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是有了年纪的卡斯契利亚县人,原是马枪手,起来看时一个人也不见,只好自己唠叨着,又去睡去了。
过了一刻钟。算着这时候的莱哥羌台奇,便又咚,咚,咚的给了三下子。
大门又开开了。马枪手出身的老板看见这回又没有人,便生起气来,跳到街上,向着东南西北,对于他所猜想的恶作剧者们和他们的母亲,给了一顿极毒的恶骂。
莱哥羌台奇这时就屑屑的笑着。
到第三回,马枪手的老家伙也觉得这是一种什么圈套,不再去开门了。莱哥羌台奇也将麻线抛到路上去,不再开玩笑。
第二天的晚上,莱哥要很早的就睡觉,因为不到天亮,就得趁汽车动身的。
刚要睡觉的时候,他却看见了放在角落里的一大堆喀梭林的空箱。他一面想念着这空箱,睡下了。三点钟起来,理好了皮包。这时忽然记得了空箱,便去搬过来,都迭在买卖上的冤家对头,红头发,鼻子低到若有若无的,经手包揽定货的汉子的房外面。接着是取了冷水壶,从买卖对头睡着的房门下,灌进去许多水。这一完,就“失火了呀!失火了呀!”的叫起来。自己是提着皮包,跳出街上,坐在汽车里面了。
那红头发的经手人一听到这叫声,吓得连忙坐起,跳下眠床来。赤脚踏着稀湿的地板,满心相信这就是救火的水。点起灯来。去推开门。那空箱就砰砰蓬蓬的倒下来了。
那人吓得几乎要死。待到明白了这都是莱哥羌台奇的恶作剧时,他说:
“可恶,这不是好对经手人来开的玩笑呀。”
这塌鼻子的可怜人,竟以为经手人是不会有人来开玩笑的高尚而神圣的人物的。
既然有着这样的来历,莱哥羌台奇在培拉镇上博得很大的名声,正也是当然的事。
我是在一个礼拜日,在邮票批发处里和他认识的。这地方聚集着许多乡下人。莱哥在等着邮件。忽然间,他显着照例的正正经经的脸相,用跋司珂语对老人们开谈了:
“你们也到什么牧师那里去做弥撒的,真是傻瓜。”
“为什么?”一个乡下人回问说,“他们不是也不比别处的牧师坏吗?”
“是滑头呀,那里是牧师!他们都是洗了手的马枪手呵。”
于是又接着说道:
“政府竟会把这样的资格给马枪手们的,真不知道是什么理由。”
发过这政治上的叫喊之后,莱哥便走出邮票批发所,到街上向上面走去了。
过了两三个月,莱哥羌台奇又和五六个伊仑人到镇上来看赛会了。开初是很老实,稳重的,但到晚快边,就又掩饰不住,露出了本性。他撑着伞子,走出俱乐部的露台来,还说了些前言不搭后语,叫人莫名其妙的讲演。
在亚贝斯谛义轩夜饭的时候,他不知怎么一来,竟说出有些人们,只要将酒杯放在嘴边,耳朵便会听不见的说头来。
这实验乱七八遭的闹了一通。到夜里四点钟,莱哥和他的一伙都醉得烂熟,唱着《马赛曲》回到伊仑去了。
战争开了头的有一天,我们发见了名人莱哥羌台奇在本泰斯·兑·扬希吃夜饭。他等候着汽车。他有着一大群民众,都是在近地的水力发电局做事的包工头和小工头。
莱哥的举动很得意。战争给了他许多空想上的很好的动机。马上谈起来的,是法国人和德国人的发明。
他正在对了民众,说明着目下在达尔普制造的,敌人站着就死的刁班火药的成分,说明着在蒲科制造的奇特的器械的种类。
但他说,这些东西,比起德国人正在发明出来的东西来,可简直算不得什么。例如能在空中走动的大炮,令人气绝的火药,有毒的箭之类……现今正在动工的,是云里面的战壕。
“云里面的战壕?”一个小工头说,“不会有这么一回事的。”
“不会有吗?”莱哥羌台奇用了看他不起的调子,说,“好罢,那么,去问问望·克陆克去,立刻知道。云里面连一点什么战壕也做不起,怎么成!和在地面上做战壕是一样的,不,也许还要做得好些呢。”
“这那里站脚呢,我可是总归想不通。”
“唔,你是想不通的。望·克陆克可是在一直从前,早就知道了。一个土耳其人……不,也许是亚述利亚人罢?那里人倒不知道……但就是他教了望·克陆克的。”
这里叫他“卡泰派斯”的小工头,插嘴说,德国人是为了饥饿,恐怕总不免要降服的了。然而莱哥羌台奇不当它话听,说道不的,差得远呢。德国人已经在用木头做出肉来,从麦秆做出面包来了,为了非做不可的时候,就做面包起见,正在征集着戴旧的草帽。
人们听了这样的奇闻,都有些幻想起来了。永不能停在谈天的一点上的莱哥羌台奇,这时却突然大叫道:
“吓人的还是这回法国人弄来打仗的那些动物呀。”
“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怎样的动物呢?”
