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山民牧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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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里妮 有什么呢!喂,来一下,安多尼!拿雪茄来。要好的。

    (抛一个大拉[10]在桌子上。)

    拉蒙 不要胡闹,德里妮,这钱,收着吧。

    德里妮 不行的,不是么?你有钱的时候,不也请过我么?

    拉蒙 不过……

    德里妮 随我就是。

    堂倌 (拿着一盒雪茄)怎么了?已经讲了和了么?

    拉蒙 你瞧就是……可是,怎么了?近来没有弹奏的了么?

    堂倌 (望着里面)有的,就要开手了。这烟是不坏的,堂·拉蒙。

    拉蒙 那一枝?

    堂倌 就是我拿出来的这一枝。

    拉蒙 多谢,安多尼!这雪茄是德里妮买给我的。你拿咖啡钱去……

    德里妮 不成,都让我来付。

    拉蒙 这末后一次,让我来请罢。穷固然是穷的,但让我暂时不觉得这样罢。

    德里妮 那么,你付就是了。

    (堂倌擦着火柴,给拉蒙点火。咖啡馆的大钢琴和提琴开始奏 起“喀伐里亚·路思谛卡那”的交响乐来。拉蒙和德里妮默默的听。 只剩着美术青年们的议论声和以这为烦的别的座客的“嘘嘘”声。)

    拉蒙 一听这音乐,我就清清楚楚的记起那时的事,难受得很了!你还记得那画室么?

    德里妮 是的,很冷的屋子。

    拉蒙 是北极呀,但是无论怎么冷,却悠然自得得很。

    德里妮 那倒是的。

    拉蒙 还记得我们俩的打赌罢,我抱起你,说要走到梯子的顶头,你却道走不到。

    德里妮 哦哦,记得的。

    拉蒙 可是我赢了!但常到这家里来的新闻记者却以为是谁的模仿。我们肯模仿的么!我们的生活,不都是野蛮的独创么!

    德里妮 你倒真是的。什么时候总有点疯疯癫癫……对啦,那是独创罢。

    拉蒙 就是你,也这样的。你还记得初到那里来住的晚上么?你说我的眼睛就象老雕似的发闪……

    德里妮 唔唔,那也真是的。

    拉蒙 其实,是因为爱你呀。

    德里妮 那可难说。

    拉蒙 真的,但你却好象没有觉得。

    德里妮 也还记得白天跑到芒克罗亚去么?

    拉蒙 唉,是的,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去的?现在的白天,可没有那样的事了。快到拉·弗罗理达的时候,有一个大水洼,记得么?你怕弄脏了磁漆的鞋子,不敢就走过去,我抱起了你,看见的破落户汉子们就嚷起来了。但我还是抱着你走,你也笑笑的看着我……

    德里妮 那是因为觉得你叫人喜欢呀。

    拉蒙 也许有一点罢。不过和我的意思还差得远呢……还有,也记得那诗人生了病,躺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么?

    德里妮 记得的。

    拉蒙 来的那时的样子,现在也还在眼面前。外面下着大雪,我们俩围着炉子,正和邻近的太太们谈些闲天。可怜,他真抖到利害!牙齿格格的响着,那时他说的话,我也还记得的。“到过咖啡馆去了,谁也不在。如果不碍事,给在这里停一下罢。”你还邀他吃饭。又因为他说久没有睡过眠床了,你就请他在我们的床上睡。你自己呢,就睡在躺椅上。我坐着,吸着烟,一直到天明,看见你的睡相,心里想,这是好心的女人,很好的女人。因为是这样的,所以后来虽然有时吵了架……

    德里妮 不过是有时么?

    拉蒙 倒也不是常常的。所以虽然吵了架,我心里却想,她那里,那是有着这样的各种缺点的。但是,心却是很好的女人……

    德里妮(伸出手来,要求握手,)就是你,在我也是一个好人。

    拉蒙 (待她的手夹在自己的两手的中间),不,不,我倒并不是。

    德里妮 你知道那可怜的人,那诗人,后来怎么样了么?

    拉蒙 死在慈善病院里了。

    德里妮 诗真的做得好么,那人?

    拉蒙 不知道怎么样……我是没有看过他的东西的。但我想,被称为天才的人物,却象不成器的人们的最后一样,死在慈善病院里,谁也不管,那可是不正当的。

    德里妮 生在凯泰路尼亚的,留着长头发的那雕刻家,怎么样了呢?

    拉蒙 确是改了行业了。变了铸型师了。现在呢,吃倒不愁。就是降低了品格,提高了生活。

    德里妮 还有,那人呢?那个唱着歌,装出有趣的姿势,瘦瘦的,大胡子的法国人,怎么样了呢?

