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山民牧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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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到了。药剂师的家的院子里,夫妇和孩子,玛因德尼,还有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每天总是聚集起来的。伊利沙辟台的谨守时间,向来没有那时的准。那样的幸福他未曾有过,但同时也未曾有过那样的不幸。

    已到黄昏,空中满了星星,明星的青白色光在天空闪烁的时候,谈天也渐渐入神,随便,蛙鸣的合唱,更令人兴致勃然。玛因德尼也很不拘谨了,话说得较多。

    一到夜里九点钟,听到那马夫坐位的篷子上点着大灯,经过村中的杂坐马车的铃声,大家便走散。伊利沙辟台心里描着明天白天的计画,向他的归路。那计画,是无论什么时候,一定团团转转绕着玛因德尼的周围的。

    有时候,是颓丧地自问———

    “跑遍了全世界,回到小村里来,渴想着一个乡下姑娘,不是呆气么?对那么俨然的,那么冷冷的娃儿,什么也不说的呆子,究竟那里还有呵!”

    夏天已经过去。祭祝的时节近来了。药剂师和那家族,决计照每年一样,要到亚耳那撒巴尔去。

    “你也同去的罢?”药剂师问他的弟弟。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的?”

    “不高兴去。”

    “那么,也好罢。不过我先通知你,你可是只剩下一个人了呀。因为连使女们也要统统带去的呵。”

    “你也去么?”伊利沙辟台对玛因德尼说。

    “唔唔,自然去的。我就顶喜欢看赛会。”

    “不要当真。玛因德尼去,可并不是为了这缘故呵。”药剂师插嘴说,“是去会亚耳那撒巴尔的医生的呀。那去年很有了意思的年青的先生。”

    “这又有什么稀奇呢?”玛因德尼微笑着说。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发青,变红了。然而什么也不说。

    要去赴会的前一夜,药剂师又问他的弟弟———

    “那么,你同去呢,不去呢?”

    “那么,去罢。”放浪者低声说。

    第二天,他们一早起身,走出村庄,到了国道。从此弯弯曲曲顺着小路,横断了满是丰草和紫的实芰答里斯的牧场,走进了山里。

    朝气有些温热。山野为露水所濡。太空作近于水色的蔚蓝,撒着白色的云片。这云又渐次散成细而且薄的条纹。早上十点钟,他们到了亚耳那撒巴尔。这地方是山上的村子,有教堂,广场上有球场,有两三条并立着石造房屋的大路。

    他们走进药剂师的妻的所有的独立屋子去,到了那厨房。在那里,就开始了放下投树枝入火和摇着孩子的摇篮的手,走了出来的老婆婆的大排场的欢迎和款待。她从坐着的低低的炉边站起,和大家招呼,对于玛因德尼,她的姊姊,孩子们,是接吻。那是一位精瘦的老婆婆,头上包着黑布。她有着长长的鹰嘴鼻,没有牙齿的嘴,打皱的脸,白的头。

    “您是,那个,到过什么亚美利加的那一位么?”老婆婆和伊利沙辟台几乎碰住了鼻子,问。

    “是的,我就是去过那边的。”

    已经到了十点钟了。因为这时候,大弥撒就要开头的,所以在屋子里,只留下了一个那老婆婆。大家便都往教堂去。

    午餐之前,药剂师教玛因德尼和孩子们相帮,从这屋子的窗间,乱七八遭的放了些花爆。这以后,都赴食堂去了。

    食桌周遭,计有二十多人,其中就有这村的医生,坐在玛因德尼的左近。而且对她和她的姊姊,竭尽了万分的妩媚和殷勤。

    这一刻,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感到大大的悲哀了,心里想,还是弃了这村子,回到亚美利加去罢。直到吃完,玛因德尼不歇地向伊利沙辟台看。

    “是在和我开玩笑呀。”他想,“知道我在想她,所以和别的男人说笑给我看看的。墨西哥湾怕再要和我做一回朋友罢。”

    用膳完毕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钟。跳舞早在开头了。医生不离玛因德尼的身边,接连地在讨她的好。于是她就总是凝视着伊利沙辟台。

    到黄昏,赛会正酣之际,就开始了奥莱斯克舞。青年们手挽着手,打鼓的走在前头,在广场里翔步。有两个青年离开队伍,互相耳语,似乎略有些踌躇,但即除下无边帽来拿在手里,向玛因德尼请她去做魁首,做跳舞的女王。她竭力用跋司珂语回绝他们。看看姊夫,他在微笑。看看姊姊,她也在微笑。于是看看伊利沙辟台。这是在万分的吃苦。

