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真好!”他一遇到这些活泼的,斑斓的,可怜的群众——在他周围动弹,呼吸,闪烁,和在他里面搏动的一切,高兴得快要欢呼出来。他用了轻捷的野兽一般,好象足不践地的脚步,摆着柔软的身躯,更迅速,更自由地往前走,广场上的群众便都转脸来看他,并且觉得在这他的柔软而热烈的身体中,就藏着象这脚步的,野兽似的轻捷的力量。
他从群众之间走过,看着他们头上的空中,然而觉着那无言的热烈的注目,在教堂管领的小屋的升降口站住了。军官们追过他之前,走到回廊上。
“这里来,这里来。”骑兵中队长说,并且在自己的旁边指给他一个位置。美迭里札一跳便上了阶沿,在他身边站定。
现在大家看得他清楚了,——他坚强,长大,黑头发,穿着柔软的鹿皮的长靴,小衫坦开着领子,束带的绿穗子,从背心下面露出,——那灵敏的眼里,闪着远瞩的凶猛的光芒,在凝视那凝结在灰色的朝雾中的壮大的山岭。
“有谁认识这人么?”队长问道,用了锐利的,透骨的眼睛环顾着周围,——忽然暂时看在这个的,忽然又看在那个的脸上。
遇到这眼光的人们,便惶恐地着眼,低了头,——只有女人们没有闪开眼睛的力量,还是怀着懦怯而贪婪的好奇心,在默默地麻木地对他看。
“没有人认识他么?”队长又问了一回,将“没有人”这三个字,说得带些嘲笑的调子,——好象他明知道大家其实是认识,或者是应该认识“这人”的一般。“这事我们就会明白的……涅契泰罗!”他向一个巧炒地骑着栗壳色马,身穿哥萨克长外套的高大的军官那面招手,叫道。
群众起了轻微的动摇,——站在前面的就向后看,——有一个身穿黑背心的人决然地挤进人堆里来,低垂着头,令人只看见他那温暖的皮帽。
“让一让,让一让!”他用一只手开路,别一只在后面引着一个人,迅速地说。
他终于走到升降口了。大家这才看见,他引来的是一个身穿长长的衣衫,瘦削的黑头发的小孩子。那孩子惴惴地睁着他乌黑的眼睛,交互看着美迭里札和骑兵中队长。群众更加动摇了,听到叹息和女人的低语。美迭里札向下一望,即刻知道那黑头发的孩子,便是他昨夜托他管马的,有着吃惊的眼和细细的滑稽的小颈子的牧童了。
用一只手紧抓着孩子的一个农民,除下了帽子,露出压平似的带些花白头发的秃头(看去好象有谁给他乱撒了一些盐似的),向队长鞠躬,并且开口道:
“这我的牧童……”
但他觉得人们没有听他的说话,吓起来了,便俯向孩子,用指头点着美迭里札,问道:
“是这人么?”
牧童和美迭里札眼对眼相觑,有数秒钟:美迭里札带了装出的冷静,牧童含着恐怖和同情。他于是将眼光移到骑兵队长去,凝视了一会,好象化了石块一样,后来又去看那还是紧抓住他的弯着腰的农民,——他深深地艰难地吁一口气,否定底地摇摇头……静到连教堂长老的牛栏中的小牛的响动,也能听到了的群众,便即有些动摇,但又立刻肃静了。
“不要害怕,蠢才,不要害怕呀,”农民自己惴惴地,用手指热心地指着美迭里札,发出温和的带些发抖的声音,劝慰孩子说。“倘不是他,另外又是谁呢?……说罢,说呀,不要害……唉,这废料!……”他突然愤愤地截住话,用全力在孩子的臂膊上扭了一把。“他就是的,大人,不会是别人的……”他辩解似的,谦恭地将帽子团在手里,大声说。“不过是孩子在害怕,马装着鞍,鞍袋子里藏着皮匣,还会是谁呀——昨夜里他骑到篝火边来的。‘管着,——他说——我的马,’他自己就到村里去,孩子不能等他了——天已经亮了——他不再等,将马赶到家里来,马是装鞍的,鞍袋子里又有一个皮匣,——另外还能是谁呢?……”
“谁骑来了?怎样的一个皮匣?”队长注意地听着没有头绪的话,问道。农民更加惶恐起来,团着帽子,仍复颠倒错乱,讲一遍他的牧童在早晨怎样地赶了别人的马来,——马是装鞍的,而且鞍袋子里还有一个皮匣。
“哦,哦。”队长拖长了声音,说。“可是他还不直说么?”他说,将下巴向孩子一伸。“总之,叫他到这里来——我们用我们的法子来讯问他就是……”
