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坏孩子和别的奇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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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呀,重得很!只要一想到,我就怕!”萨木弗利辛一面说,一面坐。“我全身都是风湿痛。我苦了整八年,一点安静也没有……不论是白天,是夜里,我的恩人那!我看过许多医生,请喀山的大学教授们对诊,行过土浴,喝过矿泉,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我的家私就为此化得精光,太太。这些医生们只会把我弄糟,他们把我的病赶进内部去了!他们很能够赶进去,但再赶出来呢——他们却不能,他们的学问还没有到这地步……他们单喜欢要钱,这班强盗,至于人类的利益,他们是不大留心的。他开一张鬼画符,我就得喝下去。一句话,那是谋命的呀。如果没有您,我的菩萨,我早已躺在坟里了!上礼拜二我从您这里回家,看了您给我的那丸药,就自己想:‘这有什么用呢?这好容易才能看见的沙粒,医得好我的沉重的老病吗?’我这么想,不大相信,而且笑笑的;但我刚吃下一小粒,我所有的病可是一下子统统没有了。我的老婆看定着我,疑心了自己的眼睛,‘这是你吗,珂略?’[4]——‘不错,我呀。’于是我们俩都跪在圣像面前,给我们的恩人祷告:主呵,请把我们希望于她的,全都给她罢!”

    萨木弗利辛用袖子擦一擦眼,从椅子上站起,好象又要下跪了,但将军夫人制住他,使他仍复坐下去。

    “您不要谢我她说,兴奋得红红的,向亚理斯泰尔夫像看了一眼。“不,不要谢我!这时候我不过是一副从顺的机械……这真是奇迹!拖了八年的风湿痛,只要一粒瘰疬丸[5]就断根了!”

    “您真好,给了我三粒。一粒是中午吃的,立刻见效!别一粒在傍晚,第三粒是第二天,从此就无影无踪了!无论那里,一点痛也没有!我可是已经以为要死了的,写信到墨斯科去,叫我的儿子回来!上帝竟将这样的智慧传授了您,您这活菩萨!现在我好象上了天堂……上礼拜二到您这里来,我还蹩着脚的;现在我可是能够兔子似的跳了……我还会活一百来年哩。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困住我——我的精穷。我是健康了,但如果没有东西好过活,我的健康又有什么用处呢。穷的逼我,比病还厉害……拿这样的事来做例子罢……现在是种燕麦的时候了,但叫我怎么种它呢。如果我没有种子的话?我得去买罢,却要钱……我怎么会有钱呢?”

    “我可以送您燕麦的,库士玛·库士密支……您坐着罢!您给了我这么大的高兴,您给了我这样的满足,应该我来谢你的,不是您谢我!”

    “您是我们的喜神!敬爱的上帝竟常常把这样的好人放在世界上!您高兴就是了,太太,高兴您行的好事!我们罪人却没有什么好给自己高兴……我们是微末的,小气的,无用的人……蚂蚁……我们不过是自称为地主,在物质的意义上,却和农民一样,甚至于还要坏……我们确是住在石造房子里,但那仅是一座Fata Morgana[6]呀,因为屋顶破了,一下雨就漏……我又没有买屋顶板的钱。”

    “我可以送给您板的,库士玛·库士密支。”

    萨木弗利辛又讨到一匹母牛,一封介绍信,是为了他想送进专门学校去的女儿的,而且被将军夫人的大度所感动,感激之至,呜咽起来,嘴巴牵歪了,还到袋子里去摸他的手帕……将军夫人看见,手帕刚一拉出,同时也好象有一个红纸片,没有声响的落在地板上面了。

    “我一生一世不忘记的……”他絮叨着说。“我还要告诉我的孩子们,以及我的孙子们……一代一代……孩子们,就是她呀,救活了我的,她,那个……”

    将军夫人送走了病人之后,就用她眼泪汪汪的眼睛,看了一会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象,于是又用亲密的,敬畏的眼光,射在药箱,备览,算盘和靠椅上,被她救活的人就刚刚坐在这里的,后来却终于看见了病人落掉的纸片。将军夫人拾起纸片来,在里面发见了三粒药草的丸子,和她在上礼拜二给与萨木弗利辛的丸药,是一模一样的。

    “就是那个……”她惊疑着说。“这也是那张纸……他连包也没有打开呀!那么,他吃了什么呢?奇怪……他未必在骗我罢。”

    将军夫人的心里,在她那十年行医之间,开始生出疑惑来了……她叫进其次的病人来,当在听他们诉说苦恼时,也觉得了先前没有留心,听过就算了的事。一切病人,没有一个不是首先恭维她的如神的疗法的,佩服她医道的学问,骂詈那些对症疗法的医生,待到她兴奋到脸红了,于是就来叙述他们的困苦。这一个要一点地,别一个想讨些柴,第三个要她许可在她的林子里打猎。她仰望着启示给她真理的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善良的,宽阔的脸,但一种新的真理,却开始来咬她的心了。那是一种不舒服的,沉闷的真理。

