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佐住了口,喝过半杯水,用了有些含胡的声音说下去道———
“第二天的早晨,我从窗口望出去,却看见风雪越加厉害了……完全不能走。我只好整天的坐在经理那里,喝酒,打牌。一到夜,我就又睡在那空荡荡的屋子里,到半夜,就又搂着那熟识的纤腰……真的呢,我的小姐们,如果没有这爱,我那时也许真会无聊得送命,或者喝到醉死了的哩。”
大佐叹一口气,站起身来,默默的在屋子里面走。
“那么……后来呢?”一位小姐屏息的等候着,一面问。
“全没有什么,第二天,我们就走路了。”
“但是……那女人是谁呢?”小姐们忸怩的问道。
“这是一猜就知道的,那是谁!”
“不,猜不到呀!”
“那就是我自己的老婆!”
三位小姐都象给蛇咬了似的,跳了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的呀?”她们问。
“阿呀,天那,这有什么难懂呢?”大佐耸一耸肩头,烦厌似的回问道。“我自己想,是已经讲得很清楚的了!我是带了自己的女人往先威里加村去的……她在间壁的空房子里过夜……这不是很明白的么!”
“哼哼……”小姐们失望的垂下了臂膊,唠叨道。“这故事,开头是很好的,收场可是只有天晓得……您的太太……请您不要见气,这故事简直是无聊的……也一点不漂亮。”
“奇怪!你们要这不是我自己的女人,却是一个别的谁么!唉唉,我的小姐们,你们现在就在这么想,一结了婚,不知道会得怎么说呢?”
年青的小姐们狼狈,沉默了。她们都显出不满意的态度,皱着眉头,大声的打起呵欠来……晚餐桌上她们也不吃东西,只用面包搓着丸子,也不开口。
“哼,这简直是……毫无意思!”一个忍不住了,说。“如果这故事是这样的收场,您何必讲给我们来听呢?这一点也不好……这简直是出于意外的!”
“开头讲得那么有趣,却一下子收了梢……”别一个接着道。“这不过是侮弄人,再没有什么别的了。”
“哪,哪,哪,……我是开开玩笑的……”大佐说。“请你们不要生气,我的小姐们,我是讲讲笑话的。那其实并不是我自己的女人,却是那经理的……”
“是吗!”
小姐们一下子都开心了,眼睛也发了光……她们挨近大佐去,不断的给他添酒,提出质问来。无聊消失了,晚餐也消失了,因为小姐们忽然胃口很好的大嚼起来了。
(一八八六年作)
波斯勋章
位在乌拉尔山脉的这一面的一个市里,传播着一种风闻,说是这几天,有波斯的贵人拉哈·海兰住在扶桑旅馆里了。这风闻,并没有引起市民的什么印象,不过是:一个波斯人来了,甚么事呀?只有市长斯台班·伊凡诺维支·古斤一个,一从衙门里的秘书听到那东方人的到来,就想来想去,并且探问道:
“他要上那儿去呢?”
“我想,大约是巴黎或者伦敦罢。”
“哼!……那么,一个阔佬?”
“鬼知道。”
市长从衙门回家,用过中膳之后,他又想来想去了,而且这回是一直想到晚。这高贵的波斯人的入境,很打动了他的野心。他相信,这拉哈·海兰是运命送到他这里来的,实现他渴求梦想的希望,正到了极好的时机了。古斤已经有两个徽章,一个斯坦尼斯拉夫三等勋章,一个红十字徽章和一个“水险救济会”的会员章;此外他还自己做了一个表链的挂件,是用六弦琴和金色枪枝交叉起来的,从他制服的扣子洞里拖了出来,远远的望去,就见得不平常,很象光荣的记号。如果谁有了勋章和徽章,越有,就越想多,那是一定的,——市长久已想得一个波斯的“太阳和狮子”勋章的了,他想得发恼,发疯。他知道得很明白,要弄这勋章到手,用不着战争,用不着向养老院捐款,也用不着去做议员,只要有一个好机会就够。现在是这机会好象来到了。
第二天正午,他挂上了所有的徽章,勋章,以及表链之类,到扶桑旅馆去。他的运气也真好,当他跨进波斯贵人的房间里面的时候,贵人恰只一个人,而且正闲着。拉哈·海兰是一个高大的亚洲人,翠鸟似的长鼻子,凸出的大眼睛,头戴一顶土耳其帽,坐在地板上,在翻他的旅行箱。
“请您宽恕我的打搅,”古斤带着微笑,开始说:“有绍介自己的光荣:世袭有名誉的市民,各种勋章的爵士,斯台班·伊凡诺维支·古斤,本市市长。认您个人为所谓亲善的邻邦的代表者,我觉得这是我的义务。”
那波斯人转过脸来,说了几句什么很坏的法国话,那声音就象木头敲着木头一样。
“波斯的国界,”古斤仍说他准备好了的欢迎词,“和我们的广大的祖国的国界,是接触的极其密切的,就因为这彼此的交感,使我要称您为我们的同胞。”
高贵的波斯人站起来了,又说了一点什么敲木头似的话。古斤是什么外国话也没有学过的,只好摇摇头,表示他听不懂。
——我该怎么和他说呢?——他自己想,——叫一个翻译员来,那就好了,但这是麻烦的事情,别人面前不好说。翻译员会到全市里去嚷嚷的。———
古斤于是把日报上见过的所有外国字,都搬了出来。
“我是市长……”他吃吃的说:“这就是Lord-Maire(市长)……Municipalé(市的)……wui(怎样?)Komprené(懂么?)”
