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毁灭(2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华闪加么?”牧师探问道。“嗡嗡……她是做得到的……我们这里曾有一个读圣诗的人——我已对你们说过了的。……但舍尔该·伊凡诺微支是恐怕不赞成的罢……一定的……他昨天悄悄地对我说些什么呀?‘我想带了她去,——他说,——如果和她,结婚也可以。’他说……阿呀,阿呀!”牧师忽然大叫起来,狡猾地闪着伶俐的小眼睛,用手掌按住了嘴。“将一件事情,象一个筛子!都漏出来了。但为上帝的意志,没有什么告密!”他装着故意的惊愕,将手一挥。大家是也象美迭里札一样,在看他的一切言语和举动的不诚实,以及隐藏着的此后的东西的,然而谁也不说,都笑起来了。

    美迭里札弯着腰,侧身离开了窗口。他刚刚弯过打横的列树,忽然正撞着了一个一只肩膀上披着哥萨克外套的人,——还有两个人站在他后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人一面无意识地按住和美迭里札相撞时几乎落掉的外套,一面诧异地问道。

    小队长跳到旁边,奔进灌木里面去。

    “拿住!抓住他!抓住他!这里来!……喂!……”几个声音叫喊着。接着是尖厉的,短促的枪声。

    美迭里札冲进灌木里,不知道往那里走,碰着丛树,失掉了帽子,而声音却已在他的前面什么地方呻吟,号叫,从街道上,也起了狗的凶恶的吠声。

    “他在那边,拿住他!”有人叫着,伸开一只手,扑向美迭里札来。枪弹从耳朵旁边呼呼地飞过,美迭里札也开了枪。向他扑来的那人,便跄踉着跌倒了。

    “胡说,捉我不住的……”美迭里札得胜地说,他实在是到最后的瞬息间为止,不相信会有人能够将他擒住的。

    然而一个又大又重的人,从他背后扑来,将他压在下面了,——美迭里札还想挣出一只手来,但在头上的凶猛的一击,便从他夺去了意识。

    于是大家就顺次来打他,他虽然已经昏沉,却还觉得遭打,一次又一次,没有穷期……

    部队所驻的低地,是昏暗而且潮湿的,但太阳却从呵牛罕札后面的橙色的罅隙里窥探进来,泰茄上面,则漂荡着满是秋天的霉气的白昼。

    守夜人在马匹旁边假寐,从睡梦中听到了很象远处的机关枪响的,固执的,单调的声音。他吓得一跳而起,拿了枪。然而那只是一匹啄木鸟,在啄河边的榛树。——守夜人咒骂了几句,冷得缩了身子,将破烂的外套一裹,走到空地上去了。谁也没有醒:人们在做混沌的,绝望底的梦,正如明日一无所冀,饥饿的,损伤的人们的所做的一般。

    “小队长总是还不回来……一定是大嚼一通,睡在那里的小屋里了,我们却空着肚子停在这地方。”——守夜人想。

    他平时是比谁都佩服美迭里札,并且以为荣耀的,这时候却觉得他颇是一个坏小子,不该派他来做小队长的了。他忽然不愿意当别人,例如美迭里札之流,在享人间之福的时候,自己却在泰茄里受着苦恼了。然而他怕敢烦扰莱奋生去,便叫醒了巴克拉诺夫。

    “什么?……还没回来?……”巴克拉诺夫用了渴睡的不清楚的眼,凝视着他。“什么还没回来?”他尚未醒透,但已经明白了所说的是什么事,吓得叫起来了。“不要说笑话,朋友,这是决不至于的……唔,是的!哪,去叫起莱奋生来罢!”他跳起身,赶快系好了皮带,蹙着渴睡的眉心,全身也立刻坚劲了。

    莱奋生是无论睡得怎么熟,只要听到自己的名字,便睁开眼睛,也就坐了起来的。他一看见守夜人和巴克拉诺夫,便省悟了美迭里札没有回来,和已是应该开拔的时候。最先,他觉得自己非常疲劳,非常困惫,几乎要忘掉了美迭里札的事,忘掉了自己的病,头上蒙着外套再来睡一通。然而同时也已经跪起,卷着外套,用枯燥的,冷淡的调子,在答巴克拉诺夫的质问了。

    “唔,这有什么呢?我就这样想……我们在路上自然会遇见他的。”

    “但倘若我们不遇见他呢?”

    “倘若我们不遇见他么?……唔,你可还有一条多余的外套带子给我没有?”

