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毁灭(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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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谛克忽然坐起,抱了头,大声呻唤起来。栗鼠吓得唧唧地叫着,逃进草里去了。美谛克的眼睛简直好象发疯一样。他用那失了感觉的手指,抓住头发,发着哀诉似的呻吟,在地上辗转。“我做了什么事了……阿阿……我做了什么事了,”他用肘弯和肚子打着滚,反复说。每一瞬息,他更加分明地,难熬地,哀伤地,悟出自己的逃走,三响的枪声,和接着的一齐射击的真的意义来了。“我做了什么事了,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一个这样好,这样高尚,愿意大家都好的脚色,——阿阿……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呢?”

    他的行为愈见得可鄙而且可憎,他就愈觉得未有这种行为以前的自己,愈加良善,洁白而且高尚。他的苦恼,也不很为了因为他的这种行为,致使相信他的几十个人送了命,倒是为了这行为的洗不掉的讨厌的斑点,和他在自己里面所发见的一切良善和洁白相矛盾了。

    他机械底地拔出手枪来,怀着惊疑和恐怖,凝视了好一晌。但他也就觉得,自己是决不会自杀,决不能自杀的了,因为他在全世界上,最爱的还是自己,——他的白晰的,肮脏的,纤弱的手,他的唉声叹气的声音,他的苦恼和他的行为,连其中的最可厌恶的事。他早已用了偷儿似的悄悄的顾忌,装作只被擦枪油和气味熏得发了昏,自己全无所知的样子,赶紧将手枪塞在衣袋里了。

    他现在已不呻吟,也不啼哭了。用两手掩了脸,静静地伏卧着。自从他离开市镇以来,最近的几个月之间所经历的一切,又排成疲乏的,悲凉的一串,在他眼前走过去:他现在已以为愧的他那幼稚的梦想,第一回战斗和负伤的苦痛,——木罗式加,病院,银发的老毕加,死了的弗洛罗夫,有着她那大的疲劳的眼睛的华理亚,还有在这之前,一切全都失色了的泥沼的可怕的徒涉。

    “我禁不起了。”美谛克用了忽然的率直和真诚,想,而且对于自己起了大大的同情。“我禁不起了,这样低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不能再过下去的。”——他为了要将自己显得更加可怜,并且将本身的裸露和卑劣,躲在自己的同情之念的光中,便又想。

    他还是总在审判自己的行为,而且在懊悔,但一想到现在已经完全自由,能够走到更无这可怕的生活之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为之处去了的时候,却又即刻禁不住了在心中蠢动的个人底的希望和欢欣。“我到市镇去就是,一到那边,我就干干净净了。”——他一面想,一面竭力在这决定上,加上伤心的万不得已的调子去。而且费了许多力,他这才按住了生怕这决定也许不能实现的恐怖,羞愧,和高兴的感情。

    ……太阳已经倾到细小的,弯曲的白桦的那边去了,树在这时都成了阴影。美谛克掏出手枪来,将它远远地抛在丛莽里。于是寻到一个水泉,洗过脸,就坐在这旁边。但他还总在踌躇,不敢走出大路去。“如果那里还有白军呢?……”——他苦恼地想。他听到极细小的流水,在草莽里轻轻地潺湲……

    “但这岂不是都一样么?”——美谛克忽然用了他此时从一切良善和同情的思想的堆积中,寻了出来的率直和真诚,想。

    他深深地叹息,扣好短衫的扣子,慢慢地走向通到土陀·瓦吉的街道之所在的方向去了。

    莱奋生不知道他的半无意识的状态继续了有多么久。——他觉得好象很长久,但其实是至多不过一分钟——然而当他定了心神的时候,他大为惊讶的,是自己还象先前一样坐在鞍桥上,只是那长刀已经不在他手里了。在他眼前,有他的长鬃毛的黑马的头和那鲜血淋漓的耳朵。

    他这时才听到枪声,并且知道了这是在向他们射击。——枪弹就在头顶上呼呼地纷飞。但他又立刻省悟到这射击是来自背后,最可怕的顷刻也已经留在后面了。这刹那间,又有两个骑马的追及了他。他认识是华理亚和刚卡连珂。工兵的颊上满是血。莱奋生记起了部队,回过头去看,——并没有什么部队在那里:满路都躺着人和马的尸骸,——有几个骑士以苦勃拉克为头,在跟着莱奋生疾走,远一点还有几个小团体,迅速地消散了。一个人骑着跛脚的马,落在后面,挥着手在叫喊。黄色帽带的人们围上去,用枪柄来打他,他摇着跌落马下了。莱奋生皱着眉,转过了脸去。

    这时他和华理亚和刚卡连珂都到了道路的转角。射击静了一点,枪弹已不在他们的耳边纷飞。莱奋生机械地勒马徐行。生存的袭击队员们也一个一个地赶到。刚卡连珂一数,加上了他自己和莱奋生,是十九人。

    他们一声不响,用了藏着恐怖,然而已经高兴的眼睛,看着丧家之狗一般,孤寂地,不停地,跑在他们前面的那狭窄的,黄色的,沉默的太空,在斜坡上飞驰。

    马渐渐缓成快步,于是晒焦的树桩,丛莽,路标,远处的树林上面的明朗的天,都一一可以分辨了。此后马又用了常步前进。

    莱奋生骑着,垂头沉思,略略走在前头。他时时无法可想地四顾,好象要问什么事,而不能想起的一般,——他用了长的没有着落的眼光,奇特地,懊恼地向大家凝视。忽然间,他勒住马,转过脸来了,这才用了他那大的,深的,蓝褐色的眼,深沉地遍看了部下的人们。十八人同时站住了,就象一个人。立刻很寂静。

