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六个,觉明,襄提,马蒂涅角,荷仙,马理,喀斯波尔,却是赤了脚在路上跑,讨着饭。
有一天早上,管坟人赶了一辆马拉的小车,到村里来了,将六个孩子都放在那上面,自己抱回了吸奶的孩子,统统拉到坟地上的自己家里去了。中途还在药店里给吸奶的孩子买了一个哺乳瓶。
“假好人。”村长说。
“昏蛋!”药店主人低声自语道。
牧师不忍看见这样的悲惨,翻上眼睛,向着天。
“不久就会抛掉的罢,”书记说。
巴提没有抛掉了他们。并且把他们养得很出色。吃口多起来,连自己心爱的白兰地也戒掉了。然而,可叹的是竟弄得神圣的坟地上到处是蔬菜。村子里现在已经造好了市场,巴提就托那住在坟地近旁的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卷心菜和朝鲜蓟送到市场去。
巴提的朋友在发卖的卷心菜,是出在坟地上的,但在市场里,却以为味道厚,入口软,很得着称赞。自己毫不介意的吃着祖父和祖母的烂了的血肉,买菜的人们是梦里也想不到的。
马理乔
新闻是一传十,十传百。叫作爱忒拉的小屋子的主妇马理乔,产后半个月,就生了希奇古怪的毛病了。忽而发着出奇的大声,哈哈的笑,忽而又非常伤心似的啼哭,声嘶的叫喊起来了。
人们大抵说,这是有恶鬼进了她的身体里面的。但也有人说,却因为曾有一个古怪的男人,路过马理乔的住家旁边,看见了她,就使用了毒眼的缘故。
近地的人们的好奇心都到了极度,一聚集,一遇到,就总是谈论着这故事。有说最好是通知牧师去的,也有以为不如去请那不是乞丐,也不是巫婆的吉迫希姥姥的。这吉迫希姥姥因为善能解除人和动物被谁钉看了的毒眼,所以有名得很。
有一天,近地的两个姑娘去看病人,受了极强的印象,两个都一样的哭哭笑笑起来了。因为这缘由,首先的办法是通知村里的牧师去。牧师就祓除了那屋子,其次是做驱邪的法事,教恶鬼退出它所附的女人的肉体。然而,那法术却什么效验也不见有。于是乎这回就叫了那吉迫希女人来了。
这吉迫希女人一得通知,立刻就到,走进家里去。她开手来准备。先用袋布缝好一个枕,装满了麸皮。其次是用枯枝五六枝,拗断了,做了两个火把。
夜半子时,她走进病人躺着的屋子里,漫不管病人的骂和哭,把她捆住在床上了。
立刻把两个火把点了火,口中念念有词,教马理乔的头枕在麸枕上。咒语一停,便把盐块硬教病人吃下去。但是,忽而又低低的念起“东方三贤王”的尊号来……
到第二天,马理乔的病爽然若失了。
过了一礼拜。一向憎恶马理乔的她婆婆,却又对她吹进了可怕的忧愁。那婆婆显着莫名其妙的微笑,说,马理乔的全愈,是因为将那鬼怪移到她儿子,长子身上去了,那孩子的无精打采,就为了这缘故。而且,这是真的。
先前非常可爱的那孩子,近几天忽而成了青白的,很青白的脸,不再有活泼的笑了。有一夜,孩子被母亲抱着躺在她膝上,就闭着眼睛,冷了下去。一匹漆黑的飞虻,在孩子身边团团的飞着……
母亲不住的摇他。然而并不醒,她于是裹上外套,跨出门,顺着狭路,走向那乞食姥姥家去了。
天已经在发亮。淡白的一块云,溶在天空的带青的碧色里面了。
温暾的,无力的太阳,开始照射了开淡黄花的有刺的金雀枝,和满是枯掉的微红的郎机草的群峰。
马理乔停在山顶上,歇一回。冷风吹得她栗栗的发抖……
姥姥的家在一处洼地里。这原是旧屋子,曾经遭了火,那吉迫希女人慢慢地修缮好了的。马理乔不叫门,一径走进里面去。由炉子的火光,可见不过五六尺宽的内部。屋子的上侧,在填高的泥地上,有一张床。两侧的墙壁,是用横木代着柜子,上面放着捡来的无数的废物。没柄的水壶,破了的铁釜,无底的沙锅,都依照大小,分列在那里。
炉子旁边,乞食姥正和一个很老的,弯腰曲背的,白头发的蹒跚汉子在谈天。
“你么?”她一看见马理乔,便沙声的问道,“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要你看一看这孩子。”
“已经死了。”吉迫希凝视了孩子之后,说。
“不,睡着的。要怎么办,才会醒过来呢?”