孩子被推到前面来了,他走近了升降口,但不敢跨上去。军官跑下阶沿来,抓住他瘦小的发抖的肩膀,拉向自己这面,用了透骨似的可怕的眼色,看定了他那吓得圆睁的眼睛。
“嗳嗳……嗳!……”孩子立刻呻吟起来,轮开了眼。
“这将是怎么一回事呵?”女人里面的一个受不住这严紧了,叹息着说。
就在这刹那间,从升降口飞下一个柔软的身体来。群众吓得将两手一拍,披靡了。骑兵队长遭了强有力的打击,倒在地面上……
“开枪!……这什么样子?……”漂亮的军官大叫道。他无法地伸着手,狼狈得忘了自己也可以开枪了。
几个骑兵冲进群众里面来,用他们的马将人们赶散。美迭里札用全身扑向他的敌人,想扼住那咽喉,但那人张开黑的翅子似的勃卢加,蝙蝠一般扭转身子,一手痉挛着抓住皮带,要拉出手枪来。他终于将皮匣揭开了,在美迭里札刚刚抓着他的咽喉之际,他便对他连开了两三枪……
赶紧跑到的哥萨克们来拖美迭里札的两脚的时候,他还攫着野草,咬着牙齿,想将头仰起,然而头却无力地垂下,伏在地上了。
“涅契太罗!”漂亮的军官叫喊道。“召集中队!……您也去么?”他郑重地向骑兵队长问道,但并不对他看。
“去的。”
“拉中队长的马来!……”
过了半点钟,哥萨克的骑兵中队便整好一切战斗准备,顺了美迭里札昨夜走过的路,开快步迎上去了。
和别的人们一样,觉着大大的不安的巴克拉诺夫,终于忍不住了———
“听那,放我到前面去跑一趟罢,”他对莱奋生说。“鬼知道哩,究竟……”
他用拍车刺着马,比意料还要快,跑到了林边的满生苔藓的小屋。他用不着爬到屋顶上去了——约距半威尔斯忒之远,正有五十个骑兵跑下丘冈来。他由他们的有黄点的制服,知道那是正式兵。巴克拉诺夫按住了自己的从速回去,将这危险报告莱奋生(他是时时刻刻在想跳出来的)的愿望,却躲进丛莽里去,等着看丘冈后面可还有另外的队伍出现。然而不再有什么人;骑兵中队并不整列,用平常速度前进。从骑兵的疲劳的坐法和马头的在摇摆上判断起来,应该是刚刚开过快步的。
巴克拉诺夫回转身,几乎要和骑出林边来的莱奋生相撞了。他给他一个站住的记号。
“多么?”到得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莱奋生问道。
“大约五十。”
“步兵?”
“不,骑兵。”
“苦勃拉克,图皤夫散开!”莱奋生静静地指挥道。“苦勃拉克在右翼,图皤夫左翼……你做什么!……”他忽然叱咤起来,这时他看见一个颊上缚着绷带的袭击队员,溜到旁边,还在对别人做暗号,教学他的榜样。“归队!”于是用鞭子威吓说。
他将指挥美迭里札的小队的事,交给巴克拉诺夫,并且命令他留在这处所,——自己便跛着一只脚,挥着盒子炮,走出散兵线的前面去了。
他藏在丛莽里,使散兵伏下,便由一个袭击队员引导着,走到了小屋。骑兵已经很近了。由黄色的帽章和侧章,莱奋生知道了那是哥萨克。他也能够看见了穿着黄色勃卢加的队长。
“去对他们说,爬到这里来。”他低声告诉袭击队员道,“但不要站起,否则……喂,你在看什么?赶快!……”他皱着眉头,将他一推。
哥萨克的数目虽然少,莱奋生却忽然感到了剧烈的兴奋,正如在一直先前,他作第一次的军事行动时候一般。
在他的战斗轨道中,他划分为两段落。这虽然并无分明的界限,然而据他所经历的本身的感觉,在他是两样的。
最初,他不但并无军事上的教养,连放枪也不会,而不得不由他来指挥大众的时候,是觉得一切事件,和他都不相干,只是经过他的意志的旁边,发展了开去。这并非因为他没有实行自己的义务(他是竭力做了他的力所能及的最大限度的),也不是因为他以为个人并无影响于大众所参加的事变(他以为这样的见解,是人类底的虚饰的坏现象,正是这等人们藉此来掩饰自己的怯弱,即缺少实行的意志的),——倒是因为在他的军事行动的最初的短时期中,他的一切精神底力,都用到克服那战斗中不知不觉地经验了的对于自己的恐怖,和使大家不知道他这恐怖上去了。
然而他即刻习惯于这环境,到了对于自己的生命的恐怖,已经无妨于处置别人的生命这一种情形了。在这第二期,他才得了统御事件的可能,——他感得那现实的进行和其中的力量,和人们的关系愈分明,愈确切,也就愈圆满,愈成功。
