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耐不住孤寂的苦恼了,拉住少年园的厨娘,讲着先前的大王苹果的收获,竟要塞破了板房的事,借此出些胸中闷气的时候,那只是皱着眉头,默默无话的希兰契,这才开口了。
“你瞧,现在怎样呢,”他的妻怨恨地,悲哀地说。“还没有结成果子,就给虫吃掉了呀!”
“现在是!”希兰契用了不平的口气,斩截地说。“现在是,好象扫光了似的,什么也没有了……”
“老爷不在以后,简直好象什么也都带走了……”
“况且又闯进那些讨厌的顽皮小子来呀。”厨娘附和说。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地直到就寝时刻,在叹息,非难,惋惜三者交融为一之中,吐着各自的愤懑。
穿着处处撕破了的裤子的顽皮小孩三个,爬到伸得很长的老苹果树的枝子上,又从那里倒挂下来,好象江湖卖艺者的骑在撞木上一般,摇摇地幌荡着;于是又骑上去,爬到枝子梢头去了。枝子反拨着不惯的重荷,一上一下地在摇,其间发出窣窣的声响,终于撕裂,那梢头慢慢地垂向地面去了。
小小的艺员们发一声勇敢的叫喊,得胜似的哄笑起来。那哄笑,起了快活的反响,流遍了全庭园。而不料叫声突然中止,纷纷钻着树缝,逃向别墅那边去了。
希兰契跑在后面追。他不使树干碰在头上,屈身跳过沟;用两手推开苹果树,钻过身体去。他完全象是追捕饵食的小野兽,避开了障碍,巧妙地疾走。他一面忍住呼吸,想即使有一点响动,敌手也不至于知道距离已经逼近;一面觉得每一跳,愤怒是火一般烧将起来,然而虽于极微的动作,也一一加以仔细的留意。
恐怖逼得孩子们飞跑。危险的临头,使他们的动作敏捷了十倍。互相交换着警戒似的叫喊,不管是荨麻的密处,是刺莓的畦中,没头没脑的跳去,一路折断着挡路的枝条,头也不回地奔去了。绊倒,便立刻跳起来,缩着头,蓦地向前走。
追在他们后面,希兰契跳进别墅的露台去的时候,顽皮孩子们都逃进房子里面了。于是,在流汗而喘气的花树匠之前,出现了不胜其愤慨似的瘦坏了的女教员的容范。
她扬着没有毛的眉头,惊愕似的大声说———
“阿呀,这样地吓着孩子,怎么行呢?你莫非发了疯!”
在希兰契,觉得这话实在过于懵懂,而且——凄惨而古怪的年青的女教员,也好象是可笑的东西。于是他的愤怒,便变成断续的,轻轻的威吓的句子,流了出来———
“我要将你们熏出这屋子去,像耗子似的……”
这一天,少年园的全体,因为有了什么事,都到市镇上去了。别墅便又如往日那样,仍复平和而萧闲。
日中时候,希兰契跑在门外。
先前呢,当这时节,是载着早熟的苹果的车,山积着莓子的篓的车,一辆一辆地接连着出去的。现在是路上的轮迹里,满生着野草,耳熟的货车的辘辘的声响,也不能听到了。
“简直好象是老爷自己全都带走了。”希兰契想。于是倦怠地去凝望那从砖造小屋那面,远远地走了过来的两个乡下人。
乡下人走到近旁,便问——这是谁家的果树园。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呀?”
“因为说是叫我们掘松泥土去……”
“这来得多么早呀!”希兰契一笑。“因为现在都是苏维埃的人们了呵……”
于是一样一样,详细地探问之后,知道了那两人是到自己这里来的时候,他便说———
“那是,恐怕走错了!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果园呀……”
“那么,到那里去才是呢?”
“连自己该去的地方都不知道……但是,我这里,是什么都妥当了。第二回的浇灌,也在三天以前做过了……怎么能一直等到现在呢!”
从回去的乡下人们的背后,投以短短的暗笑之后,他回到小屋里。于是想出一件家里的紧要事情来,将女人差到市镇去。
小鸟的喧声已经寂然,夜的静默下临地面的时候,希兰契走到干草房里,从屋角取出一大抱草,将这拿到别墅那面去了。
他正在露台下铺引火,忽然脚绊着主人的门牌。这是今春从门上除下,藏在干草房里的。他暂时拿在手里,反复转了一通,便深深地塞入草中,又去取干草了。
回到别墅来时,一路拾些落掉的枯枝,放在屋子的对面,这回是擦火柴了。干的麦秆熊熊着火,枯枝高兴地毕剥起来。
在别墅里点了火,希兰契便静静地退向旁边,坐在地面上。于是一心来看那明亮的烟,旋成圆圈,在支着遮阳和露台的木圆柱周围环绕。简直像黑色的花纱一般,装饰的雕镂都飒飒颤动,从无数的空隙里,钻出淡红的火来。
煤一样的浓烟,画着螺旋,仿佛要冲天直上了,但忽而好象聚集了所有的力量似的,通红的猛烈的大火,脱弃了烟的帽子。
房屋像蜡烛一般烧起来了。
但希兰契却用了遍是筋节的强壮的手,抱着膝,眼光注定了火焰,毫不动弹地坐着。
他一直坐到自己的耳畔炸发了女人的狂呼———
“希庐式加!你,怎的!这是怎么一回事?老爷回来看见了,你怎么说呢?”