    “巴克拉诺夫在那里?”莱奋生问道。

    十八人一言不发,失神似的看着他。

    “巴克拉诺夫给他们结果了……”刚卡连珂终于说,严肃地看着他那指节崚嶒的,巨大的拉着缰绳的手。

    在鞍上屈着身子,和他并骑的华理亚,便忽然伏在她的马颈上,高声地歇斯迭里地哭了起来。她的长的散掉了的辫发,几乎拖到地面上,而且在颤动。马就疲乏地将一只耳朵一抖,合上了那挂下的嘴唇。企什向华理亚这边一瞥,也呜咽起来,转过了脸去。

    莱奋生的眼,还停在大家上面几秒钟。于是他不知怎地,全身顿然失了气力,萎缩下去了。大家也忽然觉得他很衰弱,很年老。然而他已经并不以自己的弱点为羞耻,或是遮掩起来了。他垂了头,着长的湿润的睫毛,坐着。而且眼泪滚到了他的须髯……大家都转眼去看别处,——来制住自己的哭。

    莱奋生拨转他的马头,缓缓地前进了。部队跟在他后面。

    “不要哭了,哭什么……”刚卡连珂扶着华理亚的肩头,使她起来,一面抱歉似的说。

    莱奋生也终于镇静了,他总是时时失神似的四顾而且——每一想到巴克拉诺夫已经死掉,——便又哭了起来。

    他们这样地走出森林去了,——这十九人。

    非常突然地森林在他们面前一变而为广漠:高远的蔚蓝的天,太阳照着的,已经收割的,一望无际的平野。在别一面,即柳树森然,使弥漫的河流耀作碧色之处,有一片打麦场,丰肥的麦积和草堆的金色圆顶正在晃耀。那地方,在过他们一流的——愉快的,热闹的,勤苦的生活。斑斓的小甲虫似的爬着人们,飞着麦束,有节奏而枯燥地响着机械,从闪烁的糠皮和尘埃的云烟里,发着兴奋的声响和女娃的珠玑一般纤细的欢笑的声音。河的那边,是蓝闪闪的连山,上支苍穹,又将它那支脉伸到黄色绻毛的林子里。在峻峭的山峰上,向谷间飞下一片被海水所染的,带些蔷薇颜色的白云的透明的泡沫,沸沸扬扬,斑斑点点,恰如新挤的牛乳一般。

    莱奋生用了沉默的,还是湿润的眼,看着这高远的天空,这约给面包与平和的大地,这在打麦场上的远远的人们,——它应该很快地使他们都变成和自己一气,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样。于是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而且来尽自己的义务。

    一九二五—二六年。

    【后记】

    要用三百页上下的书,来描写一百五十个真正的大众,本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以《水浒》的那么繁重,也不能将一百零八条好汉写尽。本书作者的简炼的方法,是从中选出代表来。

    三个小队长。农民的代表是苦勃拉克,矿工的代表是图皤夫,牧人的代表是美迭里札。

    苦勃拉克的缺点自然是最多,他所主张的是本地的利益,捉了牧师之后,十字架的银链子会在他的腰带上,临行喝得烂醉,对队员自谦为“猪一般的东西”。农民出身的斥候,也往往不敢接近敌地,只坐在丛莽里吸烟卷,以待可以回去的时候的到来。矿工木罗式加给以批评道———

    “我和他们合不来,那些农人们,和他们合不来。……小气,阴气,没有胆——毫无例外……都这样!自己是什么也没有。简直象扫过的一样!……”(第二部之第五章)

    图皤夫们可是大不相同了,规律既严,逃兵极少,因为他们不象农民,生根在土地上。虽然曾经散宿各处,召集时到得最晚,但后来却“只有图皤夫的小队,是完全集合在一气”了。重伤者弗洛罗夫临死时,知道本身的生命,和人类相通,托孤于友,毅然服毒,他也是矿工之一。只有十分鄙薄农民的木罗式加,缺点却正属不少,偷瓜酗酒,既如流氓,而苦闷懊恼的时候,则又颇近于美谛克了。然而并不自觉。工兵刚卡连珂说———

    “从我们的无论谁,人如果掘下去,在各人里,都会发见农民的,在各人里,总之,属于这边的什么,至多也不过没有穿草鞋……”(二之五)

    就将他所鄙薄的别人的坏处,指给他就是自己的坏处,以人为鉴,明白非常,是使人能够反省的妙法,至少在农工相轻的时候,是极有意义的。然而木罗式加后来去作斥候,终于与美谛克不同,殉了他的职守了。

    关于牧人美迭里札写得并不多。有他的果断,马术,以及临死的英雄的行为。牧人出身的队员,也没有写。另有一个宽袍大袖的细脖子的牧童,是令人想起美迭里札的幼年时代和这牧童的成人以后的。

    解剖得最深刻的,恐怕要算对于外来的知识分子——首先自然是高中学生美谛克了。他反对毒死病人,而并无更好的计谋,反对劫粮,而仍吃劫来的猪肉(因为肚子饿。)他以为别人都办得不对,但自己也无办法,也觉得自己不行,而别人却更不行。于是这不行的他,也就成为高尚,成为孤独了。那论法是这样的——

    “……我相信,我是一个不够格的,不中用的队员……我实在是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在这里,和谁也合不来,谁也不帮助我,但这是我的错处么?我用了直心肠对人,但我所遇见的却是粗暴,对于我的玩笑,揶揄……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强些,人们就会听我,怕我的,因为在这里,谁也只向着这件事,谁也只想着这件事,就是装满自己的大肚子……我常常竟至于这样地感到,假使他们万一在明天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会和现在一样地服侍他,和现在一样地法外的凶残地对人,然而我不能这样,简直不能这样……”(二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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