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毁灭(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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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为什么我们总得赶走这呆子的呢?”将那绻发的给太阳晒黑了的头,昂在群众上面,刚卡连珂忽然开口说。“我毫不想来给他辩护,因为人是不能没有着落的呀,——他做了坏事,况且我是天天和他吵架的……但是他,说起来,是一个能战斗的小子,——这总是不该抹杀的。我们是和他经历了乌苏里的战线的,做着前卫部队。他是我们的伙伴——决不做内应,也决不卖大家的……”

    “伙伴……”图皤夫悲痛地插嘴说。“那么,你以为我们就不是他的伙伴么?……我们在一个矿洞里开掘……差不多有三个月,我们在一件外套下面睡觉!……现在该死的臭黄鼠狼,”他忽然记起了那甜腻声音的企什来,“却想来教训我们一下了!……”

    “我就在说这个,”疑心似的斜瞥着图皤夫那面,刚卡连珂接下去说,(他以为那骂詈是对他的了。)“将这事就这样简单地拉倒,是不行的。但要立刻驱逐,也不是办法,——我们就毁了自己。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应该问他自己!……”他于是用手掌沉重地在空中一劈,仿佛要将别的无用的意见,从自己的意见分开。

    “不错!……问他自己罢!……如果他在懊悔,他该会自己说出来的!……”

    图皤夫想挤回原地方去,但在通路的中途站住了,搜查一般地凝视着木罗式加。他却毫无主见地呆看着,只用汗津津的指头在弄小衫的扣子。

    “说呀,你在怎么想,说呀!……”

    木罗式加用横眼向莱奋生一瞥。

    “是的,我这样……”他低声说了起来,但想不出话,沉默了。

    “说呀,说呀!”大家象是激励他似的叫喊。

    “是的,我这样……干了一下……”他又想不出必要的话来了,便转脸向着略勃支那面……“哪,这些瓜儿……如果我知道这是不对……还是怀了坏心思来做的呢?……我们这里的孩子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也就这样……并且照图皤夫说,我是将我们的伙伴全体……我实在是,弟兄们!……”骤然之间,他的胸中有什么东西迸裂了,他抓着胸膛,全身挺向前面,从他两眼里,射出了温暖的湿润的光,……“为了伙伴,我可以献出我最末的一滴血来。这样子……这样子,我还丢你们的脸……还是怎样!……”

    另外的声音从街上透进了屋子中,——狗在式尼德庚的村庄里叫,姑娘们在唱歌,从牧师那里的邻居传来了整齐的钝声,好象挨磨一样。在渡头,是人们拖声喊着“呵,拉呀!”的声音。

    “可是叫我怎样来罚自己呢?……”木罗式加接下去说,悲痛地,但比先前已经更加稳当,也没有那样诚恳了。“只能够立誓……矿工的誓呀……那是不会翻的……我决不干坏事了……”

    “但是,如果靠不住呢?”莱奋生很注意地问。

    “靠不住……”木罗式加愧在农民们的面前,颦了脸。

    “但是,如果做不到呢?……”

    “那时候,怎样都可以……枪毙我……”

    “好,要你的命!”图皤夫严紧地说,但在他眼睛里,已经毫无怒色,只是亲爱地,嘲笑似的在发闪了。

    “那么,完了罢!……完了哩!”人们在凳子上嚷着。

    “那么,总算这就完了……”农民们高兴这麻烦的集会,不久就完。便说,“一点无聊的事,话倒说了一整年……”

    “那么,这样决定罢,还是……?没有别的提议么?……”

    “快闭会罢,落地狱的……”从刚才的紧张忽然变了畅快的心情,袭击队员都嚷了起来。“烦厌透哩……肚子又饿得多么凶,——肚肠和肚肠挤得铁紧罗!……”

    “不,等一等,”莱奋生举起手来,镇静着,着眼睛,说。

    “这问题,这算完了。这回是别的问题了!……”

    “什么呢,又是?!”

    “我想,有定下这样决议的必要的……”他向四近看了一转……“这里简直是没有书记的么!……”他忽而微微地,温和地笑起来了。“企什,到这里来写罢……是这样的决议呵:在军事的闲空的时候,不得追赶街上的狗,却须帮一点农民的忙……”他仿佛自己相信着有谁要帮农民的忙似的,用了含有确信的口气说。

    “不呀,那样的事,我们倒一点不想的!”农民中有人说。

    莱奋生想:——“着了!”

