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他们抓住枝条,——火把的冒烟的火焰,从暗中照出着他们的牵歪的脸,弯曲的背,以及巨大的树枝的堆积,——在水中,泥中,毁灭中蠕动。他们脱了外套在工作,透过了破碎的裤子和小衫,隐约着他们那吃紧的,流汗的,还至于出血的身体。他们失掉了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失掉了自己的肉体的羞耻,痛楚,疲劳的感觉了。他们用帽子舀起沼里的,含有死了的蛙卵的水来,赶忙地,贪婪地喝下去,好象受伤的野兽一样……
然而射击逐渐近来,逐渐响亮而且剧烈。巴克拉诺夫——接连地派了人——来问:“还早么?立刻?……”他只好丧失了战士的一半,丧失了流血的图皤夫,慢慢地一步一步退了下来。他终于到了砍来造堤的枝条旁边,——不能再往后走了。敌人的弹丸,这时已经密密地在沼上呼啸。几个人受了伤,——华理亚给他们缚着伤口。给枪声惊吓了的马匹,不住地嘶叫,还用后脚站了起来,——有几匹还挣断缰绳。在泰茄里奔跑,跌入泥沼中,哀鸣着求救。
停在柳条中的袭击队员们,一知道堤路已经搭好,便大家跑上去了。显着陷下的面庞,充血的眼,被硝烟熏黑了的巴克拉诺夫,则挥着放空了的手枪,一面奔跑,一面狂躁得在哭泣。
发着叫喊,挥着火把和兵器,拉着倔强的马匹,全部队几乎同时都拥向堤路这里去。亢奋了的马匹不听马卒的导引,癫痫似的挣扎着。后面的人们吓得发狂一般挤上前边,堤路沙沙作响,开裂了;快到对岸的处所,美谛克的马又跌了下去,人们发着暴怒的刻毒的骂詈,用绳索拉它起来。美谛克痉挛底地紧抓着因为马的狂暴而在他手里颤动的滑溜的绳,将两脚踏在泥泞的枝条中,拚命地拉着拉着。待到终于将马拉了上来的时候,他又长久解不开那缚在前腿上的结子,便以发狂的欢喜咬着来解它,——那浸透了泥沼的臭味和令人呕吐的粘液的结子……
最后走过堤去的,是莱奋生和刚卡连珂。
工兵已经装好了炸药,就在敌人刚要走到渡头的瞬息间,堤便在空中迸散了……
少顷之后,人们都定了神,才知道已经是早上。蒙着闪闪的蔷薇色的霜的泰茄,横在他们的面前。从树木的罅隙间,透漏着青天的明朗的片片,——大家觉得森林的后面,太阳也已经出来了。人们于是抛掉了不知什么缘故,至今还是捏在手里的热的火把头,来看自己那通红的,无声的,擦破了的手,和冒着渐散渐稀的热气的,濡湿的,疲乏了的马匹——而于他们这一夜所做的一切,从新惊异起来了。
四 十九人
离渡过沼泽,得以脱险之处五威尔斯忒的地方,——有通到土陀·瓦吉的大路。怕莱奋生不在村子里过夜,哥萨克们便于昨夜在距桥约八威尔斯忒的大路那里,设下了埋伏。
他们整夜坐着,在等候部队,并且倾听着远远的炮声。早晨驰来了一个传令使,带到命令,说敌人已经冲出泥沼,正向他们这方向进行,所以仍须留在原处。传令使到后不上十分钟,莱奋生的部队既不知道埋伏,更不知道刚才有敌人的传令使从旁跑过,就也进向这通到土陀·瓦吉的大路去了。
太阳已经升在森林上。霜早化了。天空澄澈,蓝得如冰。群树蒙着濡湿的灿烂的黄金,斜倾在道路上。是一个温暖的,不象秋天的日子。
莱奋生用了茫然自失的眼光,一瞥这辉煌的,清纯的,明朗的美,然而并没有感到。他看见无力地走着路的,疲惫的,减成三分之一的自己的部队,便觉得自己是乏得要死,而且为那些爬一般跟在他后面的人们做些事,是怎样地没有把握了。独有他们,独有这大受损伤的忠实的人们,乃是他现在惟一的,最相接近的,不能漠视的,较之别人,较之自己,还要亲近的人们,——因为他是念念不忘自己对于这些人们负着责任的……然而他觉得现在好象无能为力了,他已经不在指导他们,只是他们还不知道,顺从地跟着他,恰如惯于牧人的畜群一样。而这是当他昨天早上想到关于美迭里札之死的时候,所最为恐怖的……
