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山民牧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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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是陆风,潮湿,温暾,满含着尖利的臭气和由植物发散出来的蒸热。因为时时有海气味扑鼻而至,就知道其中还夹着海风。

    曙光从烟雾的灰色薄绢里射了出来了。于是模胡的,没有轮廓的东西,也就分明的决定了模样。还有村庄,吉普斯科亚海岸的许多黑色房屋的那村庄,也从它所站着的冈子上面显出形相来了。村中的人家,是都攒在教堂的旧塔的四近的,站着,傍眺了海——总是掀起着大波,喧嚣着,总是气恼的唠叨着,喷着白沫的那北方的暗绿的海。

    海岸的风景,逐渐的展了开来。在左手,可见层层迭迭的山石,那上面有一条路。右手,是依稀的显着海岸线。那线呈着缓缓的弯曲,一端就成为发着黑光的巨石,完结了。这巨石,当潮水一退,就屹然露出水面上,恰如在白沫的云中游泳的海怪似的。

    村庄已经醒了转来。风运来了教堂的钟,且又运了去。来通知黎明的祷告的幽静而舒徐的那声音,在带着懊恼的微明的空中发抖。

    人家的窗和门,都开开来了。农人们在从牛棚里将牛牵到道路上。在村庄的沉默里,听得到的就只有一面昂着头,敞开鼻孔,舒服地呼吸着早晨的新鲜的空气,一面吼叫着的公牛的声音。

    面前看着这样肃静的,切实的生活;澎湃的海和钟声,又使她在近旁感到开口说话的宗教,马理亚·路易莎的心里,就浸透了一种淡淡的哀愁。直到太阳的光线射进屋子里面时,她这才觉得气力。自己向镜中去一照,在两眼里,看见了做梦似的,含着悲哀的,柔和的表情。

    她准备到外面去了。穿上带黑的紫色衣服,戴了没有装饰的帽子,脸上盖了饰着时式结子的面纱。于是就走到满是积着黄色水的水洼的道路上。

    时时遇见些肩着木棍,走在牛的前面的牛奴。牛是开着缓步,拉着轧轧发响的货物。马理亚·路易莎对于人们的招呼,一一回答着往前走。

    终于走近了村庄。横走过不见人影子的大空地,通过一个潮湿到霉黑了的石叠的小小的穹门,踏到砾石纵横的狭窄的坡路上。这里有几只露出了龙骨的半烂的船,免掉了长年的苦工,休息着。那穹门是绕着村庄的古城墙的留遗,在要石上还可见简陋的雕象,象下有开花的野草,滋生在石块和石块的间隙中。

    从狭路的尽处,便望见了海边。太阳扒开了云,雾气由海面上升,消失在天空中,风景也跟着出色起来的,是岔涌的欢喜。

    空气越加纯净,露出苍穹的细片来了。雾气一收,在山腰上,就看见种着牧草的碧绿的田地中央的一家房屋,或是山毛榉和槲树的小林。群山的顶上,也现出了有棱角的石头,和几株枝叶扶疏的细长的灌木。

    海边是热的。马理亚·路易莎放开步,一径走到沙滩的边上,在那里的一块石头上,颓然坐下了。气恼似的,辉煌着的海,顽固地在拒绝太阳的爱抚。海想用朝霭来做成阴天,然而没有效。光充满着四边,太阳的光线,已经在带绿的波浪的怪气而起起伏伏的皮肤上面熠熠地发闪了。

    忽然间,觉得太阳好象得了加倍的势力。海只是推广开去,终于和水平线成了一直线,连结了起来。

    从此就看见了海波涌来的模样。有暗的,圆的,看不透那里面的波,也有满是泡沫的波。其中又有仿佛自炫坦白似的,使日光照着混浊的内部的波。那边的海岬上,则怒涛打着岩石,迸散而成雨。一到岸边,就如生病初愈的女人一般,忧郁地,平稳地涌过来,在沙滩上镶上一条白色的沿边,到退去时,则在沙上留下些带黑的海草,和在日光中发闪的淡黑色的海蜇。

    早晨就象夏天的早晨。但从海的颜色里,风的叹息里,以及孤独的漠然的微语里,马理亚·路易莎都觉着了秋声。海将那伟大中的漠然的情绪,含在波浪里送与她了。

    合着海的律动和节奏,她的思想的律动,就和记忆一起,招致了恋爱的回忆来。

    两个人就只有两个,也不谈,也不想,也不整理思路,只有久久的茫然的躺在海边的沙上,那时的幻影,恰如波浪似的,一步一步的漂来,将她的精神,和生息在波浪,烟雾,大海里的那精神,熔合起来了。

    就在这地方,她和他认识了。那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唉唉,已经是过了十年了!最初是对于他的病体的同情。而在听他说话,和他说话的时候,她却连灵魂的最深处也发了抖。原是冷人的她,觉得恋慕的难以抑制了。不以石女为意的她,觉得羡慕有个孩子了。

    常常是只有两个人,眺望着通红的太阳沉在水平线的那边,海被深红的反照所鼓动的那恼人的八月的薄暮。一觉到这反映在自己们的心里,两人的神经就都为了炎炎的欲情而抽搐了。

    过去了的十年!唉唉,那十年!她所最悲哀的,大概就是这一事罢。她在未来之中,看着老后生活的灰色的太空——惨淡。

    自此以后,十年也过去了!那时候,她是廿八岁!