他想用言语和手势来表明他社会的地位,但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挂在墙上的题着“威尼斯市”的一幅画,却来救了他了。他用指头点点那市街,又点点自己的头,以为这么一来,就表出了“我是市长”这一句。波斯人一点也不懂,但也微笑着说道:
“Bon(好,)monsieur……bon……”
过了半点钟,市长就轻轻的敲着波斯人的膝髁和肩头,说道:
“Komprené?Wui?做Lard-Maire和Municipalé……我请您去Promenade(散步)一下……Komprené?Promenade……”
古斤又向着威尼斯的风景,并且用两个手指装出走路的脚的模样来。拉哈·海兰是在注视他那些徽章的,大约分明悟到他是本市的最重要人物了,并且懂得“Promenade”的意思,便很有些客气。两个人就都穿上外套,走出了房间。到得下面的通到扶桑饭馆的门口的时候,古斤自己想,请这波斯人吃一餐,倒也很不坏。他站住脚,指着食桌,说道:
“照俄国的习惯,这是不妨事的……我想:Purée(肉饼),entrecote(炸排骨)……Champagne(香槟酒)之类……Komprené?”
高贵的客人懂得了,不多久,两人就坐在饭馆的最上等房间里,喝着香槟,吃起来。
“我们为波斯的兴隆来喝一杯!”古斤说:“我们俄国人是爱波斯人的。我们的信仰不同,然而共通的利害,彼此的共鸣……进步……亚洲的市场……所谓平和的前进……”
高贵的波斯人吃得很利害。他用叉刺着熏鱼,点点头,说:
“好!Bien(好!)”
“这中您的意?”古斤高兴的问道。“Bien吗?那好极了!”于是转向侍者,说道:“路加,给你的大人送两尾熏鱼到房间去,要顶好的!”
市长和波斯的贵人于是驱车到动物园去游览。市民们看见他们的斯台班·伊凡诺维支怎样地香槟酒喝得通红,快活地,而且很满足地带着波斯人看市里的大街,看市场,还指点名胜给他看;他又领他上了望火台。
市民们又看见他怎样地在一个雕着狮子的石门前面站住,向波斯人先指指狮子,再指指天上的太阳,又轻轻的拍几下自己的前胸,于是又指狮子,又指太阳,这时波斯人便点头答应了,微笑着露出他雪白的牙齿。这晚上,他们俩坐在伦敦旅馆里,听一个闺秀的弹琴;但夜里怎么样呢,可是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市长就上衙门来;属员们似乎已经有些晓得了:秘书走近他去,带着嘲弄的微笑,对他说道:
“波斯人是有这样的风俗的:如果有一个高贵的客人到您这里来,您就应该亲自动手,为他宰一只阉过的羊。”
过了一会,有人给他一封信,是从邮政局寄来的。古斤拆开封套,看见里面是一张漫画。画着拉哈·海兰,市长却跪在他面前,高高的伸着两只手,说道:
为了尊重俄罗斯和波斯的,
彼此亲善的表记,
大使呀,我甘心愿意
宰掉自己当作阉羊,
但您原谅罢:我只是一匹驴子!