他想再制御自己,集中于一些什么实践底地必要的事,但他的思想,却散漫而纷纭,眼睛合上了,而且奇怪的形象,回忆的断片,雾似的互相矛盾的不分明的周围的感觉,都成了变化不绝的无声无实的群,在他意识里旋转……“为什么这长远的无穷的道路,这湿的叶子和天空,现在有这样地死气沉沉而且可有可无的呢?……现在我的义务是什么?……是的,我必须走出土陀·瓦吉的溪谷去……土…陀…瓦…吉——多么奇怪呵——土…陀…瓦…吉……我倦极了,我真想睡觉!我这样想睡觉,这些人们还能要求我什么呢?……他说——斥候……是的,是的,斥候……他有着圆圆的良善的头,很象我的儿子,自然应该派一个斥候去的,于是就睡觉……睡觉……他这头也全不象我的儿子的,好象……那么,什么呢?……”
“你说什么?”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和他并骑的,是巴克拉诺夫:
“我说,应该派一个斥候。”
“是的,是的,应该派一个的,你办就是……”
几分钟后,一个开着疲乏的快步的骑士,跑上莱奋生前面去了。他目送了这前屈的背脊,知道是美谛克。派美谛克去当斥候,他觉得很不合宜,然而他不能制御自己,来分析这不合,而且也将这事忘掉了。于是又有一个人从旁边驰上去。
“木罗式加!”巴克拉诺夫从第二个骑士的背后叫喊道。“你们大家不要失散……”
“那么,他是活着的?”莱奋生想,“图皤夫却死了……可怜的图皤夫……但木罗式加是怎么的呢?唉唉,是的——那是昨天的夜里了。很好,我那时没有对他着眼……”
美谛克已经跑得颇远了,回过头来:木罗式加在他后面五十赛旬之处骑着前行,部队也还分明可见。后来部队和木罗式加都被街道的转角遮住了。尼夫加不愿意开快步。美谛克机械底地催促着它:他不知道为什么派他上前面去的,但既然命令他快跑,他就来照办。
道路沿着濡湿的斜坡,坡上密生着尚存通红的秋叶的檞树和榛树。尼夫加怕得战战兢兢,只是紧挨着丛莽。一向上走,它就用了常步了。美谛克在鞍桥上打磕睡,也不再去管它。他时时惊醒,诧异地看一看这永是走不完的森林。这既没有终,也没有始,恰如他目下正在亲历的朦胧的,麻木的,和外界隔开的状态,也是既没有终,也没有始一样……
尼夫加蓦地愕然着鼻子,跳向旁边的丛莽里,美谛克碰着一种什么柔韧的枝条……他一抬头,那朦胧状态便立刻消失了,换上了无可比拟的生物底恐怖的感情:相去几步的道路上站着一些哥萨克。
“下来!……”有一个用了威压的,尖厉的低声,说。
有人拉住了尼夫加的辔头,美谛克轻轻地叫了起来,滑下鞍桥,做了一些卑下的举动,忽然飞速地转身,窜进丛莽里去了。他用两手按在湿的树干上,跳跃,滑跌,——暂时吓得发了昏,爬着来挣扎,于是终于站起,顺着溪谷跑下去了,——也不再觉得自己的身体,路上所遇的一切,凡手之所及,无不攀援,并且行着异乎寻常的飞跃。人们在追赶他:后面的丛莽沙沙有声,有人在恨恨地用唇音咒骂……
木罗式加知道自己之前还有一个斥候,便也不大留心了周围的情形。他已在凡有人类底思想,便是最无用的也都消失,只剩下休息——牺牲一切的休息的直接底的希望时候的,极端的疲劳状态里了。他已经不想到自己的生命和华理亚,不想到刚卡连珂对他将取怎样的态度,而且连可惜图皤夫之死的力量也已经没有,虽然他是和他最为接近的一个人,——他只想着什么时候,这才在他面前,终于展开了可以倒下头去的豫定的土地。这豫定的土地,是作为一个大的,平和的照着太阳的村落,满是吃草的牛,以及发着家畜和干草气息的人们之处,显在他脑里的。他就将他怎样地系好马,喝牛奶,饱吃了发香的裸麦的面包,于是钻进干草小屋里,紧裹着外套,酣睡一通的情状,描画了出来……
但当忽然间,哥萨克帽的黄条在他面前出现,犹大向后退走,将他擦在眼前的血一般晃耀着的白辛树丛上的时候,——这照着太阳的大村落的可喜的景况,便和正在这里发见的未曾有的可怕的翻案的感觉,突然融合起来了……
“他跑掉了,这粪小子……”木罗式加忽地用了异常的分明,记得了美谛克的讨厌的漂亮的眼睛,同时又感着对于自己和跟在自己后面这些人们的痛楚的同情,说。