这时候,他从火焰拉开眼光来,用了严肃的眼色,凝视了女人之后,发出倒是近于自言自语的调子,说———
“你是蠢货呀!你!还以为老爷总要回来的么?……”
于是她也即刻安静了。并且也如她的男人一样,用了未曾有过的眼色,凝视着火。
在两个苍老的脸上,那渐熄的火的蔷薇色影,闪闪地颤动着在游移。
穷苦的人们
A.雅各武莱夫
无论那一点,都不像“人家”模样,只是“窠”。然而称这为“人家”。为了小市民式的虚荣心。而且,总之,我们住着的处所是“市镇”。因为我们并非“乡下佬”,而是“小市民”的缘故。但我们,即“小市民”,却是古怪的阶级,为普通的人们所难以懂得的。
安特罗诺夫的一家,就是在我们这四近,也是最穷苦的人们。有一个整天总是醉醺醺的货车夫叫伊革那提·波特里巴林的,但比起安特罗诺夫一家子来,他还要算是“富户”。我在快到三岁的时候,就被寄养到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去了。因为那里有一个好朋友,叫作赛尼加。赛尼加比我大三个月。
从我的幼年时代的记忆上,是拉不掉赛尼加,赛尼加的父亲和母亲的。
——是夏天。我和赛尼加从路上走进园里去。那是一个满生着野草的很大的园。我们的身子虽然小,但彼此都忽然好象成了高大的,而且伟大的人物模样。我们携着手,分开野草,走进菜圃去。左手有着台阶,后面有一间堆积库。但园和菜圃之间,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在这处所,先前是有过马房的。后来伊凡伯伯(就是赛尼加的父亲)将它和别的房屋一同卖掉,喝酒喝完了。
我曾听到有人在讲这件事,这才知道的。
“听说伊凡·安特罗诺夫将后进的房屋,统统卖掉了。”
“那就现钱捏得很多哩。”
“可是听说也早已喝酒喝完了。”
但在我们,却是除掉了障碍物,倒很方便——唔,好了,可以一直走进菜圃里去了。
“那里去呀?”从后面听到了声音。
凯查伯母(就是赛尼加的母亲)站在台阶上。她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
“那里去呀,淘气小子!”
“到菜园里去呵。”
“不行!不许去!又想摘南瓜去了。”
“不呵,不是摘南瓜去的呀。”
“昨天也糟掉了那么许多花!是去弄南瓜花的罢。”
我和赛尼加就面面相觑。给猜着了。我们的到菜圃去,完全是为了摘取南瓜花。并且为了吸那花蒂里面的甘甜的汁水。
“走进菜园里去,我是不答应的呵!都到这里来。给你们点心吃罢。”
要上大门口的台阶,在小小的我们,非常费力。凯查伯母看着这模样,就笑了起来———
“还是爬快呀,爬!傻子。”
但是,安特罗诺夫的一家,实在是多么穷苦呵!一上台阶,那地方就摆着一张大条榻。那上面总是排着水桶,水都装得满满的。在桶上面,好象用细棍编就的一般,盖着盖子。(这是辟邪的符咒)大门口是宽大的,但其中却一无所有。门口有两个门。一个门通到漆黑的堆积间,别一个通到房子里。此外还有小小的扶梯。走上去,便是屋顶房了。房子有三间,很宽广。也有着厨房。然而房子里,厨房里,都是空荡荡。说起家具来,是桌子两张,椅子两把,就是这一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和赛尼加一同在这“家”里过活,一直到八岁,就是大家都该进学校去了的时光。一同睡觉,一同啼哭。和睦地玩耍,也争吵起来。
伊凡伯伯是不很在家里的。他在“下面”做事。“下面”是有各种古怪事情的地方。在我们的市镇里,就是这样地称呼伏尔迦的沿岸一带的。夏天时候,有挑夫的事情可做。但一到冬,却完全是失业者。在酒场里荡来荡去,便成为伊凡伯伯的工作了。但这是我在后来听到,这才知道的。
凯查伯母也几乎总不在家里。是到“近地”去帮忙——洗衣服,扫地面去了。我和赛尼加大了一点以后,是整天总只有两个人看家的。
只有两个人看家,倒不要紧,但凯查伯母将要出门的时候,却总要留下两道“命令”来———
“不许开门。不许上炕炉去。”
我们就捉迷藏,拟赛会,拟强盗,玩耍一整天。
桌子上放着面包,桌子底下,是水桶已经提来了。
我的祖母偶或跑来,从大门外面望一望,道———
“怎样?大家和和气气地在玩么?”