    拉蒙 那个在路上大声背诵着保罗·惠尔伦的诗的那人么?那恐怕是死掉了的。是在巴黎给街头汽车轧死的。

    德里妮 还有那无政府主义者呢?

    拉蒙 那家伙,当了警察了。

    德里妮 还有那人,那,留着八字胡子的那人呢?

    拉蒙 唔唔,不错!那才是一个怪人呢!他和一个朋友吵嘴,我也还记得的。那时他们俩都穷得要命,穿着破烂的衣服,可是为了如果穿上燕尾服,去赴时髦的夜会,谁最象样的问题,终于彼此恶骂起来了。八字胡子后来得了好地位,但那时的裤子这才惊人呢。那裤子是我不知道洋服店里叫作什么名称的,总之是不过刚刚可以伸进脚去的,并不相连的两条裤腿子。又用绳将这裤腿子挂在皮带上,外面还得穿上破外套,来遮掩这复杂的情形。并且将一枝手杖当作宝贝,但那尖端的铁已经落掉,而且磨得很短了,要达到地面,就必得弯了腰,并且竭力的伸长了臂膊。这种模样,是决不能说是时髦人物的趣味的,但有一回,我和他在凯斯台理耶那大路上走的时候,他却指着坐在阔马车里跑过的女人们,说道,“这些女流之辈,以不可解的轻蔑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哩。

    德里妮 不可解的轻蔑!唉唉,出色得很!

    拉蒙 真可怜,这家伙实在是自命不凡的。

    德里妮 那人也死了?

    拉蒙 唔,死了。在这里聚会过的一些人,几乎都死掉了。成功的一个也没有。替代我们的是富于幻想的另外的青年,也象我们先前一样,梦着,讲着恋爱,艺术,无政府。什么都象先前一样,只有我们却完全改变了。

    德里妮 不不,什么都象先前一样,是不能说的。你可曾走过我们的老家前面看了没有呢?

    拉蒙 怎么会不走过!那房子是拆掉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近几时还去望了一下旧址,只有一个吓人的大洞。不下于我心里的洞的大洞。不是夸张,我可实在是哭了的。

    德里妮 走过那地方,我也常常是哭了的。

    拉蒙 凡是和自己的回忆有关系的,人们总希望它永久。但是,这人生,却并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的。

    (有人在外面敲,接着就在窗玻璃外露出一个人的脸)

    德里妮 阿呀,拉·密拉革罗斯和那人同来接我了。

    拉蒙 什么,你,要走么?

    德里妮 唔唔,是的。

    拉蒙 你和我就这样的走散,真是万料不到的。但你还可以住在这地方,住在这玛德里,到底比我好。我的事情,大约也就立刻忘记的罢。

    德里妮 你忘记我倒还要快哩。你的前面有生活。回家去就要结婚的罢……太太……孩子……都可以有的。反过来……象我似的女人,前面有什么呀?不是进慈善病院……就是从洞桥上投河……

    (站了起来)

    拉蒙 (按住她的手)不行,德里妮,不行。我不能这样的放你走。你是我的。即使社会和阔人们说我们是姘头,是什么,也不要紧,即使轻蔑我们,也不要紧……我也象你一样,是一个小百姓……父亲是农夫……田地里的可怜的劳动者……由我看来,你是我的妻子。所以我不能就这样的放你走,我不放的!

    德里妮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这可怜的人。钱是没有的。和我结婚么?这是我这面就要拒绝的。我虽然并不是守了应守的事情的女人,但良心和羞耻……却并不下于别的女人们!是有的呢……况且无论你,无论谁,要我再拿出失掉了的东西来,都可做不到。(又有人敲玻璃窗。德里妮要求着握手)那么,你……

    拉蒙 那么,从此就连你的消息也听不到了?

    德里妮 就是听到,不是也没有用么?

    拉蒙 你对我,是冷酷的。

    德里妮 我对自己可是还要冷酷哩。

    (默默的望着地面。进来一个穿外套,戴宽大帽子的破落户,走 近桌子去。)

    破落户 (举手触着帽子的前缘)晚安!

    拉蒙 晚安!

    破落户 (向德里妮)你同去么,怎么了呀?那边是已经等着了的。

    德里妮 这就是。那么,再见!(向拉蒙伸出手去)

    拉蒙 再见!