    新的春和夏,总该是年年会得转来的,——她成了绝望的心情,想,——对着从无涯的那边,涌来了波涛,而咆哮着的大海,在那么样通红的薄暮里,在那么样的星夜里,新的心的新恋爱和新幻想,总该会抽起芽来的……而这我,却怕要象一闪即灭的水泡那样,一去不返的罢。

    马理亚·路易莎凝眺着寂寞的,悲凉的海边。于是大洋的茫然的情绪,就从叹息于苍白的秋天之下的海里,来到她的心中,将一看见身体衰颓时,便会觉得的忧郁,越加扩充开去了。

    一个管坟人的故事

    一出村子,就看见路的左手,有一家很旧的平房。在那潮湿到发黑了的墙壁上,威风凛凛的显出几个黑字,写着“勃拉希陀葡萄酒店”的店号。

    这写字的艺术家,单是每一个字都用了时行的笔法还不满足,还要画一点什么画。于是在店门的门楣上,就画了一匹大公鸡,脚踏着给流矢射通了的心脏,拍着翅子。这是神秘透顶的形象,我们至今还不明白那意思。

    店门里面的前厅上,两边也都堆起酒桶来,弄得狭到只在中间剩下一条窄窄的走路。再进去就是店面,也不仅仅是酒场,还卖咖啡,卖烟,卖纸,别的还有好几样。后门口呢,葡萄架下放着几张桌子,一到礼拜天的午后,酒神崇拜家们便聚到这里来,喝酒,玩九柱戏。信仰美神的人物也常到的,为的是要用除烦解热的黑莓,消掉他的情火。

    酒店的主妇富斯多,倘不是拿一个又懒惰,又浪费的捣乱的破落户做男人,怕是早已发了财了。

    那男人,不但和她在发卖的上等次等的各种酒,都有极好的交情,而且还有种马的多产能力的。

    “喂,亚拉耶·勃拉希陀,”他的朋友说,“真糟!你这里,又是这个了!你究竟是在怎么弄的呀……”

    “怎么弄的,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回答说。“娘儿们这东西,就象猪猡一样的。譬如她……只要用鼻子嗅一下,那就,什么了……只要我脱下短裤,挂在眠床的铁栏干上,就会大起来。就会田地好,种子好,时候好……”

    “酒鬼!猪猡!”女人听到了他的话,便叫起来。“少说废话,出去做点事罢!”

    “出去做点事?放屁,第二句话,就是做点事。娘儿们说的话,真古怪!”

    正月里的有一天,烂醉着走的勃拉希陀掉在河里了。朋友们拉了他上来,没有给淹死,但回家之后,因为不舒服,就只好躺下。两面的肺都生了肺炎了。他躺着,唱着他所知道的一点五八调。但是,有一天的早晨,打小鼓的来到酒店里的时候,他终于叫了起来:

    “觉明,对不起,肯给我拿笛子和小鼓来么?”

    “好的,来了。”

    觉明拿了笛子和小鼓来。因为他和勃拉希陀是很要好的。

    “打什么呢?”打小鼓的问。

    “打奥莱斯克调,”勃拉希陀说。然而正在乱打之间,他忽然回过头来,道,“喂,觉明,立刻跳到收场,到收场。我也要收场了。”

    勃拉希陀转脸对了墙壁;于是,死掉了。

    第二天,管坟人巴提给他那朋友掘了一个三尺深的,很象样的,很容易掘好的坑。怀孕的酒店主妇管理着七个小孩子,在发烦。酒店是靠着死掉的男人的朋友的照管,仍旧做买卖。

    这些朋友们里面,最熟的是巴提赛拉,就是大家叫他“地狱的巴提”的汉子。这巴提,假使他没有那么胖,是一定见得是一个长条子的。他从后面看,是方的,从前面看,是圆的,从旁边看,却是简直象一个妖精的三角形。子子细细的刮光了的那脸,是红色和紫色之间的颜色。小小的快活的眼,围着厚皮厚肉的眼眶。鼻子呢,可是不能不说,并非希腊式。但是,假如没有那么胖,那么阔,那么红,那是一定见得很漂亮的罢。他的嘴里是没有牙齿的。但是,他那因为阳气的微笑而半开的嘴唇,刚刚合式的盘一般的大帽子,却连他的敌人,也不能不承认是有着难言之妙的物事。

    坏话专门家和永久的酷评家们,都说巴提的青年时代是万分放荡的。猜他在敷设北部铁路的那时候,两手拿着粗笨的石弩,在里阿哈那里做路劫的也有,然而说他一定是越狱犯,以及说他做过海盗船上的水手的却也有。推测而又推测的结果,竟也有以为巴提的自愿去做管坟人,是为了要从孩子的死尸里提炼黄油之故的了。然而,我们为保全“事实”的名誉起见,应该在这里声明,就是:这样的推测,全都没有证据。