我们有时也悄悄地爬到炕炉上。身子一暖,舒服起来,就拥抱着睡去了。或者从通风口(是手掌般大的小窗),很久地,而且安静地,望着院子。遏菲谟伯伯走了出来,在马旁边做着什么事,于是马理加也跑到那地方去了——马理加是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马理加的举动,我们总是热心地看到底的……
凯查伯母天天回来得很迟。外面早已是黄昏了。凯查伯母疲乏得很,但袋子里却总是藏着好东西——蜜饯,小糖,或是白面包。
伊凡伯伯是大抵在我们睡了之后才回来的,但没有睡下,就已回来了的时候却也有。冬天,一同住着,是脾气很大的。吃面包,喝水,于是上床。虽说是床,其实就是将破布铺在地板上,躺在那上面。我和赛尼加略一吵闹,就用了可怕的声音吆喝起来———
“好不烦人的小鬼!静下来!”
我和赛尼加便即刻静下,缩得像鼠子一样。
这样的时候,我就不知怎地,觉得这样那样,全都无聊了。于是连忙穿好外套,戴上帽子,回到祖母那里去。抱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怆的心情。
一到夏天,伊凡伯伯就每天喝得烂醉而归了。在伏尔迦河岸,夏天能够找到赚钱的工作。伊凡伯伯是出名的有力气的人。他能将重到廿五普特的货物,独自从船里肩着搬到岸上去。
有时候,黄昏前就回家来。人们将条榻搬到大门外,大家都坐着,在休养做了一天而劳乏了的身体。静静的。用了低声,在讲恶魔与上帝。人们是极喜欢大家谈讲些恶魔与上帝的事体的。也讲起普科夫老爷的女儿,还没有嫁就生了孩子。有的也讲些昨夜所做的梦,和今年的王瓜的收成。于是天空的晚霞淡下去了。家畜也统统归了栖宿的处所去……
听到有货车走过对面的街上的声音——静静的。
忽然,听得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吆喝了。
静静地坐在条榻上面的人们便扰动起来,侧着耳朵。
“又在嚷了。是伊凡呵。”
“在嚷什么呢?这是伊凡的声音呀。一定是的。多么大的声音呵!”
喊声渐渐临近了。于是从转弯之处,忽然跳出伊凡伯伯的熊一般的形相来。
将没有檐的帽子,一直戴在脑后,大红的小衫的扣子,是全没有扣上的。然而醉了的脸,却总是含着微笑。脚步很不稳,歪歪斜斜地在跄踉。并且唱着中意的小曲。(曲于是无论什么时候,定规是这一首的)
于你既然
有意了的那姑娘,
不去抱一下呵,
你好狠的心肠———
一走过转角,便用了连喉咙也要炸破的大声,叫道———
“喂,老婆!回来啰!来迎接好汉啰!”
坐在条榻上的人们一听到这,就愤慨似的,而且嘲笑似的说道———
“喂,好汉,什么样子呀!会给恶魔抓去的呵!学些得罪上帝的样,要给打死哩。”
但孩子们却都跑出来迎接伊凡伯伯了。虽然醉着,然而伊凡伯伯的回来,在我们是一件喜庆事。因为总带了点心来给我们的。
四近有许多孩子们,像秋天的树菌一样。孩子们连成圈子,围住了他。响亮的笑声和叫声,冲破了寂静。
喝醉了,然而总在微笑的伊凡伯伯,便用他的大手,抓着按住我们。并且笑着说———
“来了那,来了那,小流氓和小扒手,许许多都来了那。为了点心罢?”
伊凡伯伯一动手分点心,就起了吵闹和小争斗。
分完之后,伊凡伯伯却一定说:“那么,和伯伯一同唱起来罢。”
新娘子的衣裳
是白的。
蔷薇花做的花圈
是红的———
我们就发出响亮的尖声音,合唱起来。
新娘子
显着伤心的眼儿,
向圣十字架呆看。
面庞上呵,
泪珠儿亮亮的发闪。
我们是在一直先前,早就暗记了这曲子的了。孩子们的大半——我自己也如此——这曲子恐怕乃是一生中所记得的第一个曲子。我在还没能唱以前,就记得了那句子的了。那是我跟在走过我家附近的平野的兵们之后的时候,就记住了的。
安特罗诺夫家的耳门旁边,站着凯查伯母。并且用了责备似的眼色来迎接伊凡伯伯了。
“又喝了来哩。”
那是不问也知道的。
凯查伯母的所有的物事,是穷苦。是“近地”的工作。还有,是长吁。只是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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