    “嘘……嘘!……”别的农人打断了他。“听罢。叫他们做做罢——手也不会就磨损的!……”

    “给略勃支,我们格外帮忙罢……”

    “为什么格外?”农民们嚷了起来。“他是怎么的一位大老爷呀?……?……做议长算得什么,谁都会做的!……”

    “闭会,闭会!……没有异议!……写下来罢!……”袭击队员从位置上站起,也不再听队长的说话,橐橐地走出屋子去了。

    “唉呀……凡涅!……”一个头发蓬松的,尖鼻子的少年,跑到木罗式加这里来;穿着长靴,开小步拉他往门口走。“我的顶爱的小宝宝,小儿子,拖鼻涕小娃娃……唉呀!……”他灵巧地拉歪了帽子,别一只手拥着木罗式加,走得门口的地板得得地响。

    “放手,放手!”传令使推开他,却并不是坏意思。

    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开快步从旁边走过了。

    “图皤夫这家伙,倒象是强的。”副手亢奋着,口喷唾沫,挥着手说。“使他和刚卡连珂吵起架来,该是有趣的罢!你想,谁赢?……”

    莱奋生在想别样的事情,没有听到他的话。潮湿的尘埃,在脚底下觉得软软地。

    木罗式加不知什么时候剩在后面了。最后的农夫,也赶上了他。他们已经平静地不慌不忙地在谈论,——恰如并非从集会,却从工作之后回来的一般。

    “那犹太人象个样子。”一个说,大概是指莱奋生了。丘冈上面爬着欢迎的小屋的灯,在招人们晚膳。河流在烟雾里,喧嚷着几百絮絮叨叨的声音。

    “米式加还没有喂哩……”木罗式加逐渐走到平时走惯的处所,便记得起来了。

    在马厩里,是觉得了主人的到来,米式加就静静地,不平似的嘶着,——好象在问“你在那里乱跑呀?”的一般。木罗式加在暗中摸到硬的鬃毛,便将马牵出了马厩。

    “瞧哪,多么高兴呀。”马用了那冰冷的鼻子,来乱碰他的头的时候,他推着米式加的头,说:“你光知道装腔,我呢,——我却得来收拾。”

    七 莱奋生

    莱奋生的部队,已经什么事也不做,屯田了五星期,——所以预备的马匹,辎重,还有从那四近,别的部队的破破烂烂的驯良的逃兵们所曾经藏身的大锅之类的财产,就增多起来。人们睡得过度,连站着在做哨兵的时候,也睡着了。不安的报告,也不能使这庞然大物移一个位置,——他是怕了轻率的移动了。——新的事实,对于他的这危惧,或则加以证明,或则给以嘲笑。自己的过于慎重,他也自笑了好几回,——尤其是在日本军放弃了克理罗夫加,斥候在数百威尔斯忒[18]之间,不见敌人只影的事,明明白白了的时候。

    但除了式泰信斯基之外,却谁也不知道这莱奋生的动摇。部队里面,大抵是谁也不知道莱奋生也会动摇的。他不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分给别一个人,只常常用现成的“是的”和“不是”来应付。所以,他在一切人们,——除掉知道他的真价值的图皤夫,式泰信斯基,刚卡连珂那些人之外的一切人们,就见得是特别正确一流的人物。一切袭击队员,尤其是什么都想学队长,连表面的样子也在模仿的年青的巴克拉诺夫,大体是这么想的:“我呢,自然,是孽障的人,有许多缺点,例如许多事情,我不懂得,自己之中的许多东西,也不能克服。我的家里,有着精细的温和的妻或是新娘,我恋爱她;我吃甘甜的瓜,喝加面包的牛奶,或者又因为要在那里的晚上引诱姑娘们,爱穿刷亮的长靴。然而莱奋生——他却是全然别样的人。不能疑心他做过这样的事,——他懂得一切事,做得都恰如其分。他并不巴克拉诺夫似的去跟姑娘们,也不木罗式加似的去偷瓜。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因此之故,这样的正确的人,是不得不信赖他,服从他的。”

    从莱奋生被推举为队长的时候起,没有人能给他想一个别的位置了,——大家都觉得惟有他来指挥部队这件事,乃是他的最大的特征。假使莱奋生讲过他那幼时,帮着他的父亲卖旧货,以及他的父亲直到死去,在想发财,但一面却怕老鼠,弹着不高明的梵亚林的事,那么,大约谁都以为这只是恰好的笑话的罢。然而莱奋生决不讲这些事。这并非因为他是隐瞒事物的人,倒是因为他知道大家都以他为特别种类的人物,虽然自己也很明白本身的缺点和别人的缺点,但要率领人们,却觉得只有将他们的缺点,指给他们,而遮掩了自己的缺点,这才能办的缘故。对于模仿着他自己的事,他也决不愿意略略嘲笑那年青的巴克拉诺夫的。象他那样年纪之际,他也曾模仿过教导他的人们。而且那时候,在他看来,他们也都见得是正确的人物,恰如现在的他之于巴克拉诺夫一样。到后来,他知道他的教师们并不如此了,然而他对于那些人,仍然非常感激。现在,巴克拉诺夫岂不是不但将他的表面的样子,并且连他先前的生活的经验——斗争,工作,行动的习惯,也都在收为己有么?莱奋生知道这表面的样子,当随年月一同消亡,而由个人底经验所积蓄的这习惯,却会传给新的莱奋生,新的巴克拉诺夫,而这件事,也非常重要,非常必要的。