市长在心里觉得不舒服,然而也并不久。一到正午,他就又在高贵的波斯人那里了,又请他上饭馆,点给他看市里的名胜。又领他到狮子门前,又指指狮子,指指太阳,并且指指自己的胸口,他们在扶桑旅馆吃夜饭,吃完之后,就嘴里衔着雪茄,显着通红的发亮的脸,又上望火台。大约是市长想请客人看一出希奇的把戏罢,便从上面向着在下面走来走去的值班人,大声叫喊道:
“打呀,警钟!”
然而警钟并没有效,因为这时候,全部的救火队员都正在洗着蒸汽浴。
他们在伦敦旅馆吃夜饭,波斯人也就动身了。告别之际,斯台班·伊凡诺维支照俄国风俗,和他接吻三回,还淌了几滴眼泪。列车一动,他叫道:
“请您替我们问波斯好。请您告诉他们,我们是爱波斯的!”
一年另四个月过去了。正值零下三十五度的严寒时节,刮着透骨的风。斯台班·伊凡诺维支却敞开了皮外套的前胸,在大街上走,并且很懊恼,是为了没有人和他遇见,看见他那太阳和狮子的勋章。他敞开着外套,一直走到晚,完全冻坏了;夜里却只是翻来复去,总是睡不着。
他气闷,肚里好象火烧,他的心跳个不住:现在是在想得塞尔比亚的泰可服勋章了。他想得很急切,很苦恼。
(一八八七年作)
暴躁人
我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人,我的精神,有着哲学的倾向。说到职业,我是财政学家,研究着理财法,正在写一篇关于“蓄犬税之过去与未来”的题目的论文。所有什么少女呀,诗歌呀,月儿呀,以及别的无聊东西,那当然是和我并无关系的。
早上十点钟。我的妈妈给我一杯咖啡。我一喝完,就到露台上面去,为的是立刻做我的论文。我拿过一张白纸来,把笔浸在墨水瓶里,先写题目:“蓄犬税之过去与未来。”我想了一想,写道:“史的概观。据见于海罗陀都斯与克什诺芬[10]之二三之暗示,则蓄犬税之起源……”
但在这瞬息间,忽然听到了很可虑的脚步声。我从我的露台上望下去,就看见一个长脸盘,长腰身的少女。她的名字,我想,是那覃加或是瓦连加;但这与我不相干。她在寻东西,装作没有见我的样子,自己哼着:
“你可还想起那满是热情的一曲……”
我复看着自己的文章,想做下去了,但那少女却显出好象忽然看见了我的样子,用悲哀的声音,说道:
“晨安,尼古拉·安特来维支!您看,这多么倒运!昨天我在这里散步,把手镯上的挂件遗失了。”
我再看一回我的论文,改正了错误的笔画,想做下去了,然而那少女不放松。
“尼古拉·安特来维支,”她说:“谢谢您,请您送我回家去。凯来林家有一只大狗,我一个人不敢走过去呀。”
没有法子。我放下笔,走了下去。那覃加或是瓦连加便缒住了我的臂膊,我们就向她的别墅走去了。
我一碰上和一位太太或是一位小姐挽着臂膊,一同走路的义务,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总觉得好象是一个钩子,挂上了一件沉重的皮衣;然而那覃加或是瓦连加呢,我们私下说说罢,却有着情热的天性(她的祖父是亚美尼亚人),她有一种本领,是把她全身的重量,都挂在我的臂膊上,而且紧贴着我的半身,象水蛭一样。我们这样的走着……当我们走过凯来林家的别墅旁边时,我看见一条大狗,这使我记起蓄犬税来了。我出神的挂念着我那开了手的工作,叹一口气。
“您为什么叹气,”那覃加或是瓦连加问我道,于是她自己也叹一口气。
我在这里应该夹叙几句。那覃加或是瓦连加(现在我记得了,她叫玛先加)不知从那里想出来的,以为我在爱她,为了人类爱的义务,就总是万分同情的注视我,而且要用说话来医治我心里的伤。
“您听呀,”她站住了,说:“我知道您为什么叹气的。您在恋爱,是罢!但我凭了我们的友情,要告诉您,您所爱的姑娘,是很尊敬您的!不过她不能用了相同的感情,来报答你的爱,但是,如果她的心是早属于别人的了,这那里能说是她的错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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