    “快去罢,不要客气。”阿姊对她说。

    跳舞以一切的仪式和礼节开首。这是可以看作原始时代,神人时代的遗风的。奥莱斯克一完,药剂师因为要舞芳宕戈,拉出他的妻去了。于是,年青的医生,拉出玛因德尼去了。

    暗了。广场的篝火都点了起来。而人们也想到了归路。

    回家吃过绰故拉德之后,药剂师的家族和伊利沙辟台便向着家路,上了归途。

    远远地,在群山中发出应声,听到赛会回去的人们的,略似野马嘶鸣的声唤。

    在密树里,火萤好象带蓝色的星星一般在发光。蛙儿在寂静的夜的沉默中,阁洛洛,阁洛洛地叫着。

    时时,下坡的时候,由药剂师所出的主意,大家手挽着手走了。一同唱着———

    Aita San Antoniyo Urquiyolacua.Ascoren biyotzeco sauto devotua.走下斜坡去。

    伊利沙辟台对玛因德尼是生气的,虽然很想离开她,但偶然竟使她跟着他走了。

    挽手的时候,她将手交给他。那是纤小的,柔软的,温暖的手。忽然,走在前头的药剂师想起来了,即刻站住,向后面一挤。这时候,大家就也互撞了一回。伊利沙辟台便屡次用了两腕,将玛因德尼扶住。她有些焦躁,叱责了姊夫,就又向庄重的伊利沙辟台注视。

    “你为什么这样闷闷的?”玛因德尼用了尖酸的声音,向他问。那漆黑的眼,在夜的昏暗里发光。

    “我么?不知道。这是男人的坏脾气,看见别人高兴,便无缘无故伤心。”

    “但是,你并不坏呀。”玛因德尼说着,那漆黑的眼凝视着他几乎要钉进去,伊利沙辟台于是非常狼狈了。至于心里想,恐怕连星星也觉得自己的狼狈。

    “对呀,我不是坏人。”伊利沙辟台喃喃地说。“但是,我,象大家所说,是呆子,是废料呵。”

    “那样的事也放在心里么?连不知道你的人们说出来的那些话?”

    “自然。我就怕这些话是真的呀。在还非再去亚美利加一趟不可的人,那是并不平常的心事呵。”

    “阿阿,还去?说还要去么?”玛因德尼用了沉著的调子低声说。

    “就是呀。”

    “但是,什么缘故呢?”

    “唉唉,这是不能告诉你的。”

    “如果我猜出了?”

    “如果猜出了,那就可叹。因为你便要当我呆子看的。我年纪大了……”

    “唉唉,那算什么呢。”

    “我穷呀。”

    “那是不要紧的。”

    “唉唉,玛因德尼!真的么?不会推掉我的么?”

    “不,岂但不会……”

    “那么……肯象我的想你一样,你也想我么?”放浪者伊利沙辟台用了跋司珂语低低地说。

    “是的,便是死了也……”玛因德尼这样地说着,将头紧靠在伊利沙辟台的胸前。于是伊利沙辟台在她的栗色的头发上接了吻。

    “玛因德尼!这里来呀!”姊姊在叫了,她便从他离开。但因为要看他,又回顾了一回。而且又屡次屡次的回顾。

    大家走着寂静的路,向村子那边进行。

    在周围,充满着神秘的夜在颤抖,在空中,星星在眼。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抱着为说不出的心情所充塞的心,觉得被幸福闭住了呼吸,一面大张两眼,凝视着一颗很远很远的星。而且用了轻轻的声音,对那星讲说了一些什么事。

    山民牧唱

    烧炭人

    喀拉斯醒过来,就走出了小屋子。顺着紧靠崖边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下树林中间的空地去。他要在那里作炭窑的准备。

    夜色退去了。苍白的明亮,渐渐的出现在东方的空中。太阳的最初的光线,突然从云间射了出来,象泛在微暗的海中的金丝一样。

    山谷上面,仿佛盖着翻风的尸布似的,弥漫着很深的浓雾。

    喀拉斯就开手来作工。首先,是拣起那散在地上的锯得正可合用的粗树段,圆圆的堆起来,中间留下一个空洞。其次,便将较细的堆在那上面,再上面又放上更细的枝条去。于是一面打着口啃,吹出总是不唱完的曲子的头几句来,一面作工,毫不觉得那充满林中的寂寥和沉默。这之间,太阳已经上升,雾气也消下去了。

    在正对面,一个小小的部落,就象沉在哀愁里面似的,悄然的出现在它所属的田地的中央。那前面,是早已发黄了的小麦田,小海一般的起伏着。山顶上面是有刺的金雀枝在山石之间发着芽,恰如登山的家畜。再望过去,就看见群山的折迭,恰如凝固了的海里的波涛,有几个简直好象是波头的泡沫,就这样的变了青石了。但别的许多山,却又象海底的波浪一般,圆圆的,又蓝,又暗。

    喀拉斯不停的做着工,唱着曲子。这是他的生活。堆好树段,立刻盖上郎机草和泥,于是点火。这是他的生活。他不知道别样的生活。

    做烧炭人已经多年了。自己虽然没有知道得确切,他已经二十岁了。

    站在山顶上的铁十字架的影子,一落到他在做工的地方,喀拉斯就放下工作,走到一所小屋去。那处所,是头领的老婆在给烧炭人们吃饭的。

    这一天,喀拉斯也象往常一样,顺着小路,走下那小屋所在的洼地里去了。那是有一个门和两个小窗的粗陋的石造的小屋。

    “早安,”他一进门,就说。

    “阿,喀拉斯么,”里面有人答应了。

    他坐在一张桌子旁,等着。一个女人到他面前放下一张盘,将刚刚离火的锅子里的东西,舀在盘里面。烧炭人一声不响的就吃起来了。还将玉蜀黍面包的小片,时时抛给那在他脚边擦着鼻子的狗吃。

    小屋的主妇看了他一眼,于是对他说道:

    “喀拉斯,你知道大家昨天在村子里谈讲的话么?”

