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毁灭(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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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其实就是美谛克入队和逃走之际,都曾说过的“无论在那里做事,全都一样”论,这时却以为大恶,归之别人了。此外解剖,深切者尚多,从开始以至终篇,随时可见。然而美谛克却有时也自觉着这缺点的,当他和巴克拉诺夫同去侦察日本军,在路上扳谈了一些话之后——

    “美谛克用了突然的热心,开始来说明巴克拉诺夫的不进高中学校,并不算坏事情,倒是好。他在无意中,想使巴克拉诺夫相信自己虽然无教育,却是怎样一个善良,能干的人。但巴克拉诺夫却不能在自己的无教育之中,看见这样的价值,美谛克的更加复杂的判断,也就全然不能为他所领会了。他们之间,于是并不发生心心相印的交谈。两人策了马,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快步前进。”(二之二)

    但还有一个专门学校学生企什,他的自己不行,别人更不行的论法,是和美谛克一样的——

    “自然,我是生病,负伤的人,我是不耐烦做那样麻烦的工作的,然而无论如何,我总该不会比小子还要坏——这无须夸口来说……”(二之一)

    然而比美谛克更善于避免劳作,更善于追逐女人,也更苛于衡量人物了——

    “唔,然而他(莱奋生)也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的人呵。单是狡猾罢了。就在想将我们当作踏脚,来挣自己的地位。自然,您总以为他是很有勇气,很有才能的队长罢。哼,岂有此理!——都是我们自己幻想的!……”(同上)

    这两人一相比较,便觉得美谛克还有纯厚的地方。弗理契《代序》中谓作者连写美谛克,也令人感到有些爱护之处者,大约就为此。

    莱奋生对于美谛克一流人物的感想,是这样的——

    “只在我们这里,在我们的地面上,几万万人从太古以来,活在宽缓的怠惰的太阳下,住在污秽和穷困中,用着洪水以前的木犁耕田,信着恶意而昏愚的上帝,只在这样的地面上,这穷愚的部分中,才也能生长这种懒惰的,没志气的人物,这不结子的空花……”(二之五)

    但莱奋生本人,也正是一个知识分子——袭击队中的最有教养的人。本书里面只说起他先前是一个瘦弱的犹太小孩,曾经帮了他那终生梦想发财的父亲卖旧货,幼年时候,因为照相,要他凝视照相镜,人们曾诓骗他说将有小鸟从中飞出,然而终于没有,使他感到很大的失望的悲哀。就是到省悟了这一类的欺人之谈,也支付了许多经验的代价。但大抵已经不能回忆,因为个人的私事,已为被称为“先驱者莱奋生的莱奋生”的历年积下的层累所掩蔽,不很分明了。只有他之所以成为“先驱者”的由来,却可以确切地指出——

    “在克服这些一切的缺陷的困穷中,就有着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底意义,倘若他那里没有强大的,别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拟的,那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莱奋生便是一个别的人了。但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地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同上)

    这就使莱奋生必然底地和穷困的大众联结,而成为他们的先驱。人们也以为他除了来做队长之外,更无适宜的位置了。但莱奋生深信着——

    “驱使着这些人们者,决非单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不下于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这个,他们才将所忍耐着的一切,连死,都售给最后的目的……然而这本能之生活于人们中,是藏在他们的细小,平常的要求和顾虑下面的,这因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缘故。看起来,这些人们就好象担任些平常的,细小的杂务,感觉自己的弱小,而将自己的最大的顾虑,则委之较强的人们似的。”(二之三)

    莱奋生以“较强”者和这些大众前行,他就于审慎周详之外,还必须自专谋画,藏匿感情,获得信仰,甚至于当危急之际,还要施行权力了。为什么呢,因为其时是——

    “大家都在怀着尊敬和恐怖对他看,——却没有同情。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居部队之上的敌对底的力,但他已经觉悟,竟要向那边去,——他确信他的力是正当的。”(同上)

    然而莱奋生不但有时动摇,有时失措,部队也终于受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的围击,一百五十人只剩了十九人,可以说,是全部毁灭了。突围之际,他还是因为受了巴克拉诺夫的暗示。这和现在世间通行的主角无不超绝,事业无不圆满的小说一比较,实在是一部令人扫兴的书。平和的改革家之在静待神人一般的先驱,君子一般的大众者,其实就为了惩于世间有这样的事实。美谛克初到农民队的夏勒图巴部下去的时候,也曾感到这一种幻灭的——

    “周围的人们,和从他奔放的想象所造成的,是全不相同的人物……”(一之二)

    但作者即刻给以说明道——

    “因此他们就并非书本上的人物,却是真的活的人。”(同上)

    然而虽然同是人们,同无神力,却又非美谛克之所谓“都一样”的。例如美谛克,也常有希望,常想振作,而息息转变,忽而非常雄大,忽而非常颓唐,终至于无可奈何,只好躺在草地上看林中的暗夜,去赏鉴自己的孤独了。莱奋生却不这样,他恐怕偶然也有这样的心情,但立刻又加以克服,作者于莱奋生自己和美谛克相比较之际,曾漏出他极有意义的消息来——

    “但是,我有时也曾是这样,或者相象么?