他所懊恨的,并不在他眼前的死亡,就是他停止了感觉,苦恼和动作,——他连将自己放在这种奇特的境况里来设想,也做不到了,他在这瞬息间,还在活着,辛苦着,动作着,——但他却清清楚楚,省悟了他将从此永不再见那照着太阳的树木,和跟在他后面的亲爱的可敬的人们。然而他关于这些疲乏的,失算的,信托着他的人们的感觉,是极其真切的,于是除了想到还可以给一个警告之外,心里就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别的可能的思想了……他忽然拔出手枪来,给大家容易听到地高擎在头顶上,照着豫先约好的话,连开了三响……
这刹那间,火花一闪,枪声起处,一声呻唤,世界好象裂为两半,木罗式加和犹大就都倒在丛莽里了。
莱奋生听到枪声时,——这来得太鹘突,在他现在的情况上,是不很会有的事,他竟完全没有省得。只在对木罗式加发了一齐射击,马匹昂头耸耳,钉住一般站定了的时候,他才明白了那意义。
他无法可想地四顾,仿佛在求别个的支持,然而在苍白而萎靡的袭击队员们的相貌,融成一个恐怖的,默求解答的脸上,——只看见了一样失措和害怕的表情……“这就是的,——就是,我所担心的事,”——他想着,装一个似乎想抓住什么,而不能发见所抓的东西的手势……
于是他在自己面前,忽然分明地看见了单纯的,有些天真烂漫的,被硝烟熏黑了的,因疲劳而残酷了的巴克拉诺夫的脸。巴克拉诺夫一手捏着手枪,别一只紧抓着马背上的突起,至于他那短短的孩子似的手指都要陷进肉里去了,——注意地凝视着起了一齐射击声的方向。他那下颚凸出的天真的脸,略向前伸,被部队的较好的战士将因此送命的最真实,最伟大的恐怖所燃烧,等候着命令。
莱奋生愕然清醒起来了。有什么东西在他里面苦楚而甘美地发响……他蓦地拔出长刀,显着闪闪的眼睛,也如巴克拉诺夫一般伸向前面。
“冲出去,唔?”他热烈地问着巴克拉诺夫,忽然挥刀举在头上。刀在日光中辉煌。所有袭击队员们一看见,便也都站在踏镫上伸出了身子。
巴克拉诺夫狂暴地一瞥这长刀,立即转向部队,深切地强有力地叫喊了些什么话。莱奋生已经不能明白了,因为在这一霎时,——被支配巴克拉诺夫和使他自己挥起刀来的那内部底威力所驱使,——他觉得全部队必将跟在他后面,已向路上冲上去了。
几秒钟后,他回头一看时,人们果然屈身俯向鞍桥,前伸了下颚,在他后面跃进。他们的眼睛里,都显着他见于巴克拉诺夫那里一样的紧张的热烈的表情。
这是莱奋生所能存留的最后的有着联络的印象。因为同时就有一种什么眩眼而怒吼的东西,伸到他上面,——打击他,旋转他,蹂躏他,——他早不意识到自己,只觉得自己还是活着,而奔向沸腾的橙红色的深渊上去了……
……美谛克并不回顾,也不听到追随,然而他知道还有人在追蹑他。当手枪三响,接连而起,于是发出一齐射击声来的时候,他以为是打他的,就跑得更快了。山峡突然展开,成了一个狭小的树林茂密的溪谷。美谛克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直到他再到了斜坡。这时起了第二次一齐射击,于是一次又一次,没有停时,——全森林都咆哮,苏醒了……
“唉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呵呀……我的上帝……”每一次震耳的一齐射击声起,美谛克便发着抖,轻轻地说,他的伤破的脸上,也显出悲哀的苦相,恰如孩子们想要挤出眼泪时候的模样一般。然而他的眼睛却干燥得讨厌而且羞人。因为他提起了最后的气力,跑着跑着,跑得很久了。
射击声低下去了,好象换了一个方向。这之后,就全然听不见了。
美谛克回顾了几次:看不见一个追蹑的人。没有一物来扰这主宰周围的,远远地遍是响声的寂静。他气息奄奄地倒在最近的最适宜的丛莽下。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用两手枕在颊下,将身子曲成线团一样,紧张地凝视着前面,静卧了几秒钟。离他十步之处,在一株几乎弯到地面,浴着日光的细小的脱尽叶子的白桦树上,站着一匹条纹的栗鼠,用了天真的带黄的小眼睛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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