    人是狡猾的。

    (一八八五年作)

    簿记课副手日记抄

    一八六三年五月十一日。我们的六十岁的簿记课长格罗忒金一咳嗽,就喝和酒的牛奶,因此生了酒精中毒脑症了。医生们以他们特有的自信,断定他明天就得死。我终于要做簿记课长了。这位置是早已允许了我的。

    书记克莱锡且夫要吃官司,因为他殴打了一个称他为官僚的请愿者。看起来,怕是要定罪的。

    服药草的煎剂,医胃加答儿。

    一八六五年八月三日。簿记课长格罗忒金的胸部又生病了。他咳嗽,喝和酒的牛奶。他一死,他的地位就是我的了。我希望着,但我的希望又很微,因为酒精中毒脑症好象是未必一定会死的!

    克莱锡且夫从一个亚美尼亚人的手里抢过一张支票来,撕掉了。他也许因此要吃官司。

    昨天一个老婆子(古立夫娜)对我说,我生的不是胃加答儿,是潜伏痔。这是很可能的!

    一八六七年六月三十日。看报告,说是阿剌伯流行着霍乱病。大约也要到俄国来的罢,那么,就要放许多天假。老格罗忒金死掉,我做簿记课长,也未可料的。人也真韧!据我看来,活得这么久,简直是该死!

    喝什么来治治我的胃加答儿呢?或者用莪求[7]子?

    一八七〇年一月二日。在格罗忒金的院子里,一只狗彻夜的叫。我的使女贝拉该耶说,这是很准的兆头,于是我和她一直谈到两点钟,如果我做了簿记课长,就得弄一件浣熊皮子和一件睡衣。我大约也得结婚。自然不必处女,这和我的年纪是不相称的,还是寡妇罢。

    昨天,克莱锡且夫被逐出俱乐部了,因为他讲了一个不成样子的笑话,还嘲笑了商业会馆的会员波纽霍夫的爱国主义。人们说,后一事,他是要吃官司的。

    为了我的胃加答儿,想看波忒庚医师去。人说,他医治他的病人,很灵……

    一八七八年六月四日。报载威忒梁加流行着黑死病。人们死得象苍蝇一样。格罗忒金因此喝起胡椒酒来了。但对于这样的一个老头子,胡椒酒恐怕也未必有效。只要黑死病一到,我准要做簿记课长的。

    一八八三年六月四日。格罗忒金要死了。我去看他,并且流着眼泪请他宽恕,因为我等不及他的死。他也眼泪汪汪的宽恕了我,还教我要医胃加答儿,该喝橡子茶。

    但克莱锡且夫几乎又要吃官司——因为他把一座租来的钢琴,押给犹太人了。虽然如此,他却已经有着史坦尼斯拉夫勋章,官衔也到了八等。在这世界上的一切,真是希奇得很!

    生姜二沙[8],高良姜一沙半,浓烧酒一沙,麒麟竭五沙,拌匀,装入烧酒瓶里,每晨空心服一小杯,可治胃加答儿。

    一八八三年六月七日。格罗忒金昨天下了葬。这老头子的死,我竟得不到一点好处!每夜梦见他穿了白衫子,动着手指头。伤心,该死的我的伤心:是簿记课长竟不是我,却是察里科夫。得到这位置的竟不是我,却是一个小伙子,有那做着将军夫人的姑母帮忙的。我所有的希望都完结了!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日。察里科夫家里,他的老婆跑掉了。这可怜人简直没有一点元气了。为了悲伤,会寻短见也说不定的。倘使这样,那么,我就是簿记课长。人们已在这么说。总而言之,希望还没有空,人也还可以活下去,我也许还要用用浣熊皮。至于结婚,我也不反对。如果得了良缘,我为什么不结婚呢,不过是应该和谁去商量商量罢了;因为这是人生大事。

    克莱锡且夫昨天错穿了三等官理尔曼的橡皮套鞋。又是一个问题!

    管门人巴伊希劝我,医胃加答儿应该用升汞。我想试试看。

    (一八八六年作)

    那是她

    “您给我们讲点什么罢!”年青的小姐们说。

    大佐捻着他的白须子,扫一扫喉咙,开口了———

    “这是在一八四三年,我们这团兵扎在欠斯多霍夫的附近。我先得告诉您,我的小姐们,这一年的冬天非常冷,没有一天没有哨兵冻掉了鼻子,或是大雪风吹着雪埋掉了道路的。严寒从十月底开头,一直拖到四月。那时候,您得明白,我可并不象现在,仿佛一个用旧了的烟斗的,却是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象乳和血拌了起来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美男子。我孔雀似的打扮着,随手化钱,捻着胡子,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学习士官会这样。我往往只要一只眼睛一,把马刺一响,把胡子一捻,那么,就是了不得的美人儿,也立刻变了百依百顺的小羊了。我贪女人,好象蜘蛛的贪苍蝇,我的小姐们,假如你们现在想数一数那时缠住我的波兰女子和犹太女子的数目,我通知你,数学上的数目恐怕是用不够的……我还得告诉你们,我是一个副官,跳玛楚尔加[9]的好手,娶的是绝世的美人,上帝呵,愿给她的灵魂平安。我是怎样一个莽撞而且胡闹的人呢——你们是猜也猜不到的。在乡下,只要有什么关于恋爱的捣乱,有谁拔了犹太人的长头发,或是批了波兰贵族的巴掌,大家就都明白,这是微惠尔妥夫少佐干的事。