    “唔?”

    “你的表妹,许给了你的毕扇多,住在市上的那姑娘,听说是就要出嫁了哩。”

    喀拉斯漠不关心模样,抬起了眼睛,但就又自吃他的东西了。

    “可是我还听到了还要坏的事情哩。”一个烧炭人插嘴说。

    “什么呀?”

    “听说是安敦的儿子和你,都该去当兵了哩。”

    喀拉斯不答话。那扫兴的脸却很黯淡了。他离开桌子,在洋铁的提桶里,满装了一桶烧红的火炭,回到自己做工的地方。将红炭抛进窑顶的洞里去。待到看见了慢慢地出来的烟的螺旋线,便去坐在峭壁紧边的地面上。就是许给自己的女人去嫁了人,他并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气愤。毫不觉得的。这样的事情,他就是随随便便。使他焦躁,使他的心里充满了阴郁的愤怒的,是那些住在平地上的人们,偏要从山里拉了他出去的这种思想。他并不知道平地的人们,然而憎恶他们了。他自问道:

    “为什么硬要拖我出去呢?他们并不保护我,为什么倒要我出去保护他们呢?”

    于是就气闷,恼怒起来,将峭壁紧边的大石踢到下面去。他凝视着那石头落在空中,有时跳起,有时滚落,靠根压断了小树,终于落在绝壁的底里,不见了。

    火焰一冲破那用泥和草做成的炭窑的硬壳,喀拉斯就用泥塞住了给火冲开的口子。

    就是这模样,经过着始终一样的单调的时间。夜近来了。太阳慢慢的落向通红的云间,晚风开始使树梢摇动。

    小屋子里,响亮着赶羊回来的牧人们的带着冷嘲的叫嚣,听去也象是拉长的狂笑。树叶和风的谈天开始了。细细的流水在山石间奔波,仿佛是无人的寺里的风琴似的,紧逼了山的沉默。

    白天全去了,从山谷里,升起一团影子来。乌黑的浓烟从炭窑里逃走了。还时时夹着火花的团块。

    喀拉斯凝视着展开在他的前面的深渊。而且阴郁地,一声不响地,对着于他有着权力的未知的敌,伸出了拳头;为要表示那憎恶,就一块一块的向着平野,踢下峭壁紧边的很大的石块去。

    秋的海边

    这是马理亚·路易莎在每年秋初,出外的游玩。当她丈夫和朋友的谁一同去玩毕亚列支,或是孚安·兑·路斯的时候,她就坐在历经吉普斯科亚海岸各村的搭客马车里,在一个村庄里下了车。

    那旅行,在她,是向着恋爱的圣庙的巡礼。在那地方,是由过去的恳切的记忆,使她的心轻快起来,从虚伪的生活的焦热,暂时得到休息的。

    在那地方,在滨海诸村的一个村中的墓地,看去好象被寂寥,花朵和沉默所围绕的山庄似的,种着丝杉和月桂的墓地里,就永远地躺着恳切的男人……

    这天傍晚,马理亚·路易莎一到村,就照例的住在她乳母家里了。

    给旅行弄疲倦了,赶早就躺下,但被一种乱梦所侵袭,直到黎明之前,这才入了睡。

    和一种惊吓一同醒过来了。睁眼一看,卧房里还连漏进来的一条光线也没有。天一定还是没有亮。再躺下去试试看,太多的回忆和想象,都乱七八遭的浮上心头来,她要静定这兴奋。便跳下床,略略整了衣,在暗中摸过去,终于摸着了窗门,推开了。

    这真是象个秋天的亮星夜。纱似的,光亮的雾气,笼罩着周围。听不到一个声音,感觉不着一些活气,来破这微明的幽静的,什么也没有。只从远处,传来了缓缓的,平静的,安稳的大海的低声……

    村子,海,群山——所有一切,都给已在早风中发起抖来的灰色的烟霭抹杀了。

    马理亚·路易莎一面沉思,一面凝视着遮住眼睛,不给看见远方的不透明的浓雾,就觉到了一种平安。在暗中放大了的瞳孔,逐渐的看出一点东西来,有些是轮廓也不分明的一个影,有些是海边的沙地的白茫茫。烟霭的团块一动弹,那些无形的各种黑影便忽而显出来,忽而隐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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