    (德里妮和破落户一同走近门口。在那里有些踌蹰似的,回顾了 一下。看见垂头丧气的拉蒙,轻轻的叹一口气,于是出来了。拉蒙站 了起来,决计要跟她走。)

    看报的绅士 (拉住拉蒙的外套)但是,您想要怎么样呀?就是那女人罢,如果她不想走,可以不走的。

    拉蒙 唉唉,真的,您的话一点也不错。(仍复坐下。堂倌走过来收拾了用过的杯盘,用桌布擦着大理石桌子。)

    堂倌 不要伤心了罢,堂·拉蒙。一个女人跑掉了,别的会来的。

    拉蒙 现在走掉的却不是女人哩,安多尼……是青春呀,青春……这是不再回来的。

    堂倌 那也是的。不过也没有法子。人生就是这样的东西呀。想通些就是了……因为是什么也都要过去的,而且实在也快得很。真的呢。

    看报的绅士 (点着头)那是真的。

    堂倌 阿呀,怎么样?回去么?

    拉蒙 是的,我要去乱七八遭的走一通……乱七八遭的。(站了起来,除下帽子,对那看《厄拉特报》的绅士招呼,)再见。

    看报的绅士 (温和地)呀,再见!

    (拉蒙经过店堂,走出街上。)

    美术青年之一 唉唉,蔼勒·格垒珂!……他才是真画家……

    别的美术青年 叫我说起来,是谁也赶不上谛卡诺的技巧的。

    跋司珂族的人们

    流浪者

    昏夜已经袭来,他们便停在夹在劈开的峭壁之间的孔道的底下了。两面的山头,仿佛就要在那高处接吻似的紧迫着,只露出满是星星的天空的一线来。

    在那很高的两面峭壁之下,道路就追随着任意蜿蜒的川流。那川流,也就在近地被水道口的堤防阻塞,积成一个水量很多的深潭。

    当暗夜中,两岸都被乔木所遮的黑的光滑的川面,好象扩张在地底里的大的洞穴的口,也象无底的大壑的口。在那黑的漆黑的中央,映着列植岸上的高的黑柳和从群山之间射来的空明。

    宛然嵌在狭窄的山隙间一般,就在常常滚下石块来的筑成崖壁的近旁,有一间小屋子。那一家族,便停在那里了。

    这是为在北方的道路上,无处投宿的旅人而设的小屋之一。停在那里的,大概是希泰诺,补铜匠,乞丐,挑夫,或是并无工作,信步游行的人们。

    家族是从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子组成的。女人跨下了骑来的雄马,走进小屋去,要给抱着的婴儿哺乳了,便坐在石凳上。

    男孩子和那父亲,卸下了马上的行李,将马系到树上去;拾了几把烧火的树木,搬进小屋里,便在中间的空地上,生起火来了。

    夜是寒冷的。夹在劈成的两山之间的那孔道上,猛烈地吼着挟些雨夹雪的风。

    女人正给婴儿哺乳的时候,男人便恳切地从她的肩头取下了濡湿的围巾,用火去烘干了。并且削尖了两枝棒,钉在地面上,还是挂上在那一条围巾去,借此遮遮风。

    火着得很旺盛。火焰使小屋里明亮起来。灰白的墙壁上,有些也是流浪的人们所遗留的,用桴炭所写的,很拙的画和字。

    男人小而瘦,颐下和鼻下,都没有留胡子。他的全生命,仿佛就集中在那小小的,乌黑的活泼的两眼里似的。

    女的呢,假使没有很是疲劳的样子,也许还可以见得是美人。她以非常满意的模样,看着丈夫。看着一半江湖卖解,一半大道行商的那男子。对于那男子,她是连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也不明白,但是爱着的。

    男孩子有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脸相,也一样地活泼。他们俩都很快地用暗号的话交谈,历览着墙上的文字,笑了。

    三个人吃了青鱼和面包。以后,男人便从包裹里拉出破外套来,给他穿上了。父子是躺在地面上。不多久,两个都睡着了。婴孩啼哭起来。母亲将他抱起,摇着,用鼻声呜他睡去。

    几分钟之后,这应急的窠里,已经全都睡着了。对于流宕的自由的他们的生涯,平安地,几乎幸福地。

    外面是寒风吹动,呻呼,一碰在石壁上,便呼呼地怒吼。

    川水以悲声鸣着不平。引向水车的沟渠中,奔流着澎湃的水,奏着神奇的盛大的交响乐。……

    第二天的早晨,骑了马,抱着婴儿的女人和那丈夫和男孩子,又开始前行了。这流浪的一家,愈走就愈远,终于在道路的转角之处,消失了他们的踪影了。

    黑马理

    在古旧的小屋子门口,抱着小弟弟的只一个人,黑马理,你是整天总在想些什么事,凝眺着远山和青天的罢。

    大家都叫你黑马理,但这是因为你是生在东方魔土君王节日的,此外也并无什么缘故呀。你虽然被叫作黑马理,皮肤却象刚洗的小羊一般白,头发是照着夏日的麦穗似的黄金色的。

    当我骑马经过你家门前的时候,你一见我,便躲起来了。一见这在你出世的那寒冷的早晨,第一个抱起了你的我,一见这有了年纪的医生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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