    巴提到亚美利加去混了多年之后,回来一看,只见他的地产,就是祖遗的山腰上的地面的一部分,已经变了坟地了。村子里,是都说巴提已经死了的。村会看见巴提咬定着自己的所有权,就想收买这地面,但是巴提不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只说,倘若条件是给他做管坟人,并且许他在坟地的泥墙的一角上,造一所拿着无边帽和烟斗去住的小屋,那就不妨让出祖遗的地面来。

    这提议被接受了。巴提就造起小屋子,住在那里,去管坟去了。死人们对于巴提的给他们照顾自己们的坟墓,恐怕也不会伤心的罢。因为他是用芳香的草木,美丽的花朵,装饰了坟地的。

    善良的巴提虽然这样的尽心,但村人们却总当他是要落地狱的脚色。这只因为两件事:其一,是礼拜日往往忘记了去听弥撒;又其一,是听村里的牧师赞美上帝的时候,他使着眼色,说道,“遏萨古那·拉古那。”[1]

    村人们将这“遏萨古那·拉古那”的话当作恶意,心里想:巴提这东西,诚实的地方固然是有的,但却会用了针对的话来损人。这话,是说牧师在附近的一个村庄中,养下三个孩子了。

    人们对于巴提所抱的恐怖,是非常之大的,甚至于母亲们为要恐吓孩子的缘故,就说,“小宝宝,哭下去,地狱的巴提要来带你去了哩。”

    村里的老爷们是看不起巴提的。以学者自许的药店主,自以为在将他嘲弄。

    巴提和一个年青医生很要好。医生去施行尸体解剖的时候,管坟人就做帮手。倘有什么好事之徒,走近解剖台去,显出恐怖和嫌恶的表情,巴提便向医生使一个眼色,恰象是在对他说:“这家伙没有懂得奥妙,吃了惊了……哼……哼……”

    人们对他的评论,巴提几乎全不放在他心上,只要在富斯多的酒店里奉行着天语,他就满足了。恭听这天语的人们,是村中惟一的自由主义者的清道夫;不去给人代理的时候,就做麻鞋的助理判事;拿着夜膳和酒壶一把,走进酒店去的,先前的学校教员堂·拉蒙;照例的打小鼓人:义仓的职员;还有另外的几个。巴提的话,将他们吸住了。

    他讲完魂灵,说道“这样的东西,谁也不会出惊的,遏来克(电气)呀”的时候,听着的人就大家互看脸色,仿佛在考查别人可曾懂得这书句的深远的意思似的。

    巴提知道着种种的书句。连名人也未必全知道呢,他却迭连的吐出吓退息波克拉第斯[2]的警句来。他的哲学,是尽于下面的几句的,曰:“人,就是象草的东西。生了下来,就不过是生了下来。有开红花的草,也有黄的。所以,人也有好人,有坏人。然而,成为酒鬼的人,那是生成要成酒鬼的。”

    他往往用水湿一湿嘴唇。于是仿佛被那水的强烈,吃了一吓似的,立刻一口喝干了白兰地。这是因为这管坟人,使人在小杯里倒水,大杯里倒酒的。是纯然的恶作剧。

    随机应变的对付,巴提是一方之雄。有一天,以美男子自居的有钱的矿师,讲着自己的本领:

    “我的孩子,在渥拉萨巴尔村一个,斯毕亚乌来村一个,喀斯台尔村一个……”

    “如果你的太太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你的种子,那你的本领就更大的。”巴提象哲学家似的说。

    当巴提用烟斗的烟烘热着红鼻子,——一面讲着在美洲的他的冒险谈的时候,他的话,是伴着绝叫和哄笑的合唱的。

    在美洲的巴提的冒险谈,真也很有味。他做过赌客,商人,牲口贩子,兵,以及别的种种。当兵的时候,势至于活活的烤死了多少个印第安人。但巴提的真的惹人之处,却是讲那对于黑人,山皤[3],谟拉忒[4],黄种人的女人的恋爱的冒险。他的恋爱,是无须夸大,可以说涉及半音阶全部的女性的。

    酒店主妇是很任性的,所以生了第八个孩子之后的第二天,便离了床,行若无事的劳动着。但到夜,却发起热来,只得又躺在床上。后来看定了那是产褥热,随后就被送到坟地里去了。这主妇,是很会拖欠的。为了这,酒店只好盘给人,八个孩子便站在街头了。

    “那孩子,总得想点什么办法,”村长说。他要人们听不出他的跋司珂口音,几乎是用安达细亚语来说的。

    “那些孩子们,总得给想一点什么办法才好。”牧师翻起眼睛,看着天,用了柔顺的声音,低语着。

    “对呵,对呵,那些孩子们,总得给想一点什么办法的。”药店主人决然的说。

    “都是小的……做好事,”村公署的书记加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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