    ……八月初的一个潮湿的夜半,骑兵的急使驰到部队里来了。这是袭击队各部队的本部长,年老的司荷威·珂夫敦所派遣的。老司荷威·珂夫敦写了信来,说袭击队的主力所集中的亚奴契诺村,被日本军前来袭击;说伊士伏忒加近旁的决死的战斗,苦得快死的有一百多人;说自己也中了九弹,躲在猎人的过冬的小屋里,还说自己的性命,恐怕也不会长久了。……

    败北的风闻,以不祥的速度,沿着溪谷展了开去。然而急使尚且追上它,走掉了。于是各个传令使,就直觉了那是自从运动开始以来,所派遣的最可怕的急使。人们的动摇,又传播到马匹去。毛鬣蓬松的袭击队的马,露着牙齿,顺了阴郁的湿的村路,从这村狂奔到那村——泼起着马蹄所激的泥水……

    莱奋生遇见急使,是夜里十二点半,过了半点钟,牧人美迭里札所率的骑兵小队,便越过了克理罗夫加村,循着希霍台·亚理尼的人所不知的鸟道,扇似的向三方面扩张开去,——并且将不安的通知,送给斯伐庚战斗区的诸部队去了。

    莱奋生汇集诸部队送来的零散的报告,已经有四天了。他的脑紧张着,直感地在动作,恰如正在倾听一般。但他却仍象先前,冷静地和人们交谈,着那与众不同的碧绿的眼,并且揶揄巴克拉诺夫的跟着“肮脏的玛沙”。有一回,由恐怖而胆子大了起来的企什,问他为什么不讲应付的方法的时候,莱奋生便温和地敲着他的前额,答道,“那不是小鸟儿[19]的脑袋所能知道的。”他好象在用那一切样子,示给人们,只有他分明地知道这一切何以发生,怎样趋向,其中并无什么异样的可怕的事,而且他莱奋生,早已有了适宜的万无一失的救济之策了。但实则他不但并无什么策略,倒象勒令一下子解答那含有许多未知数的许多题目的学生一样,连自己也觉得为难。那不安的急使的一星期之前,袭击队员凯农尼珂夫到一个市镇去了,他还在等候从那地方来的报告。

    这人在急使到后的第五天,弄得胡子蓬松,疲乏,饥饿,然而仍旧是出发以前照样的狡黠,红毛——只有这他毫没有改样——回来了。

    “市镇统统毁掉了,克拉什理曼是被关在牢里了……”用了打牌上做手脚的人一般的巧妙,从很大的袖子里的一个袋子里,取出几封书信来,凯农尼珂夫说,还用嘴唇微微地笑着,——他是毫没有什么高兴的,然而倘不微笑,他就不能说什么了。“在符拉迭尔罗·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和阿里格——有日本的陆战队在……苏羌是全给弄糟了……这事简直象坏烟草!……哪,你也吸罢……”他便向莱奋生递过一枝金头的烟卷来。这“你也吸罢”是说烟卷的呢,还是说“象坏烟草”一样不好的事情的呢,竟有些不能辨别了。

    莱奋生望一望信面——于是将一封装进衣袋里,拆开另一封信来:那正证实着凯农尼珂夫的话。在充满着虚张声势的公文式的字里行间,那败北和无力的悲愤,却令人觉得过于明白。

    “不行么,唔?……”凯农尼珂夫同情地问。

    “可以……不算什么……但信是谁写的——绥图赫?”

    凯农尼珂夫肯定地点头。

    “就象他——他是总要分了部门来写的……”莱奋生用指甲在“第四部:当面的任务”之处的下面抓了一条线,——嗅一嗅烟草。“坏烟草呵,是不是?给我一个火……但大家面前,你不要多话呵……关于陆战队和别的事……给我买了烟管没有呢?”他并不听凯农尼珂夫的为什么不买烟管的说明,又在注视纸上了。

    “当面的任务”这一部,是由五个条项所构成的。其中的四条,从莱奋生看来,仿佛是呆气的不能实行的事。(“唉,穆绥不在,真糟,”——他想,他这时才痛惜克拉什理曼的被捕。)第五条是这样地写着的:

    “……目下,袭击队指挥者所要求的最重要的事,——排除任何的困难也须达成的事,——是即使不多,也须保持强固而有规律的战斗单位,他日在那周围……”

    “叫巴克拉诺夫和经理部长来。”莱奋生迅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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