    “因为是副官,我得常常在全省里跑来跑去,有时去买干草或芜菁,有时是将我们的废马卖给犹太人或地主,我的小姐们,但最多的倒是冒充办公,去赴波兰的千金小姐的密约,或者是和有钱的地主去打牌……在圣诞节前一天的夜里,我还很记得,好象就在目前一样,为了公事,叫我从欠斯多霍夫到先威里加村去……天气可真冷得厉害,连马也咳嗽起来,我和我的马车夫,不到半个钟头就成了两条冰柱了……大冷天倒还不怎么打紧,但请你们想一想,半路上可又起了大风雪了。雪片团团的打着旋子,好象晨祷之前的魔鬼一样,风发着吼,似乎是有谁抢去了它的老婆,道路看不见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大家——我,马车夫和马——就给雪重重的包裹了起来。

    “‘大人,我们迷了路了!’马车夫说。

    “‘昏蛋!你在看什么的,你这废料?那么,一直走罢,也许会撞着一户人家的!’

    “我们尽走,尽走,尽是绕着圈子,到半夜里,马停在一个庄园的门口了,我还记得,这是属于一个有钱的波兰人,皤耶特罗夫斯基伯爵的。波兰人还是犹太人,在我就如饭后的浓茶,都可以,但我也应该说句真话,波兰的贵族很爱客人,象年青的波兰女子那样热情的女人,另外可也并没有……

    “我们被请进去了……皤耶特罗夫斯基伯爵这时住在巴黎,招待我们的是他的经理,波兰人加希密尔·哈普进斯基。我还记得,不到一个钟头,我已经坐在那经理的屋子里,消受他的老婆献殷勤,喝酒,打牌了。我赢了十五个金卢布,喝足了酒之后,就请他们给我安息。因为边屋里没有地方了,他们就引我到正屋的一间房子里面去。

    “‘您怕鬼么?’那经理领我走到通着满是寒冷和昏暗的大厅的一间小房子里,一面问。

    “‘这里是有鬼的?’我听着自己的言语和脚步的回声,反问道。

    “‘我不知道’,波兰人笑了起来,‘不过我觉得,这样的地方,对于妖魔鬼怪是很合适的。’

    “我真醉了,喝得象四万个皮匠一样,但这句话,老实说,却使我发抖。妈的,见一个鬼,我宁可遇见一百个乞尔开斯人!不过也没有法,我就换了衣服,躺下了……我的蜡烛的弱弱的光,照在墙壁上,那墙壁上可是挂着一些东西,你们大约也想象得到的罢,是一张比一张更加吓人的祖象,古代的兵器,打猎的角笛,还有相类的古怪的东西……静到象坟墓一样,只在间壁的大厅里,有鼠子唧唧的叫着,和干燥的木器发着毕毕剥剥的声音。房子外面呢,可仿佛是地狱……风念着超度亡魂经,树木被吹弯了,吼叫着,啼哭着;一个鬼东西,大约是外层窗门罢,发出悲声,敲着窗框子。你们想想看,还要加上我的头正醉得在打旋子,全世界也和我的头一同在打旋子呢……我如果闭上眼,就觉得我的眠床在空屋子里跑,和鬼怪跳着轮舞一样。我想减少这样的恐怖,首先就吹熄了蜡烛,因为空荡荡的屋子,亮比暗是更加觉得可怕的……”

    听着大佐讲话的三位小姐们,靠近他去了,凝视着他的脸。

    “唔,”大佐讲下去道,“我竭力的想睡着,可是睡魔从我这里逃走了。忽然觉得象有偷儿爬进窗口来,忽然听到象有谁在嘁嘁喳喳的说话,忽然又好象有人碰了我的肩头——一句话,我觉到一切幻象,这是只要神经曾经异常紧张过的人们,全都经验过来的。现在你们也想想看,在这幻象和声音的混沌中,我却分明的听得,象有曳着拖鞋的声音似的。我尖起耳朵来,——你们想是什么呀?——我听到,有人走近了门口,咳嗽一下,想开门……

    “‘谁呀?’我坐起来,一面问。

    “‘是我……用不着怕的!’回答的是女人的声音。

    “我走到门口去……只几分钟,我就觉得鸭绒一般绵软的两条女人的臂膊,搁在我的肩上了。

    “‘我爱你……我看你是比性命还贵重的,’很悦耳的一种女人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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