菲老头子惶窘着,说:“我们是,不过是,自己一伙里的话呀……”

    “事情不很简单么,自己们去决定就是了!”农民们又嚷嚷地叫了起来。

    “那么,老伯伯,让我来说罢……”突然间,图皤夫用了按住的力量,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遏斯泰菲老头子那一面,也将莱奋生错叫作“老伯伯”了。

    在图皤夫的声音中,有一种难名的威逼,使大家的头都转到他那面去。他走近桌子,和木罗式加并排站定了,——并且用了那大的,茁壮的身子,将莱奋生遮掩起来。

    “叫我们自己来决定?……你们担心么!?……”他挺出胸脯,拖长着热心的怒声说。“那么,就自己来决定罢!……”他忽然俯向木罗式加,将那热烈的眼盯在他上面。“你是我们一伙么,你说,木罗式加?……是矿工?”他紧张着,刻毒地问。“哼,哼,是肮脏的血呀,——苏羌的矿石呵!……不愿意做我们的一伙么?胡闹么?丢矿工们的脸么?——好!……”他的声音,恰如响亮的硬煤一样,发着沉重的钢一般的声音,落到寂静里去了。

    木罗式加白得象布一样,牢牢地凝视着他的眼,心脏是在摇摆,仿佛受了枪弹的打击似的。

    “好!……”图皤夫重复说……“去捣乱就是了!……倒要看看你离开了我们,会怎样!……至于我们呢……要赶出这小子去!……”他忽然向着莱奋生,简捷地说完话。

    “瞧着罢,——只不要闹糟了自己!……”袭击队中的一个大声说。

    “什么?”图皤夫凶猛地回问,向前走了一步。

    “我的上帝,好了罢……”从角落上,发出吃了惊的老人的鼻声来。

    莱奋生从后面拉着小队长的袖子。

    “图皤夫……图皤夫……”他静静地叫道。“再靠边一点,——将人们遮住了。……”

    图皤夫已经射出了最后的箭,看着队长,惶惑地跄踉着,平静了下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