“什么都有。哈马也有好几匹。”
“是河马罢?”我说。
“不,不。是哈马,谁都这么叫,连管理它的谟希玛尔檀也这么叫的。另外还有些会唱歌的人鱼,很大的吸血蝙蝠。”
“但是,吸血蝙蝠不是小的吗?”一个到过美洲的人突然说。
“小的?那里,那里,怎么会小呢。你去看一看来罢。连长到五密达的家伙也有呢。”
“展开翅子来,怕就象一只飞艇罢。”“卡泰派斯”大声的说道。
“我可是从没有见过他们展开翅子来,”莱哥回答他说。接着又添上话去道,“翅子是用浸了石炭酸的棉纱包了起来的。”
“为什么呢?”
“听说是因为一受这里的湿气,薄皮上就要生一种冻疮的。”
“还是在给血吸,养着它们么?”我笑着问。
“先前,在它出产的地方,是这么办的,”莱哥回答说。“为了给它们血吸,每一匹就给它两三打小孩子。但是,现在呢,却只用些用赤铅染红的汁水和一点点重炭酸苏打骗骗它们了。”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汤水呵!”一个生于里阿哈的汉子喃喃的说。
“但是,那吸血蝙蝠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问。
“从加耳加搭来的。谟希玛尔檀和那满脸白胡子,戴着银丝边眼镜的印度人一同带了它们来的。”
“另外可还有什么动物吗?”
“有。还有生着亚铅鳞甲的海蛇。”
“这又是什么用的呢?”
“在海里送信呀。”莱哥回答说。“这海蛇在海里有用,和传信鸽子在空中的有用是一样的。如果有了钱,我也想到谟希玛尔檀那里去买一条。这东西就象狗一般的驯良……阿呀,汽车来了。诸位,再见再见。一定去看看吸血蝙蝠和海蛇呀,只要找谟希玛尔檀就是。”
一面说着,莱哥羌台奇显着照例的老实正经的脸相,走掉了。
两三个月之后,我在伊仑看见了莱哥。他邀我到他家里去吃饭。我答应了。这是因为我有着一种好奇心,要知道这永是骗人的人,对于他家眷究竟取着怎样的态度?
莱哥羌台奇给我绍介了他的母亲,女人和孩子们。于是我们围着食桌坐下了。桌布铺上了。一个使女,说是生于那巴拉县的拉司·信珂·皮略斯的,端来了一大碗汤,放在桌子上。并且一面看着主人的脸,一面用跋司珂语悄悄的说道:
“老爷,总有点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快点说罢。”
使女揭开了盛汤的碗的盖子,于是说道:
“今天是共和历十一月十七日。自由,平等,友爱,共和国万岁!”
莱哥羌台奇装了一个这样就是了的手势。他的女人却用食巾掩着嘴,哈哈大笑了起来。
“唉唉,傻也得有个样子的!莱哥!你真是太会疯疯颠颠了!”她大声说。
“这些女人,不懂得正经事。”莱哥羌台奇也大声说。“我是要把使女的教育弄完全呀,我是在教她共和历呀。但是,你看,连自己家里人也一点都不感谢。”
而这促狭鬼莱哥羌台奇,是连在说着这话的时候,也还是显着照例的正经老实的脸相的。
会友
迭土尔辟台·孚安(他自己这么称呼的)是战争开头的前两年的样子,在培拉·台·别达沙出现的。他在曾去当兵的法兰西的军队里,做过山地居民编成的一个大队里的喇叭长。退伍之后,就住在亚司凯因,做打石匠。迭土尔辟台在培拉,颇有些面子。赛会的时节,常常带着乌路尼亚和亚司凯因的四五个朋友,经过伊巴尔廷的冈子,跑到这里来,这时候,他总是将喇叭放在嘴上,吹着军歌。于是大家看齐了脚步往前走。
迭土尔辟台是为了偶然的机缘,到培拉来取他的亲戚,住在拉仑山腰的一个乡下人的两三陀罗[5]遗产的。这一来,就这样的住在这镇上了。迭土尔辟台在亚贝斯谛义轩的葡萄酒和波尔多轩的葡萄酒里,看出了一种特别的颜色。而且即使并不是因此使他为了别达沙河的河流抛掉了尼培廉河的河流,至少,也使他决计为了这镇上的葡萄酒,抛了别的镇上的葡萄酒的。
迭土尔辟台拿着作为遗产,领了下来的蚊子眼泪似的一点钱,索性喝掉,还是在这里做些什么事好呢,踌躇了一下。终于决定要做一点事,前打石匠便开起他之所谓“肉店”来了。
迭土尔辟台在阿尔萨提外区的税关对面,租好一所很小的店铺。于是就在那里的柜台上,苦干着自己的神秘的生意,用一个小机器,切肉呀,磨肉呀,一面拌着血,一面唱着曼什尔·尼多乌先的一出歌。这是他当兵的时候,一个中尉教给他唱的歌,由Le couvent,séjour charmant这句子开头,用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e…tte.这迭句和那曼声结尾。
迭土尔辟台有着上低音的极好的喉音,唱些Charmangaria,Uso Churia,el Montagnard和别的法属跋司珂的歌给邻近的人们听,使大家开心。