“说是死了,就是死了的了。但是,要是什么,我给煎起七草汤来罢。”
“莫,吉迫希,”那时候,老人开口了。“你做的那事,是什么用也没有的。唉唉,大嫂,如果要你的儿子醒过来,”他向着马理乔,用那在白眉毛下发光的灰色眼睛看定她,接着说,“方法可只有一个。那就是到近来家里毫无什么不幸的人家去,求他们给你住一宿。去罢,去找这样的人家去罢。”
马理乔抱着孩子,出去了。不多久,便走遍了四近的人家。这一家是父亲刚刚断气;那一家是儿子害着肺病,从兵营里成了废人回来,只有两个月寿命了。这地方,是适值死了母亲,剩下五个没人照管的孩子;那地方,是病人正要送到首都的养老院去了。因为兄弟们虽然生活得很舒适,但说肯收留的是没有的。
马理乔从山村到郊外,从郊外到市镇。信步走去,遍问了各色的市镇。无论到那里,都充满着哀伤,无论到那里,都弥漫着悲叹。无论那一郊,那一市,都成着大病院,满是发着疯狂般的声音呻吟着的病人们。
没法子来施用老人所教的法子。无论到那里,都有不幸在。无论到那里,都有疾病在。无论到那里去一看,都有死亡在。
是的。没有法子想。抱着悲苦的心活下去,是必要的。只好带着哀伤和悲痛,作为生存的伴侣。
马理乔哭了。哭得很长久。于是怀着扰乱的绝望,回到她丈夫身边过活去了。
往诊之夜
那一夜的记忆为什么会在脑子里印得这么深,连自己也不明白。从邻村的医生送来了通知,教我去做一种手术的帮手。这通知,我是在有一天的傍晚,凄清的昏暗的秋天的傍晚接到的。
低垂的云慢慢地散开之后,就成了不停的小雨,在落尽了叶子的树木的枝梢上,掉下水晶一般的眼泪来。
污黑的墙壁的人家,笼在烟雾里,看去好象是扩大了。一阵烈风,吹开那下着的雨的时候,就如拉开了戏台上的帐幕一样,显出了比户的人家。从各家的烟通里徐徐逃出的炊烟,都消失在笼罩一切的灰色的空气里。
前来接我的山里人走在前头,我们两个人都开始上了山路。我所骑坐的很老的马,总是踢踢绊绊的。道路时时分成岔路,变了很小很小的小路,有时并且没有了路,走到那点缀着实芰答里斯的紫色挂钟的枯黄的平野上。当横走过一座山下的大渡似的连续的丘陵的时候,小路也起伏起来。那丘陵,在地球比现在还要年青,只是从星云里分了出来的流体时,恐怕是实在的波浪的罢。
天色暗下来了。我们仍旧向前走。我的引路人在灯笼里点起了火来。
时时,有割着饲牛的草的山里人在唱歌,这跋司珂的一个歌,就打破了周围的严重的沉默。路已经到了部落的属地边。村子临近了。远远地望见它在一座冈子上。闪烁在许多人家的昏黄中的二三灯影,是村子的活着的记号。我们进了村,还是向前走。那人家还在前面的小路的拐角上。藏在多年的槲树,肥大的橡树,有着妖怪似的臂膊和银色的皮肤的山毛榉树这些树木里。斜视着道路,仿佛惭愧它自己的破烂,躲了起来似的。
我走进了那人家的厨房。一个老女人将男孩子放在摇篮里,在摇他。
“别的先生在楼上,”她对我说。
我由扶梯走向楼上去了。从门对谷仓的一间屋子中,透出声嘶的,绝望的呻吟,和按时的iay,ené!的叫喊。这声音虽然有时强,有时弱,但总是连续不断的。
我去一敲,同事的医生就来开了门。屋子的天井上,挂着编了起来的玉蜀黍。用石灰刷白的墙壁上,看见两幅著色石版的图画,一幅是基督象,还有一幅是圣母。一个男人坐在箱子上,不出声的哭着。卧床上面,是已经无力呻吟的,青白色脸的女人,紧靠着她的母亲……风从窗缝里绝无顾忌的吹进来。而在夜的静寂中,还响亮的传来了牛吼。
我的同事告诉我产妇的情形。我们就离开屋角,用了严重的,真挚的态度,说出彼此的无智来,一面也想着但愿能够救得这产妇的性命。
我们准备了。教女人躺在床上……那母亲怕敢看,逃走了……
我用热水温了钳子,去递给同事的医生。他将器械的一面,顺当的插进去了;但还有一面,却好容易才能够插进去。于是收紧了器械。这就发出了“lay,ay,ay!……”的声音,苦痛的叫唤,狂乱的骂詈,吱吱作响的咬牙……后来,那医生满头流汗,发着抖,使了一种神经性努力。略停了一下。接着就听到了又尖又响的撕裂东西一般的叫声。
殉难完毕了。那女人成了母亲了。于是忘掉了自己的苦痛,伤心的问我道:
“死掉了罢?”
