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山民牧唱(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多么记得那时的事呵,你不知道!我们是在厨房里,靠了火等候着的。你的祖母,两眼含泪,烘着你的衣服,凝视着火光,深思着的。你的叔父们,不错,亚理司敦的叔父们,谈着天气的事,收获的事。我去看你的母亲,还到卧房好几回呢。到那从天花板上挂着带须的玉蜀黍的狭小的卧房里。你的母亲痛得呻吟,好人物的呵舍拉蒙就是你的父亲,正在看护的时候,我还站在窗口,看着戴雪的树林,和飞渡天空的鸟队之类哩。

    使我们等候了许久之后,你总算扬着厉害的啼声,生下来了。人当出世的时候,究竟为什么哭的呢?因为那人所从出的“无”的世界,比从新跨进的这世界还要好么!

    就如说过那样,你大哭着,生下来了。东方的魔法的王们一听到,便来在要给你戴的头巾里,放下一盾银钱去。这大约便是从你家付给我,作为看资的一盾罢。……

    现在你,我一经过,我骑下老马一经过,就躲起来。唉唉!我这面,也从树木之间偷看着你的。为的是什么呢,你可懂得不?……一说,你就会笑起来罢。……我,这老医生,即使叫作你的祖父也可以,真的,倘一说,你一定要笑的。

    你就好看到这样!人们说,你的脸,是晒得黑黑的呀,你的胸脯,还不够饱满呀。也许这样的罢,那是。但还因为你的眼睛,有着无风的秋日的黎明一般的静,你的嘴唇,有着开在通黄的麦地之间的罂粟花一般的颜色呵。

    况且你是又良善,又有爱情的。这几天,是市集的星期三,可记得呢?你的父母都上市去了,你不是抱着小弟弟,在自己的田地里游逛么?

    小鬼发脾气了。你想哄好他,给看着牛呀。给看那吃着草,高兴地喘息着,笨重地跑来跑去,而且始终用长尾巴拂着脚的戈略和培耳札呀。

    你对顽皮的小鬼头说了罢,“阿,看戈略罢……看那笨牛……那,不是长着角么……好,宝宝,问他看,你为什么闭眼睛的?那么大,那么傻的眼睛……阿呀,不要摇尾巴呀!”

    于是戈略走到你的身边,用了反刍动物所特有的悲悯的眼色看着你,伸出头来,要你抚摩那生着旋毛的脑窝。

    你又走向别的一头牛,指着他说了,“那个,那是培耳札……哼……多么黑呀……多么坏的牛呵……宝宝和姊姊都不喜欢这头牛,喜欢戈略,哪。”

    小鬼也就跟你学着说,“喜欢戈略,哪。”但即刻又记起了自己是在发脾气,哭起来了。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起来了。一到我那样的年纪,那是真的,胸膛里是怀着赤子之心的呵。

    你想小弟弟不吵闹,还走着给他看捣乱的小狗,跟定了雄鸡的大架子,在地上开快步的鸡,蹒跚乱走的胡涂的猪,不是么?

    小鬼一安静,你便沉思起来了。你的眼睛虽然向着紫的远山,但是并没有看山哩。你也望着优游青天的白云,落在林中的堆积的枯叶,和只剩了骨骼的树木的枝梢,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呵。

    你的眼,是看着一点什么东西的。然而这是看着心里面的什么,看着挺生爱的芽,开放梦的花的神奇之国的什么呵。

    今天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你比平时更加沉思了。你坐在树身上,惘惘然忘了一切似的,然而有些不知什么苦处,嚼着薄荷的叶呵。

    唉唉,黑马理,试来说给我听罢,你是想着什么,而凝眺着远山和青天的。

    移家

    两个人从早上起,就往新居,等候行李马车的来到。直到晚上五点钟前后,这才到了楼下的门口,停止了。

    搬运夫们很有劲,将穷家私随处磕撞着搬上来。因为那混乱,在寒俭的这家庭里,算最值钱的客厅用的长椅子和卧房的门上的玻璃,都弄破了。

    马车夫说是小小的车子上,行李装不完,所以说定是两盾的,这时要三盾。搬运夫们酒钱要得不够,就说了一些不好听的恶话。

    时候已经晚了,只靠一盏将灭的灯,夫妇开手将家具放在各各的处所。孩子趁势玩着,从纸马的肚子里拉出麻屑来。但也便生厌,用渴睡似的声音,叫着母亲,跟在她的后面,牵住了衣裾。母亲于是取出火酒灯,将中午剩下的杂碎,检一些到勺锅里,温起来,给孩子吃。后来就领到床上去了,即刻呼呼地,孩子也就睡着了。

    她又出来了,来收拾已经开手的东西。他就说———

    “歇一歇可好呢。一看见你做得不歇,我就觉得很难平静。坐在这里罢。谈几句天罢。”