但他现在又经验到剧烈的兴奋,而且不知怎地,这又好象和他的新景况,对于自己以及对于美迭里札之死的一切思想连结起来了。
当散兵在丛莽间爬了近来时,他便又制御自己,而他那短小精悍的形象,就以极有把握的正确的动作,象先前一样,正是人们由习惯和内面底的必然而深信着的,没有错误的计划的化身似的,站在大家的前面了。
骑兵中队已经很临近,能够听到马蹄和骑士们的低语声,——并且可以辨别了各个的面貌。莱奋生看了他们的表情,——尤其是衔着烟管,胡乱地坐在鞍上,刚刚跑上前边来的那漂亮的,肥胖的军官的表情。
“这应该就是畜生了,”莱奋生注视着他,将通常加给敌人的一切可怕的性质,不知不觉地都归在这漂亮的军官上,想。“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呵!……早可以开枪了罢?……开么?……不,等到了剥了皮的白桦树那地方……但为什么他骑得那么坏的呢?……这实在是……”
“小队!……”他忽然发出高亢的,拖长的声音叫道(这瞬间,骑兵中队恰恰到了剥了皮的白桦之处了),——“放!……”
漂亮的军官一听到他第一个声音,便愕然的抬了头,但这时他的帽子已从头上飞落,他的脸上,现了惊骇和无法可想的表情。
“放!……”莱奋生再叫一次,也开了枪。他对着漂亮的军官瞄准。
骑兵中队混乱了。许多人们——其中也夹着漂亮的军官——死在地面上。几秒钟间,仓皇失措的人们和用后腿站起的马匹,都挤在一处,发着为枪声所压,听不明白的喧嚷。从这混乱里,终于现出一个身穿黑的勃卢加的骑士来,显着吃紧的模样,勒住马,挥着长刀,在骑兵队前面跳跃。但别人分明是不听他,有几个已经策马逃走,全中队也立刻跟着他们去了。
袭击队员跳了出来,——射击着其中的最勇敢者,一面追上去。
“马来!……”莱奋生叫道。“巴克拉诺夫,这里来!……上马!……”
巴克拉诺夫显着横暴的脸相,挺着身子,下掠着的手里,拿一把亮如云母的长刀,从他旁边经过,——他后面跟着枪械索索有声,发着呼号的美迭里札的小队。
全部队也都跟着疾走了。
美谛克被潮流所牵惹,走在熔岩的中央。他不但没有感到恐怖,并且还失掉了观察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从旁加以品评这一种他平时不会离开的性质,——他只看见前面有熟识的背脊和垂发的头,只觉得尼夫加并不落后,而敌人正在奔逃,他心中著著努力的,是和大家一同追及敌人,不要比熟识的背脊慢。
哥萨克的骑兵中队躲进白桦林子里去了。不多久,就从那边向部队射出许多枪弹来,但这边不但没有放缓脚步而已,仍然疾驰,反因射击而增高了激昂和亢奋。
忽然间,跑在美谛克前面的毛鬣蓬松的马打了一个前失,那有垂发的头的熟识的背脊,便张开臂膊,向前面跌出了。美谛克也和别人一同,跳过了在地上蠢动的黑东西,依旧向前走。
不见了熟识的背脊之后,他便将眼光凝注了正对面的渐渐临近的森林……一个骑了黑马,叫着什么,用指挥刀有所指示的短小有须的形相,忽然在他眼中一闪……和他并排跑着的几个,便突然向左转了弯。然而美谛克不省得,还是向着先前的方向冲过去。于是走进林子里面了,被无叶的枝条擦破了脸,几乎撞在树干上。他费了许多力,才得使发狂而钻过丛莽去的尼夫加停止了下来。
他只是一个人——在白桦的柔和的寂静里,在树叶和草莽的金色里。
这时他仿佛觉得林子里满是哥萨克。他竟至于叫了起来,而且怕得赶紧向原路奔回,不管尖锐的有刺的枝条,扑打着他的脸。
当他回到平野上的时候,部队已经看不见了。离他二百步之远,躺着一匹打死的马和倒在旁边的鞍桥。近旁蹲着一个人,弯了腿,绝望底地两手抱了双膝,靠住胸膛,一动也不动。这是木罗式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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