“没有,没有。”我对她说。
我用两手接来的那一块肉,活着,呼吸着。不久,婴儿便用尖利的声音哭叫了起来。
“iay,ené!”那母亲用了先前表示自己的苦痛的一样的句子,包括了自己的一切幸福,轻轻地说……
守候了许多时光之后,我们两个医生就都离开了那人家。雨已经停止了。夜气是潮湿,微温。从黑色的细长的云间,露出月亮来,用青白的光线,照在附近的山上。大黑云一片一片的经过天空中。风扑着树林,呼啸着,好象从远处听着大海似的。
同事的医生和我,谈了一些村里的生活。彼此又谈了一些仿佛光的焦点一般,显在我们心里的马德里的事情,以及我们的悲哀和欢喜。
到了路的转角的时候,我们要分路了。
“再见!”他对我说。
“再见!”我对他说。于是两个人象老朋友似的,诚恳的握一握手,别散了。
善根
山上满是堆高的黑沉沉的矿渣。到处看见倒掉的矿洞的进口,也有白掘了的矿洞。含铅的水,使植物统统枯槁了。槲树和橡树曾经生得很是茂盛的森林故迹上,只剩了一片硗确的荒场。这是萧条而使人伤心的情景。
矿渣之间,连一株郎机草,或是瘦长的有刺的金雀枝也不见生长。树木全无,只有妖怪一般伸着臂膊,冷淡的屹立着的大索子的木桩,排在地面上。
山顶上有一片手掌似的平坦的大地面,这里就设立着“矿山办事处”。那是一所古旧的坚牢的石造房屋,有着窥探的小洞和铁格子的窗门,这就很有些象监狱。
“矿山办事处”正对面,可以望见泥砖造成的矿工们的小屋。是不干净,不象样的平房,窗洞做得很小,好象建造的时候,连空气也加以节省了的一般。“矿山办事处”里面,住着“拉·普来比勋矿务公司”的经理。他是一个从头到脚,全是事业家模样的人,关于他先前的履历,却是谁也不知道。年纪已经大了,却染了胡子和头发,俨乎其然的,彻骨是流氓式的家伙。他的很大的虚荣心,是在自以为是一个了不得的情郎。因为要博得这样的名声,并且维持下去,便拉了一个从马德里近边弄来的婊子,同住在一起。而且由安达细亚人式的空想,他还当她原是大家闺秀,因为实在爱他不过,终于撇下亲兄弟,跟了他来的。
虚荣极大的这男人,虽然天生的胡涂,却又石头一般的顽固。使那些手下的矿工们,拚命做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从还没有因为中了铅毒,萎缩下去的他们的筋肉,取那掘出矿石,打碎矿石的气力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每当早上六点钟和晚上六点的两回换班的时候,他是一定去监督的,看可有谁不去做工的没有。为号的喇叭一响,铅色脸的瘦削的矿工们就走上矿洞来。那里面,在发抖的也有。个个是驼着背,垂着头。他们几个人一团,走过旧的坡面,跑到山顶的平地上,进了各自的小屋,吃东西,歇息去了。停了一会,就有别一群矿工们,由别的小屋子里出来,于是钻进矿山的底里去。
少年们在做将矿石装在笼里,顶着搬运的劳动。女人们是从早到晚,从远远的山上,运了柴薪来。
肮脏的,衣服破烂的,半裸体的孩子们,在家家的门口吵闹着玩耍。孚利亚——由一个男人的胡涂,竟至于升为太太了的都会的婊子——却和这悲惨的氛围气漠不相关,穿着菲薄的轻飘飘的衣服,带了侍女,不开心似的在“矿山办事处”前面闲逛,一面用轻蔑的态度对付着矿工们的招呼,象女王之于臣下一样。
对于矿工们,她头也不回。也不想认识他们的脸。以前,是给男人们尽量的作践了的。现在却翻过来,轮到她来作践男人们了。
“就是婊子,心也有好的。但是她,却是天下第一个坏货。”连给她自己使用着的侍女也这么说。别人看来也一样,是坏心思的娘儿,是没人气的妖怪。
这年春天,紧邻的村子上发生了天然痘。是一个凿孔工人带来的,忽而传染开去了。在孩子们中间更厉害,几乎个个传染到。人家的门口玩着的,衣服破烂的肮脏的孩子队,早已那里都看不见了。
这事件,也进了孚利亚的耳朵。因为矿工们的代表来访问了她,将一封信,托她寄给其时没有在家的经理。他们想知道,为了充作对付传染病的费用,能否豫支半个月工钱。
她松脆的拒绝了:
“这样的托辞,还瞒得过这我!不要脸的流氓们!要喝酒,就总在想要钱。看孩子们却象小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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