    她坐下,用那染了灰尘的一只手,按住了流汗的满是散出的头发的前额。

    他是相信着不久便可以复职的。即使万一不能,也有店家说过,如果一百丕绥泰也可以,就来做帐房。到那时为止的生计,大约未必有什么为难罢。这回的家,因为是第六层楼,所以太高些。然而惟其高,倒一定爽朗的罢。他这样地说着,向各处四顾。这一看,他又觉得显示着寂寞精光的阴森的,那冷冷的壁,满是尘埃的家具,散乱着绳子的地板,对于他的话,都浮出阴沉的笑来。

    她是决计了的,凡男人所说的事,她都点头。

    休息了片刻,她又站起来了,并且说———

    “我可是没有豫备晚膳的工夫了呵。”

    “不要紧的。(他说)我一点也不想吃。今天就减了这个,睡觉。”

    “不,我去买一点什么来罢。”

    “那么,我也一同去。”

    “孩子呢?”

    “就回来的。不要紧,不会醒的。”

    她到厨房里洗手去了。然而水道里没有水。

    “阿呀呀,水也还得去汲呢。”

    她将围巾搭在肩上,拿上一个坛。他也将一个瓶藏在外衣下。于是悄悄地走出外面了。四月的夜;给他们起了寒冷的讨厌的心情。

    经过王国剧场时,看见蜷卧地上的人类的团块。

    亚列那尔街上,是在板路上,发着沉重的雄壮的音响,走过了许多辆马车。

    他们在伊萨贝拉二世的广场上的喷泉里汲了水。待到又经过那成了团块,睡着的人们前面的时候,因为对于伤心的印象而感到的一种满足,又停了一些时。

    一到家,都默默地走上楼梯去。于是便上了床。

    他以为因为疲劳着,即刻可以睡去的。但是睡不着,注意力变得太敏了。便是夜中的极微的声音,也都听得到。一听到远远地沉重的雄壮的马车声,眼里便看见睡在路旁的人们的模样,心里是人类的一部分的无依的被弃的情形。暗淡的思想使他苦恼,一种大恐怖塞满他的心中了。他以为不该惊醒她,竭力抑制着身体的发抖。她呢,因为休息了白天的劳碌,见得是睡的极熟了。然而并不然……她用极弱的声音呻吟着……

    “什么地方不舒服么?”他问。

    “孩子……”她吞住话,啜泣了。

    “什么!孩子?”他直坐起来。

    “不,先前的孩子……见比德呵,……你知道么?……到明天,正是他死后的二周年了……”

    “唉唉!我们怎么只有这样伤心的事情的呢!”

    祷告

    他们是十三个。是为危险所染就,惯于和海相战斗,不管性命的十三个。他们之外,还载着一个女子,是船长的妻。

    十三个都是海边人,备着跋司珂种族的特色。大的头,尖的侧脸,凝视了吞人的怪物一般的海,因而死掉了的眼珠等,便是。

    坎泰勃里亚的海,是熟识他们的。他们也熟识波和风的。

    又长又细,漆得乌黑的大船,名叫“亚兰札”。跋司珂语,意义就是“刺”。短樯一枝,扬着小小的风帆,竖在船头上。……

    傍晚,简直是秋天。风若有若无,波是圆而稳,很平静。帆几乎不孕风,船在蓝海上,带着银的船迹,缓缓地移动。

    他们是出穆耳德里珂而来的,要趁圣加德林节,和别的船一同去打网,现在正驶过兑巴的前面。

    天上满是铅色棉絮一般的云。云和云的破绽间,露着微微带白的蓝色。太阳从云缝中,成了闪闪的光线,迸射出来,烧得通红的云边,颤抖着映在海波上。

    十三个男人都显着茫然的认真的相貌,几乎不开口。女人是颇有些年纪了,用了粗的编针和蓝的毛丝团,编着袜。船长是庄重的寂静的脸相,将帽子直拉到耳朵边,右手捏定代舵的楫子,茫然凝视着海面。毛片不干净的一匹长毛狗,在船尾巴,坐在靠近船长的椅子上,但它也如人们一般,无关心的看着海。

    太阳渐渐下去了……上面,是从火焰似的红,铜似的红,到灰色的各种的调子,铅的云,大的鲸形的云等。下面是,只有带着红,淡红,紫这些彩色的海的蔚蓝的皮肤。间以波的旋律底的蜿蜒……

    船到伊夏尔的前面了。山气浓重的陆风拂拂地,在海岸上,已看见向着这面的崖壁,山岩。

    突然,在这黄昏的临终之际,伊夏尔的教堂的时钟,打出时辰来了。于是“三位祷告”的钟,便如徐缓而有威严的庄重的声音一般,洋溢在海面上。船长一脱帽,别的人们都学着他。船长的妻从手中放下了编织。大家就一面看着弯弯曲曲的平稳的海波,用了重实的沉郁的声调,一同做祷告。