    “起来呀,起来呀,昏蛋!要到村里去了!”守夜人用脚踢着睡觉的,叫喊说。从草里就抬起乱发蓬松的袭击队员的头来,于是从各方面,向守夜人飞来了最初的,还未说得清楚的,睡胡涂的毒骂,——图皤夫曾经称这为“曙光”。

    “大家多么不高兴。”巴克拉诺夫沉思地说。“要吃……”

    “你呢?”莱奋生问道。

    “什么——我?……我是不成问题的。”巴克拉诺夫皱着眉。“我就象你一样——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不,我知道。”莱奋生用了很柔软,很温和的声音说,至于使巴克拉诺夫才始很注意地来看他了———

    “但是你很瘦了,朋友。”巴克拉诺夫用了骤发的哀怜,说。“胡子蓬松了。倘若我在你的地位上……”

    “来,来,我们不如洗脸去罢。”莱奋生含着做了坏事似的,惨淡的微笑,截住他说。

    他们走到河滨,——巴克拉诺夫便脱去两件小衫,洗了起来。看来他并不畏避冷水。他的身体是丰满而强固,黑褐色,好象铸成一样,但他的头却圆圆地,和善地,仿佛孩子的似的,他也用了天真烂漫的,孩子气的动作来洗头,——他用手掌掬了水,使劲地摩擦。

    “我昨天讲了很多话,约了一些事,但到了现在,却好象不行。”——莱奋生忽然记得了昨天和美谛克的谈话以及和这会话相连的自己的思想,便起了暗淡的,懊恼的感情,想。这决不是因为他以为那些并非正确,也就是,没有表现了实在发生于他那里的东西,——不,他倒觉得那是很正确,聪明,有趣的思想的,然而他此刻一想到,却经验了模胡的不满了。“唉,是的,我说过给他一匹别的马的……但这有什么不行呢?不,我现在就要照办,这一点是全都正当的……那么,究竟是怎么的呢?……那是……”

    “你为什么不洗的呀?”巴克拉诺夫洗讫,用一块肮脏的手巾擦得通红,一面问。“很好,这冷水!”

    ……“原因是这样的,我生着病,每天支使着我的事情又渐渐坏下去了。”——莱奋生走向水边,并且想。

    洗过脸,系好皮带,腰后面感着平常的盒子炮的重量,他总算觉得自己已经休息了。

    “美迭里札怎么了呢?”这思想现在完全支配了他。

    莱奋生无论如何,总料不到一个不会动弹,或是没有生气的美迭里札。他对于这人,常常感到一种不可捉摸的魅力,和他并辔,和他交谈,或者连单是对他看,在他也觉得开心。他的倾向美迭里札,决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卓拔的,社会底地有益的性质,——这在美迭里札那里很有限,他自己倒多得多,——却为了他那肉体底柔软性,他里面的不竭的泉流似的洋溢着的活泼的力——这是莱奋生自己所欠缺的——的缘故。他一在面前看见那敏捷的,总是准备着行动的风姿,或者觉得美迭里札就在左近的时候,他便不知不觉地忘掉了自己的肉体底孱弱,好象他也能成为美迭里札那样,强壮的不会疲乏的人了。他的心中,甚至于还以指导着这样的人为荣耀。

    美迭里札也许落在敌人的手里了这一种思想,——莱奋生自己虽然逐渐确信起来,——但在袭击队员是很不容易相信的。各个袭击队员都将这思想当作仅是豫约不幸和苦恼的最后的结局,因而分明是全不会有的事,谨慎地危惧地从自己这里推开。而守夜人的“在那里大嚼一通,睡在小屋里了”的推测,——则纵使和那敏捷而忠于工作的美迭里札,有怎样地不符,——却渐渐增多了附和者。许多人们已经对于美迭里札的“卑劣和无意识”,公然鸣着不平,而且立刻迎着他开拔上去的要求,也使莱奋生听得到了烦厌。待到莱奋生用了特别的注意,做完这日的工作,给美谛克换过马匹,最后发出开拔的命令时,——部队里就满是欢声,好象靠这命令,一切的不幸和艰难真就告了终结似的了。

    他们一点钟一点钟地策马而进,然而剽悍的,有着油润的前发的小队长,却还不在道上露面。他们更只向前进,而搜索着他的视线,仍复成为枉然。于是不独莱奋生了,便是美迭里札的最为公然的羡慕者和攻击者,也开始怀疑了他的侦察的好运气的出发了。

    部队在粗暴的,意义深长的沉默中,行近了泰茄的边际。

    二 三个死

    美迭里札在一间大而黑暗的仓库里,苏醒了过来,——他躺在精光的潮湿的泥地上,首先所感到的,是透骨的湿气的感觉。于是电光似的闪出一切事件的回忆来。所受的打击,还在头颅里扰攘,头发被血液粘住了,——他在额上和颊上,都觉着有这干了的血液。