叫他“肉店家”比真名字还要通行的迭土尔辟台,不多久,就成了出色人物了。他提着盒子,上各处跑,用那非常好听的跋司珂话,挨家兜售着自己做出来的货色。
为了他的好声音,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呢,总而言之,在姑娘们中,这“肉店家”是受欢迎得很。完全属意于他的姑娘之一,是税关的马枪手的头目的女儿拉·康迪多。那是一个黑眼珠,颜色微黑,活泼而且有些漂亮的娃儿,然而脾气也很大。
拉·康迪多的父亲是古拉那达人,母亲是生于里阿哈的。这女儿被人叫作“七动”。拉·康迪多不懂跋司珂话,却有着加司谛利亚女人所特有的那非常清楚,非常锋利的声音。她还象她的母亲,有常常说些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下流事情和胡涂事情的习癖。因为这缘故,她一在襄提列尔加叫作开尔萨提河的小河里洗东西,年青的马枪手们就常常跑过去,和她开玩笑,招她乱七八遭的痛骂起来,自以为有趣。
迭土尔辟台·孚安和拉·康迪多开始交口了,也就结了婚。也还是照旧唱着拿手的歌和那叠句: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e…tte.
开着“肉店。”
战争开头的时候,迭土尔辟台对拉·康迪多说,自己恐怕是得去打仗的。但她的回话,却道,倘敢转这样的念头,就要象他的处置做香肠的背肉一样,砍掉他,剁得粉碎。
“连不懂事情的孩子和还没有生下来的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管,要抛掉了这我,独自去了吗?你是流氓吗?为什么要去打仗的?你这佛郎机鬼子!到这样的地方去酗酒的罢。流氓!佛郎机鬼子的废料!废料的汉子!”
迭土尔辟台也说些Patrie呀!drapeau呀之类来试了一试。但拉·康迪多却说,在跋司珂,管什么drapeau,只要在这里上紧做着香肠,就好了。
迭土尔辟台停下了。也不再想去打仗。
“她们娘儿们,不懂得伟大的事业。”他说。
家里的管束虽然严,“肉店家”却还是常常偷走,跑到亚贝斯谛义轩去。他在那里,显着满足得发闪的猫似的眼睛,红胡子被酒精浸得稀湿,唱着法属跋司珂的歌,但给发见了。
一回家,拉·康迪多就有一场大闹,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然而,在这些处所,他是大彻大悟的人物。老婆的唠叨,用不着当真,简直就象听着雨声一样。一到明天,就又在柜台上切肉丁,拌上血,准备来做猪肉腊肠和小香肠,一面唱着歌儿了。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e…tte.
两年之前,“肉店家”曾经做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情。
五月间,莱哥羌台奇正在培拉,有一回,在亚贝斯谛义轩发了大议论。那结论,是说,最要紧的是加重培拉和伊仑之间的向来的友谊,要达这目的,培拉的人们就应该编成一队,去赴伊仑的圣玛尔夏勒会去。
主张被采用了。那时候,莱哥羌台奇又说,他还有一个计划,是联合了远近驰名的别达沙河沿岸一带的村镇,结成一个秘密团体,叫作“别达沙河却贝伦提会”,来作“酒神礼赞会”的准备,但这且待慢慢的发表。
他又说,“却贝伦提会”的会友是应该戴着旧式的无边帽,一见就可以和别人有分别的。
莱哥羌台奇的种种主张,惹起了很大的狂热。亚贝斯谛义轩的重要人物襄穹,修杜尔,理发匠革涅修,诃修·密开尔,加波戈黎,普拉斯卡,玛丁·诃修,还有迭土尔辟台,这八个人共同议决,决不放弃这计划。
他们将使命委托了加波戈黎,是去借一辆到伊仑去的坐得十五人到二十人的大车子。
加波戈黎和马车栈的头子去商量,结果是马匿修说妥了。
马匿修是一个奇特的马车夫,他的马车,只要一看就认得。因为恰如见于高压线的电线柱上那样,车台两面,都叫人画着两条腿骨和一个骷髅,那下面还自己写着两行字——
不可妄近,
小心丧命!
马匿修在车台里藏着那么强烈的蓄电池,会教人一碰就送命么?并不是的。莫不是养着响尾蛇么?也不是的。其实,是这样的。有一回,马匿修被人偷去了放在车台里的钱,他于是发怒,就写了那样的广告句子。不过用死来吓吓想偷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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