    天候一晚,风已经大了起来。布帆一受空气的排煽,鼓得圆圆,大船便在墨色的海上剩下银的船迹,向暗中直闯进去……

    他们是十三个。是为危险所染就,惯于和海相战斗,不管性命的十三个。

    面包店时代

    巴罗哈同伊本涅支一样,也是西班牙现代的伟大的作家,但他的不为中国人所知,我相信,大半是由于他的著作没有被美国商人“化美金一百万元”,制成影片到上海开演。自然,我们不知道他是并无坏处的,但知道一点也好,就如听到过宇宙间有一种哈黎彗星一般,总算一种知识。倘以为于饥饱寒温大有关系,那是求之太深了。

    译整篇的论文,介绍他到中国的,始于《朝花》。其中有这样的几句话:“……他和他的兄弟联络在马德里,很奇怪,他们开了一爿面包店,这个他们很成功地做了六年。”他的开面包店,似乎很有些人诧异,他在《一个革命者的人生及社会观》里,至于特设了一章来说明。现在就据冈田忠一的日译本,译在这里,以资谈助;也可以作小说看,因为他有许多短篇小说,写法也是这样的。

    我常常得到质问。“你究竟为什么要开面包店的呢?”这事说起来话长了,但我现在来回答这问题罢。

    我的母亲有一个伯母,是她父亲的姊妹,名叫芳那·那希。

    那女人,年青时候是很美的,和叫作堂·亚提亚斯·拉凯赛的从美洲回来的富翁结了婚。

    堂·亚提亚斯自己以为是老鹰,而其实呢,却不过是后园的公鸡。他一在马德里住下,就做各样的事业,然而真真古怪的事,是这样那样,都一样地失败了。一八七〇年之际,有一个叫作玛尔提的,从瓦连细亚来的医生,是曾经到过维也纳的汉子,讲解些维也纳所做的面包,和使那面包膨胀的酵母,并且夸张着说,倘若出手去做这生意,利益就如何如何。

    堂·亚提亚斯大以为然,便依玛尔提的劝告,在兑斯凯什教堂的左近买了一所旧房子。这房子所在的大街的号数,是只有两个字——二号——的,便很以此自喜。那大街,名叫密绥里珂尔兑亚街,我想,现在还这样。

    玛尔提便在兑斯凯什教堂旁边的旧房子里,设起炉灶来。而生意,却是意想之外的获利。本来好玩的玛尔提,在买卖确立之后的三四年,就死掉了。堂·亚提亚斯从此又一样一样地去出手,于是完全破产,一切所有物都入了质,到最后,只剩了开着面包店才够糊口的东西。

    他在死掉之前,将这也弄得乱七八糟了。于是伯母寄信给母亲,叫我的哥哥理嘉图到马德里去。

    哥哥住在马德里一些时,但无法可想,跑掉了。后来我就到马德里去,和我的哥哥一同努力,想改良买卖,使他兴旺起来。时不利兮,没有使他兴旺的方法。“面粉倘少,什么都成”这格言,是未必尽合于事实的。但我们是得不到面粉。

    面包店刚要好起来了的时候,那时是我们的地主的罗马诺内斯伯爵来了一个通知,说是房子非拆掉不可了。

    从此又遭了困难。我们只好搬到别处,另做买卖去,但这是要钱的,然而没有钱。因为要过这苦境,我们就开手买空卖空了,而买空卖空很顺利,尽了慈母的责任。直到我们的再起,都靠这来支持。我们在别处一开张,立刻遭了损失,我们就中止了。

    因为这样,所以我将证券交易所看作慈善底制度,而和这相反,觉得教堂是阴气之处,从那地方的忏悔室的背后,会跳出身穿玄色法衣的教士来,在黑暗中扼住人的喉咙,捏紧颈子,也并非无理的。

    案此篇在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五日《朝花》周刊第十七期所载。因从此可以了解作者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虽非《山民牧唱》原书所有,也附在这里了。

    编者识。

    注释:

    [1]这是跋司珂语,“喂,好正经”的意思。——原译者。

    [2]希腊哲学家。——重译者。

    [3]黑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原译者。

    [4]白人与黑人的混血儿。——原译者。

    [5]一陀罗约合中国银二元——译者

    [6]El Greco(1614年死)Belazques(1599—1660)Francisco Goya(1746—1828),三个都是西班牙的大画家。——译者

    [7]Alonso Sanchez Coello(1515?—1596),西班牙肖像画的先驱者;Juan Pantoja de la Cruz(1551—1609)是他的学生。——译者

    [8]Tiziano Vecellio(1477—1576),意大利的画家,英国人写作Titian——译者

    [9]西班牙币。——译者

    [10]也是西班牙币。——译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