    他生出一个思想来,——最先的,清清楚楚的,——是能否逃走的思想。美迭里札是无论如何,总不能相信在他一生中,身历了一切勇敢的行动和成功,人们都已闻名之后,竟也会和别人一样,终于身死骨朽的。他遍看屋中,探挖窟窿,试毁门户,——但都是徒劳!……他到处遇见死的,冷的木料,窟窿是小到毫无希望,连他自己的视线也不能通,——只是好容易才透进一点秋日清晨的熹微的光气。

    然而他的眼光还总在搜寻,——直到了由没有出路的冷酷的分明,省悟到这回是已经无从逃走。待到他决定度地确信了这事之后,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对于本身的生死问题,倒忽然全不在意了。他那肉体底和精神底的全力,——都集中于倘从他本身的生和死的见地来看,全属无聊,而此后在他最为重要的问题上,——这就是,素以剽悍而不怕死得名的他,美迭里札,对于杀害他的人们,将怎样地示以无侵和轻蔑。

    他还未想完,就听得门外有些响动,门闩一响,和微明的,发抖而苍白的晨光一起,走进两个一样苍白,好象搓熟了的,拿枪而裤上缀着侧章的哥萨克兵来。美迭里札跨开两腿,站着,并且皱起眉头来向他们凝视。

    他们一看见他,就在门口缩住了,——后面的一个不安地哼着鼻子。

    “来罢,乡下人。”前面的说,并无恶意地,倒有些抱歉似的。

    美迭里札强硬地垂着头,走出外面去。

    不多久,他便在昨夜从牧师的院子里窥探过的那一间屋子里,站在已经认识的——黑卜派哈和勃卢加的那人之前了。这里的靠手椅子上,坐着昨夜美迭里札认为骑兵中队长的那漂亮的,肥胖的,好象仁善的军官,诧异地,然而并不严厉地在向美迭里札看。由这接近的观察,他此时才从种种微细的情状,知道了队长并非这仁善的军官,却是别一个——穿勃卢加的汉子。

    “你们去罢。”那人向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哥萨克兵,断续地说。

    他们仓皇跳出屋外去了。

    “昨天晚上你在院子里干什么呀?”他在美迭里札面前站定,用那尖利而不动的眼光钉住他,迅速地问道。

    美迭里札沉默着回看他,而且嘲笑他。他定住眼睛,微动着他缎子一般的眉毛,用那一切的神情,表示着无论给他怎样的质问,怎样逼他的回答,他也总不说能给质问者满足的言语。

    “不要胡涂了,”队长又说,毫不发怒,也不高声,然而带着美迭里札此时心境如何,他已经全都了然的调子。

    “讲什么空话呢?”小队长谦虚地微笑道。

    骑兵队长将他那染着血污的,不动的痘斑的脸面,研究了几秒钟。

    “什么时候出了天花的?”他忽然问。

    “什么?”小队长惊惶了,回问说。他的惊惶,是因为知道骑兵队长的质问里,并不含有嘲笑或揶揄,他单是对于这麻脸觉得有趣。一经知道,美迭里札便愤怒起来,较之被人骂詈或揶揄更为愤怒了。

    “你是本地人,还是过路的呢?”

    “算了罢,大人!……”他握紧拳头,红了脸,制住自己不去奔向他,一面决然地,愤然地说。他还想说下去,然而“为什么现在不扑向这生着不愉快的可怜的红头毛,而沉静得讨厌的,皱脸的黑小子去,将他扼死的呢?”——这思想,突然分明地主宰了他,使他说不出话来,并且前进了一步。他的两手发抖,麻脸上忽而出汗了。

    “阿呵!”那人这才愕然地叫喊,然而并不后退,眼睛也没有从美迭里札离开。

    美迭里札在迟疑中站住脚,他的眼睛发着光。那人已经从皮匣里掏出手枪来,在他鼻子跟前挥了几转给他看。小队长便又制住自己,转向窗口,凝结在嘲笑的沉默里了。

    这之后,虽然用了手枪,用了给看将来的可怕的刑罚来恐吓他,或者托他说出一切的真实,约给他完全的自由——他总不说一句话了,也没有看一看讯问者。

    正在讯问的时候,门缓缓地拉开了,从中伸进一个生着吃惊的又大又呆的眼睛的毛发蓬松的头来。

    “嗳哈。”骑兵中队长说。“准备已经停当了么?那么,就是了,去对他们说,来带这小子去。”

    仍是先前的两个哥萨克兵将美迭里札带出后院去,指给他开着的门,自己们却跟在他后面走。他并不回顾,但觉得两个军官也在背后跟来了。他们到了教堂的广场。在这里的属于教会的木屋旁边,村民挤得成堆,四面围着骑马的哥萨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