    “不,我是一个坚实的青年,比他坚实得多。我不但希望了许多事,也做到了许多事——这是全部的不同。”(二之五)

    以上是译完复看之后,留存下来的印象。遗漏的可说之点,自然还很不少的。因为文艺上和实践上的宝玉,其中随在皆是,不但泰茄的景色,夜袭的情形,非身历者不能描写,即开枪和调马之术,书中但以烘托美谛克的受窘者,也都是得于实际的经验,决非幻想的文人所能著笔的。更举其较大者,则有以寥寥数语,评论日本军的战术云——

    “他们从这田庄进向那田庄,一步一步都安排稳妥,侧面布置着绵密的警备,伴着长久的停止,慢慢地进行。在他们的动作的铁一般固执之中,虽然慢,却可以感到有自信的,有计算的,然而同时是盲目的力量。”(二之二)

    而和他们对抗的莱奋生的战术,则在他训练部队时叙述出来———

    “他总是不多说话的,但他恰如敲那又钝又强的钉,以作永久之用的人一般,就只执拗地敲着一个处所。”(一之九)

    于是他在部队毁灭之后,一出森林,便看见打麦场上的远人,要使他们很快地和他变成一气了。

    作者法捷耶夫(Alexandr Alexandrovitch Fadeev)的事迹,除自传中所有的之外,我一无所知。仅由英文译文《毁灭》的小序中,知道他现在是无产者作家联盟的裁决团体的一员。

    又,他的罗曼小说《乌兑格之最后》,已经完成,日本将有译本。

    这一本书,原名“Razgrom”,义云“破灭”,或“溃散”,藏原惟人译成日文,题为《坏灭》,我在春初译载《萌芽》上面,改称《溃灭》的,所据就是这一本;后来得到R.D.Charques的英文译本和Verlag für Literatur und Politik出版的德文译本,又参校了一遍,并将因为《萌芽》停版,放下未译的第三部补完。后二种都已改名《十九人》,但其内容,则德日两译,几乎相同,而英译本却多独异之处,三占从二,所以就很少采用了。

    前面的三篇文章,自传原是《文学的俄罗斯》所载,亦还君从一九二八年印本译出;藏原惟人的一篇,原名《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登在一九二八年三月的《前卫》上,洛扬君译成华文的。这都从《萌芽》转录。弗理契(V.Fritche)的序文,则三种译本上都没有,朱杜二君特为从《罗曼杂志》所载的原文译来。但音译字在这里都已改为一律,引用的文章,也照我所译的本文换过了。特此声明,并表谢意。

    卷头的作者肖像,是拉迪诺夫(I.Radinov)画的,已有佳作的定评。威绥斯拉夫崔夫(N.N.Vuysheslavtsev)的插画六幅,取自《罗曼杂志》中,和中国的“绣像”颇相近,不算什么精采。但究竟总可以裨助一点阅者的兴趣,所以也就印进去了。在这里还要感谢靖华君远道见寄这些图画的盛意。

    上海,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译者。

    注释:

    [1]华理亚——他的女人——的昵称。——译者

    [2]俄国农民的走相,腿都有点弯曲。——译者

    [3]俄尺名,一赛旬约中国七尺弱。——译者

    [4]Taiga,西伯利亚的森林之称。——译者

    [5]指步兵。——译者

    [6]这句是俄国的骂人的话,意义未详。——译者

    [7]十月革命时,社会革命党(S.R.)大部分加入了反革命,但其中的一派“急进派”(Maximalist),则和布尔塞维克一同,与白军争战。——译者

    [8]Koltchak,白军的将领。——译者

    [9]谓看护妇。——译者

    [10]这是指哺乳动物所特有的灵敏的嗅觉而言,英文本译作“第六感觉”。——译者

    [11]米式加的爱称。——译者

    [12]用玉蜀黍煮成的粥,一说是中国的一种小米,未详。——译者

    [13]一种手枪的名目。——译者

    [14]四十磅为一普特(Pud)。——译者

    [15]Manzhurka,一种价钱很便宜的烟草。——译者

    [16]保惠尔的爱称。——译者

    [17]尼古拉的爱称,这里是指最末的皇帝尼古拉二世。——译者

    [18]Verst,俄里名,一威尔斯忒计长一千一百七十码。——译者

    [19]企什(Tchish)是“舞羽”的意思,故云。——译者

    [20]手枪的一种。——译者

    [21]Kvass,一种饮料。——译者

    [22]地积名,1 Dessiatina约中国三千五百步。——译者

    [23]地雷的绰号——译者

    [24]Nochinoe,夜间将马在野外放牧,也加以监视。——译者

    [25]“Alles so sehen,wie es ist,um zu andern,was ist,und zu lenken,was ist.”中国恐怕还有更确切的翻译存在,但一时无从查得,因录原文以备参考。——译者

    [26]哥萨克人所用的皮帽。——译者

    [27]外套,也是哥萨克人用的。——译者

    [28]Blind,押钱而不看牌,上海称为“偷鸡”。——译者

    [29]Pass,轮到自己,因不合适而让给后一人之谓,也可以译作“通过”。——译者

    [30]耶稣的门徒,出卖耶稣者。——译者。

    [31]俄国旧俗,当结婚的宴会时,倘宾客举杯,叫道“苦呵,苦呵,放甜些罢!”则新郎与新妇必须接吻。——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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